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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大汉开局掳了六公主第四章 春风有意

第四章 春风有意

        当目光穿透记忆深处迷离的过往时,一些模糊的年华世事注定要淡去,但那一幕还是那般清晰地镌镂在那里。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极目之处,孤坟残阳,微草星花,不见当年西楚霸王凌人盛气,唯留美人虞姬一缕幽魂。

        夷安公主先是一惊,见众人目光灼灼,投向自己,反而冷静下来。

        刘彻重重一拍龙案,正要发怒,忽见郎中令李广和长乐宫卫尉段宏各带人马冲进殿来,不禁一惊,喝问道:“这是朕的家宴,你们不得召唤,闯进来想做什么?”

        义姁道:“陛下勿怪,是臣妾命内侍叫二位将军进来的。涉安侯死在了后院柏树林中,臣妾担心太后和陛下有失,所以派人请二位将军到殿上护驾。”

        刘彻“啊”了一声,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太后王娡反而要机敏得多,赞道:“义主傅,你做得很对。段卿,立即召集卫卒围住大夏殿,再派人封锁长乐宫,没有我和皇帝的诏令,任何人不能出入。”她只命段宏办事,自然因为长乐宫卫尉是她的心腹,而郎中令李广则是皇帝的人了。段宏道:“遵旨。”飞奔出去传令。

        刘彻这才会过意来,道:“朕要去看看涉安侯。郎中令,你随朕来。”李广忙命属下郎官点燃火炬照亮道路。

        来到后院,却见於单仰天躺在林边,眼睛瞪得老大。李广略略一看,即道:“涉安侯身上似乎没有致命伤口。”正要命人将其尸首翻转过来,却听见夷安公主叫道:“别动,他不是被人从后面杀死的。”

        李广愕然起身,问道:“公主如何能知道?”夷安公主道:“他的身边就是一棵大柏树,如果被人从后面下手,必然要本能地去扶树干,即使没有扶住,身子也该是往前仆倒,冲北才对。但你看他的身子横在树边,头朝东边,表明他是刚转身时被人从正面杀死的,伤口一定在他胸腹。”

        李广便命郎官赵破奴解开於单的黑色外袍,果见白色内衣腹部处有一块圆斑血迹。

        刘彻本因为於单在自己眼前被杀十分震怒,忽见女儿从旁指点案情迷津,头头是道,又惊又奇,问道:“这是东方朔教你的本事么?”夷安公主道:“嗯。父皇,涉安侯在大夏殿中闭门被杀,案子非同小可,又不能交给外臣大张旗鼓地调查,父皇不如去茂陵召臣女师傅东方朔来。”

        她虽然没有明说,话意却很明白——今日太后、皇帝家宴,郎中令李广和长乐宫卫尉段宏亲自在大夏殿外宿卫,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能在大夏殿中杀人,在皇帝眼皮底下杀人,凶手一定不是常人。

        刘彻尚在迟疑中,赵破奴又解开了於单的内衣,不禁惊呼一声,叫道:“陛下请看!”

        原来於单除了腹部有一处圆点般的伤口外,胸前还缠着厚厚的药布,之前夷安公主闻到的怪味正是从药布上发出。她这才恍然明白了过来,转身见义姁已跟了过来,忙问道:“之前主傅曾问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当时就看出他身上另外有伤么?”

        义姁点点头,道:“臣在庭院中遇见涉安侯时,见他脚步虚浮,手扶胸口,身上散出一股药气,所以推测他受了伤。不过公主既然说他今晚曾从车上跌落过,臣也就没有再细问。”

        刘彻命人解开药布,好让义姁查验伤口。义姁道:“这是剑伤,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医治,涂的药也是上好的治外伤的药。不过伤口还没有开始愈合,应该是伤在前日或者更早的时候。”

        刘彻道:“大前日朕在未央宫宴请涉安侯和群臣,那时候不见他身上有伤,照主傅的说法,剑伤当在前日了。先是前日的剑伤,再是今晚的虎阙下的冷箭,紧接着又是大夏殿柏树林的行刺,看来有人非要涉安侯死不可呀!”一时觉得查案颇有乐趣,招手叫过一名少年郎官,道:“你持朕信物,立即到茂陵召东方朔来调查涉安侯一案。”

        那郎官个子不高,有着圆滚滚、肉乎乎的大鼻头,颇招人喜欢。他名叫苏武,是未央宫卫尉苏建的幼子,迟疑了下,道:“目下已是深夜,本朝自立国便禁止夜行,虽有天子信物可以畅行无阻,而今北方不平静,深夜开启城门干系重大,请陛下三思。”

        刘彻闻言极是赞赏,道:“到底是名将之子,考虑得很是周全。好,就明日一早再召东方朔不迟。”

        夷安公主道:“可父皇不可能将宾客留在这里整整一晚,若他们离开长乐宫,许多关键线索会就此消失。”

        刘彻奇道:“难道你怀疑凶手是今晚参宴的人?”

