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雏军的每一起并购对象都是老牌的国有企业,而其谈判过程之诡秘、成交速度之快捷都让外界充满了种种猜测与想象,而他本人似乎对此毫不掩饰。在一次与记者的交谈中,他十分率性地说:“国有企业好进入,如果我不要的话,浪费也是浪费了。”
这些言论的发表,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在某种意义上,日后如龙卷风般爆发的灾难是顾雏军自己发动和酝酿的。
2004年8月,东征西伐的顾雏军又手起刀落连续完成了两起收购行动:他以1.84亿元收购了商丘冰熊冷藏设备公司,并承诺投资15亿元搞制冷工业基地;然后又收购了上市公司华意压缩。这个月的9日,香港科技大学郎咸平教授在复旦大学演讲,题为《格林柯尔:在“国退民进”的盛宴中狂欢》,直指顾雏军使用“七板斧”伎俩,在“国退民进”过程中席卷国家财富。数日内,国内各大报刊、网站将郎咸平的演讲内容广为刊登,舆论一时沸腾。
正在并购兴头上的顾雏军显然没有意识到来者之大不善。他一贯喜欢用高压和激烈的手段对抗外界的任何质疑,此次当然也不例外。8月13日,顾雏军向郎咸平发出了严厉的律师函,声称郎咸平的演讲对其造成了诽谤。郎咸平在3天后召开媒体见面会,公布了律师函,声明“绝不会更改或道歉”,并控诉“强权不能践踏学术”。8月17日,顾雏军向香港高等法院递交了起诉状,以涉嫌诽谤罪起诉郎咸平。两个相差3岁(顾雏军出生于1959年,郎咸平出生于1956年)、都有着一头灰白头发、性情都很刚烈的中年男人开始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战争。
郎咸平对顾雏军的诸多指责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在收购过程中,格林柯尔与原来控股大股东之间存在关联交易,“收购当年大量拔高各项费用,造成上市公司巨亏,第二年压低各项费用,使公司一举扭亏”。在这一条上,郎教授说对了事实骂错了人,顾雏军其实也算是半个受害者,无非他拿人公司替人消灾,一肚子的有苦难言。二是动用科龙电器强大的现金流来完成各项收购。郎咸平通过财务计算得出,顾雏军大量挪用科龙的资金进行收购,他利用一些地方政府急于加快国有企业退出的思路,将收购与改制打包在一起,仅用9亿元资金就换走了价值136亿元的国有资产,玩了一场双方互惠互利的双赢游戏。
郎咸平由科龙现象得出结论:“中国在‘国退民进’中出现的问题与当初俄罗斯私有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极为相似,都是利用法制不健全,合法地侵吞国有资产。”此论一出,对顾雏军的质疑很快升级为传媒界、学术界乃至政界对“国退民进”战略的激烈争论。一时间观点针锋相对,一些学者认为郎咸平论点偏颇,对中国企业变革的大方向有误读,不够宽容。北京大学张维迎教授还发表演讲,呼吁舆论环境要“善待企业家,不要把他们妖魔化”。同时,也有一些学者则为郎咸平大声叫好,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左大培研究员等10多人甚至联名发表声明“声援郎咸平”。这场大论战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中国经济界几乎所有重量级的学都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护“顾”卫“郎”,鲜明对立,构成近20年来经济理论界规模最大、火药味最浓的一次大论战。
局势突变至此,显然大大出乎顾雏军的预料。在这场风波之中,他和格林柯尔成了双方论战的“道具”,尴尬无比。任何一位被公众关注的企业家,其成长经历如同一座由很多块大大小小的积木垒高的塔,哪怕其中有一块是不牢固的,都有可能造成整个积木塔的动摇或倒塌;而顾雏军的经历中又实在有着太多可疑的、经不起推敲和实证的“积木”,即便在平时已是摇摇欲坠,又怎么经得起郎咸平们疾风骤雨般的追打拷问?
