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你的勇气,你的乐观,和你怀抱的希望,相信珍妮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当你紧紧地拥住我,我也相信,珍妮会好起来的。
你一改往日的大步流星,而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似乎正在迈进一片布满荆棘的未知领域。可是,临近我病床的时候,你又加紧了脚步。你来到我的床边,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我赶紧冲你跑过来——跟我说话吧!
“格蕾丝,我亲爱的,”我到你身边的时候,你终于开了口。难道你知道我就在这里,或者仅仅是巧合而已?病床边桌子上摆放的鲜花,足够你开个花店了。其中,有一束玫瑰特别难看,既没有刺,也没有香气,一看就是商店打烊前匆匆买的。这是海曼拿来的,里面夹着张卡片,上写“致科维夫人,祝早日康复”。
你根本没有看那些花,只是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我。
“珍妮的心脏配型还是没有消息,”你说。她的寿命只剩下三个星期了,我想,我是唯一你能倾吐这个秘密的人。“可他们一定能为她找到的。我相信一定能的。”
“寿命”,上帝呀,我怎么能用这个词呢?搞得她成了生命短暂的蝌蚪或者蜉蝣。我心里一阵慌张,赶紧拼命让思想发出声音,越大越好,试图盖住那生命倒计时再次开启的嘀嗒声——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然历历在耳,不曾停息,更令人心惊肉跳。
“莎拉说,她已经把亚当的事跟你说过了。”你说。我想起莎拉在我床边的情景。
“你有权利知道,格蕾丝。你一定因此恨死那些警察了吧。我能理解。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讨回正义的。”
当时,莎拉跟我在一起还感觉十分尴尬,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现在我有多么喜欢她。
你曾经还担心,说完珍妮的事情,紧接着说这些,会削弱我同死神抗争的斗志。可莎拉明白,对于一个母亲,当得知孩子受到威胁,她的斗志不仅不会减弱,反而会大大地增强。
你站起身。别走!还好,你只是去拉上那条又丑又薄的布帘,把我们跟这个闹哄哄的病区隔离开来,虽然这跟第二阶段科学课程中的声波原理相违背,但感觉上噪音的确被隔在了外面。你握住我的手。
“亚当不想让我靠近他。”你说。
“不是这样的。你应该立刻到他身边,告诉他,你知道这不是他干的,你会永远跟他在一起。可以让莎拉先陪着珍妮待会儿。至于查案那些事情,可以再等等,真的。”
你沉默了。
“你是他的父亲,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可你听不见我的话,也猜不出此刻我在对你说什么。
你只是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我的脸,仿佛这样就能让我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我们经常这样,不是吗,格蕾丝?”你说,“在一起谈论亚当或者珍妮。可是,现在,我想谈谈你和我之间的事,就几分钟,好吗?我真的很想这样做。”
我被触动了。是呀,我也真的很想这样——把话题转移到我俩身上——就几分钟。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你问道。
与其说是转换话题,不如说是直接绕回到一个安全的过去。暂时把眼前这座白墙林立的伦敦医院抛在脑后,回到剑桥大学的一家小茶馆。
一时间,我也让自己跟着你回到了那家茶馆。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里面人们的高谈阔论,和椅背上挂着的一件件湿漉漉的风衣,让茶馆显得闷热而潮湿。
你后来对我说,那天本来可以很浪漫的,可是,一定是有人碰翻了牛奶,又没有擦干净,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味道。里面廉价的印花窗帘像是专为游客设计的。你捧着一只难看的小瓷杯,一双手显得巨大无比,毫不协调。
这就是你的“第一次约会”。
“你是我约出来的第一个女孩。”你说。在花窗帘和小瓷杯间,你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
后来,我才得知,通常,派对过后,你都是直接带女孩回家。第二天早上,你丑得吓人的被子里,她还在。我想,莎拉特意给你挑选了这床被子,是用心良苦地要把它作为避孕工具吧。如果你喜欢那个女孩,这种状况会持续一小段时间。你真是运气不错呀——漂亮女孩最终都进了你的被子。
“我迷上你了。”你说。
我们又谈到了魅力的问题。
你,是一名科学家(我该怎么跟自然科学家交往呢?),一个信息激素和生理需要的笃信者,而我只是一个“娇羞的女友”,我们的目光却交织成一线。
你认为马维尔很滑稽。
你又谈到了一个男子迷恋女性的乳房达百年之久的故事,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
在那家呆板逼仄的小茶馆,你向我倾诉,说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大学的束缚,想要“冲出去干活儿”。
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使用“活儿”这个词的人。我在艺术史专业学习了一年,然后又用一个学期拿到了英文专业的学位,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而我的朋友,都是些身着黑色西服、认真严谨的文学青年,他们谈话的修辞都极其考究,绝不会说出“活儿”这样的词。
但是,我却喜欢这个词。而且,我也喜欢肌肉发达、身材健硕的你,你不是整天伏案研究康德研究到脸色苍白,而是喜欢攀登高山,喜欢划独木舟,喜欢驾驭着橡皮艇在激浪中翻滚,喜欢攀岩速降,喜欢在荒野中露营。你要亲自用身体去感受这个世界,而不是从阅读和哲学思考中解读世界。
“我喜欢像攀登火山那样的活动,”我说,“虽然疯狂,但那是种诱人的疯狂。”
“我想打动你。因为你实在太美了。”
“非常感谢。”
“对不起。你实在太美了。”
你似乎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只顾着自己在那边自言自语,是吗?
