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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桃李不言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计付出,不计所得,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发生在名噪天下的骠骑将军身上。刘彻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起来,什么时候他也能对一名女子产生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呢?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元朔三年的春天是个多事的季节,先是没有住上金屋的废皇后陈阿娇含恨死于长门宫,接着是天子娇婿匈奴太子於单水土不服、染疴身亡。二人身份不凡,对于他们的死,自然引来诸多猜测。尤其是於单的未婚妻子夷安公主在於单死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嫁陈阿娇的侄子、隆虑公主之子陈耳,更加令人瞠目结舌。只是,这桩仓促间举办的婚事终究还是未能替病重的隆虑公主冲喜,二人举行大婚后两日,隆虑公主便撒手西去。

        但皇室的秘闻轶事远远比不上民间游侠行侠仗义的传说更悸动人心,人们的视线很快转到另外一位大人物的身上,他就是关东大侠郭解。

        郭解意外在京师被捕后,立即被押送到廷尉交给张汤审讯。张汤本就以严酷知名,又正要借一件令天下人瞩目的大案子来讨好皇帝,遂令廷尉史王温舒等人彻底追查郭解的罪状。但追查的结果却令人沮丧,凡是涉及郭解的罪名都发生在皇帝春季大赦令公布以前。张汤犹不死心,又派王温舒快马赶去郭解的家乡河内轵县调查。

        王温舒是阳陵人,年轻时以盗墓、杀人越货、抢劫路人财物为生,常常在月黑风高之夜以锤杀人而埋之。后来当上了小吏,因其性格暴虐,好杀行威,督捕盗贼卓有成效,得到张汤赏识。王温舒一到轵县,立即召集所有跟郭解结怨的人家到县廷,令他们诉说郭解罪状,其中也包括杨家。之前因为郭解迁徙茂陵之事,杨季主、杨昭父子相继被郭解侄子郭弃杀死,恨郭解入骨。即便如此,还是找不到郭解在大赦之后的罪状,而且称赞郭解的人远远超过了向官府诉说其罪状的人。

        当时有本地儒生杨仕陪同王温舒调查案情,见状很是不解,道:“郭解专门做以奸犯公法的坏事,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说他是贤人呢?”王温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当日,杨仕在回家途中被人杀死,舌头也被凶手割去。王温舒断定是郭解暗中指使党羽所为,遂驰回长安,向张汤禀报。张汤令人从狱中提出郭解,严刑拷问杀害杨仕的凶手下落,郭解受尽苦刑,只称与自己无关。张汤遂逮捕传讯了许多来狱中探视的郭解门客,甚至连东方朔也因为与郭解交谈被召到廷尉问话,但这些门客无一例外都顶住了刑讯拷打,廷尉始终一无所获,案子遂成胶着状态。

        几天后,京师又发生一桩灭门血案,郎官徐乐主仆三人包括一名车夫在家中被杀,舌头也被割去,情状如杨仕一模一样。只有一名老仆因陪同管敢到茂陵去向李广致谢而幸免于难。郭解被捕获后,徐乐曾被传到廷尉指证,长安坊里传言,说是徐乐举报了郭解,因为他所居住的大昌里正好在郭解藏身的黄棘里对面,而徐乐被杀,也是郭解的门客在替主人复仇。

        由于徐乐是天子近臣,又死在京畿重地,他的被杀比杨仕之死更令人震动。皇帝初闻消息时即面色如铁。御史大夫公孙弘上奏道:“郭解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却动不动以睚眦杀人。即使他对徐乐和儒生被杀之事并不知情,但其罪恶比亲手杀人还严重,应当判他大逆不道罪。”刘彻遂下诏书诛杀郭解,诛灭其三族。

        汉代采取秋冬行刑制度,死刑的执行须在秋天霜降以后冬至以前执行。这也是当今天子独尊儒术的结果,因为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认为,春夏以阳为主,万物生长,不宜刑杀;秋冬以阴为主,万物凋零,宜施刑罚,清理狱讼。但对于谋反、谋大逆、大逆无道这样的重犯,就是“决不待时”了。

        汉律中,以夷灭三族为最重刑罚,犯人腰斩,父族、母族和妻族全部要弃市处死。郭解因为罪名太大,被廷尉加重判刑,即比腰斩还要残酷的具五刑。这是一种极端残忍的肉刑与死刑并用的刑罚,先在犯人脸上刺字,再割鼻子,然后砍掉左右脚,接着用笞杖或竹板活活打死,最后把头割下来悬挂在木杆上示众,剩余尸体则剁成肉酱。昔日秦相李斯被赵高诬告谋反,便是受具五刑、夷三族之刑。赵高担心李斯在行刑时叫骂,所以在押赴刑场前先施“抽舌”刑,即先将李斯的舌头割掉,使其言语不得。李斯被押到刑场后,反缚在木桩上,数名刑吏用钢针、铁凿等在他额头和两颊刻凿创口,再用永不褪色的墨涂在创口上,搓进肉里。接着又用泛着青光的刑刀将李斯的鼻子割掉,一代名相登时变得面目全非,人鬼不分,昔日名相风采荡然无存。接着刑吏将李斯按紧,用斧钺自膝盖骨下砍掉其双腿。李斯早痛得昏死过去,刑吏们再用荆条将其打死,最后用鬼头砍刀将已气绝身亡的李斯枭首,将头颅挂在城头高竿上示众。大汉立国以来,只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受过具五刑,因为韩信事先已经在长乐宫钟室中被竹竿戳死,上刑场受辱的也只有他的尸体,真正活着受刑的只有彭越一人,受刑经过极为惨烈,彭越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据说其人“身具白骨而四眼之具犹动,四肢分落而呻痛之声未息”。

        处决郭解的刑场选在东市。行刑的这一天,长安全城轰动,几乎是倾城而出。负责京师治安的中尉李息紧张之极,在主要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中尉卒,从廷尉通往东市刑场的必经之道上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按照惯例,犯人在执行刑罚时,要用“揭头”的方法注明其身份与罪行,即将罪犯姓名、罪状书写于木板之上,捆绑在身上,以达到羞辱的目的。郭解双手反缚,跪坐在厨车上,背上插着一根揭头。他连日饱受酷刑折磨,容颜极为憔悴。只是与围观的人群表情各异对比鲜明的是,他的神态极为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郎中令李广抱着小孙子李陵也挤在人群中,指着厨车上的犯人道:“乖孙儿,那个人救过你爷爷的命,你好好看看他的脸。”

        李陵年纪还小,只是死死瞪着中尉卒手中亮闪闪的兵器,奶声奶气地“呀呀”叫个不停。李广叹了口气,转身命道:“回去吧。”

        新收的侍从管敢却不愿意就此离去,又呆望了半晌,直到厨车和人流过去,才道:“郭大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赶去了右北平郡,他应该还躲在某个地方,不会这么容易暴露行迹。这样徐大哥也不会死。”李广叹道:“唉,这是他们的命啊。”

        李广的心情也十分不好,闷闷回来茂陵,命侍从抱了李陵先回家,只带管敢一人来找东方朔。

        东方朔正在院中饮酒,见李广进来,很是惊讶,忙起身相迎,道:“飞将军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赋闲人家中?”

        十几日前,东方朔在未央宫当值,半夜在承明殿外台阶上撒尿,被数人看见,告之皇帝,诉其“大不敬”之罪。刘彻居然并不深究,只将东方朔罢官免职,命其待诏宦者署,分明是就卓文君到御前告状,建议阉割他为宦者一事讥讽他。他既被免职,符印均被缴去,无法再入皇宫,自然也不会真去位于禁中的宦者署待诏,只日日留在茂陵家中饮酒。

        李广不及答话,管敢已然气愤地道:“东方大夫跟徐大哥是至交好友,不久前还同睡在一张床上,而今他被奸人害死,尸骨未寒,大夫君饮酒作乐之余,难道不想为他报仇么?”李广道:“管敢不可无礼!徐乐可以说是因为郭解而死,今日郭解伏法,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东方朔问道:“你真想为徐乐报仇?”管敢道:“当然。”东方朔道:“那好,我告诉你,杀徐乐的人一定不是郭解的门客,就连在河内杀死儒生杨仕的也未必是郭解一方的人。郭解被捕后,廷尉穷心竭力罗织罪名,甚至不惜派人远赴河内调查。大赦是半月前的事,那之前郭解就已经来了京师,派人去河内又有什么用呢?然而王温舒走一趟河内,立即就抓住了郭解的把柄,这不是太巧合了么?再则说来,郭解的门客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因为儒生杨仕的一句话杀人?就算是他气不过杨仕,那么他既然敢为郭解杀人,也该有为郭解赴死的勇气,后来廷尉为此四处搜捕,大肆拷掠郭解,逼他交出真凶,凶手该主动站出来为郭解脱罪才是,可偏偏没有任何动静。可见这个凶手并不是郭解的门客。依此类推,徐乐之死也是如此。”

        李广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既然东方君推出这些,为何不到廷尉说明白,证实郭解无罪?”

        东方朔道:“皇帝要他死,他没有杀人也要死。皇帝不要我死,我在未央宫中当众撒了尿也没死。李将军,你回京担任郎中令也有一段日子了,经常随侍天子身边,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李广沉思半晌,道:“东方君说得对,今日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天子预备年内对匈奴用兵,东方君智慧过人,不知道可有法子能令皇上调老夫去边关?”

        他从未请托过人,一时有些难堪起来,虽然白发苍苍,却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局促表情。

        东方朔道:“飞将军总该知道,你这次被调回京师,是因为胡巫勇之在皇帝面前说将军不宜担任边将。”李广立即愤恨了起来,道:“这个巫师竖子,老夫以前从未见过他,他如何能在天子面前胡说八道?”

        东方朔道:“恕我无礼多问一句,飞将军当日怒杀霸陵尉胡丰,可有后悔过这件事?”

        李广料不到他此刻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脸色一沉,正要起身拂袖而去,但见东方朔神色肃然,不似有嘲讽之意,少不得忍上一忍,摇了摇头,道:“老夫从未后悔过这件事,就算从头再来,老夫还是会这样做。”

        东方朔道:“那么飞将军一生中可有做过后悔的事情?”李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叹了口气,道:“确实有一件事令老夫后悔终身。多年前,老夫任陇西太守,杀了八百名主动投降的羌人……”话说到这里,竟不禁打了个冷战,至今他还不能忘记被杀羌人的绝望愤恨和冲天怨气。

        东方朔道:“我这般问飞将军,虽然无礼,却只是想将事情弄明白。将军,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以为城南酒肆的小厮阿胡会平白冒险行刺你么?胡巫勇之会无缘无故在皇帝面前指你气衰么?他二人都是羌人。”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递了过去,正是当日阿胡用来向李广行刺的那把凶器。

        原来胡巫勇之经人引进宫中推荐给皇帝,因其会看相望气,甚得刘彻宠幸。有一日,东方朔在宫外遇到勇之,留意到他腰间有一柄匕首,与自己收藏的阿胡那柄凶器一模一样,心中一动。之后有意与其结交。东方朔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勇之得与他亲近,自然求之不得。了解后,他才知道勇之并不是匈奴人,而是羌人,联系到李广任陇西太守时大杀羌人的往事,这才恍然有所悟——阿胡一定也是羌人,父辈正是被李广无故杀死的降人,所以一意复仇,事不成自杀前才会有“与李广仇深似海”、“李广心胸狭隘,背信弃义”之类的话。

        李广明白究竟后也吃了一惊,接过匕首抚弄了半天,才黯然道:“老夫知道了。”起身略一抱拳,辞别而去。

        管敢心中犹自念念不忘徐乐之死,追问道:“那么杀死徐大哥的人到底是谁?是廷尉张汤么?”东方朔道:“不是。”指着正端酒浆出来的随清娱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和这位随姊姊有共同的仇人。”

        管敢一呆,问道:“她是谁?”随清娱道:“小女子平原随氏,名清娱。”管敢道:“啊,你是那商人随奢的女儿,阳安……难道是阳安杀了徐大哥?”东方朔道:“嗯,是他,不过他应该还有别的帮手。”

        东方朔自赋闲在家,决意从此不再过问世事,但在听到徐乐死于非命时还是无法无动于衷,遂赶来长安县廷,找到长安县令义纵,借阅了检验尸首的爰书。爰书上记载说:徐乐主仆三人均死在剑下;两名仆人中一人腹部中剑,歪倒在大门旁,应该是去开门时被人杀死;另一名车夫背心中剑,扑倒在庭院中的甬道上,应该是听到动静转身报信时被凶徒追上杀死;徐乐则是胸口中剑,伏在堂中,似是被人执住手臂跪在地上,由凶徒从前面当胸一剑杀死。他胸口的剑伤与两名仆人的又有分别,伤口有窄有宽,凶徒使用的应该是匕首、短剑之类。东方朔读完爰书,当即记起管敢身上的伤口与徐乐之伤一模一样,由此推断出应该是阳安下的手。

        管敢听完经过,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姊夫他要杀的人是我,原来徐大哥和那两名仆人都是因我而死。”

        东方朔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并无实证。天下兵器千种万种,也许凶徒凑巧用了短剑。”回想起因误断而导致随清娱母亲自杀之事,又是一番悔恨。

        管敢道:“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我姊夫阳安,他赶来杀我,正好我不在,所以他就杀了徐大哥主仆。”东方朔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按理来说,阳安形迹已露,他再无杀你灭口的必要,跟徐乐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倒是我,逼死了他母亲,我应该是他最恨的人,他应该赶来茂陵杀我才对,可是为什么偏偏没有呢?所以,凶手未必就是阳安,还有别的可能。”

        管敢道:“东方君,你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摇了摇头,出门上马去追李广。

        东方朔不禁愣住,正好夷安公主领着主傅义姁进来,问道:“师傅发什么呆?”

