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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他们都在里面

        教学楼着火了,他们都在里面。

        那天下午,你在BBC有一个重要会议,不能去参加女儿学校的运动会,自然也无缘感受那吹送着阵阵暖意的强风。家长们都说:“真是上帝恩赐的好天气,太适合运动了。”可是,我心里却想:如果上帝真肯开恩的话,他应该忙于拯救非洲的饥民和东欧的弃婴,怎么会有闲情雅致,来为西德里小学的套袋跑比赛提供免费空调呢?

        草地上画的白线、老师脖子上的哨子和孩子的头发,都被阳光濡染得熠熠生辉。此时,操场上进行的是百米赛、套袋跑和障碍赛。孩子们把小腿套进袋子,如同一个个超大的脚丫,在草地上弹跳着。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没法看见学校,因为修剪整齐的橡树会阻挡视线。可我知道,教学楼里,还有学前班的学生在上课。这些最年幼的孩子,不能出来享受夏日午后的暖阳,真是件憾事。

        亚当今天过生日。早上,他特意别上我们送他的生日卡附带的徽章,上面写着“我八岁了”的字样,不过只戴了一个上午。他兴冲冲地跑到我身边,小脸蛋红扑扑的,迫不及待地要去学校取他的生日蛋糕。罗伊娜正好要去学校领奖牌,于是便跟亚当一道儿去了。过去,她跟珍妮也曾在西德里小学读书。

        他们出门时,我不停地往外张望,想看珍妮回来没有。高考失利后,我以为她会开始专心复习,准备补考,可她执意要继续在西德里小学打工,为计划中的加拿大之旅攒钱。我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甚至都无法理解。不过,我一向认为,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姑娘,跑到小学,去做临时助教,这已经够有挑战性了,而她,居然又接下了每天下午在学校医务室当护士的工作。就为这个,早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拌了几句嘴。

        “你还小,做这么多工作,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

        “妈,今天是小学开运动会,又不是高速上出了车祸,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言归正传,这会儿,她应该下班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出来,跟我们在一起。我确信,此时此刻,她一定也正急不可耐地要离开学校顶楼的小医务室。

        早餐时,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条红色纱质超短裙,搭配暴露的紧身上衣。我跟她说,这样看起来不是很职业。可是,珍妮什么时候听从过我着装方面的建议呢?

        “你应该庆幸,我还没穿低腰牛仔裤呢。”

        “你是说那种挂在男孩屁股上的牛仔裤?”

        “对。”

        “我总是恨不得要走上前去,帮他们把裤子给提上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过,她那修长的双腿,在薄纱超短裙的衬托下,的确显得非常漂亮,连我都忍不住小小地自豪了一下,虽然她其实是从当爸爸的你那里,遗传了一双长腿的。

        这时,梅茜来到操场上,她眨动着蓝色的大眼睛,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一些人不大待见她,觉得她太过矫情,整天穿着过时的“奋”牌衬衫,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时髦女郎。不过,我们一家人倒是很喜欢她。

        “格蕾丝,”她一边给我个拥抱,一边说道,“我来接罗伊娜回家。她刚才给我发短信,说地铁出故障了。这不,得由我这个司机妈妈出马了!”

        “她去领奖牌了,”我对她说,“亚当跟她一起去取蛋糕。这会儿他们也该回来了。”

        她微笑着问我:“今年是哪种蛋糕呀?”

        “是玛莎店的巧克力烘焙蛋糕。亚当用茶匙挖了一小块偷吃,就像挖了条战壕,我们只好把上面的麦丽素都刮掉,换成了士兵模型。呵呵,这是块‘第一次世界大战’主题的蛋糕,虽然有点儿暴力,不过倒符合这个年龄段孩子的特点。所以我想,没谁会介意吧。”

        她大笑道:“哈哈,这个比喻太妙了!”