“你已经吃了两个切尔西圆面包了。”这是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能吃。”
我不希望你去猜测,我吃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故意想显得满不在乎。
“下雨了。”
雨滴敲打着狭小的窗格,发出美妙的响声。
“我应该带把雨伞。”
你问我,可不可以陪我走回家。
“我知道,我们得加深了解。”
我边说边指了下你的自行车,发现自己露了馅儿,你显得有些懊恼。
“该死的自行车,我应该把它锁在街角的。”
于是,在雨中,你一手推着公路上的自行车,另一只手为人行道上的我们撑起雨伞,陪着我走回纽纳姆学院。
“我根本没法碰你呀。”
两星期后,我们第一次过了夜,我不再是那个“娇羞的女友”。我们重温了第一次约会的情景,缔造出我们自己的神话。可是,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此刻,我们更应该谈论的,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我俩都很清楚。马上,我们就要讨论他们的问题,我们的心里一直装着他们。可是,回想过去没有他们的日子,宛如一丝幸福的火花闪过,我们想把这火花多留住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于是,我继续跟你走在冰凉的细雨中,望着你迈出比我的大许多的步子,心里猜测着,待会儿回到学院以后,会发生什么。
可是,我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在当晚,你就提出了第二次约会的请求,早把马维尔抛到九霄云外了。而我,则沿着欧洲第二长的走廊,兴奋地跳个不停,歇斯底里的动作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还没有到你跟前,记忆就把我向你推去,而此刻,在这个房间,我们比以往更加亲近。正是因为这种亲近,我能感觉到你的勇气,你的乐观,和你怀抱的希望,相信珍妮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当你紧紧地拥住我,我也相信,珍妮会好起来的。
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时,帘子突然被贝尔斯托姆医生粗暴地拉开。
“你现在能来开会吗?”她问道。
“亲爱的,我马上回来。”你对我说。然后,你告诉贝尔斯托姆医生,我能听见,也能明白。
我来到贝尔斯托姆办公室的门口,一些医生已经等在里面。我想象着,她戴上一顶黑帽子,宣读我命运的判决书的情景。我想,她应该是蛮在意穿衣打扮的。不过,如果我还能想出话来调侃贝尔斯托姆,那我显然不是一个植物人。可是,为什么要选择一个植物人呢?所以,也没有必要让她戴着黑帽子来宣布了吧。
我已经准备好,开关开启,心智尚存,精神正常,还是昨天的那个格蕾丝。可是,不知怎的,我感觉自己已经从另一个我中分离出来。
当这一切结束以后,你会对我说,这种“一分为二”的想法纯属“胡思乱想”。然而,这都是因为,你是通过绳索速降和露营这样的活动,而不是通过读书这样间接的方式,来认识世界的。因为,如果你多读些书,你就不会去爬那么多山了。你会了解笛卡儿的二元论,自我与本我,身体与灵魂这样的问题。你会了解一些文学作品中提到的“分裂的自我”。到那时候,我会重新跟你提起,珍妮小时候你给她读的那些童话——在童话世界里,公主每天晚上翩翩起舞,青蛙最后变成王子,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要是你运气不那么好,我就要开始引用《哈姆雷特》中的台词,“霍拉旭,天地间有很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根本梦想不到的。”
你一定会高高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别说了!”可我才不理你。早在几百年以前,那些童话和鬼怪故事的作者,那些神话家和哲学家,就已经认识到,我们双眼所见的世界,并不是唯一的世界。躺在病床上失去意识的珍妮和我,并不能代表真正的我们,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得赶紧跟上你。
我不会再去想象贝尔斯托姆医生头上的黑帽子,而要直接去看她的鞋子,并想起桃乐丝的红宝石鞋。你肯定想不到,只要贝尔斯托姆医生并起脚尖,敲击她的红皮鞋,我就能再次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对不起,我又不严肃了。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在重大时刻来临前喘口气而已。最重要的是,我会再次回到你和亚当身边的。因为珍妮肯定会好起来的,而我,也可以放心地回到我自己的身体里,重新苏醒过来。
可是,等我一回到身体里,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什么也做不了了。“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保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绝不是消极的时候!”她是对的。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可是,我一定会再次跟你团聚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此刻这般软弱。此刻,面对数量众多的医生,你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贝尔斯托姆医生终于开了腔,跟你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怎么看你。
“迈克,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多数检查跟我们昨天做过的一样。”
她故意叫了你的名字,这样是为了显得亲切,还是故意要避免使用“科维先生”这样的称呼,来强化你跟我这个“科维夫人”之间的关系?难道她宁可现在不提这种关系吗?
“恐怕,你现在得做好心理准备,格蕾丝可能永远都不会恢复意识了。”
“不,你错了。”你说道。
她当然错了!我所了解的情况证明了这一点。我身上负责思考、感觉的部分,会回到身体里面,这样,我就会醒过来的。
“我知道,要接受这个现实,还需要过程,”贝尔斯托姆医生继续说道,“可是,目前,她只表现出张嘴和呼吸这些最基本的反应,我们估计,不会有任何好转了。”
你使劲摇着头,拒绝让这个信息进入大脑。
“我的同事是说,”另一位年长的医生插话道,“根据你妻子大脑受损的情况,她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也没法讲话,更不能思考或者感觉。而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认知机能。她已经没法恢复了,她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了。”
他显然是医学界直陈病情学派的拥趸,这个学派根本就是错误的。
“那些新的扫描结果如何?”你问道。
记得有一次,我曾跟你分享过广播四频道“在路上”栏目里的一则有趣的信息。“医生训练植物人想象打网球这个动作,来表达‘是’的意思,而病人的脑部扫描居然可以反映出这个思维信号。”我很喜欢这个用“打网球”来代表“是”的创意。我能想象,那种有力的击球,或者发球得分的场景。而且,我也一直奇怪,为什么你的网球技术那么差劲,老实说,不是把球打到网上,就是击出了界。医生会把这种想象,理解为“不知道”的回答吗?
“我们会尽可能把所有的检查再做一遍,”医生说道,语气略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已经给她做过很多检查了。可是,我现在需要坦率地跟你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再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对吗?”我说,“不明白一个母亲的力量。”
“用简单的术语来说,所有的扫描结果都显示,她的大脑受到了大面积的无法修复的损伤。”
“我的儿子需要我,不仅需要我陪伴他长大成人,还需要我来证明他的无辜。每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需要我帮助他筑起一道心灵的盾牌,来抵御那些无良之徒的恶意攻击。”
“她的脑组织受损过重,已经没有办法修补了。”
“而且,晚上的时候,他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够安然入睡。”
“可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不是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那个专横的保姆,开始谴责起别的人来,虽然她从来没有用过“胡说八道”这个词。我转过身,看见了莎拉。我从来没听她用过这个词。
她走进房间,母亲跟在后面。两人刚才都已清楚地听到医生说的话。
“桑胡医生陪着珍妮,”莎拉对你说,“他发誓不会离开珍妮半步。”
你不再显得势单力薄,因为有莎拉跟你在一起。
“莎拉·科维,迈克的姐姐,”莎拉自我介绍道,“这位是格蕾丝的母亲,乔治娜·约瑟芬。有些病人,昏迷了很多年,最后还不是醒了过来,还有‘认知机能’。”
那个坚持直陈病情的医生并不为之所动。“是的,媒体的确报道过这类极个别的案例,当你仔细考察后,就会发现,从医学上看,它们跟这次的情况并不相同。”
“那采用干细胞疗法呢?”你问道,“来培植新的神经细胞。或者其他你们能够采取的办法?”
你还紧抓着这条开车听广播或者星期日看报纸时无意得到的信息不放。我也会死死守住这个信念——想象着重型起重机把那艘沉船的船体从海底吊起来,蒙住我双眼的锈迹被一点点擦去。
“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治疗方法能够奏效。它们主要是用来治疗一些退化性疾病,比如帕金森和阿兹海默症,而不是严重创伤。”
他把目光从莎拉移到你身上。“你一定想知道,她的这种状态会持续多长时间。我的回答是,它会持续很长时间。你的妻子并不会死去,她能够自己呼吸,我们可以通过输液为她提供营养,我们也会一直这样做下去。所以,这种状态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可是,我无法保证她能够像我们预想的那样活着。虽然她保住了生命,这对家人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可是,这种状况也会给家庭带来新的问题。”
既然我是你的妻子,也就成了你长期的负担,并加重了你肩上如山的责任。
“难道你要我们请求法院下令停止为她输液?”莎拉问道。我想,如果此时有一只猛虎能够化身为警察,那它一定是莎拉现在的样子。
“当然不是,”贝尔斯托姆医生说,“现在还为时过早……”
“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目标?”莎拉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猛虎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忽然发出一声咆哮。
“你是律师?”
“我是警察。”
“也是一只急于保护自己弟弟的母老虎,她多年来像照顾儿子一般照顾着这个弟弟。”我连忙补充道。这也是我喜爱莎拉的原因,我很想帮她说明情况。
“我们只不过是想开门见山地向你们说明情况而已,”那个直陈病情的医生接着说道,“等时间成熟以后,我们会跟你们讨论,怎样才能最好地照顾到格蕾丝的利益……”
她再次把他打断,“够了。我和我弟弟一样,都认为格蕾丝既能听见,也能思考。可这不是最重要的。”停了半晌后,在这个沉闷如一潭死水的房间里,她一字一顿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她还活着。”
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莎拉的对手,医生于是重新把目光转向你。这时,我看见珍妮溜了进来。
“科维先生,我认为……”
“她比你们多数都要聪慧,”你果断地抛出了这句话,而我却有些退缩,亲爱的,要知道,他们可都是神经学和脑外科领域的专家呀。你丝毫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道,“她饱读诗书,通晓绘画,对什么都感兴趣,对很多领域都有涉猎。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人。”
“你的小脑瓜儿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记得,我们相恋一年以后,你满怀爱慕与深情地对我说道,“你的脑袋里满是辽阔无际的大草原,而我的则被图书馆和画廊之类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这些不会一下子消失的,”你接着说道,“她的那些想法,那些感觉,那些知识,还有她的善良、热情和幽默,不可能消失的。”
“科维先生,作为神经学家,我们……”
“是的,你们都是科学家。你们知道,在四百亿年前,连续下了几千年的雨,才形成了大洋吗?”