        她嫁给了昭平君陈耳,理所当然地住在公婆隆虑公主家,反倒与东方朔成了邻居,来往更加方便。

        东方朔叹了口气,见夷安公主一身孝服,显是在为隆虑公主服丧,问道:“公主不忙么?”夷安公主道:“不忙。”

        随清娱在屋里听见,忙奉浆水出来。夷安公主道:“呀,随娘可成了长安的大名人了,连我父皇都知道你的名字,还向我问起你呢。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进宫玩吧。”

        原来随清娱住在东方朔家里,一日无聊时出去闲逛,被正在散步的司马相如看到,一见倾心,在仆人的撺掇下,有了娶其为侍妾的想法。后来派仆人打听她的来历、住处,得知仅是东方朔同乡,暂时借住在这里后,欣喜若狂,立即命人准备礼金下聘。正室夫人卓文君得知后当然不依,司马相如便谎称早已经与东方朔商议妥当,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卓文君大怒之下,居然立即乘车来未央宫找东方朔算账,未找到人,便干脆到皇帝面前大闹了一场。回到家中后气不能平,作下一首《白头吟》送给丈夫: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又在诗后附《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司马相如的回复则是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见信后泪流满面,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无亿,表示再无回忆。她心冷如冰,就这十三字又赋了一首《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胜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从“一”到“万”,又从“万”到“一”,堪称数字诗之绝唱,爱恨交织之情,跃然牍上。司马相如读后,惊叹妻子之才华横溢,想到当年妻子患难相随、柔情蜜意的种种好处,羞愧万分,从此不再提纳妾之事。卓文君也当真是个豪放女子,得知东方朔对此事完全不知情后,专程携酒肉登门道歉,还送了一些财物给随清娱。

        随清娱已从东方朔口中大略知道这些事,忙道:“多谢公主费心,妾很快就要返回家乡,怕是没有那个机会了。”夷安公主道:“留在京师不好么?让我师傅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了,要是你不愿意嫁人,就做我师傅的义女,留在这里陪伴他读书说话。”

        随清娱羞红了脸,低声道:“我……我还是要回家乡去。”夷安公主不知道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半途救了她又义无反顾送她来京师的司马迁,一心想要去追随他,大奇道:“你只剩下孤身一人,还回家乡做什么?”随清娱道:“嗯。”

        夷安公主见难以劝转,也就算了,四下转了转,只觉得索然无味,道:“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师傅,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走了。”

        义姁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道:“有一件事,最好还是让东方君知道。隆虑公主临死前,别无遗嘱,只以千斤黄金、千万钱捐给朝廷,为昭平君陈耳预赎死罪,皇上亲口答应了她。”东方朔道:“啊,金千斤,钱千万,这可是一大笔钱。”

        之前刘彻采纳主父偃的建议,强迁天下豪强大族到茂陵,以财产三百万为限。三百万钱已是巨富,隆虑公主捐出金千斤、钱千万,折合钱两千万,实在是不小的数目。

        义姁道:“不错,就是对隆虑公主这样的贵人来说,这也是笔大钱。可以说,这些钱捐出去,隆虑府就空了一大半。东方君不觉得很诡异么?”东方朔道:“的确诡异。陈耳是隆虑公主唯一的爱子,视为掌上明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又娶了夷安公主,跟皇上亲上加亲,恩宠不尽,再无顾虑。隆虑公主该将所有钱留给儿子才是,一改常态立下这样的遗嘱,除非她知道陈耳犯了罪,有意埋下伏笔……”

        义姁道:“而且罪行是在皇上这次春季大赦之后。”东方朔道:“啊,我明白了……”正待说出自己的猜测,外面夷安公主早等得不耐烦,叫道:“义主傅,走啦!”义姁道:“这事回头再说。”匆匆去了。

        随清娱走过来,轻轻道:“有一件事,清娱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东方先生。”东方朔随口应道:“嗯。”随清娱道:“义主傅喜欢东方先生。”东方朔吓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洒在了衣服上。

        随清娱忙道:“清娱不是有意的,实在抱歉。”东方朔道:“你是说义主傅喜欢我么?”随清娱道:“这只是清娱的感觉。义主傅不是一直没有结婚么?先生这般聪慧,她喜欢你也没什么稀奇呀。”东方朔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

        随清娱道:“那么清娱走了后,家中只有厨子和车夫,谁来照顾先生呢?要不先生还是跟以前一样,再娶一任夫人吧。”

        东方朔的上一任夫人在他到右北平郡公干时,跟人私奔跑了,还卷走了所有财物,这在长安传为笑谈。他一时也没有心情再娶,就此耽误了下来,反倒是随清娱来了后,对他起居生活多有照顾。

        东方朔闻言颇为感激,道:“放心,我自会处理好的。”心中忍不住想道:“义主傅她……她当真喜欢我么?我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随清娱道:“我想去拜会一下董先生,家母跟他同乡,他是家母生前最尊敬的人,还望先生引见。”东方朔道:“啊,董仲舒么?他就住在后街,我这就带你去。”路上又问道:“你可见过你父亲身上有一块玉佩?”随清娱道:“没有。家父本是樵夫出身,不爱戴这些佩饰,嫌其碍事。”

        之前城南客栈曝出无头双尸案后,平刚令史验尸时曾从男死者的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夷安公主认出是王太后旧物。当时以为死者是阳安,因其生母为皇帝乳母,得到宫中之物也不足为奇。但眼下既然肯定那无头男死者是随奢,他身上带有太后旧物就显得相当奇怪了。

        东方朔听到随清娱的回答,心道:“有可能是阳安故意将玉佩留在随奢身上,好让人以为死者是他本人。可他逃走前同时卷走了自己和随奢的行囊,理该不会故意留下如此贵重的玉佩。那玉佩多半是随奢在平刚城中向人买的,那人是谁呢?能拥有皇宫之物,身份当然非同一般。太后为何听说这件事后压而不问,也不告诉夷安公主究竟呢?”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疑点。

        步行来到后街董仲舒府邸,江都翁主刘徵臣正与仆人护着两个小孩子在门前玩耍。

        东方朔上前道:“这位小公子我认得,是郎中令李广的孙子李陵。这位女公子呢?是翁主的孩子么?”刘徵臣脸一红,道:“不是。这是我王兄的幼女细君,之前得了重病,不能跟王兄一齐返回江都,暂且留在了我那里。董先生新认了她做义女,我带她来茂陵探望义父。”

        东方朔道:“好个秀气的小翁主。”说明来意。刘徵臣便道:“董先生正在堂中与门生说话,我领随娘进去。”

        东方朔自己留在门外,跟两个小孩子玩耍。过了大半个时辰,随清娱才慢吞吞地出来,眼睛红肿,犹有泪意。东方朔也不多问,领她回家,命厨子多加好菜,为她饯行。

        随清娱离开后数日,东方朔实在难以习惯,遂决意要再娶一任妻子。他的“狂人”名头全城尽晓,人人都知道他一年要换一任年轻美貌的妻子,那些肯将女儿嫁给他的人家,也只是贪图他舍得花重金下聘。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他的积蓄被上任妻子卷走,又刚刚被皇帝罢去官职,没有了俸禄,手头未免拮据,一时间难以拿出大笔聘金来。若在以往,他早毫不犹豫地去找夷安公主索要,这也是之前收她做徒弟的约定。但自从随清娱告诉他义姁喜欢他后,他就有点不自安,他不相信义姁会喜欢自己,但他还是不自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觉,灵活的脑子也迟钝了起来。再要他寻到公主府上索要聘金,他有点说不出口了,不是因为要钱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义姁。

        又苦挨了数日,终于听到门前响起了夷安公主的声音:“师傅!师傅!”东方朔立即喜滋滋地出堂入院,道:“公主……”刚一开口,便即愣住,夷安公主泪流满面地冲了进来,道:“他……他杀了我的主傅!”

        东方朔如遭雷轰,呆了一下,才问道:“是义主傅么?”夷安公主哭道:“是义主傅,陈耳杀了她,就因为主傅问当晚在大夏殿是不是他对於单下的手,他一怒之下就拔刀杀了她。师傅,义主傅喜欢你,你要设法为她报仇。”

        原来陈耳自幼就钟情于夷安公主,并将自己的心意告诉过母亲,隆虑公主答应会求太后出面,将夷安许配给他。哪知道正好遇上匈奴太子於单投降大汉,皇帝尽心笼络,将夷安许给了於单。陈耳自幼娇恣任性,被於单横刀夺爱后,心中耿耿难平。当晚长乐宫大夏殿家宴,正好他捡到了金簪,认出那是夷安公主最爱的发簪,以为是她私下送给於单的定情信物,愈发怒火中烧,便一路跟着於单来到后院。想要下手时,偏偏听见林中有人声,遂迟疑了下,悄悄钻进树林查看究竟,发现不过是一对抱在一起苟且的男女。他心思不在那上面,居然没有认出那对男女就是江都王刘建、刘徵臣兄妹。正好王寄、赵破奴先后经过,王寄见到於单在林中解开裤子撒尿还惊叫了一声。陈耳见周围再无别人,又从边上溜出树林,到於单身后,将金簪刺入他后心。他的本意,就是要用夷安公主的金簪杀死於单,将夷安公主也卷进来,报复她送信物给於单。而且情况由此会更加复杂,对他最有利,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哪知道后来金簪被义姁抢先一步取走,夷安公主反倒成为调查案子的主审官,当真是出人意料。案情曲折反复,虽然也查出了於单的真正死因,但从始至终,的确没有人怀疑过陈耳。不过由于东方朔刻意封锁消息,知情者也只以为於单是在大夏殿中遇刺身亡,陈耳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杀了於单,后来见夷安公主穷追不舍,越想越害怕,只得将实情告诉了母亲隆虑公主。隆虑公主气急之下一病不起,她当然舍不得宝贝儿子为匈奴太子送命,遂抱病来求王太后。王太后虽然恼怒异常,但终究还是外孙比匈奴太子亲,遂召来皇帝,称是王寄慌乱中杀死了於单,又将王寄送给刘彻,换来刘彻承诺不追查。后来即使刘彻知道了於单其实是死于中毒,但出于种种考虑,还是将案情压了下来,并不声张。隆虑公主不知道真相,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儿子杀死於单的事,她知道皇帝弟弟极为精明,多半是瞧在王太后的面儿上才同意不再追查,日后一旦自己和王太后去世,就再没人能护得住儿子,万一有一天真相曝光,怕是难逃有司审判。所以她拖着重病的身子苦心安排,求王太后将夷安公主许给儿子,又在临死前以巨金为儿子预赎死罪,终于顺利为儿子赢得了两张“护身符”。哪知道她临死以重金为儿子预赎死罪不合常理,反而引起主傅义姁的怀疑。义姁见陈耳不顾有母丧在身,照旧在府中饮酒吃肉,终于忍耐不住,从旁提醒要检点些。陈耳不听劝告,恼怒大骂。义姁遂有意问起大夏殿之事,哪知陈耳骄纵惯了,竟然立即拔刀刺死了她。

        东方朔只觉得心被针尖锥了一下,剧烈的刺痛后就开始麻木起来,身子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又发冷,喉咙又干又痒,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浑浑噩噩中,似乎有好些人走了进来,将他带出来扶上车子。一直到未央宫北阙下车时,看到熟悉的巍峨的宫殿,他才有所惊醒,茫然问道:“我到这里来做什么?”郎官苏武道:“皇上召见东方君,正在宣室等候。”

        进来宣室,东方朔行过礼,便木然站在一旁。刘彻笑道:“才数日不见,卿可是清减了。”东方朔道:“臣已是布衣之身,陛下屈尊召见,当不是仅仅是为了讥讽臣变得消瘦。”

        刘彻哈哈一笑,招手让他走得近些,这才肃色道:“前几日有人往廷尉匿名投书,指名廷尉张汤才能拆阅,书中告发当日派刺客到甲第宅邸行刺涉安侯的是江都王刘建。卿如何看待这件事?”东方朔道:“大汉律法素来不接受匿名上告,按律,廷尉应该当场焚毁这份投书。”

        刘彻道:“可是涉安侯遇刺一事没有传开,知道者寥寥无几,卿不觉得这匿名投书者也会是知情人士么?”