        “嘿,都是瞎编的,不过亚当也觉得很有意思。”

        亚当前些日子曾问我:“妈妈,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我回答:“可能是吧。”

        梅茜把为亚当准备的小礼物递给我,包装得很精美。我知道,里面装的礼物一定恰到好处。她非常擅长挑选礼物,这也是我喜欢她的众多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当年罗伊娜在西德里小学读书的时候,梅茜每年都会参加“妈妈赛跑”项目,尽管每次都是远远落后,最末到达终点,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跟西德里小学其他的妈妈截然不同,她从来不穿莱卡弹力运动服,也从来不去体育馆锻炼。

        那个时候,我跟梅茜,也是在这样烈日炙烤的操场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打发时间。请原谅我的拖沓。因为这太难了,要重新回忆当时的场景,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梅茜撇下我,独自去教学楼寻找罗伊娜。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可还是不见珍妮和亚当的踪影。体育老师吹响哨子,示意最后一场比赛就要开始,要大家各就各位。我替亚当捏了把汗,担心他不能按时赶回指定的位置。

        我回过头,一个劲儿地往教学楼的方向张望,心想着应该能看到他们过来了。

        然而,我却看到教学楼顶上冒出了烟雾,像是篝火燃烧发出浓浓黑烟。我记得自己当时先是一怔,还来不及恐慌,就看见滚滚浓烟如同一辆重型卡车,向着我加速奔涌而来。

        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越快越好。不,危险的不是我。我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孩子们,他们有危险了!

        我的胸中立刻塞满恐惧。

        教学楼着火了,他们都在里面。

        他们都在里面!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以超音速飞奔出去。

        我拼命往前跑,连气都顾不上喘一下。不把两个孩子安全地搂在怀里,我这架超音速飞机是不会停下来的。

        穿过马路时,我听见大桥那边传来一阵消防车的鸣笛声,而那几辆消防车却一动不动,被几辆等候红灯的汽车挡住了去路。几位妇人从轿车中钻出来,把车抛在马路中间,径直穿过大桥,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可是,今天所有学生的妈妈都在操场上,这几位妇人是干什么的呢?她们为什么要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或者人字拖,跟我一样,一边狂奔一边叫喊呢?我认出其中的一位,她是学前班一个小孩的妈妈。原来,她们都是四岁学前班学生的妈妈,这会儿是来接孩子放学的。有个妈妈把还不会走路的小宝宝扔在SUV车上,跑了出来,那个宝宝看着妈妈加入这场可怕的赛跑,吓得使劲拍打着车窗。

        我跑在最前面,把其他妈妈甩在了后边,因为她们还要穿越马路,然后跑下车道。

        学前班的孩子跟着老师,排队站在学校外面,仿佛是一群鳄鱼宝宝。梅茜站在老师身边,搂着这位吓得瑟瑟发抖的女老师。他们身后的教学楼腾起黑色的浓烟,好像工厂的大烟囱,玷污着夏日碧蓝的天空。

        我看见亚当站在外面,在外面!就在那座青铜雕像旁边。他正倚着罗伊娜不停地啜泣,罗伊娜紧紧地抱着他。刹那间,我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身上,还有安慰他的罗伊娜的身上,都充满了爱意。有那么一两秒,亚当的安全让我从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接着四处寻找珍妮,搜寻着那个留着金色卷曲短发的纤细身影。可是,教学楼外边看不到这样的身影。消防车的警笛仍在桥上哀鸣。

        学前班的孩子一看见从车道飞奔过来的妈妈,纷纷大哭起来。妈妈们满脸泪水,张开双臂,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孩子拥入怀中。

        我转身望着教学楼,三楼和四楼教室的窗户正滚滚地冒出黑烟。

        珍妮!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教学楼的台阶,准备从大厅正门进去。乍看起来,周围没有什么异样。墙壁上悬挂着西德里小学第一批学生的照片,它们被裱在相框里。孩子们笑得都很灿烂,露出一口可爱的小乳牙。当时的罗伊娜可比还是丑小鸭的珍妮漂亮多了。另一面墙上贴着学校当日午餐的菜单,图文并茂,今天的主菜是鱼肉馅饼和豌豆。一切都是平时的老样子,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不少。

        我伸手去推教学楼大厅的正门,第一次发现它竟然如此沉重。门着火了。我的两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甚至连门把手都没法握住。把手是滚烫的,我只好把高高挽起的衬衣袖子撸下来,用它裹住手,这才把大门推开。

        我扯开嗓子,大声呼唤珍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每次张口的时候,嘴巴、喉咙和肺里都会灌进大量浓烟。很快,我就被呛得喊不出声来。物品燃烧发出的“咝咝”声和“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不绝于耳,一条巨大的火龙在大楼里上下翻腾。