出于礼节,他们不得不听着。这一次,他们允许你在听到这个绝望的消息后,在精神上恍惚一下。可只有我知道,你说这些意味着什么。记得,几个月前,在检查亚当的水循环项目作业时,你曾对他说:“四百亿年前的降雨,就是我们今天的水,”你继续说道,“它们或凝固成冰川,或蒸发为云朵,或汇入河流,或形成降水。可是,这些都还是同样的水,数量也几乎没有变化。既不多,也不少。哪里也没有去,哪里也去不了。”
贝尔斯托姆医生不耐烦地用红色的鞋跟敲打着地面,一副听不懂也不想听的样子。可我喜欢这样的说法,我是冰川的一个小角,融化后流入海洋,我还是我,只不过外形变了。乐观的话,我会化作一朵云,并在下雨的时候,重新回到大地,回到我诞生的地方。
“我们会继续做检查的。”贝尔斯托姆医生对你说,“不过,你妻子真的不会有机会恢复知觉了。”
“可你说,她能活上好多年。”你对她说。
“这样说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治疗的办法。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无论这等待有多漫长。”
我们有的,就只剩下时间了。只要能等,浮云总会汇入海洋;只要能等,沙砾也能化为珍珠。我手中似乎感觉到了这颗珍珠,它光滑,圆润,一点一点变得温暖,那是亚当的小手。他正进入香甜的梦乡。
过了一会儿,母亲来到我的床边。虽然她并没有像你和莎拉那样,与医生发生争执,但我能看出,医生提出的每一条结论,都像飞来的玻璃一般击中她的脸庞,并在上面划出新的皱纹。
“一个护士陪着亚当,”她对我说道,“我不能离开他太长时间,只能跟你聊上一小会儿。不过,我必须要亲自跟你聊一聊。”她顿了片刻,“得有人把你再也不会醒过来的消息告诉亚当。”
“见鬼!妈妈。”
“见鬼,妈妈,你不能这样做!”
我以前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这样的粗话。
“我只是想为了他好。”母亲平静地说道。
“我的天哪!这怎么是为了亚当好呢?”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争吵过了,而且,以前也算不上争吵,只能说是意见不合。可是,不管怎样,我们母女俩,决不能在此时此刻,在这里吵架。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相信,你是能听见我说话的,格蕾丝,我的小天使。”
“妈妈,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很快,他们的检查就能证明这一点。我会像罗杰·费德勒那样,为了一句‘是的,我能理解你’,大力挥动球拍,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把球击过球网。他们一旦意识到我还有思维,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我救过来的。”
“我最好还是回去陪亚当吧。”
她重新拉开帘子。珍妮就在外面,显然是在偷听,帘子毕竟还是遵守了声学定律。她看起来十分焦虑。
“G奶奶搞错了,”我对她说,“那些医生也搞错了。我可以思考,又有感觉,不是吗?我现在不还跟你说话吗?他们的扫描检查不够精密,仅此而已。总有一天,我会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希望这一天能很快到来。”
“像那个‘罗杰·费德勒’一样?”她问道。
“完全正确。如果你不喜欢我变性的话,那就大威廉姆斯吧。坦白跟你说,宝贝,只要他们给我做对了检查,他们就会发现,我根本没事。”
可她焦虑的神情一点没变,脑袋低低地垂下去,单薄的肩膀蜷缩起来。
“你真勇敢,为了我冲进学校。”
“你爸爸也这么说。你俩太好了,可是,这样说实在一点也不准确,让我觉得自己名不副实。”
她露出一丝笑意。“哦,好吧,那究竟什么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勇敢呢?如果你不冲进着火的大楼救人,那叫勇敢吗?”
“这不过是本能罢了,仅此而已。真的,每一个母亲,为了孩子,都会心甘情愿地这么做的。”
也许我这话并不算完全诚实。大多数母亲——或许除了我以外——都会本能地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自己的孩子。而一开始,我跑进去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看见学校起了火,想到珍妮在里面,就跑了起来。可等我一跑进楼里,在滚烫的浓烟中停留的每一刻,我对珍妮的爱,都在跟自己想要立刻逃出的欲望做斗争。一股自私的欲念,一直想要把我推出大楼。我之前一直惭愧不敢告诉你这一点。
“你说,你可以回到身体里面去?”她问。
“是的,就是这样。”
“我想,只要你能回到身体里面去,”她继续说道,“那你就不会死。当我心脏停跳的时候,我想,那算是技术上的死亡,当时,有一股光和热离开了我的身体,后来,它们又从同样的方向回到了我的身体。我想,这样,就算是又活过来了。”
“非常正确。”
因为她如此确信自己是对的。
莎拉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近七十、身体略显僵硬、满头银发的女人。这个人我认识,却并不十分了解。
“费舍夫人。”珍妮诧异地说道。
她捧着一大束用报纸包着的香豌豆花,香气馥郁,一时间压住了病房里弥漫的消毒药水味儿。
莎拉顺着我床头的一瓶瓶鲜花看去,敏锐地发现了塞拉斯·海曼送的那束丑陋的黄玫瑰。她微笑着对费舍夫人说:“我想,在这里的占位大赛上,您肯定赢了。”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不过,看得出,她已经注意到海曼的贺卡,并把它装进了口袋。
“我并没想要真正见到她,”费舍夫人对莎拉说,“我只是想给她带些花来。以前我们曾经谈论过园艺,不过,我跟她不怎么熟。”现在回想起来,费舍夫人就是那个宁可用微薄的薪水培植香豌豆花,也不愿把钱给那些贪婪的表亲的人。在珍妮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她跟我说了这件事,我却被她的花儿给吸引住了。我们关于园艺的谈话结束以后,珍妮也停止了哭泣,自己乖乖地坐在阅览室的地毯上。
“您介意跟我聊几句吗?”莎拉问道,“我是警察,是格蕾丝的姐姐。”
姐姐,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家族亲戚,从没意识到亲属关系其实是交叉的。
“当然不介意,”费舍夫人答道,“不过,我真的觉得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莎拉带着她来到家属陪护室。
“在你提问之前,”费舍夫人说道,“我得说明,我曾经有过前科记录。”
珍妮和我都震惊了。费舍夫人?
“我曾经为裁核运动组织和绿色和平组织工作过。我现在也算他们的成员,不过不打算再被逮捕了。”
莎拉露出一丝审慎的表情,可我知道,此时此刻,不可以抱有丝毫的偏见。
“您说,您曾是西德里小学的秘书。”
“干了快三十年。可是,四月份,我不得不离开了。”
“为什么?”
“显然,对于这份工作,我的年纪太大了。校长对我说,要是我看看合同,就会发现,里面有一个‘所有教职人员到六十岁带保障强制退休’的条款。我已经六十七岁了。她等了七年才执行这个条款的。”
“那您相对这份工作真的太老了吗?”