        东方朔昂起头,道:“陛下是想派臣暗中追查此事么?”刘彻道:“朝廷马上要出战匈奴,这个时候不宜大张旗鼓地追查这件事。卿本来就熟悉案情,又刚刚被罢官免职,眼下是庶人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样惹人注意,理所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东方朔道:“承蒙陛下看得起,但要臣接下此事,陛下得先答应臣一个条件。”刘彻笑道:“朕就知道卿会提条件,尽管开口。”东方朔道:“请陛下按律判处昭平君陈耳死罪。”

        刘彻意外之极,微微挑起了嘴角,问道:“昭平君犯了什么事?”东方朔道:“之前在大夏殿就是陈耳偷袭了涉安侯於单。”简略说了经过,道:“於单是匈奴太子,是陛下即将任用的重臣,又已经封侯,汉家律令,殴辱列侯是大罪。”

        刘彻道:“嗯,话是不错,不过汉家律令也允准纳粟、纳钱赎罪,之前隆虑公主死前已经用重金为昭平君预赎死罪,朕也答应了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东方朔道:“隆虑公主早料到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事先周密计划,为儿子留了后路,可谓处心积虑。千金赎罪,昭平君的命倒也值钱。陛下看在亲情的分上,甘心被蒙骗,可如果昭平君再犯法呢?”刘彻道:“那么当然是要依法制裁。”东方朔道:“好,臣就等陛下这句话,昭平君刚刚醉酒杀死了义主傅,这就请陛下派人到茂陵逮其问罪吧。”

        刘彻“啊”了一声,相当惊讶,这才明白东方朔坚决要治陈耳袭杀於单之罪不过是个铺垫,一时呆住。

        东方朔道:“陛下,除了杀了於单外,昭平君还犯下两项重罪:一、在母丧期间饮酒作乐,是大不孝;二、趁太后病重之机,杀死太后的亲信大夫,有意陷陛下于不孝,是大逆无道。”

        第二项罪名实在太重,刘彻闻言即耸然动容,即使有心庇护三姊的唯一爱子,也不得不深深叹息一声,下令道:“来人,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昭平君。”又想到陈耳毕竟是皇室至亲,不能受狱吏侮辱,又道:“逮捕后不必下廷尉狱,送去内官囚禁。”

        陈耳在母亲灵前被逮捕,经宗正刘弃审问清楚,确认是他醉酒后杀了上前规劝的主傅义姁,府中诸多奴仆、婢女甚至连夷安公主都可以作证。

        刘彻闻报,良久无言。倒不是因为他格外喜欢陈耳,而是隆虑公主临死前曾苦苦哀求,他又当面答应了三姊。眼下三姊尸骨未寒,他又怎能忍心处死她唯一的爱子呢?

        左右侍从察言观色,便知道皇帝不忍心处死嫡亲外甥和女婿,纷纷上前求情,以隆虑公主只此一子,前又入钱赎罪,请求赦免陈耳。

        独有东方朔上前祝颂道:“圣王执政,哭赏不避仇敌,诛杀不择骨肉。今圣上严明,天下幸甚!”

        刘彻最好大喜功,也喜欢臣下歌功颂德。一听东方朔将自己比做了圣王,欣喜之余,也不得不作出表示,勉强道:“法令是先帝制定的,以此而违犯先帝之法,辜负万民,朕有什么面目入高庙呢?”叹息良久,下诏赐死陈耳,令与其母隆虑公主一道陪葬景帝阳陵,也算是死后荣光了。

        东方朔这才道:“臣奉旨追查涉安侯一案,还需要一个帮手。”刘彻道:“朝中文武,随卿挑选。”东方朔道:“臣不要别人,只要司马琴心。”刘彻道:“琴心?是因为她与那剑客雷被相识么?”东方朔道:“是。”

        之前匈奴太子於单的车夫朱胜被人诱回北焕里家中杀死,长安令义纵根据里正和里卒的描述,发出了缉捕文书。茂陵尉读到后,觉得凶手的相貌特征跟经常与司马琴心一起出入的年轻男子很像,当即赶来司马相如家盘问,得知那名男子叫雷被,与司马琴心在右北平郡结识,二人一直有交往,但因为拌嘴吵架,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茂陵尉将实情上报后,长安令义纵根据司马琴心提供的住址去缉捕,发现长陵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到右内史府去查验名册,右内史汲黯也从未为大夫雷被签发过关传,这男子到底是何来历,竟一无所知。东方朔得知经过后,怀疑雷被就是当晚到北阙甲第行刺匈奴太子於单的刺客,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剑术,均与於单手下人的描述相符。刺客当晚被匈奴人团团围住,不被擒住也要死在当场,於单偏偏又放了他,证明二人是认识的。刺客如果就是雷被,他又如何认识匈奴太子呢?他当日到右北平郡,一定是有所图谋,为何又不见行动呢?总之其中的疑点很多,雷被则是个关键人物,司马琴心与他交往数月,关系匪浅,理所当然是最好的追查起点。

        羽林丞霍去病正在一旁当值,闻言忙道:“琴心女流之辈,身子娇弱,做不了查案这样的事。臣愿请命,为东方君效力。”

        刘彻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道:“不准。”转头对东方朔,道:“准卿所奏,卿去吧,行事切不可张扬。”东方朔道:“臣奉旨。”

        出来未央宫,东方朔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虽然逼迫皇帝杀了陈耳,但心情并未舒畅多少。又去了一趟长安令义纵家中,义姁的尸首才刚刚运到,正在装敛。义纵亲自为姊姊换上新衣,顺手从其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

        东方朔一见之下,便睁大了眼睛,那玉佩正是自随奢腰间解下的那块,夷安公主认定是王太后之物,所以带回了长安,预备还给太后,却不知道如何落在了义姁的手中。

        东方朔道:“这块玉佩可否送给我?”义纵微一沉吟,即道:“好。”

        东方朔接过玉佩,似乎犹能感觉到上面留有人的体温。待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干脆转身离开。

        回到茂陵家前,他跳下车子,正向车夫交代事情,便听见背后有急剧的弩箭破空之声,不及回身,背心已然中箭。只觉得被一股尖而锐的大力猛推了一下,重重扑倒在地。那一刹那,他闻见了泥土独有的芬芳味道,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

        元朔三年的夏季,天气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硝烟的味道。以往惯例,每逢新单于即位,匈奴就会大举入侵汉地,烧杀抢掠,这已经成为胡人的定式。而今年的情形更是与以往不同,匈奴太子於单投降了大汉,新即位的伊稚斜单于言不正、名不顺,更需要靠对外战争来转移族人的视线。汉朝对此心知肚明,为此也作出了应对,往边郡增派了大量兵马,一战成名的将军卫青更是亲自前往新筑的朔方城坐镇。

        其实大汉天子刘彻原先还有个更好的计划,那就是等於单娶了夷安公主、成为汉朝女婿后,就立他为匈奴真单于,派大军护送他回匈奴,与伊稚斜那个假单于重新开仗。听说匈奴支持於单的贵族不少,即使他不能夺回单于之位,匈奴也会因此内乱不止,汉军便可乘虚而入,将真假两位单于尽踩在脚下。然而於单意外身死,直接导致这一计划流产,遂只能来硬战了。一时间,京师长安兵马云集,卫尉苏建、中尉李息、左内史李沮、太仆公孙贺、主爵都尉李蔡均被临时任命为将,赋予出击匈奴的重任。

        天有不测风云,大军即将出发之时,太后王娡忽然病逝。汉家以孝治国,太后之死乃是国丧,皇帝刘彻虽然万般不愿,还是不得不就此罢兵。伊稚斜单于却乘机举兵攻入代郡,大肆屠城,连郡太守共友也被杀死。消息传到长安,刘彻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

        凑巧此时右内史汲黯提议不如重新与匈奴和亲,丞相薛泽也赞同以汉家公主嫁给匈奴新单于来换取和平。刘彻大怒,当场免去了薛泽的丞相职务,以公孙弘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由此开始。公孙弘布衣出身,大器晚成,最终得居丞相高位,打破了汉初以来丞相例由功臣列侯或外戚入选,非封侯不拜相的惯例。天下人从此知道当今天子一意抗胡的决心。

        转眼到了元朔五年的春天,匈奴右贤王集结重兵,攻打朔方郡,意图夺回河南失地。却不料汉帝刘彻先发制人,早有周密安排:主帅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发;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率兵从朔方郡出发;李息、张次公率兵由右北平郡出发;所有将军均受卫青节制,总兵力有十余万人。

        卫青一部避开匈奴前军出塞,急行军六七百里,趁着黑夜包围了右贤王王廷。卫青本人身先士卒,将士们更是奋勇争先。匈奴右贤王毫无防备,正在帐中拥着美妾饮酒,已有八九分醉意了,忽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才知道汉军杀到,惊慌失措下,携爱妾上马,带了几百壮骑,突出重围,向北逃去。汉军轻骑校尉郭成等领兵追击数百里,未能追上。但这一战汉军大获全胜,俘虏了匈奴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几百万头。

        刘彻接获战报后欣喜若狂,特意派使者持大将军印前往边塞迎接卫青,并就在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户,所有将领和汉军都归他节制。随从卫青作战的将士因军功各有封赏:护军都尉公孙敖封合骑侯;骑将军公孙贺封南峁侯;轻车将军李蔡封乐安侯;就连年纪轻轻的韩说因为跟随卫青直捣匈奴右贤王王庭,先登石山擒获小王而被封龙额侯;校尉李朔封陟轵侯;校尉赵不虞为随成侯,这赵不虞便是昔日匈奴太子於单的心腹侍卫长;校尉公孙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中郎将绾均有功,赐爵关内侯。共有十一人被封侯,是大汉立国以来因对匈奴作战军功封侯最多的一次。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得意有人愁。未央宫中除了郎中令李广这样因为上不了战场而扼腕长叹的失意者外,还有皇后卫子夫这类因失去专宠而怏怏不乐者。

        卫皇后的弟弟卫青虽立下盖世军功,却丝毫不能弥补她本人的失意。自从那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入宫以来,皇帝的一腔心思就全放在了飞羽殿。王寄虽然疯疯傻傻,肚子却当真争气,很快就生下一子。刘彻爱若至宝,亲自为其取名刘闳,小名九闳。“闳”意为宫殿之门,“九闳”即为九天之门,可比卫子夫的儿子刘据的名字气魄大多了,这令她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刘彻子嗣不旺,天下共知,二十八岁才由卫子夫生下长子刘据,卫子夫也是母凭子贵,才被立为皇后,但刘据迄今未被立为太子。虽说她是皇后,王寄只是夫人,但皇后和夫人的距离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其实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刘闳的诞生更是加重了王寄与她这个皇后竞争的分量,她卫子夫霸天下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她这些闲散的宫愁很快被卫氏巨大的荣光湮没了。刘彻因卫青功高无比,除了为他专设“大将军”一职、加封食邑外,还要册封他三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为封侯。卫青很是惶恐,推谢道:“臣有幸待罪军中,仰仗陛下的神灵才得以使我军获胜,这是将士们拼死奋战的功劳。陛下已加封了臣的食邑,臣的三个子年纪尚幼,毫无功劳,陛下却封赏土地,封他们为侯,如此难以激励前线的将士奋力作战。”要求转而奖赏其部下。刘彻表示道:“朕没有忘记诸校尉的功劳,同样也会嘉赏。”于是卫青长子卫伉被封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均食邑一千三百户。

        元朔六年春天,刘彻再次派兵出击匈奴,以公孙敖为中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信为前将军,苏建为右将军,李广为后将军,李沮为强弩将军,六路大军统归大将军卫青指挥。从匈奴逃归的张骞因为熟悉匈奴情况,也以校尉身份随军作战。李广被放在了最不重要的后军位置,虽然心有不甘,但这已经是他向皇帝力争的结果,他若不接受,就只能继续待在长安做他的郎中令。

        六路大军共十万人,浩浩荡荡出塞。但匈奴早有防备,避开了汉军的锋锐。汉军北进数百里,仅与小规模的匈奴军遭遇,斩杀敌军数千。大军深入大漠,补给十分困难,卫青遂命暂时回塞休整。

        两个月后,大军再次出击,与匈奴主力遭遇。经过激烈拼杀,虽俘虏和斩杀匈奴万余人,但也折损了前将军赵信和右将军苏建两军。

        赵信原本是匈奴部落的小王,任匈奴相国时归附汉朝,被封为翕侯。他率领三千前军遭遇伊稚斜单于大军,汉军拼死血战,大战一日有余,最终寡不敌众,被匈奴骑兵重重包围。赵信见损失部属已多,即使勉强突围,回去后也会被军正判处斩首,干脆率领剩余的八百骑兵投降了匈奴。他是伊稚斜即位后第一个投降的汉朝列侯,单于很是高兴,当场封他为自次王,之后还将自己的亲姊姊嫁给他。正好单于宠臣中行说病死,赵信替代他为单于出谋划策,成为汉朝的又一个心腹大患。

        右将军苏建所部也遭遇了匈奴主力,被敌军包围,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只身突围逃回。按照军法,主帅亡失部众过多要判死刑,昔日李广就曾因亡失全部部属被军正判了死罪,得皇帝特赦才用钱赎罪。苏建一回到军中即被逮捕,卫青帐下幕僚均建议将他在军前斩首示众,以树立大将军的威严。卫青却认为他本人已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没有必要再靠杀将树立威严,即使他可以用大将军的权力处决部将,也不能擅杀,他要做一个人臣不敢专权的榜样。于是将苏建用槛车押回京师,请皇帝断决。刘彻果然赦免了苏建的死罪,令其交纳赎金后贬为平民。