10月24日,“风暴眼”中的顾雏军在北京的一次研讨会上露面。他说:“我这次是莫名其妙卷进了不应该由我们企业界讨论的事,再次当了所谓中国经济改革争论的一方,我根本就不想参加这个争论,也不想讨论这件事。”4天后,“不想讨论”的顾雏军却再次高调作出了反击。他邀请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经济研究所协办,举办了“科龙20年发展与中国企业改革路径”的研讨会。会上,企业经济研究所罕见地为科龙出具了一份验明正身、全面肯定改革经验的报告书。第二天,这个报告书的摘要以广告的方式被刊登在各大财经媒体的版面上。顾雏军颇有点得意地说:“外面很多评论让我恍若隔世,仿佛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现在又是一夜之间,许多经济学家认为我没有问题。”
从事后的效果看,这次研讨会、报告书及软文广告起到了负面的效应。顾雏军好像越描越黑,在公众印象中,他显然已经成了侵吞国有资产的符号化人物。就在研讨会召开的同时,审计署悄然进驻科龙电器展开调查;11月,深圳证券交易所与香港联合证券交易所一起进驻科龙总部,对其财务问题进行集中核查。2005年1月,香港联合证券交易所以关联交易为名对顾雏军进行公开谴责,科龙股价应声大跌。
此时的顾雏军兵败如山倒。公众舆论的指斥,终于影响到家电业务。在2004年的前9个月,科龙还产生了2亿元的利润,而第四季度剧烈滑坡的销售把全年业绩再次拉入泥潭。2005年4月,科龙电器发布预亏公告,称全年亏损约为6000万元。5月,中国证监会以涉嫌违反证券法规为名正式宣布对科龙电器进行立案调查。公司的正常经营业务顿时乱成一团。所有银行均对科龙全面停贷,有的甚至直接截留经销商的回款。从6月起,全国空调、电冰箱供应商陆续停止对科龙供应原材料,科龙生产线开始逐步停工。有记者前往科龙顺德基地采访,写道:“半年前还热火朝天的车间突然变得死寂,从空旷的生产线边走过,仿佛嗅到了坟墓的气息。”
这段时间,顾雏军一直在北京四处奔波。他知道溃败已成定局,现在唯一可做的是将科龙尽快出售,以求全身而退。他先后向长虹、海信等业内同行抛出绣球,不过他又明确地对外表示不会卖给tCL和海尔,因为“他本人不看好这两家企业的发展”,即使身处绝境,此人亦不改张扬无忌、好指点江山的本性。7月29日,顾雏军突然与所有的部下失去联系,第二天他们被告知,“顾雏军被佛山市公安人员带走控制起来了”。
声誉扫地的顾雏军回天乏力,身陷囹圄的他,眼睁睁地目睹这些年来处心积虑得来的财产被众人瓜分。9月,他在看守所里与青岛海信的代表签署了股权转让协议。这家山东的彩电企业最终以6.8亿元的出价意外地成了科龙的新主人。收购合肥美菱是顾雏军继科龙之后最得意的手笔。10月,上海的《每日经济新闻》率先披露,老牌彩电企业四川长虹有可能收购格林柯尔手中的美菱电器股权,这项交易最终在2006年春季达成。被顾雏军收入囊中的亚星客车也很快逃离将沉的大船,扬州市政府迅速冻结了格林柯尔所持的股权,一年后,东南汽车成了新的收购者。所有被顾雏军染指过的公司中,襄阳轴承也许是受伤最轻的一家。顾雏军被拘留的新闻一传出,襄阳区政府就宣布解除与格林柯尔达成的股权转让协议,该协议一直没有得到中国证监会的正式批复,此时因祸得福。
10月26日,中国证监会对科龙电器的调查结果正式曝光。该报告称:“顾雏军等人及‘格林柯尔’系有关公司涉嫌侵占、挪用科龙电器财产累计发生额为34.85亿元。”2006年1月,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对科龙集团的现金流走向进行调查,发现不正常的现金流量累计超过75亿元。8月,一拖再拖的科龙电器2005年的年报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又是一个挑战股东心理极限的数字:高达36.93亿元的巨额亏损,一举刷新了当年度内地上市公司亏损纪录;牵涉93宗诉讼官司,数目之多也创下近年来内地上市公司涉案之最;公司的净资产则为-10.9亿元。
就这样,从潘宁“被迫”退休的1998年冬天算起,7年之间乾坤倒转,中国内地效益最好、最具现代气质的家电企业沦落为一家亏损累累、官司缠身的“烂公司”。
在顾雏军出事后,与潘宁有过交往之谊的北京大学周其仁教授发表评论认为:“不是科龙改制才给了格林柯尔机会,而恰恰是没有及时改制。科龙的主要教训就是潘宁时代没有及时发起并完成产权改革,否则顾雏军就不会有入主的机会。”他在一篇专栏文章中写道:“读科龙的报道,被一个问题折磨:要是还由创业老总潘宁那一代人领导,科龙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知道历史不容假设,可忍不住就要那样想……科龙的结局似乎是时也,运也,命也。欲哭无泪。”
周其仁教授给专栏文章起了一个很特别的标题,这是严谨的经济学家们很少采用的语式——《可惜了,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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