“不是,我仍然干得非常好哇。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萨莉·希蕾校长也不例外。”
“那您知道她为什么要把您赶走吗?”
“你真是直言不讳呀。不,我也不知道。”
莎拉拿出一个笔记本,是那种跟她的身份不协调的Paperchase 牌的本子,上面还有只小猫头鹰的图案。她开始在上面记录。
“您能把个人详细情况告诉我吗?”莎拉问道,“夫人,您的全名是?”
“伊丽莎白·费舍。是女士,不过您愿意怎么称呼都可以。我丈夫在半年以前去世了,我想,根据惯例,那时候就该把‘夫人’这个称呼改掉了。不过,我并没有把戒指摘下来。显然,我得找人把它给切断。现在进行这种仪式,对我来说太难以忍受了。”
莎拉脸上显出同情的神色,可我却不为所动。记得当时,希蕾夫人给所有家长发过一封信,说费舍夫人的丈夫病得很重,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学校。我准备了一张贺卡,梅茜则特意从里奇蒙德的某个花圃买来一束特别漂亮的鲜花送给她。要我来说,送盆球茎类的花卉就可以了。
“您能把您的地址写下来吗?”
伊丽莎白写的时候,我好想告诉莎拉,希蕾夫人对家长们撒了谎。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您认识塞拉斯·海曼吗?”莎拉问道。这个问题合乎情理,可我一开始却没有想到。
“认识。他是西德里小学的老师,因为一件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被学校开除了。就在我离开学校的前一个月。从那以后,我们通过一两次电话,两人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为什么会被开除?”
“一言难尽哪。有个叫罗伯特·弗莱明的八岁小男孩,想让他离开。”
“具体说说?”
“罗伯特·弗莱明憎恨塞拉斯,因为塞拉斯是第一个敢于反对他的老师。塞拉斯教弗莱明的第一个星期,曾经请弗莱明的家长来学校,说这个学生有些‘危险’。他并没有说他患了多动症,或者是社会化有问题,只是用了‘危险’这个词。可是很遗憾,那些付了学费的家长就不接受了。
“三月份,塞拉斯正好负责操场执勤,弗莱明告诉他,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里面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孩,她一直在尖叫。弗莱明还说,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老师。于是,塞拉斯赶紧去救那个小女孩。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他总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弗莱明很清楚。
“把塞拉斯从操场上支开以后,弗莱明强迫一个叫丹尼尔的男生爬到消防通道上面,然后想办法把他从边上推了下去。天知道他编了个什么幌子,把丹尼尔哄骗着爬上去。接着,弗莱明就推了他一下,丹尼尔坠落到操场上,伤得很重,两条腿都摔断了,幸好他摔断的不是脖子。
“我工作的一项职责是在医务室当护士。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我一直照料着这个孩子。可怜的小家伙疼得要死。”
我以前只听亚当描述过这件事,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里面有不少后来歪曲的内容。那个版本里,这是一场可怕的事故,而不是有人故意所为,而责难纷纷落在海曼身上,怪他不应该去管罗伯特·弗莱明,而应该监控好操场的情况。因为,谁会相信,一个八岁的男孩竟有如此的手腕和心机,会如此心狠,如此恶毒?
不过,我们之前就知道,对亚当来说,罗伯特·弗莱明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对亚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戏弄和吓唬。记得有一次,他用领带缠住亚当的脖子,留下的红色印痕一个星期后才消退。他还威胁亚当说,如果亚当不拍他的马屁,就得当心自己的小命。他还曾经用跳绳把亚当紧紧绑起来,在他身上画纳粹的十字标记。
珍妮曾说这个男孩心理变态,你也表示同意。
“这些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干出来的事,”你说,“如果是大人,我们会说他反社会,甚至是精神错乱。”
十字标记事件发生后,开学前,你要求校方召开一个会议,并得到希蕾夫人的保证,九月份的新学期,罗伯特·弗莱明不会再出现在西德里小学。
“希蕾夫人也知道,类似这种坠落操场的事故,本来不应该发生在一所小学,”费舍接着说道,“她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于是把塞拉斯·海曼当成了替罪羊。我认为,她开始并不想因此开除他。她也不傻,知道他是一位有才华的老师,对学校来说他意味着一笔无价的财富。可是,后来,自从《里奇蒙德邮报》刊登了那篇诽谤的文章后,家长们要求校方采取行动的电话就没有停过。这样,她才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在私立学校,尤其是一所历史并不长的私立学校,家长拥有很大的决定权。
“要是这个危险的男孩真的得到严厉的处罚,那倒真是件好事,或许还能有些微的机会来阻止他,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处罚,不是吗?希蕾夫人悄无声息地放过了他。
“你认为他还会惹出些事端吗?”莎拉问道。
“当然会。既然他八岁就能设计让一个孩子摔断双腿,到了十八岁,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运动会那天,罗伯特·弗莱明离开过操场吗?不,我不敢相信。我知道,据说几乎所有发生在学校的火灾都是由孩子引起的,可还没有发生过像这次这样人员伤亡如此惨重的火灾。我开始还不同意贝克警督的观点,认为小孩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刚才说,自从《里奇蒙德邮报》刊登那篇文章以后,学校的电话就没有停过?”莎拉问道。
“没错。于是,萨莉·希蕾被迫开除了塞拉斯。”
“你知道是谁把这件事透露给媒体的吗?”
“不,我不知道。”
“塞拉斯·海曼平时有什么敌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
“你刚才提到,‘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我不该说的。”
“可总有你的理由吧。”
“我只是想说,他这个人有些傲慢。私立小学里,男老师算得上是珍稀物种。他就是母鸡窝里一只骄傲的公鸡。”
她停顿了一下,我能看出,她在极力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那珍妮和科维夫人呢?”她问道,“她们怎么样?”
伊丽莎白·费舍僵硬的身体往前弯了弯,把脸背过莎拉,似乎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尴尬。
“我在建校之初就来学校了,珍妮也是。当年,学前班的孩子要来我办公室,给我看她们的家庭作业。珍妮每次进来的时候,都会给我一个拥抱,然后走出去。她有时是特意来看我的。她进了拼珠游戏的兴趣班。别的孩子只是中规中矩地拼些几何图案,只有她的作品非常随意,完全没有设计或者图形的感觉,却十分好看。她只是把那些彩色的珠子随随便便地拼合在一起,却那么有活力,那么有美感。”
莎拉笑了。她还记得珍妮拼珠子的那些岁月吗?她也许从珍妮那里得到过一个不规则的小垫子,作为圣诞节的礼物。
“而亚当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她接着说道,“这可要归功于科维夫人。我希望我曾经对她说过,可惜我没有。我想,虽然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可我还是希望自己说过。”
莎拉似乎被她打动了,伊丽莎白·费舍也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放学的时候,有些学生见到来接自己的妈妈,连个问候的话都懒得说,而妈妈们也大都忙着接回自己的孩子,互相之间连招呼也不打。可亚当每次都会像一架着陆的小飞机一样冲出学校,张开双臂向科维夫人奔去,而那时候,在科维夫人的眼里,似乎亚当就是她的全部世界。我经常透过窗户看到母子俩手拉手走出校门。”
我意识到,她以前从没跟任何人谈起过我们的事,甚至跟她离世的丈夫也没有。而当她丈夫因为天花这种令人痛苦而尴尬的疾病去世后,她几乎没跟学校任何人接触过。
“你能想到有谁可能在学校里放火吗?”莎拉问道。
“不能。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去找罗伯特·弗莱明这样的人,而且,不能把他当成小孩,而要当成大人。因为,之前也没有人能够及时干预。”
跟珍妮回病房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你跟希蕾夫人为罗伯特·弗莱明开的那次会。之前,我已经去学校提过很多次意见,可她都没有理会,后来能够听取你的意见,我还有些不平。我早就应该想到,你是男人,而我只不过是口袋里装着“奇巧”巧克力,手袋里塞着运动袜的一位平庸的母亲而已。你当时说,那是因为你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所以能“抱怨出点结果来”。
梅茜来到我的病床边。她小心翼翼地把周围难看的帘子拉起来。
“又来了位客人,”我对珍妮说,“今天晚上,这里简直成了十七世纪的沙龙,是不是?”