        这一战十万大军出塞,仅斩获万余敌军,汉军折损人数大致与匈奴相当,战绩平平。但也有两人因此战而封侯:一是以校尉身份参战的张骞。他熟悉匈奴地形,及时为汉军找到了水源,使得大军免于饥渴,再加上先前出使西域之功,故封博望侯。二是以嫖姚校尉身份参战的霍去病。这是霍去病第一次上战场,他带领八百轻骑,凭着一腔骁勇血气在茫茫大漠里奔驰数百里,直捣敌人巢穴。这一长途奔袭的战术获得奇效,霍去病一军杀死匈奴相国、当户等官,其中被杀的惜若侯产跟伊稚斜单于祖父同辈,在匈奴地位极高,还俘获了单于叔父罗姑比,俘斩骑士二千余人,而八百汉军无一伤亡。天子赞其功劳卓著,推其为头功,封冠军侯,意思是勇冠三军。霍去病时年未满十八岁,一举成名,成为朝廷中最为人瞩目的风云人物。

        其时,卫氏长女卫君孺丈夫公孙贺封南峁侯,次女卫少儿之子霍去病封冠军侯,三女卫子夫为皇后,四弟卫青一家四侯。七岁的皇长子刘据终于被立为太子,因为是卫皇后唯一的儿子,所以又称卫太子。卫子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过皇帝最宠爱的并不是太子,甚至也不是恩宠正浓的王寄王夫人及爱子刘闳,而是冠军侯霍去病。霍去病与司马琴心成亲后一直住在母亲卫少儿家,刘彻特意为他在北阙甲第修了一座大宅子,土木之工穷极技巧,梁柱轩阑皆被以绨锦,建筑规制甚至超过了宗庙建筑,与皇宫建筑并无二致。然而霍去病却慨然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壮志凌云,掷地有声。刘彻感动不已,引其为毕生知己,宠爱不在昔日韩嫣之下。

        没过多久,霍去病被皇帝任命为骠骑将军,身负秘密使命,独自率一万精兵出击匈奴。霍去病领兵深入匈奴腹地,经历五个王国。转战六天,过焉支山千余里,最终在皋兰山遇到匈奴主力。

        当时匈奴不懂得冶炼之术,不会制造弩机,所用的兵器不及汉军锐利,弓箭也远远不及汉军弓弩射程,但其族全民皆兵,长于马背,行动飘忽来去,作战彪悍勇猛,在遭遇战上,匈奴骑兵一直占据显著优势,汉军丝毫不能占到上风。实际上,中原自夏朝出现军队和军事制度以来,作战最早是以车战为主,战车一般由两到四匹马驾挽,车上有甲士三人,居中者驾车,居左者持弓,居右者执戈,车下随行步兵若干人。此时虽然也有独立的步兵部队,但始终只是配合车兵作战。一直到春秋后期,战争异常频繁,车兵地位下降,步兵上升为主要兵种,骑兵有所发展,但马匹在中原仍然相当罕见。直到秦汉时,马政成为国之大政,秦朝制定了《厩苑律》,对马匹的放牧、调教、管理均有规定,汉朝在奖励民间养马的同时,在北边、西边均置苑养马,这才开始积极发展骑兵,但规模依旧有限,战斗力也不能与匈奴骑兵匹敌。

        以往汉军同匈奴作战,往往是采用战术抑制匈奴的骑兵优势:将较弱的汉军步兵排在最前线,引诱匈奴最强的骑兵部队冲锋。然后隐蔽在阵中的弓弩手突然冲出,用遮天蔽日的箭矢予以狙击。同时汉军的骑兵从两翼包抄到敌后,从两侧掩杀,再以坚固的武刚车和重甲步兵团从正面发起强攻。就这样,匈奴骑兵被截断包围,失去了机动灵活性,骑兵的优势全无,往往会陷入进退不得的凄惨境地。

        但霍去病所率领的却是大汉新建立的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个个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武艺高强,精于骑射。加上霍去病苛刻严厉,督军猛战,进则生,退则死,本人亦身先士卒,跃马当先,亲自充当前导,是以将士争相向前。这是汉军第一次以骑兵全军与匈奴骑兵正面对敌,经过一场血与火的肉搏厮杀,汉军最终险胜,杀死了匈奴折兰王和卢侯王,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俘杀匈奴兵八千九百余。

        此战汉军伤亡七千余人,失亡超过了三分之二,按汉家军法,主帅霍去病该被判斩首,但其人正得皇帝宠幸,军正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场血战下来,在付出七千条性命的代价后,也最终达到了此次出战的真正目标——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之前皇帝刘彻向匈奴太子於单夸耀长乐宫中的十二金人时,於单曾提到匈奴也有祭天金人,是从身毒国传过来的神像,以真金铸就,名字叫做“佛”。祭天金人既然跟天有关,皇帝是天子,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重视,刘彻从此念念不忘,志在必得。霍去病夺得祭天金人后,立即派人用乘传火速送往京师长安。刘彻为这座佛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供养在甘泉宫中。

        同年秋季,刘彻决定乘胜追击,发动了著名的河西之战。年仅十九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主帅,与公孙敖、张骞、李广三名将军分率兵马出塞。霍去病为人勇敢果决,但其人少年富贵,既不体恤士卒,凡事也只以自我为中心,他将汉军精锐都调到自己麾下,集中兵力,突击中坚,猛烈冲击,往往能出奇制胜,这一战也是如此。霍去病一军数万人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泽、小月氏,直至祁连匈奴大营,突然发起袭击,依仗兵力和兵器优势,俘获单垣、酋涂等七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并接受匈奴投降的兵将二千五百余人,斩杀俘虏匈奴兵三万余人,取得重大战果。

        而李广以郎中令身份率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李广一军前进了数百里,即被匈奴左贤王带领的四万名骑兵包围。敌我对比悬殊,汉军非常害怕。为了安定军心,李广派儿子李敢先入敌阵探察敌情。李敢明白父亲的意思,只率领几十名骑兵出阵,突然策马冲入敌阵,直贯匈奴的中心,然后抄出敌人的两翼,顺利返回。回来后,李敢大声向李广报告道:“匈奴兵很容易对付。”汉军这才安定下来。这时候,匈奴军开始猛攻,箭如雨下。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抗敌。敌人攻击源源不断,汉军死伤过半,箭也快射光了,情形十分危急。李广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不要发射,自己亲自用大黄强弩射杀匈奴裨将多人。匈奴兵畏惧飞将军威名,一时不敢过于逼近。此时天色已晚,汉军被重重包围,眼见箭矢将近,难以御敌,都吓得面无人色。但李广却神态自若,意气自如,加意整饬军队。军中将士无不佩服李广临危不惧的勇气。第二天,李广继续率军与匈奴奋战,直到博望侯张骞率救兵赶到,这才解了匈奴之围。

        在这一战中,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再无力追击匈奴军,只好收兵回朝。按照汉家军法,李广以寡敌众,兵死过半,功过相抵,没有封赏。而博望侯张骞行军迟缓,延误限期,应处死刑。皇帝准许他用钱赎罪,由列侯降为庶民。

        另一军合骑侯公孙敖则在大漠中迷了路,也错过了约定的期限,按律当斩,也出钱赎为庶人。

        尽管其余三军师出不利,但由于霍去病一军的胜利,河西之战依旧取得了巨大胜利。霍去病部下有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三人因功封侯。赵破奴昔日与张骞一起自匈奴逃归,被拜为郎官,在未央宫当值。然而大夏殿於单一案后,皇帝刘彻偶然得知他与王寄有私情,虽不介意,但却不能再留他在宫中当值了,因他熟悉匈奴情况,特拨去卫青军中任职,这次霍去病出战河西,又以鹰击司马的身份随军作战。高不识、仆多均是飞将军李广旧部。李广任右北平郡太守时,仆多任校尉,因当面顶撞李广被下狱,还不及论罪时,皇帝召李广回任郎中令,新上任的郡太守路博德不欲多事,将仆多和另一士卒裴喜释放,仍令回复原职。仆多勇敢而有谋略,在军中甚有名气,这次霍去病特意将他调到自己麾下,果然不负所望,立下奇功,被封为辉渠侯。

        最沮丧失意者莫过于李广,他历事三任皇帝,前后与匈奴作战五十年,箭法超群,胆气出众,声震长城内外,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竟然得不到封侯。堂弟李蔡的才干、本领明明在他之下,非但已封乐安侯,丞相公孙弘去世后更是接替其为丞相,位列三公,居百官之首,入朝上殿连皇帝都要起立问安。他的许多部下也都被封侯,就连那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都被封从骠侯,他本人却未得一爵一邑,官职也始终没有超过九卿。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想想就不能心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缘故导致他不能封侯?

        其实仔细回想,他与匈奴交战,始终没有打过一场赢仗,的确无法怨天尤人。莫非当真如那胡巫勇之所言,自己命运不济,与匈奴作战必不能取胜?抑或是因为自己杀羌人降人过多,还是因为那件被人广为诟病的怒杀前霸陵尉胡丰一事,招惹了太重的怨气?

        他实在难以想通,有时候苦恼难以自解的时候,也想过要听那狂人东方朔的劝告,解甲归田,在家抱抱孙子,安度晚年。可他为什么总安不下心来,总觉得心有不甘呢?五十年黄沙征战,铁马金戈,火鼠冰蚕,他已经七十三岁,是汉军中年纪最大者,还会有封侯的机会么?

        霍去病先后两次出击,令匈奴浑邪王部伤亡数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伊稚斜单于为此震怒,派使者责骂负责这一带军事的浑邪王于军、休屠王勇夫,并召二人到单于王庭问责。浑邪王于军担心被杀,异常恐惧,便游说休屠王勇夫,预备共同降汉。刘彻得到消息后,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浑邪王的诱敌之计,遂派霍去病领一万轻骑前往黄河边受降。

        当霍去病正率军渡过黄河时,匈奴内部又发生了分化,休屠王勇夫仔细思虑,认为自己部众损失不多,不至于被单于责罚太重,所以临时反悔,不愿意与浑邪王于军一起降汉。于军当然不肯,当场杀了勇夫及其亲信侍卫。

        正好此时霍去病率军到来,匈奴部众见前来受降的汉军众多,阵容强大,怀疑汉朝有诈,纷纷逃走。霍去病见状,急催马驰入浑邪王营内,亲自与于军面谈,催他约束部属。

        于军心中也有逃跑反悔之意,只是因为刚刚杀了休屠王勇夫,绝了后路,尚在犹豫之中。此时霍去病大军在后,身边只有数十随从,孤身犯险。于军本可以立即擒拿住他,将他献给伊稚斜单于将功赎罪。但像是着了梦魇一样,他从心底深处畏惧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就那么稳稳地站在那里,像山岳一样,面无表情,但双眼却闪动着精锐的光芒,巨大的威严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又弥漫开去,令四周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恐惧。一时被霍去病凛然气度所震慑,于军非但不敢动手,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霍去病立即派人护送于军单身乘坐驿站传车,飞驰长安,随后下令汉军诛杀逃亡的匈奴兵将八千余人,安定匈奴降部,终于止住了哗变。再清点降众,有四万人之多。

        霍去病静静地站在休屠王的营帐前,淡淡的血腥味浮动在四周。他已经习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习惯了功成名就,血腥只会令他兴奋。事实上,他从两年前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到今天能够与舅舅卫青大将军并驾齐驱,全仗着战功累累。这次顺利接受浑邪王降部,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又一个胜利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营帐外尚躺着不少尸首,那是被浑邪王杀死的休屠王及亲信部属。霍去病上前扫视一番,皱了皱眉头,命人将尸首拖走下葬。不料尸首中却突然跃出一个活人来,挥刀直朝霍去病砍来。霍去病急忙闪开,及时避开要害,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他自从军以来,还从来没有受过伤,想不到今天却遭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暗算,不由得很有些恼羞成怒。

        偷袭之人已经被赶过来的汉军士卒死死按在地上,反缚了手臂,这才扯到霍去病面前跪下。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匈奴少年,衣饰跟普通匈奴士兵大有不同,身穿皮裘,颇为华丽,虽然被汉军紧紧按住肩头,犹自不屈地挣扎着,向霍去病怒目而视。

        霍去病按住手臂伤口,强忍疼痛,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却只是“呸”了一声,闭口不答。旁边的汉军大声恐吓,少年也置之不理,只是连声冷笑,态度傲慢之极。

        霍去病冷笑道:“好个倔强的少年!哼,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能知道么?”吩咐去带一名匈奴俘虏过来。那少年的身份很快弄清楚了,原来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

        “原来是个匈奴王子!难怪这般骜傲不驯。”霍去病一面让随军的大夫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冷峻地审视着日磾。日磾虽然被绳索紧紧捆住,眼睛却仿佛要冒出火来,瞪视着霍去病。

        那匈奴俘虏讨好地道:“日磾不识好歹,伤了骠骑将军,不如将他在军前五马分尸处死,也好警告其余休屠王部众。”日磾怒骂道:“你们投靠秦人,早晚不得好死。”又痛骂霍去病不止,只是他说的是匈奴语,汉军并不知道他具体在骂些什么。

        霍去病为人锋锐,最不喜欢旁人反驳,手下部属当面顶撞他尚会被当场重罚,更不要说被俘虏当面痛骂了。亲信士卒熟知骠骑将军的性情,正要将日磾拖开一刀杀死,霍去病却忽然叫道:“先不要杀他,留着他的性命!”突然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弟弟霍光,他不也是像这个匈奴王子这么大年纪么?再望向日磾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冷酷与果断。

        大军回师途中,皇帝有诏令到来,命将匈奴降人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受各郡都尉监护,并允许他们保留胡人的风俗习惯,称为“五属国”;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由匈奴王摇身变为汉家的万户侯;至于少部分不愿意投降的休屠王部众,则没入官中为奴。霍去病遂遵命行事,带着兵马押着少数身份重要的俘虏往长安而去。

        这一日扎营后,霍去病突然命人来请李敢。李敢新被调到霍去病手下任校尉,闻召颇为意外。

        赶来大帐,霍去病正背手而立,见他进来,踌躇的脸上立即换上了笑容,道:“李校尉,我想明日改道走河东,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副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使原本年轻的他显得生机勃勃,更加英俊。

        “自河西回长安取道陇西最近,绕道河东有些远了,不知道将军……”李敢没继续往下问。他早听说霍去病御下严峻,不喜欢听部属发表意见,不过心中还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一向自大的骠骑将军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一件小事跟他商议。

        霍去病道:“是这样,我这次出师受降前,偶然听说我的生父尚在人间,现就住在河东平阳,所以……校尉君,你年纪比我大许多,不知道你认为我这样冒昧前往,我的父亲和弟弟会不会意外,觉得我太唐突了?”