        头顶上方的什么东西塌了下来,刚听见声音,我就被重重地砸了一下。这时,火龙遇到我开门时放进来的新鲜氧气,愈加狂躁地咆哮起来。

        着火点就在楼上。

        珍妮也在楼上。

        透过烟雾,依稀能看见通往楼梯的路。我沿着楼梯,摸索着往上走,温度越来越高,烟雾也越来越浓。

        好不容易上到二楼,扑面而来的热浪,立刻把我的脸和身体烤得生疼。我完全看不到四周的东西——这里比地狱还要黑暗。

        为了我的珍妮,就算拼了命,我也要上到四楼。

        浓烟通过鼻子灌进肺里,我感觉自己吸入的,是千万条带刺的铁钩。

        我赶紧蹲下身子,两手撑着趴在地上。记得以前上学时,远程防火演习课上曾提到:着火的时候,在贴近地面的地方会有氧气。神奇的是,我发现自己果然能够呼吸了。

        我像个失去拐杖的瞎子,用手指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努力寻找下一段楼梯。我应该是正在穿过铺着巨大彩色地毯的阅读区。手指触到地毯,它已经被烧得皱缩起来,里面的尼龙正在熔化,我的指尖也被烫破了皮,但愿它们不要很快失去知觉。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希腊神话中那个被困的男子忒修斯,得抓着阿里阿德涅公主放置的丝线,才能走出迷宫,只不过,我的丝线是一块被烧化的地毯。

        好不容易到达地毯尽头,手指触摸到的材质有了变化。接着,我便触到了第一级台阶。

        我挪动着双手和膝盖,沿着楼梯往三楼爬去,头一直压得低低的,好吸到氧气。

        从始至终,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往日这里的场景:嘟着小脸蛋儿的孩子们,在楼梯上下开心地玩耍;悬挂在教室之间的绳子上,挂满了三角形的绘画习作;下课后,走道里布满了课本、练习册、装小豆的袋子和削成片的水果。这里曾是何等安全。

        又一级台阶。

        周围听及和触及的全是珍妮的音容笑貌,亚当童年的场景也扑面而来。

        又一级台阶。

        我感到一阵眩晕,应该是吸进烟雾后的中毒反应。

        又一级台阶。

        这是一场较量,是一个母亲和妄图夺走她孩子生命的熊熊烈火之间的较量。

        又一级台阶。

        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到不了四楼,不等我爬上去,大火就会要了我的命。

        冥冥中,我感到珍妮就在楼梯上面。她已经挣扎着下了一层楼。

        我的乖女儿,妈妈就在这里,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珍妮?”

        她一动不动,也没有应声。烈焰越来越近,我的呼吸也越来越短促。

        我试图把她抱起来,就当她是个小孩子。可她实在太重了。

        我只好拖着她,往楼梯下面挪动,同时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滚滚的热浪和烟雾。我来不及去想她伤得有多重。直到把她带到楼下安全的地方,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在心里大声呼唤着你的名字,仿佛这样你就能听见,能赶来营救我们。

        我拖着珍妮,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楼下挪去,试图逃离这火海,这高温,还有愈加嚣张的烈焰和浓烟。此时,我想到了爱。它是那么凉爽、洁白和宁静,我必须紧紧抓住它。

        我们之间或许存在着心灵感应。此时此刻,你一定正在跟BBC的相关编辑一起开会,讨论你的《极端环境》系列片的续集。你已经拍摄过炎热闷湿的热带雨林,酷热荒凉的沙漠,并希望接下来的续集能够有点变化,去严寒的南极大陆拍摄。所以,当我拖着珍妮在火场中求生的时候,是你,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方纯洁宁谧的爱的净土。可是,还没等我到达楼下,我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我被甩到前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我竟然跟你说话了。

        我说:“你知道吗?母亲腹中的胎儿根本不需要空气。”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吧。在我怀珍妮的时候,我尽我所能,把一切都搞清楚了。可是,你太迫不及待地盼着她出生,反而忽略了之前的细节。你并不了解,胎儿生活的环境里,充满了羊水这样的液体。宝宝并不能呼吸,但她也不会溺水。胎儿并不是像两栖动物那样,在早期长出一个临时的鳃,可以凭它像鱼儿那样游来游去,直到出生。不是这样。胎儿是依靠与母体连接的脐带,来获取氧气的。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勇敢的小潜水员身上携带的氧气瓶。