“沙龙都在法国举办,妈妈。”她瞥了眼我病床周围带棕色图案的帘子说道,“而且,人家都是在四壁辉煌的豪宅里,墙上挂着油画和装饰华丽的镜子。”
几个月以前,我们曾聊起过沙龙。我很欣慰她听进去了。
“吹毛求疵。这里还有张床呢,不是吗?而且,还有个女人,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不是吗?”最后这句‘不是吗’,我特意用了法语。好吧,看来她注定要有一位光彩照人、聪敏智慧……的妈妈。珍妮笑了。
梅茜并没有坐到客人坐的椅子上,而是坐到了我的床头,然后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一段绝密精彩而又一丝不苟的表白又要开始了。我熟悉的那个梅茜已经不存在了,但她以前曾经存在过。我确信这一点。不知道从何时起,梅茜开始模仿过去的那个自己,那个她心目中理想的自己。
然而,她的善良和热情,都是真诚的。
“你看起来好多了,”她微笑着对我说,仿佛我能看到她,也能听到她的话。“脸颊上有些血色了!你甚至从来都不用腮红,是不是?不像我。我非得用好多化妆品才行,可你天生就有很好的气色。”
我觉得自己此时不是在一个法式沙龙,而是在她家暖洋洋的厨房里。
上一次她来看我的时候,我确信她要跟我说些什么,可惜被打断了。或许,她觉得现在可以信任我,可以把唐纳德的事情告诉我。但愿如此。唯一让我觉得难以揣摩的是,她没有,或者说根本不能,用正面对着我。
她笨手笨脚地在羊毛衫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拿出来的是珍妮的手机,上面贴着一个亚当在圣诞节送给她的小饰物。
“这是学前班的老师蒂利交给我的。”梅茜说。
珍妮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机。里面有很多的聚会短信,旅行计划,每天跟朋友的聊天记录……这个巴掌大小的塑料壳内,几乎装着一个少女全部的生活。手机闪闪发光,看上去毫发未损。
“蒂利是在学校外面的沙地上捡到它的,”梅茜继续说道,“我陪着罗伊娜上救护车的时候,她把它交给了我,希望我一定要亲手把它还给珍妮。她把这个看得很重要。我想,她也是希望能够帮一点忙。是呀,我们都是如此。可后来,我却把这事给忘了。真抱歉。”
“她怎么能忘了呢?”珍妮问道。
“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脱口而出。自己也为自己的轻描淡写感到吃惊。
“我应该早点把它还回来的,真的很抱歉,”梅茜说道,仿佛听到了珍妮刚才说的话似的。“我真是个糊涂虫。”
梅茜把手机搁在花瓶中间的空隙里。
“罗伊娜病房里的空调太凉,”她说道,“我只好穿上羊毛衫,这才在口袋里发现了手机,想着一定得把它还回来了。你知道,女孩们一刻也离不开她们的手机。”
“可我是怎么把它搞丢的呢?”珍妮问道,“在楼上医务室的时候,我正跟伊沃正互相发短信呢。接着,就着火了,我还待在里面。那她怎么会在外面发现手机呢?”
“我不知道,亲爱的。”
“难道是纵火犯从我那里偷走了手机,然后不小心把它弄掉了?”
“可他为什么要偷我的手机呢?”
“如果是那个投放恐吓信的人,”珍妮缓缓说道,“说不定他是想把它作为战利品。”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不安。
“或者,是你因为某件事出去了一下。”我说。
“后来又回来了。”
“可我为什么要出去呢?”
我毫无头绪。我俩都陷入了沉默。
梅茜重新坐回到我的床前,用她甜美的嗓音继续娓娓道来。似乎想假装我俩又一起坐在她家厨房,气氛又亲切,又温暖。伪装中的另一个伪装。
以前,我一直以为梅茜说话那么嗲,是因为她长期被溺爱的缘故,是热情与爱的自然流露,可如今看来,这种声音更是源于一贯的紧张,是用喋喋不休的讲话来掩饰内心难以抑制的悲伤,如同此刻盖住她身上瘀青的柔软羊毛衫和宽松的背带裤。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我把珍妮的手机带进去,”她接着说道,“说这样会干扰仪器设备的运行和治疗。我说可以把它关机,放在她旁边,万一她醒过来,立刻就能看到。可他们说,就算关了机也是不好的,因为它可能会携带细菌进去,当然,我们都不希望这样!”
“所以,我会把它放在你旁边,然后告诉迈克一声。因为,说不定他更希望把它安全地保存在家里呢。”
珍妮的目光还是一刻也不离她的手机。
“见鬼,我还是想不起来,要是我能……”
她被自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梅茜稍稍侧过身。
“格蕾丝,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可不要因此而记恨我。求求你了。”
就在这时,围绕在病床四周的帘子突然被拉开,两位医生走进来做常规检查。其中一位对梅茜说道:“请不要把她床边的帘子拉上。我们必须一刻不停地观察她的情况。”
“哦,好的,当然,很抱歉。”
两位医生离开了,可我们周围却充斥着噪音和急救的声音,现在,连沙龙和厨房都假装不了了。
“唐纳德刚才去探望过罗伊娜。”梅茜说道。她终于还是选择了信任我。我希望她这样。或许这样能让她轻松一些。
“他特别为她感到骄傲。”
“哦,我的天哪。”珍妮说道。此刻,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和焦虑了。可我还在试图理解梅茜。说不定,她是需要让那部美好家庭的影片继续播放,放给我这个观看了多年的观众,来保持这种幻象。因为,唐纳德殴打她的现实,已经伤害到她的孩子,而且伤害得非常深。
“你知道的,为了罗伊娜,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她平静地说,“你不也是吗,格蕾丝?”