        李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去病得知了身世,想回家乡去看看亲生父亲。

        霍去病的生母卫少儿是皇后卫子夫的二姊。卫子夫的母亲卫媪原是平阳公主的丈夫平阳侯曹寿家的女奴,其人生性风流多情。汉朝时的伦理观念、道德规范不像后世那样严格,人们生活在一种自由度相当大的空间之中。那个时代的女子也大多豪放,主张自由恋爱。卫媪虽是女奴身份,也经常和外人私通,共生有三子三女。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卫媪便干脆让六个孩子都跟自己姓。这六个子女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三女卫子夫和四子卫青。次女卫少儿也继承了母亲风流的特性,最初和平阳小吏霍中孺相好,长期通奸,结果怀孕,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霍去病。但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渐渐厌恶了霍中孺,而移情于更为年轻漂亮的陈掌。陈掌是丞相陈平的曾孙,拜官詹事,前途无量。卫少儿看上了陈掌,便一不做,二不休,公然和陈掌姘居。平阳是平阳侯的食邑,霍中孺本是平阳县派到平阳府做事的小吏,被卫少儿抛弃后,气愤难平,干脆回去了家乡平阳,重新娶妻,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霍光。霍去病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他自小生长在宫中,备受皇帝、皇后宠爱,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主动提起,卫少儿也对他说生父早已去世,他一直信以为真,不料最近偶然得知生父霍中孺活得好好的,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后,颇有惊喜之感。

        李敢见霍去病拿家中私事来问他,自知并非霍去病的心腹,骠骑将军不耻下问,自然是因为自己年纪颇长的缘故,倒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心直口快,便直截了当地道:“将军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看望亲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将军的亲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觉得唐突呢?”

        霍去病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对李敢的话表示赞许。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道:“好!明日一早拔营,去河东平阳。”

        李敢很是不解,回乡省亲并没有错,轻骑简从又省事又方便,为什么非要大军都绕道河东呢?出营帐后才蓦然醒悟过来,这位少年得志的将军就是要让亲人看看他的威风。

        平阳县地处黄河中游,两旁是纵横千里的吕梁山、太行山,汾河水穿越县境,滋润着这块物产富庶的肥沃土地。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跟边郡其他地方一样,常常会遭受匈奴铁骑的蹂躏。早年白登之围、文帝、景帝在位,平阳均遭受过匈奴人的侵扰,县城被踏破,八成以上的人家有亲人被杀或被掳去胡地为奴。

        霍去病率数十骑快马驰到平阳县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击鼓声和哭声。随侍的李敢道:“这是杀人的鼓声。”

        汉代执行死刑前,通常要先击鼓,以壮声威,鼓声一停,就有人头落地。但那鼓声停歇一阵后又重新敲起,似乎被杀的不止一人。

        到城门前,县卒们听说是与大将军卫青齐名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到来,惊得张大了嘴巴,好久才回过神来。一名机灵的县卒听说将军要找平阳县吏霍中孺,忙道:“新任郡太守上任,路过本县,正与县令在县廷前处决犯人,霍君人当在那里,小臣这就领将军去。”霍去病心道:“哪有在刑场上与亲人相认的道理?”道:“不必,先带我去霍家。”那县卒忙应了,又派同伴去刑场找霍中孺。

        一路问明情由,才知道是新任河东郡太守义纵上任路过平阳,正督促本县县令在大开杀戒。

        义纵任长安令时直法行治,不避贵戚,颇有威名。皇帝刘彻同母异父的姊姊金俗有子名梅仲,仗着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有恃无恐,横行京师。义纵查知后,派人捕获,绳之以法,由此震烁京师,赢得了皇帝的侧目。自朝廷对匈奴展开大规模的反击后,连年有大军远征塞外,花费巨大,而民间不法之徒趁机滋事,不少郡县吏治败坏,境内秩序混乱,因而刘彻特别喜欢任用果断敢杀的人,认为只有这样的酷吏才有治民的能力,得知义纵敢拿自己的外甥开刀后,立即提升其为河东郡太守,并当面勉励他放手作为。

        平阳是义纵入河东的第一站,一到县廷就将狱中被关押的数十名罪行较重的罪犯都定了死罪,又将来县狱探望过罪犯的两百多名亲朋好友全部抓起来,用酷刑逼迫他们供认曾私下为囚犯解脱手脚上的桎梏。汉律,为囚犯解脱刑具与其同罪,这些人既然承认罪名,也被一并判了死刑,今日恰好就是处决这三百名罪犯的日子。

        霍去病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杀人如麻,从来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但那毕竟是有“九世之仇”的敌人,忽听得义纵对待治下的百姓如此狠毒,为立威杀人不择手段,不禁有些心惊。但他从来不问政事,况且心爱的妻子司马琴心曾跟随义纵之姊义姁学习医术,多少算是有些干系的人,虽然不满,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情绪。

        霍中孺家位于城南阖里中,是一处一堂二舍的低矮房子,带有一个前院,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了。听见人马声,一名十四五岁的稚气少年开门出来,忽见到许多全副武装的军人,个个高大魁梧,登时吓得呆住,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县卒道:“这位就是霍君的公子霍光。”

        霍去病翻身下马,走过去问道:“你是霍光?我叫霍去病,是你的……”正想要去拉弟弟的手,霍光蓦地尖叫一声,转身跑回院子,又回身将门关上。县卒忙要去拍门,霍去病阻止道:“不必,我等在这里便是。你也去吧。”

        在霍家门外等候的这段时间竟然是霍去病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他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前一宿,他便已经失了大半夜的眠,那种因疲倦而产生的紧张现在还在周身动荡。他自己也颇为诧异,他在大漠中纵横驰骋,即便大敌当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何以自己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而会对从未谋面的父亲和那扇薄薄门板后的弟弟这般害怕?不,不是害怕,是不安。那时响时歇的鼓声愈发加剧了这种躞蹀不下的心理,他终于烦躁起来,再也忍不住,转身命道:“李校尉,你去趟县廷,叫义纵暂且罢手。”李敢道:“遵令。”

        李敢刚走,巷外便有车马声传来。片刻后,一大群人朝巷子里涌来,平阳县令咸宣走在最前面,一见霍去病便抢过来拜伏在地,满口是仰慕骠骑将军等赞语。霍去病见面前黑压压地伏了一地人,却不知道哪位是自己的父亲,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巷口站着一名年近五旬的老年男子,须发银白,正好奇而警觉地注视着他。从第一眼起,霍去病就猜到他一定是自己的父亲霍中孺,忙排开众人,走过去下跪,深深拜道:“去病拜见父亲大人。”

        那老年男子正是霍中孺。他当年被卫少儿无情抛弃,曾发誓今生今世再不理睬她。他也当真说到做到,即使后来卫家一门因卫子夫得宠而显贵,他也从未生过要与卫少儿重修旧好的念头。他当然知道卫少儿之子霍去病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师时,霍去病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对卫少儿的怨恨,他也并不如何爱这个孩子。回到河东后,他从未跟旁人提过在京师的风流往事,重新娶妻生子,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一个孩子的面孔早消逝得干干净净,直到两年前冠军侯声名鹊起,他才重新想了起来,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私生子。不过光有血缘又有什么用呢?对他而言,那个儿子就跟卫少儿一样,只是个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陌生人。

        此刻,陌生人就跪伏在他的面前,当众叫他“父亲大人”,不仅令他惊异,更令县令一干人瞠目结舌。那催着要人命的鼓声终于止歇,天地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霍去病抬起头来,道:“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之子,没有尽孝。”说着竟然有些哽咽了。霍中孺也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扶起阔别二十年的儿子,道:“老臣能够托命将军,这是上天的眷顾啊。”一时父爱天性流露,老泪纵横。

        咸宣咳嗽一声,躬身道:“恭喜霍公和骠骑将军父子相认,这就请二位移驾造访县廷,也好让本县略备薄酒,为骠骑将军接风。”霍中孺不敢接话,霍去病摆手道:“不必了,你们都去吧,我父子二人自有话要说。”

        霍中孺闻言,心中更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忙引着霍去病进门,叫道:“光儿,快过来拜见你兄长。”

        那霍光躲在树后,只露出半边脸来,死活都不肯过来。霍中孺连连抱歉,说是乡下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胆小怕见生人。霍去病虽然年轻,却是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宫廷的尔虞我诈、互相利用,此刻沉浸在亲人相逢的巨大喜悦中,倒也不以为意,命从人尽退出院外,亲自走过来牵起霍光的手,道:“不要怕,我是你阿兄,我的名字叫霍去病。”霍光陡然抽回手去,又躲到父亲身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叫霍去病一声“兄长”。

        之后霍去病在平阳停留了三天,为霍中孺大买田宅、奴婢,为父亲安顿好一切后,才提出要带霍光去京师长安。霍夫人去世已有两年,霍中孺一直与霍光相依为命,虽然很有些舍不得,但为了霍光的前程,也只能答应。只是霍光胆怯异常,一直不肯跟兄长说话。霍中孺只得一再向霍去病道歉,嘱咐霍去病小心照顾弟弟,霍去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离开河东后的数日,霍去病一直想方设法地亲近霍光,无奈始终只是一头热,霍光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令出如山的骠骑将军也拿这个呆头呆脑的害羞弟弟没有办法。汉军士卒都在暗中议论说:“一个是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一个是木讷不言的乡下小子,同是一个父亲生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那霍光被父亲强逼着跟随兄长去长安,心中百般不情愿,一路也是百无聊赖,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对随军押送的匈奴王子日磾发生了兴趣,不停地拿水和食物到囚车边,给那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囚犯。汉军士卒不免更加诧异,但霍光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也没有人敢轻易干涉他,只得任由他去了。

        几天后,军中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某日半夜里,日磾利用汉军对他看管的松懈,竟然设法溜出了囚车。但他也没有就此逃走,而是径自来到霍去病的大帐,打算杀了这个名震天下的骠骑将军,好为族人报仇。满腔仇恨的日磾倒是躲过了巡逻的士卒,顺利溜进了骠骑将军的大帐,但却在偷取佩剑时惊醒了霍去病。汉军士兵听到喊声,一拥而进,将日磾擒住,夺下佩剑,见到骠骑将军毫发无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却不由得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本朝律令苛严,倘若骠骑将军被刺,今晚巡逻守卫的士卒都要连坐获罪,可就一个都别想活了。

        一时间汉营中火光霍霍,亮如白昼。霍去病心中恼恨,下令将日磾拖出去乱刀砍死。忽见霍光匆匆掀帐而入,大叫道:“不要杀他!”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薄裤,想是睡梦中刚刚得到讯息,便立即赶来营救。

        众人惊讶地望着霍光,他虽然满脸畏惧,但还是勉强鼓足勇气,直直走到霍去病面前,低声道:“阿兄……请你……请你不要杀他!”

