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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有堕落,哪里就有拯救。鸟兽都知道在哪里筑窝,人类却不知漂泊何方。荷尔德林。雅斯贝尔斯。黑暗,窒息,绝望,虚无。我们生活在一个浅薄的世纪……

        您不如安安心心地研究你的庄子,子衿对老秦说,干吗非得到你不熟悉的人文哲学领域来凑热闹呢?

        凑热闹?老秦摇了摇头。朝菌不知晦朔,小人不足以论道。你身上那种嬉皮士兮兮的毛病真是要不得,要不得。

        你实在没有必要操那份闲心。到了一九九九年,地球不就他娘的毁灭了吗?子衿朝他摆摆手,带着资料员走开了。

        子衿与他那死去的导师简直是一副腔调。老秦对他的斜眼老婆说。

        一走进房门,子衿就将她拦腰抱住了。他对资料员修长而健美的身材夸奖了一番:你就像是一个跳高运动员。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太高了?

        不,一点也不。

        资料员只剩下了一条短裤。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欣赏着他床头的风景照片。她就像一只褪了毛的长脚鹳。他的身体亢奋起来,像铁一般坚硬,你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资料员挠着胳肢窝对他说,它让人想入非非。一个女人一旦走进这个房间,就会觉得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可曾山不喜欢这个房间的色调:它会使人陷入迷乱。他轻轻地抚着她的乳房。它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象的?

        一周之前,在系资料室的书架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的工作服里边大有名堂。资料员笑了起来。她的身上透出一股醇厚而甘甜的梨花的气息,蓝色的工作服不足以遮掩它。她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某种天真的语调,但她的眼睛却是沉滞的,过于成熟的,黯淡的……她是一个奇妙的混合体。

        大凡漂亮的女人通常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类似乎可以称作优美。她们大多有着白皙致密的皮肤,丰腴而柔和的体型线条,饱满的乳房;而另一类女人则体型纤长,乳房小巧而坚挺,脸庞瘦削,渗透出一种男人刚劲和锋利的线条,这类女人堪称俊美。在曹雪芹的美学辞典里,这两类女人各有其完美的代表:秦可卿与王熙凤,迎春与探春,尤氏姐妹,不一而足。而妙玉则是所有女人的完美综合。你就是这么读的吗?师弟惊讶地望着他,难怪鲁迅先生会说……

        看着资料员赤裸的身体,子衿对导师的尊敬又增长了几分。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在她耳畔轻声问道。资料员朝他嫣然一笑。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例假?

        它没来。

        上个月呢?

        也没有来。

        这么说,她已经两个月没有例假了。他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一张早孕测试纸。纸上有两个黑色的圆点。就像蝌料一样。

        还不如说它像精虫。她笑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子衿打了个寒战。

        他在其中的一只圆点上注入清水,在另一只滴入她的尿液。瓶子里有一股膻腥味。他用一枚火柴棍搅动着它们,使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看看有没有微小的晶状颗粒析出。成败在此一举。你就像是一个在做实验的化学家,她说。

        他将资料员掀翻在床上,将她的短裤一把揪了下来。甚至,在她熟睡的时候,他也会悄悄按亮床头的一只台灯,揭开被褥,察看她的短裤上有没有血迹。她突然睁开眼睛,对着他发出冷笑。你不用这样着急,她说,我们明天去办一张结婚证书,一切就都解决了。她随手将那张试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我怀孕了,我自己有感觉。你依然不信任我。

        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是第四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妇婴保健医院的长廊里空空荡荡,每隔两秒钟,手术室里就传来一阵尖叫。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你是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已经是第四次了。他说。她朝纸篓里那团乱糟糟的试纸望了一眼,转身去剔着指甲。灾难躲在暗处,惩罚自有它的日程表。

        子衿头晕目眩地挨着桌边坐下。偏偏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偏偏在……他的愤怒大部分都指向了自己。

        什么时候?

        学术会议就要开幕了。我还得准备一个发言稿。

        让它见鬼去吧。她咬牙切齿地说。

        它很重要。

        有那么重要吗?又不是在斯德哥尔摩发表领奖演说!

        我要疯了,疯了,疯了……他大声叫道,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暂时消失几天。他对曾山说。

        你要去哪儿?

        杭州。

        你应当试着过一种稍有节制的生活。曾山说。怀孕本身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糟糕的是,你得一次一次重复忍受它所带来的精神折磨……每一次都会让你想起上一次。这就是惩罚的原则。

        他的桌上搁着一只被拆开的闹钟。曾山喜欢摆弄它,拆开又装上。拆散的闹钟零件令人想到自己乱七八糟的神经系统。曾山用一张报纸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将闹钟盖上。这样可以了吧。

        你将闹钟藏哪儿啦?父亲严厉地看着他。

        我记不清了。

        妹妹很快就在一口麦缸里翻到了它。

        你干吗要把闹钟藏到麦缸里?

        我睡不着。他对妹妹说,它嘀嗒、嘀嗒地响着,一刻不停。

        妹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睡觉时,他看见妹妹一声不响地将闹钟埋到麦缸里,第二天一早,她又翻出它来,用抹布擦去上面的麦粒,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妈妈画像下方的小桌上。等到她冰凉的小身体重新钻入被窝,子衿就用脚趾挠她,向她表示感激。她又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好妹妹。每天坐在江岸的风中,遥望天空流云的妹妹就是一个好妹妹。世上所有能够发出光亮的东西拼在一起,与她的眼睛的纯净与透亮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迄今为止,我们对于时间还没有多少认识。贾兰坡教授说,为此人类才发明了笨拙可笑的闹钟。每当我站在校园里,看着花枝招展的年轻人从旁边经过,就恨不得时间能够倒转三十年。导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就是那位在约旦河边讲道的耶稣基督,他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暗示了天堂的存在,并准确地指明了方向。他看到了那处幽暗的黑色毛丛……它是天堂吗?

        它是天堂,又是地狱。

        资料员再次开始了深重的喘息。他的耳畔刮过一阵呼呼的风声。在查拉图斯特拉曾经预示过的精神的三种变形之中,子衿只是一个走索艺人,一个游戏中的孩子。他的肉体高涨的快乐完全依赖于钢索的高度和斑斑铁锈。不过,这种游戏也蕴含着某种潜在的危险,因为他不得不一次次调整钢索的高度,而全部的目的只在于,他有朝一日会从钢索上掉下来,摔得稀烂。此刻,他就站在这样一条钢索上,处于一种悬空状态,倾斜的身体正朝着遥远的地面坠落。

        资料员紧紧地抱着他,用指甲抠他的后背。他不断地攻击她,加快了速度。欲望的轮子越滚越快,他渐渐地品尝到了堕落前的晕眩和震颤。一切都不可阻挡。

        他掉了下来。可她丰腴的躯体还是像杯中溢出的酒那样晃荡着。目光迷离,双唇微启,两手在空中挥动,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徒劳无益地作出挽留的姿势。这时,子衿早已点上了一根香烟。

        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不同?

        我,或者另一个人。

        那要看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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