“除了离开你丈夫,再也不让她伤害罗伊娜。”珍妮插话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珍妮。”
“哦,我想是吧。”
“我还没跟你说完呢,”梅茜继续说道,“所以,你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自豪。”
“太荒唐了。”珍妮依旧迫不及待地插话道。我示意她别说话,好让我听到梅茜要说些什么。
“我跟你说过,当你冲进教学楼时,我跑开了,跑到了桥上。我爬上消防车,告诉消防员学校里有人,然后跟他们一起把挡在前面的汽车疏散。这我是跟你说过的……”
我回想起当时桥上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和鸣笛声,还有消防车到达时发出的柴油味儿,似乎梅茜的感觉记忆也到了我的身上。此刻,想象中无胶片的影片不存在了。
“当我冲到桥上,或者正向着大桥狂奔的时候,罗伊娜冲进了教学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珍妮说道。我也一样。
“她也看见你跑了进去,”梅茜接着说道,“听到你大声呼喊着珍妮的名字。可是,她并没有跑开,而是在体育课的库房里找到一块毛巾,把它浸满水,捂在脸上,然后冲进教学楼去帮你。”
上帝呀。罗伊娜跑进的可是一栋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楼。为了珍妮,为了我。
“当消防员到她身边时,她已经昏了过去,他们猜想她肯定是被浓烟呛到了。她伤得并不重,可医生担心她会有内伤,于是继续让她留院观察。”
我怎么也想不到,罗伊娜竟然这么勇敢。
她的英勇行为着实令人惊叹。
我不知道你能否完全理解,但我很清楚,在那种情况下进入大楼,是什么感觉。当时周围的温度,高到如同把脸和身体放进了炉子里面,加上令人窒息的浓烟和缺氧。不要忘了,我是出于母爱和本能冲进大楼的,也正是这些促使并推动我艰难地爬上楼。而且,正如我跟你说过的,我曾萌生过要自私地逃出去的念头。可是,当时,把珍妮搂在怀里的强烈欲望,战胜了其他一切的欲望,甚至比保护自己的欲望还要强烈。我发现,在燃烧的大楼里,自我保护的需要并不能让一位母亲屈服,这是因为,孩子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并不存在这种本能和母爱的罗伊娜也冲了进去。自从她上中学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她,她跟珍妮也不再是朋友。可尽管如此,她仍然克服了恐惧,就是凭着勇气,冲进了火场,就像亚当的亚瑟王神话里面的骑士,这是一种无私的英雄行为。
亚当。
当我跑进大楼的时候,看见罗伊娜正在安慰亚当,我都没有停下来跟他说句话。是亚当的悲伤促使她冲进去的吗?
“我当时甚至都没注意到她不见了,”梅茜说,“消防车赶到学校的时候,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家长、老师、孩子和媒体,乱作一团。我以为她也在人群当中,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
“我想,她就是为了要让父亲再次为自己感到骄傲吧。”珍妮说。
“这时,一位消防员把她背了出来,她已经昏了过去,”梅茜继续说道,“当我告诉唐纳德……”
她突然噎住了,显得十分难过。接着,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续说道,“你不能怪别人,对吗?如果你爱他们,如果他们是你的家人,你必须尽量去看好的方面。这才是真正的爱,不是吗?要相信别人的好。”
“她真的这样认为吗?”珍妮问道。
“是的,我想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上帝呀。”
梅茜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很有意思吧,就在一个下午,你弄清了自己的本质,也发现了自己孩子的本质。在同一时间,既感到深深的羞愧,又感到无比的自豪。”
然而,罗伊娜想要取悦的,并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父亲。她冲进燃烧的大楼,都是为了她父亲。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我还清晰地记得,唐纳德话语中透露出的丑恶的憎恶之情。“你倒成了小英雄了,是不是?”他竟然还抓住她烧伤的双手,让她痛得差点哭出来。
莎拉来到我床边,看起来跟平时一样敏捷而高效,我很庆幸她这么有能力,这种时候,要是碰上个性格温暾办事不利落的人,我们该怎么办呢?
梅茜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仿佛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嘿,格蕾丝,又是我,”莎拉说,“今天晚上这里热闹得跟皮卡迪利广场一样。”
“你也认为她能听见?”梅茜问道。
“当然。我是莎拉,格蕾丝的大姑子。”
我似乎在梅茜的脸上看到一丝不安。这是我的错。过去,我把莎拉描述成了一只可怕的巨龙。
“梅茜·怀特,格蕾丝的朋友。”
“那你是罗伊娜·怀特的母亲喽?”莎拉问道。聪明的警官总是能立刻从姓名中读出内容。
“是的。”
“现在还有营业的餐厅。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喝杯茶吗?或者其他类似的饮料?”
她并没给梅茜太多选择。
我在心中祈求上帝,能够让梅茜把家庭暴力的事情告诉莎拉,这样,莎拉就能把唐纳德列入她的疑犯名单了。然而,凭我们多年的友谊,梅茜都从来没有透露过蛛丝马迹。也许,她曾经透露过,可是我不够聪慧,或者不够敏锐,没能听出其中的实情。
正准备离开时,莎拉一眼瞧见了珍妮的手机。
“这是珍珍的,”梅茜说道,“一位老师在学校外面发现的。她知道珍妮离不开它。”
她把珍妮称作“珍珍”,或许是为了凸显自己跟我们一家有多么亲密,又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有权利出现在这里,这让我很触动,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坚毅自信的梅茜。莎拉拿起手机,我身边的珍妮变得忐忑不安起来。可是,莎拉还是把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想去花园,”珍妮说道。她脸上明显写着沮丧和难过。“珍妮现在就在这里,手机应该给我,而不是莎拉姑姑。”
不知为什么,她这种孩子气的懊恼却让我感到高兴。愤怒也是一种力量。
我跟着莎拉和梅茜朝咖啡厅走去。莎拉把陪护室和咖啡厅变成了聆讯室,你觉得,这一点会不会被人发现呢?
棕榈咖啡厅里空无一人,房顶上的条形灯已经熄灭,可门却敞开着,制作热饮的机器仍然在运转。莎拉取了两个塑料杯,接了两杯类似茶的饮料,然后两人一起,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咖啡厅里唯一的照明来自走廊的灯光,这间普通的房子因此变得昏暗诡异起来。
“我正在努力对发生的事情展开进一步的调查。”莎拉说道。
“格蕾丝跟我说过,你是一位女警察。”
要在平时,莎拉肯定会立刻纠正她,说自己是一名“警官”。
“此时此刻,我只是格蕾丝的大姑子,珍妮的姑姑。你能告诉我你记忆中昨天下午的情况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不确定自己能帮上多少忙。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跟警察说过了。”
“我刚才说过,我只是作为家人来跟你谈谈。”
“我到学校去接罗伊娜放学。嗯,应该说,是下班,因为她现在是助教,并不是学生。当她要我开车接她回家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近些日子,我越来越猜不透她了。你知道的,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对不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不起。”
莎拉冲她笑了笑,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我想,她一定会在操场上协助安排运动会的事。可格蕾丝告诉我,她跟亚当一起去学校取他的生日蛋糕了。这是他们一起制作的一块带有沟槽的蛋糕……”她忽然哽咽了,接着把手指伸进嘴里,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只是没法去想,没法正常地回忆,亚当,还有她的妈妈,所以……我就是不能……”
“没关系的。慢慢说。”
梅茜搅动着茶水,仿佛小小的塑料茶匙能让她抓住某种力量,从而坚定地继续说下去。
“我去找她。当我进入学校的时候,我先去了趟洗手间,是给成年人用的。我刚进去,就听见外面传来巨大的响声,像防空警报之类的声音,而不是学校的火警。所以,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
“我担心罗伊娜的安全,于是赶紧跑出去。这时,我看到她正从秘书的办公室里跑出来。”
她搅拌的时候,不小心把茶水泼溅到桌子上。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我看见亚当安然无恙地站在外面的雕像旁。我以为,大家都没事。可我不知道珍妮还在里面。我甚至都没给她打个电话,当时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秘书的办公室在几楼?”莎拉问道。
“在一楼高层,就在大门旁边。我让罗伊娜照看好亚当,自己去帮助那些学前班的孩子。你知道,希蕾夫人觉得他们年龄太小,没让他们参加运动会。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们在教学楼里。”
莎拉用自己的餐巾擦去梅茜洒在桌子上的茶水,这个小小的举动似乎是为了让梅茜放松一些。要真是巨龙,就不会擦你洒掉的茶水了。
“然后呢?”莎拉问道。
“我来到一楼低层,学前班教室所在的地方。那里的烟雾不算太浓,又有一个单独的出口,有个斜坡直接通往学校外面。蒂利,也就是罗杰斯小姐,正带着所有孩子往外走。我协助她让孩子们平静下来。你知道吗,这些孩子我都认识。每个星期,我都会跟他们在一起读一次书,所以,我想,自己能够帮着安慰他们。”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暖起来,我知道,她想起了那些四岁的孩子。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形象都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你触摸他们如丝般的头发和蜜桃般柔软的小脸之前,会先触到他们的灵魂。多么可爱的孩子。我过去以为,等罗伊娜长大成人之后,梅茜还会跟这些孩子在一起读书,因为她会怀念自己的女儿还是小女孩的那段时光。而现在,每个星期中有一天下午,梅茜都试图在家庭暴力到来之前,去缅怀那段时光,那段她和罗伊娜幸福快乐的时光,那段其实并不存在的时光。
“除了罗伊娜,亚当和学前班的师生,你还看见过其他人吗?”