        霍去病大感惊讶,弟弟终于跟他说话了,这是第一句话呢。他有些喜出望外,于是下令将日磾重新锁入囚车,与其他的重要俘虏一起先行押送长安。日磾被带出去的时候,霍光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那一直不肯屈服的匈奴王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转头去,不敢再看。

        待众人都退出大帐后,霍去病严肃的神色一下松懈了许多,见弟弟衣衫单薄,连忙取过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霍光依旧沉默,但望着兄长的目光显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畏惧,多少有些感激和亲近之意。霍去病大喜,将霍光一把抱住,道:“来,阿弟,你跟我睡这里……不,我们还是不要睡了,一起喝喝酒、说说话。”

        祁连山是水草丰美之地,绿草如茵,山花烂漫,是匈奴的主要牧场之一。焉支山上林木葱翠,盛产红蓝花,花瓣中含有红、蓝两种色素,匈奴妇女习惯挼取英鲜者,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蓝汁后,即成鲜艳的红色染料,称为“胭脂”,用以修饰面容。单于妻号“阏氏”,也是言其可爱如胭脂。河西一战,霍去病踏破焉支、祁连两山,匈奴势力不得不退到焉支山以北,因而有匈奴歌谣哀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胡地哀声,长安却是欢声笑语。许多降汉的匈奴人第一次见到如此雄伟的城池,惊叹之余,更是畏惧大汉的强大。匈奴人来到西市、东市,用大汉皇帝慷慨赏赐的金钱疯狂地购买各种物品。商人们也纷纷使出各种解数,兜售商品。匈奴人天性好战,最为他们钟爱的自然是大汉优质的兵器和精良的弓弩,尽管商人趁机抬价,价钱比以往高出几倍,但店铺的武器还是销售一空。

        麻烦也随之到来。大汉律令,马高五尺九寸、齿未平、十岁以下者,十石以上弩,均不得出关。这条律令既针对诸侯王,也适用于匈奴,且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塞,更不准将兵器卖给匈奴人,不然以死罪论。虽然匈奴人投降了汉朝,但还是匈奴人的身份,是以售卖兵器的商人均违反了律令,被逮捕判处死刑的多达五百余人。

        右内史汲黯向皇帝进谏道:“大汉发兵征讨匈奴,死伤不可胜计,消耗费用以巨万百数。臣以为陛下得到胡人,会把他们赏赐从军死难者家属做奴婢,以此来谢天下。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浑邪王率领数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将这些胡人供奉得如同骄子一般。百姓无知,又哪里懂得卖给匈奴人兵器就会触犯法律呢?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赢以谢天下,又要用苛严法令杀戮五百多名无知的老百姓,此即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臣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帝刘彻听后只是沉默,但最终还是下诏减免了五百人的死罪,从轻发落。

        霍去病军功赫赫,回到长安后,皇帝刘彻为他举办了隆重热烈的庆功大宴。霍去病自此恩宠有加,与大将军卫青地位相等,其弟霍光也当场被皇帝拜为郎中,入未央宫当差。

        霍光第一次见到皇帝,伏在地上,紧张得全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彻见状反而很高兴,道:“是个淳朴的孩子。”特命霍光随侍在自己身边。

        郎中等同于亲信侍卫,职责多是侍奉皇帝,随时奔走传令。当郎中没几天,霍光就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充当使者,替天子到茂陵取董仲舒新著。刘彻喜欢读书,经常派人到茂陵向董仲舒、司马相如这样的大家索读新书。霍光从宣室出来,不觉很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茂陵在哪里。踌躇了许久,只得去找郎官苏武,嗫嚅着请他帮忙。

        皇宫中的郎官个个有来历,即使不是权贵亲属,也必是武艺出众的良家子弟,有趾高气扬的,有踌躇满志的。霍光不喜欢那些人,除了苏武,苏武就像他老家的邻家大哥一样,平和,亲切,令人安心。

        苏武与霍去病同岁,之前二人同为郎官时就没什么交情,而今霍去病显达,苏武之父苏建跟随大将军卫青出战匈奴时因全军覆没失去了官职,他更不想与霍氏走得太近,以免有攀龙附凤之嫌。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霍光紧张得满头大汗时,颇同情这个笨拙的少年,便慨然答应道:“我陪你一起去。”跟当值的侍郎说了一声,与霍光同乘一辆车子,往茂陵而来。

        出了长安,霍光紧绷的脸才松弛下来,贪婪地望着车外咸阳原的美景,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呼吸过了!

        自从来到长安,霍去病就走马观花地带霍光出席许多庆功宴会,将他引荐给各种各样的人。原来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都是他这个乡下穷小子的亲戚——皇帝是他姨父,卫皇后是他姨母,大将军卫青是他舅舅,平阳公主是他舅母,大名士司马相如的女儿是他嫂子,还有许多的王侯公主,全部跟他沾亲带故。他从来没有想到一日之间能跟这么多声威赫赫的人结亲,眼花缭乱之余,也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几乎窒息。而霍去病却不顾他的感受,将他强送进宫中当差,他稍有畏缩之语,便招来兄长厉声呵斥。在宫里惶恐,在家里委屈,真不如过去在老家平阳跟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生活虽然苦些,却是过得逍遥自在。他虽然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唯一的安慰就是去未央大厩看马。倒也不是他格外喜欢骏马,而是日磾做了黄门署的马奴,专门负责养马。他跟那匈奴王子虽然语言不通,却有一股难言的默契,暗中做了好朋友。若非日磾是囚犯,行动被限制在大厩之内,霍光真想带他来这咸阳原看看。

        苏武见到霍光的样子,知道他被压抑得太久,心头微微叹息。

        来到茂陵董仲舒家,仆人称董先生正在静坐,霍光便请仆人去转告皇帝的旨意,自己等候在院中。董宅甚大,西院中树有一个箭靶,正有一名八九岁的少年在练习射箭。他挽一张常人用的大弓,羽箭飞出,正中靶心。一旁观战的少男少女立即拍手喝彩。

        苏武见霍光瞧得目不转睛,道:“那少年是飞将军的孙子李陵公子,是个小神射手。他也是太子的伴读,同时教太子学习射箭。”

        霍光见那李陵连发五箭,箭箭射中靶心,最后一箭甚至劈开前一支箭的杆身,不由得大叫一声:“好!”

        李陵回过头来,笑道:“苏武哥哥,这位郎官君是谁?”苏武道:“霍光,骠骑将军的弟弟。来,我为你们一一介绍——这位是飞将军的长孙李陵;这位是李敢将军的儿子李禹;这位是桑弘羊侍中的儿子桑迁;这位是平阳侯曹襄,平阳公主之子;这位是江都国翁主,细君翁主也是董先生的义女。这位小女娃娃呢,是刘宗正的女儿刘解忧。他们都住在茂陵,时常聚在董先生这里读书射箭。”

        霍光见李陵年纪比自己小许多,却能射一手好箭,很是羡慕,迟疑着问道:“我能拜李公子为师,跟你学习箭术么?”

        李陵年纪虽小,为人却是豪迈热情,笑道:“别说什么师不师的,大伙儿一起玩就是了。来,你射一箭试试。”

        霍光却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生怕丢份儿被人耻笑。刘细君微笑道:“不要怕,总比我射得好,我可是连弓都拉不开呢。”

        霍光遂取了李陵适才用过的弓,搭了一支羽箭,开弓到一半,便觉得吃力,手一松,羽箭飞出,斜射入面前不远的地下。李禹登时放声大笑起来,道:“你当真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么?怎么一点也不像骠骑将军呢?”霍光脸臊得通红,极是难堪。

        李陵笑道:“你步法和射姿都不对,应该先站稳身子,像这样……”正指点霍光射箭,仆人匆匆送了一大卷竹简出来,道:“这是董先生献给皇上的新书。”

        霍光忙接了书简,道:“我得赶紧回宫向皇上复命了,下次再来向李公子学习射术。”匆匆辞别出来,登车走出老远,才闷闷地问道:“我是不是太给我阿兄丢脸了?”苏武道:“不过是射箭而已,何须介怀?多练几次就好了。”又指着一旁的宅子道:“这是司马相如先生的宅邸,你嫂嫂……”忽见司马琴心正陪着一名男子走出来,不由得一愣。

        霍光也很奇怪,心道:“原来嫂嫂今日回来茂陵了。”车子驰出一段,苏武命驭者停车,道:“你先回未央宫。我临时有点私事,办完再回来。”说罢跃下车子,回头往司马相如家赶来。

        那男子刚与司马琴心道别,往东而去。苏武疾步追上去,叫道:“雷被!”

        那男子闻声回过头来,果真是被当做射杀匈奴太子於单车夫的嫌犯而遭缉捕的雷被!苏武认得他,完全是巧合。五年前的某日,他奉皇帝之命来茂陵取司马相如所著之书,正好遇到司马琴心和雷被手牵手出来。后来雷被被指认杀人,司马琴心险些遭到牵连,但雷被一直未能被捕获。

        雷被虽不记得苏武,但见他一身郎官服饰,立即本能地去拔佩剑。苏武冷笑道:“你是要在京畿之地当众跟我格斗么?只要我高喊一声,你连茂陵都走不出去。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牵连了旁人。”这“旁人”自然是指司马琴心了。

        雷被道:“天子在去年大赦了天下,我之前所犯下的所有罪行都已勾销,就算你擒住我送官,也没有多大用处。”正想要说服苏武放过自己,夷安公主凑巧散步过来,一眼认出雷被,立即命侍从上前围住他。

        雷被道:“公主一点也不念旧情么?”夷安公主道:“我跟你有什么旧情?是你行刺於单又用毒药害死他吧?也是你射杀了车夫朱胜又射伤我师傅吧?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谁做事?”雷被道:“要我说实话不难,可我要见了天子才能说。公主,我愿意束手就擒,这就请你带我进宫吧。”当真解下佩剑,递给了苏武。

        夷安公主很是意外。苏武道:“公主,小心有诈。”

        夷安公主便命仆从寻来绳索,反缚了雷被双手,令他与苏武同乘一辆车子,带着侍从往未央宫而来。

        刘彻正在宣室阅读董仲舒新书,手不释卷,听说夷安公主和苏武捕到了行刺匈奴太子於单的刺客雷被,大为意外,立即召见。雷被一番供述后,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淮南王刘安的阴谋。

        淮南从来就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大汉第一任淮南王是开国名将英布,当时的淮南国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会稽五郡,地域广阔,风光无限。然而好景不长,刘邦立国站稳脚跟后即大肆诛杀功臣,用具五刑的酷刑杀死梁王彭越后还将其剁成肉酱,分赐给诸侯。英布得到肉酱后恐惧异常,担心自己也会落到如此下场,于是集结军队谋变,结果兵败被杀。之后刘邦封少子刘长为淮南王,辖九江、庐江、衡山、豫章四郡。

        刘长的母亲原先是刘邦女婿张敖的小妾。张敖封赵王,系刘邦与吕雉唯一爱女鲁元公主的夫婿,依然逃脱不掉被猜忌的命运。刘邦路过赵国时,张敖为了讨好刘邦,将身边最貌美的小妾赵姬送去侍寝。不久,赵国丞相贯高设计刺杀刘邦未果,张敖和赵姬都受牵连入狱。赵姬在狱中上书,称自己怀了刘邦的孩子,托辟阳侯审食其转告皇帝。审食其是吕雉的情人,先将这件事告诉了吕雉,吕雉出于嫉妒不予理会。赵姬在狱中生下刘长,之后悲愤自杀。刘邦得知后很是痛心,命人厚葬赵姬,将刘长抱给吕雉抚养。吕雉因赵姬已丧,对刘长还算不错,视若己出,尽心抚养,所以后来吕氏当权时,刘邦诸子或被逼死,或被毒死,或被饿死,刘长都得以无恙。

        刘长被封淮南王后,得知母亲赵姬自杀的真相,归咎于审食其,有心复仇,但因审食其有太后吕雉的庇护,不敢妄为。吕雉死后,群臣倒吕拥汉,选出了代王刘恒做皇帝。刘长自恃是皇帝的弟弟,骄横跋扈,亲自用铁椎杀了审食其。这一举动震惊朝野,上至薄太后、太子刘景,下到王侯大臣,均忌惮刘长。但是文帝刘恒认为高皇帝在世的儿子只剩下自己和刘长,手足情深,因而没有追究。刘长归国后又自作法令,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与匈奴、闽越暗通声气。事发后被削去王爵,逮捕至长安,文帝赦免其死罪,发配到蜀郡。刘长途中绝食而死。民间有歌谣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听到后大有愧色,为表示自己不贪淮南之地,将淮南国一分为三:淮南、衡山、庐江,分别封给刘长的三个儿子,长子刘安继任淮南王,都城设在寿春。

        刘安当真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好读书操琴,谈玄论道,与当今天子颇为投契。刘彻极爱刘安写的《内篇》,读得手不释卷,又令刘安再写《离骚传》。每每刘安入朝,叔侄二人在宣室中交流方术诗文心得,惬意得如饮美酒,心都快要醉了。在刘彻眼中,刘安是如玉如圭的有斐君子,尤其他那一套养生炼丹、追慕神仙的方术令人迷恋不止。所以当雷被跪伏在宣室殿下,告发刘安预备造反的种种时,刘彻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但雷被所讲述的故事也是有头有尾,有枝有叶,毫无破绽,令人不得不相信。

        原来雷被本是长陵人氏,汉时墨子遗风尚存,青壮年好为游侠,他也是如此,跟人学了一手好剑法后,四处游历,成为江湖游侠。到淮南时被刘安招入门下任郎中,因外表潇洒,剑术精湛,成为刘安最倚重的心腹。

        之前雷被伪造关传来到右北平郡,目的在于刺杀郡太守李广。倒不是他本人或淮南王刘安跟李广有私人恩怨,而是刘安久有谋逆之心,想借助匈奴人的势力。这不是什么新鲜法子,他的父亲前任淮南王刘长谋反时,就暗中派人与匈奴、闽越暗通声气。昔日吴楚七国之乱,诸侯王谋反前也曾与匈奴暗中结为联盟,只不过匈奴还没有来得及发兵,七国就已经兵败。刘安也走父亲的老路,派人与匈奴相结。他是高皇帝刘邦的亲孙子,在当今诸侯王中地位最高,军臣单于甚是看重,同意在他起兵时发兵相助,但要求刘安先拿出一点诚意来——以匈奴人最畏惧的飞将军李广的性命作为结盟的见面礼。雷被前往平刚,正是要办这件送给匈奴的礼物。