        可是,宝宝出生的那一刻,这种氧气补给的方式也被掐断,于是,她进入一种全新的空气环境中。这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宝宝仿佛站在生命的边缘,面临着生死抉择。早些年,大人通常会在这时候拍打宝宝,若是听见宝宝的哭声,便能确认其肺里已经充满空气。现如今,人们则会贴近宝宝,观察她柔软小胸脯的细微起伏,聆听她吸气和呼气时发出的轻吟,从而确定宝宝全新的生命阶段——生活在空气环境中的阶段,已经正式开始。

        接着,我激动得哭了出来,而你则兴奋地欢呼起来——那是真正的欢呼!这时,配有保温箱、呼吸机、监护仪等设备的新生儿急救车被推了出去,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这是一次顺利的分娩,产下的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她还来不及考虑,就已经加入这个星球亿万婴儿的行列,一呼一吸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命。

        产后第二天,你姐姐送来一束鲜花,里面有玫瑰,还搭配了星星点点的美丽白色小花满天星。据说,满天星的花语,就是“婴儿的呼吸”。其实,初生婴儿的呼吸,比蒲公英上飘落的小白伞种子还要纤细。

        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人一旦失去感知能力,最后失去的,是听觉。

        在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听到珍妮轻轻吸了口气,轻得宛若一瓣蒲公英飘落。

        醒来的时候,我把发生的事情跟你说了。我被压在海底的一艘巨大的沉船下面,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在墨一般漆黑的海水中,拼命朝着阳光的方向往上游。接着,我又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非常担心,非常恐惧。

        灼热的高温,肆虐的火舌,还有令人窒息的浓烟。

        珍妮!

        我跑出病房,四处寻找珍妮。你觉得,我应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吗?可万一我又被困在里面,什么也干不成,那怎么办?万一这次我再也出不来怎么办?那我怎么能找得到珍妮呢?

        燃烧的教学楼里,我在黑暗和烟雾中找了她好久。现在,我虽然身处明亮的白色走廊,可心中要找到她的迫切和焦虑,丝毫也不逊于当时。慌乱之中,我忘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匆忙跑到一位医生面前,向他打听珍妮的情况。“珍妮弗·科维,十七岁。她是我的女儿,遇上了火灾。”医生转过身,我跟在他身后,喊道,“我女儿在哪里?”可医生却径直离我而去。

        我又拦住两个护士。“我女儿在哪里?她是火灾的伤员,名叫珍妮弗·科维。”可这两人只是继续聊着天。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完全被忽视了。

        我扯着嗓子大声尖叫起来,声音能把整个房子震塌,可周围的人却像聋了或瞎了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其他人既看不见我的样子,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再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找到她。

        我离开自己的病房,在走廊里狂奔,跑过一间又一间病房,发了疯似的寻找着。

        “我难以置信,你居然把她给丢了!”住在我头脑里的那个保姆责备道。在我准备生珍妮的时候,她就来了,从此以后,头脑中赞扬的声音,就被她批评的声音所取代。“就这样傻找,你怎么能找得到她呢?”她是对的,恐慌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做无规则布朗运动的分子,盲目地左突右冲,完全没有清晰合理的方向。

        这时,我想到你,想着你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然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每次家里有东西找不着的时候,你都会从底楼最左边开始,一点点寻找到最右边,然后一层层往上找。这种有条不紊的地毯式搜索法,总能帮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不管是手机、耳环,还是公交卡,或者《勇斗怪兽》漫画书的第八册。我之所以会想到《勇斗怪兽》漫画书,是因为,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能让我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平静一些。

        于是,在医院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虽然依然心急如焚,想要跑过每间病房,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要仔细留意周围的标志。我看到了升降梯的标志,还有肿瘤科、急诊和儿科的标志。儿科是一个小型的独立王国,里面有病房,有诊室,有手术室和其他操作间。接着,一个“太平间”的标志映入我的眼帘,我来到它门口,不过并不打算进去。我甚至想都不会想一下。