“没有。嗯,在学校里没有,你是这个意思吗?可是,大约五分钟后,新的秘书来到外面。那时,烟雾已经四处弥漫,可她脸上却露出笑意,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景象。或者说,至少脸上一点惊慌失措的表情都没有,而且嘴上还涂了口红。对不起,这都是些蠢话。”
“她是在警报响了五分钟之后出来的?你确定吗?”
“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法完全确定。我一直不怎么擅长估计时间。不过,那时,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学生疏散出来,让他们排好队,并至少点了五次名。她交给蒂利一份花名册,来确认是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被点到名了。可是,我们心里很清楚,人都齐了。
“秘书刚刚出来,火势就变得越发猛烈。不知哪里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紧接着,火苗和烟雾就从窗户里蹿了出来。”
“你还见到过其他人吗?”
“没有。”
“你确定?”
“是的。我一直在努力地回忆,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再没有见过其他人。然而,当时,那里极有可能还有别的人。我的意思是,考虑到教学楼那么。”
莎拉并没有动面前的茶,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梅茜身上,同时又不让她注意到这一点。
“然后呢?”
“几分钟以后,我想差不多有几分钟吧,我看见格蕾丝朝着学校跑过来,她似乎在大喊着什么,可是,火灾报警器的声音实在太大,我听不清楚。”
“我本以为,她看见亚当,肯定就会放下心来,她的确是释然了不少,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她突然大声喊着珍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我这才意识到,珍妮一定是在楼里。紧接着,格蕾丝就冲了进去。”
看得出,梅茜一直在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她用手指紧紧压着太阳穴处的皮肤,仿佛这样就能让眼泪留在里面似的。
此时,莎拉凝神注视着她。
“你知道有人控告亚当,说他引发了火灾吗?”她问道。
梅茜惊呆了。莎拉把这个告诉她,就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吗?她一定能够清楚地看出,梅茜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
“哦,我的天哪,可怜的一家人。”
泪水终于奔腾而出,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对不起,我太自私了,这种时候,我没有资格哭泣,不能在格蕾丝和珍妮还没有……”
莎拉拿起梅茜的茶杯。“我再去帮你倒一杯吧?”
“谢谢。”
这个小小的举动,似乎再次让梅茜宽慰了一些。
“你觉得塞拉斯·海曼这个人怎么样?”莎拉起身前往饮料机前问道。
“他很危险,”梅茜不假思索地答道,“暴力。可一般人永远猜不到。我是说,他显得很腼腆,很会讨别人的喜欢,尤其是年轻人。他在利用他们的感情,为自己牟利。”
我被她的愤怒、坚决的语气吓了一跳。她怎么知道呢?
“为什么说他腼腆呢?”莎拉问。
“我觉得,他这个人还算友善,很会关心别人,”梅茜说道,“事实上,可以说是个不错的人。带着小孩一起读书时,我一般每次都会带一个孩子上到一楼,那里有很多适合低年级孩子阅读的书籍,我们一起坐在地毯上读书。”
梅茜把话题引到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领域,似乎只有说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她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
“海曼老师在同一层的其他班级讲课,我经常会听见里面传出欢乐的笑声和好听的音乐声。他总是带着学生在玩乐中学习,我后来才知道,数学课放莫扎特,放松活动的时候则是节奏轻快的爵士乐。有一次,我曾听见他批评罗伯特·弗莱明,但绝没有训斥的意思。他从来不像有些老师那样,关着门上课,以防被别人偷听。他还专门给每个学生都起了特别的名字。在学校,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生的身上。他并没有在事业上刻意钻营,也没有故意把学生的优秀作品贴在墙上展示给家长看。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被他迷惑了吧?我想,我们所有人都被他迷惑了。”
莎拉端着两杯茶跟她一起坐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她喝茶。她只喝咖啡,而且是那种真正的咖啡豆,而不是速溶咖啡。或许,她现在跟梅茜一起端起茶杯,不仅是在告诉梅茜,她谈话的对象是我们家庭的一个成员,更是为了向梅茜暗示自己警察的身份。这就是我观察到的那个高度专业的莎拉。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被迷惑的?”莎拉问道。梅茜拿过茶杯,手里不停地把玩着一袋装在粉色小纸包里的糖,过了半晌,才回答道:
“是在学校的颁奖典礼上。你知道吗,我们每年都去参加典礼,为了罗伊娜的科学奖。她马上就要去牛津大学圣希尔达学院读科学了。抱歉,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们每年出席典礼的原因。”她顿了一下,仿佛陷入了回忆。“他破门而入,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大声咒骂校长,还威胁我们现场所有的人。”
“可是,其他人都没把这件事情当真。我是说,大家并没有感觉到威胁,只是觉得他这样做很愚蠢。”
“那你把这件事当真了吗?”
“是的。”
颁奖典礼上,唐纳德就紧挨着坐在她身边。口头威胁的暴力能够转化为真实的暴力,这一点,梅茜再清楚不过。或许,唐纳德在施暴之前,连威胁警告都不会给吧。
“你跟其他人说起过你对他的担心吗?”莎拉问道。
“是的。我给萨莉·希蕾打过电话,她是校长,就在当晚,我跟她说,应该去报警,确保海曼永远不能再靠近学校。这是叫作‘限制令’吧?我不确定。反正就是那种可以阻止他接近学生的命令。”
“她照做了吗?”
梅茜摇摇头,我能看出她脸上的痛苦。
“你说,他善于博取年轻人的喜欢,”莎拉继续说,“并且让他们敞开心扉?”
可梅茜这时默不作声,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梅茜?”莎拉问道。可她依旧没有吭声。
莎拉耐心地等着,她要给梅茜一些时间。
“格蕾丝跟我说过,亚当很喜欢他。”梅茜终于开口说道。
“可是,一直到颁奖典礼,我才意识到这种感情有多深。”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跟你说过吗?”
“没有。”
你对莎拉只字未提,而我,又觉得自己跟她没那么亲密,来冒险涉足这样的话题。
“当时,亚当当着大庭广众站了起来,为塞拉斯·海曼辩护,”梅茜说道,“他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不应该开除海曼。”
“他真勇敢。”莎拉说道。
我过去本应该冒险告诉她的。
“可是,博取他人的喜欢,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梅茜说,因为激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尤其是当对方还那么小,还不能够独立正确思考的时候,这是玩弄,是欺骗。这样,他们就可以听任你的操纵。”
她的愤怒既震撼,又让人为之动容。我知道她在暗示什么,想必莎拉也很清楚。可是,没有人能够唆使亚当放火。
我并不会责怪梅茜,认为亚当轻易地受到操纵。他在大人面前总是很羞涩,甚至对梅茜也是。那天颁奖典礼结束后,他躲避唐纳德打火机的那一瞬间,看起来是那么胆怯弱小。
“我得回到我女儿身边去了,”梅茜说,“我跟她说过,不会离开很久。”
“当然,”莎拉边说边站了起来。“我的一个同事跟现场的一位消防员谈过话。他跟我说,她真是勇敢。”
“是的。”
“我也想跟她谈谈,你觉得可以吗?只是想亲自弄清楚一些情况。”
“她目前还是很难过。”梅茜说道,显得有些害怕。“状态让人不太放心。我想,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这也可以理解,对吗?所以,你介意再等等吗?”