        他本已有周密计划,在城南酒肆撞见李广不过是个意外,他本有意借机杀了李广,可又畏惧同在酒肆的郭解,心中正矛盾不已时,居然听到了淮南国翁主刘陵的声音,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是直接从淮南国赶来边郡,而刘陵八月底便离开京师,陪着夷安公主来到边郡,未及遇上刘安派去长安的使者,因而她并不知道父王的计划。但她为人极其聪慧,第一眼见到雷被就猜到他的来意。雷被武艺高强,剑术精湛,有“淮南第一剑客”之称,可李广也并非泛泛之辈,一旦动起手来,杀之不易,但要杀夷安公主就容易多了。公主死在右北平郡,郡太守李广失职,论罪要当弃市,所以她先有意以言语暴露夷安公主的身份,目的就是要提示雷被。雷被虽然会意,可依然畏惧郭解,不敢轻易动手。刘陵不知究竟,不免怀疑雷被因为飞将军李广的威名而心生胆怯。凑巧羌人阿胡为族人复仇行刺李广,刘陵遂有意唆使夷安公主离开酒肆,原本是要给雷被胁持杀死公主的机会,但后来又改变主意——她与夷安一直在一起,公主若死,她也难脱罪名。况且她与夷安交好,日后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机会,就此杀死未免太可惜,遂暗令雷被设法接近公主。公主爱玩,果然被雷被哄得团团转,到地下搏庄疯玩了一夜。

        次日,刘陵得知了匈奴军臣单于已死的消息,急忙设法通知雷被,令他停止行刺李广的计划。万一新单于跟大汉结盟,将淮南王与匈奴相结之事告诉朝廷,那可就大事不妙。尤其是刘陵意外听到赵破奴与东方朔的对话,怀疑那逃归的宫女王寄知道了淮南王与匈奴结盟的计划,虽说王寄醒来后不记得前事,暂时缓解了危机,但万一有一日她又记起来了呢?所以一直有心想杀其灭口。但郡府那样的地方,外人实在难以混进来,刘陵甚至想过自己动手,可又忌惮东方朔之精明,最终计划在返回京师的途中由雷被带人劫道。哪知道上路之时,朝廷正好有诏书到达,召李广回朝任郎中令,李广与使者一同上路,其随从士卒不少,又多是武艺精良之辈,雷被劫杀计划遂告泡汤。

        一行人返回京师后,王寄反倒不足为虑,新投降的匈奴太子於单成为淮南王势必要除去的眼中钉。淮南国太子刘迁气走太子妃梅瓶,淮南王刘安将太子捆送京师,实际上就是要寻机将刘迁送到京师来主持行刺於单之事。而雷被也一直藏身在淮南邸,并有意无意地跟司马琴心来往,目的就是要利用她获取最新消息。刘陵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嫁给於单,也想利用这一点,假意是为朋友之义气而行刺,万一事败,还可以拿夷安公主来当挡箭牌。

        当晚,雷被先派人放火,引开於单手下的注意力,自己闯入於单卧室,出其不意地刺伤了他。但匈奴人也足够机警,很快赶来将他团团围住。於单命手下退开,告诉他道:“我大致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现在是大汉的涉安侯,以前我当匈奴太子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绝不会出卖之前暗中与匈奴通好的汉朝高官。

        雷被由此全身而退。他回到淮南邸后将经过情形报告给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刘陵推测於单定然不会张扬遇刺一事,刘迁遂连夜作出安排。次日,於单的车夫朱胜按计划到东市接了假的淳于光大夫来到北阙甲第为於单疗伤,伤药是最好的外伤药,但裹伤的药布上却早浸泡了雄黄。

        几日后,於单在赴长乐宫家宴时于西阙外遭暗箭伏击,淮南邸的人这才知道不只他们一家想要於单死。至于当晚长乐宫家宴,据说刘陵本来也有计划,但后来没有实现,反而是隆虑公主之子陈耳因为喜欢夷安公主而抢先对於单下了手。

        於单死后次日,夷安公主和东方朔很快追查到北阙甲第,淮南太子刘迁遂命将朱胜灭口。雷被伪装成车夫,有意停在於单宅邸附近,果然顺利载上着急回家的朱胜,趁他进门时用带毒的弩箭射杀了他,线索最终中断于此。雷被则一直藏在淮南邸中,躲过了追捕。后来刘陵觉得东方朔成了夷安公主的师傅,人又那么聪明,对自己威胁太大,又令雷被伺机射杀东方朔。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东方朔与车夫都中了弩机射出的毒箭,车夫死了,东方朔却命大活了下来,不过终于还是半瘫在床,再也不能东奔西走地去查案了。

        之后雷被伪造关传逃回淮南国,因立下许多功劳,加官晋爵,成为淮南王宫的座上宾。淮南王太子刘迁酷爱剑法,拜了不少名师,勤学苦练,自觉得武艺了得,所以特意找“淮南第一剑客”雷被较量。哪知道太子心高手低,剑法根本不堪一击,雷被上来两下就击伤了刘迁。同场较艺,受伤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刘迁却心胸狭窄,怀恨在心,从此处处为难雷被。雷被在淮南国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正好皇帝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允准民众自愿从军出击匈奴,规定诸侯壅阏不与击匈奴者当死,于是雷被向淮南王刘安请求从军去打匈奴,为国家效命疆场。雷被知道如此多的淮南国机密,刘安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遂将其软禁起来。雷被担心早晚会被刘迁诛杀,想方设法逃出了淮南。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就此背叛淮南王,只是忽然很留恋那段与司马琴心交往的日子,遂来到京师茂陵重访故人,这才从卓文君口中知道琴心早已成为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妻子,风光无限,不由得悔恨交加。卓文君也是个奇女子,见他悔不当初的样子,居然同意安排女儿跟他见一面,今日凑巧司马琴心回来茂陵父母家中,二人一番长谈,琴心送雷被出来,正好被苏武看见。雷被见难以脱身,遂决意面见天子,说出一切真相。

        这一番交代,雷被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刘彻听完惊异不已,夷安公主更不能相信最好的女伴刘陵居然是淮南国安放在京师的奸细。

        宣室寂静了下来,连咳嗽也不闻一声。过了好久,夷安公主才问道:“这些……这些是真的么?”雷被道:“天子面前,罪臣不敢妄言。”夷安公主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当面去问阿陵。”正要奔出宣室,刘彻命道:“拦住公主。去召东方朔和淮南国翁主刘陵来。”郎中飞奔出去传令。

        过了小半个时辰,谒者引着刘陵进来。她见雷被被缚在阶下,很是诧异。雷被道:“翁主,臣已经将一切实情都招出来了。”刘陵奇道:“什么实情?”

        夷安公主奔过来问道:“雷被说之前行刺於单、射杀车夫朱胜、射伤我师傅都是受你和你王兄指使,是真的吗?”

        刘陵大吃一惊,道:“什么?”夷安公主见她一副浑然不知情的样子,便将之前雷被的招供大致复述一番。

        刘陵忙上前拜见天子,叩首道:“雷被满口都是诬陷之词,请陛下明察。”刘彻道:“噢,那么翁主不认得雷被了。”刘陵道:“不,臣女认得他,右北平郡之行后,雷被来投淮南邸,臣女见他武艺高强,就私自留下了他,没有告诉公主等人知道。但臣女并不知道雷被其实是别有所图,得知他就是射杀朱胜的凶手后,臣女本要绑他见官,但却给他逃走了。臣女怕惹来朝廷怀疑淮南,所以也没敢声张。而今事情已然明白,雷被早先投在淮南邸,就是要地利之便,好行刺匈奴太子后嫁祸给我淮南。”

        刘彻道:“照翁主的说法,是雷被设下了一个大圈套,目的就是要陷害你们淮南?”刘陵道:“陛下先听了雷被的供词,已经先入为主,臣女不敢再多妄辩,仅举一事为例,夷安公主的金簪是我拿的……”

        夷安公主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是你?”刘陵道:“是,是我。大夏殿家宴前,我到永宁殿看望公主,见公主泪水潸然,心中不忍,一时冲动,就顺手取了金簪,想用它杀了於单,这样公主就再不用再嫁自己不喜欢的人了。第一巡酒后,於单最先出殿去方便,我就将金簪交给了王兄刘迁,让他跟去茅房,伺机杀死於单。但杀人这事说起来容易,真的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兄长跟於单并无深仇大恨,又是被我所逼,所以一直不忍动手,结果不小心遗失了金簪,最终也就没能下手。至于后来昭平君陈耳捡到金簪,暗中加害於单,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真如雷被所言,是我和王兄安排了一切,派他到甲第行刺,又连夜安排下假大夫之计,往药布上涂毒,那么我该知道於单早晚必死,又何须再多此一举,还要在大夏殿冒险用金簪动手呢?”

        刘彻闻言很是震动,道:“翁主是不愿夷安公主嫁给胡人而起杀人之意?”刘陵道:“正是如此。”

        夷安公主却道:“金簪的确是很好的借口。但之前我和师傅推测是王寄在永宁殿拿了金簪……”忽然意识到王寄已经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忙改口道:“是王夫人在大夏殿遗失了金簪,王夫人本人又不记得这件事,你说是你拿了金簪,只是空口无凭。”

        刘陵闻言很是失望,道:“公主,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你居然不相信我的话?”忽听得背后有人道:“我相信翁主。”

        只见四名郎官抬着一具坐榻进来,榻上所坐之人正是东方朔。夷安公主忙迎上去,叫道:“师傅。”

        郎官将坐榻放下,东方朔道:“臣有伤在身,无法行礼,请陛下见谅。”刘彻一摆手,道:“卿说相信淮南翁主的话,可有凭据?”

        东方朔道:“大夏殿之案,用金簪向於单下手的是昭平君陈耳,此节已经确认无疑。他杀人的起因也只是事出偶然,无意中捡到了金簪,认定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给於单的定情信物,一怒之下用金簪攻击於单,既杀了於单,又可以将怀疑目标引向公主,可谓一箭双雕。但里面还有个疑点,那就是陈耳捡到金簪一事,金簪是太后赏赐给夷安公主的,陈耳认得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凭什么会认为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给於单的定情信物呢?为什么没有认为是夷安公主身上掉下来的呢?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在茅房里面捡到了金簪,茅房分为南北两边,妇女在南,男子在北,陈耳只有可能在男茅房中捡到金簪,才会认定是从於单身上掉落,认定是夷安公主送给他的定情信物。话说回来,男子中又有谁能拿到金簪呢?於单不可能,公孙贺也不可能,只可能有一个人——淮南国太子刘迁假翁主刘陵之手。所以据此推断,翁主的话是完全可信的。”

        刘陵本已泪光盈盈,闻言顿时展颜而笑,道:“东方先生,你可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夷安公主仔细回思,果然是这个道理,忙歉然道:“抱歉,阿陵,我误会了你。”

        雷被忙道:“臣所言句句是真,绝没有欺瞒陛下和公主。刘陵虽是女子,却是老谋深算,阴险狡诈,金簪一定是她预先伏下的棋子,你们可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

        刘陵道:“我若是老谋深算,怎么会不预先调查清楚,就收留你进淮南邸呢?陛下,雷被逃亡后,臣女派人细细调查他的来历,发现他居然和丞相长史审卿暗中有密切来往,所以他为何假意投靠淮南邸,倾心尽力陷害淮南国,动机一望便知。”

        审卿即是辟阳侯审食其的孙子。审食其与汉高帝刘邦同乡,以舍人从刘邦起兵反秦。刘邦带兵离开沛县时,留下自己的哥哥刘仲和审食其一起照料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儿女。楚汉战争期间,审食其曾经与刘太公、吕雉一起被楚军俘虏。三年囚徒生涯中,审食其忠诚相伴,与吕雉结下生死与共的深厚感情。大汉立国,因为吕雉谏争,没有战功的审食其也被封为辟阳侯。刘邦死后,吕雉更无顾忌,召审食其入住长乐宫,公开往来。审食其更是被任命为左丞相,虽不管理政务,却像郎中令一样在宫殿内监视,公卿奏事均须通过他的决裁,权势极大。吕雉死后,陈平、周勃等诛杀诸吕,恢复汉室,审食其只被免去相位。但淮南王刘长怀恨其在汉高帝时对其亲母见死不救,于是伺机杀了审食其。审食其之子审平继为辟阳侯,一再上书文帝刘恒,请求追究刘长,但文帝因为高帝诸子仅有自己和刘长在世,置之不理。后来刘长谋反被废,在迁往蜀郡的途中愤而自杀,传说也与审平有关。文帝内疚之下,将淮南国一分为三,封刘长五岁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次子刘赐为衡山王,三子为庐江王。数年后,审平因谋反罪名自杀,辟阳侯爵位废除,据说此事与衡山王刘赐大有关系。不管传闻是真是假,淮南王与审氏势同水火却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审卿即是审平之子,素来是坚定的削藩拥护者,最关键的是,他也住在北阙甲第,宅邸就在於单住处的东面。

        刘彻闻言,果然立即会意了刘陵的弦外之音,将狐疑的眼光投向雷被。雷被还要再辩,东方朔忙道:“宣室是朝廷议政之所,不能成为小人自辩申述的地方,陛下何不将此人交给廷尉审问?”