        “事故急救科”的标志映入眼帘,我想,说不定珍妮还没来得及转到病房。

        我拔腿朝那边跑去。

        来到病区,一辆担架车从我身边经过,上面躺着的女人正在流血,一位医生小跑着跟在后面,挂在胸前的听诊器跟着跳个不停。通往救护车道的门洞开着,尖锐的鸣笛响彻整个白色走廊,在墙壁间恐慌地回响。这是一个处处充满紧张、压力和痛苦的地方。

        轻薄的蓝色幕帘将病房隔成一个个狭小的床位,里面不停歇地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戏剧场景。我一个床位接一个床位地逐个查找,在一个床位上发现了罗伊娜,她几乎处于昏迷状态,坐在一旁的梅茜边啜泣边抹着眼泪。不过,确认了珍妮不在这里,我就没有多停,而是继续往前找去。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不再是一个个床位,而是一间真正的病房。我注意到,这里不时有医生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于是,我也走了进去。

        房间中央的病床周围站了一大群医生,里面的病人已经伤得面目全非。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上面躺的正是她。

        她刚从我腹中降生的那一刻,我就立刻从周围婴儿的啼哭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她对于母亲的呼唤是独一无二的,我绝对不会把她跟其他宝宝搞混。而且,从密密麻麻的一张张小脸中,我也能立刻找到她的脸庞。我对她的熟知,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我都了如指掌。从她降生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点点地看着它们,像画画一般,一笔一笔地延展、丰富。刚出生那几个月,我一边给她喂奶,一边低头仔细端详她,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百看不厌。她出生在天气阴沉的二月,随着日子一点点过去,明媚的夏季取代了氤氲的春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如同铭刻上去一般。

        怀她的九个月里,我一直在自己体内感受着她的心跳,我的心每跳一下,她的小心脏就跳两下。

        她出生以后,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呢?

        就在我转过身,准备离开病房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搁在床下的一双凉鞋,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这不是我在罗塞尔布罗姆利专卖店给珍妮买的凉鞋吗?虽然当时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把它买了下来,作为反季节的圣诞礼物送给珍妮。

        可是,拥有这种凉鞋的人有很多很多,厂家一定生产了不下几千双呢。出现这样一双凉鞋,并不意味着床上躺着的就是珍妮。不会是她的。上帝保佑。

        她极富光泽的金发已经被烧焦,脸上被烧得惨不忍睹,而且还肿胀起来。两位医生在讨论着什么体表面积的比例。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她全身被烧伤的比例:百分之二十五。

        “珍妮?”我大喊道。但她并没有睁开眼睛。难道她也听不见我说话了?或者是连她也失去了意识?我倒宁可希望她失去知觉,否则那种痛苦该多么难以忍受。

        她的惨状令我感觉窒息。我退出房间,想要缓和一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深沉入水底之前,要挣扎着探出水面,喘一口气。我站在走廊,闭上了双眼。

        “妈妈?”

        不管到哪里,我都能听出她的声音。

        我低下头,一个女孩蜷缩着蹲在走廊里,双手环抱着膝盖。

        这就是那个我能从万千脸孔中一眼认出的姑娘。

        我的第二声心跳。

        我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妈妈,我们这是在哪儿呀?”

        “我不知道,宝贝。”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样回答或许听起来很奇怪,可这的确不是我关心的问题。熊熊燃烧的火焰远去了,一切似乎都复归平静,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时,一辆担架车从我们身边经过,上面躺着珍妮的身体。医生和护士跟在一旁,他们给她盖上了一张床单,似乎有了这个保护罩,她的伤口就不会被各种粗糙的纤维碰到。我感受到身边那个小女孩的恐惧。

        “你看见你的身体了吗?”我问她,“我是说,在他们盖上单子之前。”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可这些语词还是被重重地掷在地上,让我的问题显得唐突而粗鲁。

        “嗯,看见了。这就是所谓的‘活死人’,是不是?”

        “珍妮,亲爱的——”

        “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还在为我鼻子上的黑头发愁呢。黑头。现在想想真好笑,是不是,妈妈?”

        我还想安慰她,可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她想要我忽略她的泪水,领会她刻意装出的淡然。她想让我知道,她还是那个幽默、活泼、开朗、乐观的珍妮。

        一名医生经过我们时,跟身旁的护士说道:“她爸爸正在赶来的路上,可怜的孩子。”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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