她是害怕罗伊娜把唐纳德的事情告诉莎拉吗?
“当然不介意,”莎拉回答说,“你能抽出时间来跟我谈谈,已经非常好了。明天我会去叨扰一下,到时再看罗伊娜的状态如何,能不能跟我谈话。”
“我还没有跟她说呢,”梅茜说,“她俩伤得实在太重了。”
“我明白。”
梅茜离开了。莎拉在那本猫头鹰封面的笔记本上认真地做着记录。
莎拉回到珍妮的病床边,跟你在一起。
“怎么样,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新的情况了吗?”你关切地问道。
“告诉贝克,还有别的人也认为他很暴力,”你继续说道,“上帝呀,如果梅茜都这样看待这个人,其他人也一定会的。”
“目前没什么特别的。”莎拉耐着性子说道。
“至少在发现他的帮凶之前,还没什么突破。而且,我也需要同时追踪其他的渠道。”
她让你去睡一会儿,然后接替你守在珍妮的床边。
我回到花园,珍妮正在那里等我。
凉爽的晚间,这里俨然成为另一个世界。花被浇过,小鸟水盆里也灌满了水。当你抬起头,沿着四面林立的玻璃幕墙往上看去,你会震撼不已。因为,你能看见夜空,那夏夜里深蓝光缎般透亮的夜空。
此时出来,我们都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我想,这也许是因为,虽然我们身处室外,可花园毕竟还是位于医院中间,四面矗立的高墙,为我们提供了保护的屏障。
此时,我觉得自己的感官完全被打开——我能闻见最细小的事物上最微弱的气息,似乎离开身体以后,所有的感官才真正暴露在空气中,微微地颤动。
上帝呀,我,格蕾丝,这个平时连烤肉的香味儿都闻不出来的人,此时却变成了活性炭,贪婪地吸收着各种气息!
此时,空气变得异常柔软,蕴含着浓郁的茉莉、玫瑰和忍冬的幽香,它们层层叠叠地铺排在空气中,如同亚当沙罐上的彩色条纹。
里面还有另一种香味儿,比其他的都要甜美,它点燃了某种我不该拥有的情绪,至少不该在现在——它撩拨着我的神经,激起无穷的快感。时间之河忽然在我面前敞开,通向一片无垠的世界,那条河流经过格拉切斯特奔流向前,然后从时钟十点的方向猛然一转,向着三点的方向,朝着伦敦和更遥远的地方,朝着无限广阔的可能,蔓延而去。
它发芽了。夜的气息发出嫩芽。我身处剑桥大学纽纳姆学院的花园里,那是在一个温和的夏夜,离一区不远的地方,带着满脑子的油画、书籍和各种思想,我跟你在一起。夜晚的嫩芽释放出迷人的芬芳,仿佛是为了我向你撒下爱的彩屑,其中夹杂着对考试的焦虑,更蕴藏着对未来的憧憬。
回忆过去,就像在播放DVD碟片,一旦放映开始,身处何地都不再重要。
然而,我真真实实地在那里,迈克。我的感觉清晰无比,爱击中了我的太阳神经丛。
很快,都结束了。我又回到这方被禁锢的夏天里。
这种失落感是如此苍白,如此冰冷。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让我自我陶醉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里,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我可以用来挽救孩子的东西。可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必须紧紧地抓住它的尾巴,不让它溜走。这就是:珍妮在学校里听到的火灾报警器的声音。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学校,真切地置身其中。
我转向她。
“刚才,看到唐纳德跟梅茜和罗伊娜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记得闻到过什么特殊的味道吗?”
因为,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唐纳德身上剃须水和香烟的味道。
“也许吧,有的。”珍妮答道。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你听到火警的原因?”我问。
“我神经过敏耳鸣了?我想,这有可能。我还没有认真地分析过呢。”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孩子的尖叫。
亚当。
我赶紧向四周望去。他不在这里。
“不!她没死。她没死!”
小小年纪,怎么能承受这样的话语。
我朝他跑去。
他趴在我的床边,一声不吭。他根本没有喊出自己的悲伤,可我却听见了。母亲用手搂着他。
“我在这里!”我对他说道,“就在这里。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可他们迟早会知道的。我会醒过来的,我的宝贝!一定会的!我现在正在亲吻你,虽然你感觉不到,可我的确就在这里。在这里亲吻着你。”
我发不出声音。
如同深夜噩梦中的呐喊,没有任何声音。
我强迫自己进入身体,可我的声带仍不能说话,我的双眼依旧紧闭。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来触摸他,可我的双臂只是虚无缥缈的蒸汽。在这个漆黑、邪恶、死气沉沉的地方,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够到他。
而外面,他淹没在漆黑暴怒的汪洋之中,惶恐万分,岌岌可危。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极力稳住呼吸,我能做到!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再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就这样,呼吸真的慢了下来。当然,母亲一定能意识到我在试图跟他们交流!亚当也一样!
就在我有意放慢呼吸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他学会游泳以前,我为他吹起橘色的救生圈,并把它们紧紧地套在他白皙纤细的胳膊上,看他在水里欢快地上下翻腾,丝毫没有一点儿恐惧。我的呼吸能让他安全。
我是从身体里溜出去了——母亲肯定会呼叫医生,指着我的那些数据,告诉他们我还在。这样,亚当就再也不会哭泣了。
然而,此时,母亲正跟亚当坐在我的床边,她面色苍白,努力地要安慰哭泣的亚当。或许我要生她的气了,可这只会让她更加心碎。我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亚当挣脱开她的双手,跑了出去。她跟在后面,一把抓住他,两人撕扯起来。他绊倒在地,她赶紧一把搂住他,似乎要用身体垫在地上不让他摔疼。她半拖半拉地把他带出病区,我紧跟在后面。
他的小脸看上去没有一点血色,眼睛下面乌青乌青的。他把身体缩成一团,似乎完全瘫软了一般。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妈妈,下一个万圣节,我要用隐身墨水给自己洗个澡!这样,我就能隐身了。”
“我不认为这能成功。”
“为什么不能?”
“嗯……”
“我会戴一副手套,这样,大家就能知道有人在那里。我是说,要不然,我怎么能要到糖果呢?”
万圣节还有四个月才到。到时候,他的这个愿望会被新的愿望所取代。
“好主意,戴上手套。”
“是呀。”
我搂着他,他既看不到,也感觉不到。
我会醒过来的。总有一天,我会醒过来的。
夜幕降临。透过花园四周的玻璃幕墙,多数病房只开了个小灯。在一间没拉窗帘的病房里,我看见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只看见他的影子,有着小小的胳膊。旁边是一个大人的身影,我好不容易才看出,那是孩子的父亲,用手理了理孩子的头发,然后静静地等着。渐渐地,床上的小身影一动不动,似乎进入了梦乡。此时,父亲站了起来,形单影只,上下挥动着胳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带着孩子一起,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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