        刘彻便命人将雷被下廷尉狱,又命夷安公主和刘陵退出,这才问道:“卿认为雷被告发淮南王谋反之事可信么?还是更相信这是丞相长史审卿的陷害?”

        东方朔答道:“臣近来一直在读故郎中徐乐的遗书,对其‘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之论有了更深的体会。自高帝以来,朝廷千方百计地孤立、削弱诸侯王的地位,所以才有文帝时的淮南叛乱,景帝时的七国之乱,若不是朝廷强硬削藩,未必会激起诸侯国举兵反叛。陛下即位以来,采纳主父偃建议,广行推恩之令,命诸侯王将封地分给所有的子孙,一人为王,余者为侯,堪称最高明的削藩之策,天下士庶均称赞天子的仁义美德。现在诸侯王兵众不及吴楚十分之一,天下安宁又万倍于秦时,若是在这种时候举兵叛乱,既无对抗朝廷的实力,又出师无名,得不到民心拥护,只见其祸,未见其福,不是白白费事么?”

        刘彻道:“卿是说淮南王不会谋反么?朕其实也相信刘安叔父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东方朔道:“雷被的供状很完整,并无破绽,刘陵的反驳也极其有力。臣的意思是,锥在囊中,最终要破袋而出。若陛下此刻因雷被片面之词而穷治淮南王,便会失去仁义的美名。若淮南王有心谋反,早晚要露出破绽,那时再治罪不迟。”

        刘彻笑道:“许久不见,卿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东方朔微微叹了口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臣这几年来悟出的道理。五年前,陛下尚且烦恼朝臣、诸侯中有人与匈奴勾结,而今匈奴一蹶不振,陛下还会有此忧心么?那些有心投靠匈奴的人,怕是自己早就熄了反叛的念头了。只要大汉强大,人主仁义,自然是人心所向。”

        刘彻大笑道:“是这个道理。朕正预备要再击匈奴,生擒单于。”笑声未落,便有郎官进来禀告道:“丞相君在殿外求见陛下。”

        刘彻急忙起立迎接,一旁内侍高声叫道:“皇帝为丞相起立,问丞相无恙。”李蔡进殿伏地,拜道:“臣李蔡叩见皇帝陛下无恙。”刘彻道:“丞相请起。”

        李蔡道:“臣……臣的长史自杀了。”刘彻惊道:“审卿自杀了么?”李蔡道:“是,他服了毒,他的家人往丞相府送来了遗书,是指名给陛下的,臣不敢妄自拆阅,特送来给陛下御览。”内侍接过他手中的信简,转奉给刘彻。

        刘彻略略一看,无非是称淮南王刘安包藏祸心、密谋造反之类,不禁很有些恼怒,道:“这审卿既然一意指认淮南王谋反,为何不肯到廷尉当面作证,反倒要抢先自杀?分明是心中有鬼。”

        李蔡少不得要为自己的下属辩护几句,道:“淮南王是高皇帝亲孙,地位尊崇,告发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量。审长史为表明上书不欺,才会先自杀阙下,以死来博取陛下信任。”刘彻道:“罢了,罢了。朕已经将雷被交给廷尉审讯,这件事等有了结果再说。你们都退下吧。”

        等李蔡和东方朔尽数退出宣室,刘彻才对身边的霍光道:“这未央宫是越来越不安全了。五年前,你兄长霍去病带人搜捕大乳母宾客住所,搜出了一张画有长乐宫秘道的地图,朕派人到长乐宫暗中验证,竟然八九不离十。这未央宫也是前朝旧宫,想来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暗道。而今宫里的人更靠不住了,雷被被押进宫不久,审卿便抢先自杀,可见有人暗中给他通风报信。”

        霍光见皇帝怨气颇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闷不作声。

        刘彻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么?”霍光勉强道:“陛下心情不好,臣不敢多嘴。”刘彻道:“你倒是个老实孩子。朕有一件事派你去办,你带一些人,冒充丞相长史审卿的门客,去廷尉府将雷被劫夺出来。”

        霍光大吃一惊,道:“陛下说什么?”刘彻道:“不必惊讶。当初你舅舅卫青大将军被馆陶公主囚禁,也是公孙敖和张次公带人将他从狱中救了出来。朕让你劫狱,也是有目的的。”

        皇帝亲自委派的劫狱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刘安的庶孙刘建亲自来到长安,诉说淮南王不肯行推恩令,虐待庶子,而且正阴谋反叛。

        刘建的父亲名刘不害,是淮南王刘安的庶长子,因为不是王后所生,不得刘安宠爱。本来按照朝廷颁布的推恩令,刘不害也该在淮南国内得到一块封地,但刘安不愿意削弱自己的实力,不肯封地给刘不害。太子刘迁也因为自己是嫡子身份,对长兄刘不害很是无礼。刘建看到父亲被多方迫害,很是不满,私下招募勇士,预备刺杀太子刘迁,然后立父亲当太子,结果事泄。刘建被逮捕,太子刘迁命人将他绑在马厩中,用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后来刘建暗中得人帮助,才逃出淮南国,赶来京师告发。

        汉代以孝治国,刘建身为人孙,告发祖父和叔父谋反是大不孝。以往多有诸侯王庶子因为与嫡子争宠而告发父亲谋反者,通常会先于谋反者被弃市处死。但正逢雷被案发,刘建的证词得到采信。在他的指引下,廷尉逮捕了正住在长安淮南邸中的淮南国中郎伍被。伍被和盘托出一切,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原来刘安一意谋反,倒不是如何窥测皇位,而是他读书多,对皇权的刻薄寡恩有清醒的认识:汉高帝封了八个异姓王,坐稳皇帝宝座后一口气铲除了七个,都是以谋反之罪,其中就包括第一任淮南王英布。汉文帝刘恒即位后第六年,便逼得唯一在世的弟弟第二任淮南王刘长自杀,罪名也是谋反。而实际上,天下多有认为刘长谋反是朝廷罗织罪名制造出来的冤狱,因为如果真是谋反,文帝就不会内疚之下继立刘长五岁的长子刘安为淮南王了。刘安长大成人后得知父亲其实根本没有谋反之心,不过文帝是命舅舅薄昭写信严厉斥责刘长,刘长担心被朝廷诛杀,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联络匈奴、闽越,做了一些逃亡的准备,结果反倒成了谋反的罪证。刘安知道了真相,父亲之死遂成他心中的死结。

        景帝在位时,爆发了吴楚七国之乱,刘安时年二十五岁,本欲参与其事,但因为下属阻止而没有采取行动,倒是由此避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刘安到京师朝见,刘彻之舅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迎于霸上,并奉承刘安道:“皇上还没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天下闻名。如果宫车某日晏驾,臣一定会设法迎立大王为皇帝。”

        当时刘彻新即帝位,才十六岁,这番话并不是说他没有儿子才地位不稳,而是因为他尊崇儒术,与好黄老之术的太皇太后窦漪房大闹矛盾,窦太后为文帝皇后、景帝之母,在景帝一朝就已经权倾朝野,刘彻与她冲突,自然引发了不少废立的传闻。刘安也略有所知,听了田蚡的话很是高兴,送给他大量金钱财物。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刘安开始有了当皇帝的野心。后来田蚡倚仗姊姊王太后当上丞相,与窦婴不和,窦婴好友灌夫为朋友出头,预备告发田蚡接受淮南王刘安贿赂之事。田蚡十分害怕,才勉强同窦婴和解。但不久后田蚡即借口灌夫不服太后逮捕了灌夫,并不等皇帝指示,关押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王太后则以绝食威胁,逼迫刘彻族诛了灌夫。

        刘安好道家思想,崇尚“无为而治”,如此便与刘彻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国策大相径庭。他又是汉高帝刘邦唯一在世的孙子,是地位最尊的诸侯王,预料皇帝早晚向自己下手,所以广置门客,不断地积蓄力量,为有朝一日的谋反做着准备。

        淮南国翁主刘陵聪慧美艳,有心助父王一臂之力,自愿来到京师,做了公主的伴读,充当奸细的角色。刘安还派出许多心腹,混入朝中重臣门下当门客,譬如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卫青,一旦刘安举事,这些门客就找机会刺杀卫青,令朝政自乱。

        至于雷被,也的确是刘安的心腹,他与淮南太子刘迁比武不慎失手,伤了太子,在淮南国待不下去,遂设法逃走。刘安生怕雷被会到京师告变,派伍被带人一路追捕。伍被分别派了心腹武士在未央宫北阙、东阙及重要官署外埋伏,一旦雷被露面,就当场杀了他,如同当年郭解门客杀死为杨昭父子鸣冤的死士一样。谁知道雷被根本未进长安,直接去了茂陵寻访司马琴心,结果遇到郎官苏武和夷安公主,被带进了未央宫。公主侍从不少,刚好又有一大队卫卒经过,守在北阙外的刺客没敢出手,飞奔回淮南邸向翁主刘陵和伍被禀告。之前因为丞相长史审卿有心报祖仇,一直派人暗中搜集淮南王的罪证,刘陵曾有意派雷被去与审卿结交,用重金收买了几名审府的奴仆,想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内幕,当此危急关头,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伍被遂模仿审卿笔迹写下遗书,将书简和毒药交给审府仆人,毒害了审卿,装作是自杀的样子。不久,刘陵被召入宫,果然利用之前的金簪之计和雷被与审卿有交成功为淮南国辩护。若不是侄子刘建突然杀出,事情本可就此平息。

        刘建和伍被的证词证实了之前雷被的证词,廷尉张汤将案情上报后,皇帝下令在京师展开大搜捕,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刘陵交好的将军张次公、中大夫严助等许多官吏被捕下廷尉狱。刘彻又派人到淮南,以“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等罪名发兵包围了淮南王宫,淮南王刘安、王后、太子刘迁均自杀。

        负责案子的廷尉张汤深知皇帝有意借此案一举铲除诸侯王势力,穷追不舍,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均被认为与淮南王串通一气,刘赐和刘建先后自杀,三国国除置郡,均收归中央朝廷管理。

        皇帝刘彻随即下诏制定专门针对诸侯国的《左官律》,贬损诸侯王权势,严惩诸侯王国官吏的犯罪行为。不久,又借口酎金金质不纯,引《酎金律》,一举削夺一百零六个列侯的爵位。自此,诸侯王及列侯势力大衰,再无能与朝廷抗衡者。

        按大汉律令,与诸侯结交是重罪,受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三王谋反案牵连而被诛戮弃市的列侯、二千石官员、世家豪杰等达数万人,京师血流成河。这是当今天子即位以来牵涉最广的一起大案,稍有干系即受牵连,一些朝中大臣仅仅因为仰慕刘安风采才华,与淮南略通书信往来,也被廷尉毫不留情地判处死刑。江都翁主刘徵臣早已嫁给王太后兄长之子为妻,受兄长牵连,也没能逃脱屠刀。带着咸气的血腥味一度笼罩在长安上空,给人们心中带来阴郁和不祥的感觉。

        右内史汲黯认为皇帝性格严峻,杀人过重,直言劝道:“陛下即位后招揽天下贤才,求贤甚劳,常恐有所遗漏,可是往往所信用的人才稍有过错,即被诛杀,人未能尽其才。有限之士,恣无限之诛,臣恐天下贤才将尽,谁来与陛下一起治理国家呢?”说到痛处,十分激愤。

        刘彻却笑答道:“世上怎么会没有贤才呢,只怕你不能发现他们,假如都能发现,还怕没有贤才吗?所谓才者,指有用之器,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没有才能一样,不杀何用?”

        汲黯无话可驳,只得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尊崇儒术、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

        刘彻闻言色变,当场罢朝,拂袖走入内堂,余怒未消,对身边的近臣道:“汲黯太愚直、太过分了!”不久即调汲黯为外郡太守。

        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被宽假之人,雷被便因为有人出面说情而被特赦。不过这个从皇帝屠刀下救人性命的却不是狂人东方朔,而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刘彻听到霍去病为雷被求情时,也是愣了好久,才问道:“是琴心让你来说情的么?”

        霍去病正色道:“不是,淮南案发,臣的妻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若是雷被死了,臣想她也不会快乐的,这不是臣所希望见到的。”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计付出,不计所得,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发生在名噪天下的骠骑将军身上。刘彻有些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起来,什么时候他也能对一名女子产生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呢?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悠然神思了许久,天子终于开了金口:“霍卿可持朕节信,去廷尉狱赦免雷被。”

        另外还有一名皇帝主动赦免的人——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她是刘彻最尊敬的名儒董仲舒的义女,一直长在董府,避免了像她的母亲、兄弟、姊妹那般被斩首示众的命运。

        但茂陵也从此少了一位笑语晏晏的少女。人倚苍莽原,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刘细君经常郁郁寡欢地站在咸阳原上东望故国,渭水西风,长安叶乱,云雾凄迷,思情宛转,幽远深邃的哀愁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这个时候,她完全不能想象,比起她日后所担负的和亲乌孙、截断匈奴右臂的使命,丧父丧母丧亲仅仅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

        天下起了细密的小雨。雨丝绵绵,淅淅沥沥,浸透深沉的大地,也给整个咸阳原笼上一层轻烟般的薄纱。景致恍惚了起来,朦胧而迷离。天幕在雨中黯淡了下去,仿若愁人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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