        非但他觉得夷安公主的想法不可思议,就连旁人也是如此看法,因为赴宴者个个是皇亲国戚,权势、富贵、名气、金钱应有尽有,有谁会冒性命危险来杀一个投降的匈奴太子?若真以动机来论,还真是夷安公主嫌疑最大。

        但夷安公主因为有自己的怀疑对象,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忙道:“臣女不敢说凶手一定是今晚的参宴者,但他们的嫌疑肯定比宫女、内侍要大,请父皇让臣女在师傅到前先问话,以留下初始证据。”

        义姁忙道:“公主,你和涉安侯虽未成婚,可你们已经有夫妻之名,涉安侯被杀,按律公主该回避。”夷安公主道:“主傅这话说得不对,任贤不避亲。参宴的这么多人,除了父皇,除了我,还有谁真心想查出真凶?又有谁敢一查到底呢?”

        这句话说得极有豪气,刘彻本是性情中人,立即被深深打动了,道:“朕准夷安所奏。郎中令,你分派一些人手留下来,供公主查案差遣。至于那些宾客什么的,等夷安问完话再放他们离去。”李广躬身道:“臣奉旨。”

        夷安公主忙道:“父皇要去哪里?”刘彻一愣,随口答道:“当然要回去未央宫了。”夷安公主道:“不,父皇也是嫌疑人,要等问完话才能走。”刘彻愈发觉得新奇有趣,笑道:“想不到朕也有被亲生女儿审的时候。你问吧。”

        夷安公主道:“第一巡酒毕,父皇和卫青将军一起离开大殿,去了哪里?”刘彻道:“去了东偏殿的静室方便。”

        皇帝是九五之尊,当然不能和普通人一样到茅房方便。刘彻有一座玉做的虎子,专做便器,无论他人到哪里,都有侍中携带跟随。

        夷安公主道:“父皇一直在那里么?”刘彻笑道:“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再次登临大殿。不信的话,可以去向卫卿求证,朕这就回去未央宫了,保证不会与他串词。”夷安公主道:“是,臣女恭送父皇回宫。”

        刘彻重新回头看了一眼於单尸首,心中很是遗憾——他跟这个人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收做女婿无非是要利用他,此刻他不幸身亡,又陡然后悔该早些重用他。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叹息几声了事。

        夷安公主等皇帝走远,这才命人抬於单的尸首去西阙门内的卫尉寺,等候验尸者到来,自己和义姁重新回来大殿。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殿中的气氛极其压抑。

        夷安公主朗声道:“大家先少安勿躁,马上就可以离开了,不过我奉父皇旨意,有些话要问各位。”

        公孙贺忍不住先问道:“公主,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了么?”夷安公主道:“太仆卿如何会知道?”公孙贺讪讪道:“臣只是胡乱猜的。”

        夷安公主让义姁留在大殿监视众人的言行,自己先请太后王娡到偏殿,道:“皇祖母勿怪,这话每个人都要问的,太后适才离开大殿后去了哪里?”王娡很是不悦,但还是答道:“老身人在偏殿,有隆虑陪着,后来金俗、南宫、平阳几姊妹都来了。”夷安公主道:“是,臣女记下了。请太后自回长信殿歇息。”

        王娡蓦然意识到什么,道:“莫非你怀疑是殿上的人杀死了涉安侯?呀,你……你……”紧紧盯着夷安公主,却说不出“你”字下面的话来。

        夷安公主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皇祖母到底想说什么?”王娡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起驾回宫吧。”

        夷安公主回来大殿,请皇后卫子夫、平阳公主、卫青夫妇、南宫公主、隆虑公主母子先行离开。这些人都是皇室至亲,没有任何要杀死於单的理由,况且三位公主有太后证词。至于卫子夫、卫青姊弟,卫子夫温良贤淑,卫青宽厚谦逊,这与二人出身卑微、少年时饱受凌辱有很大关系。姊弟二人即使富贵显达后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过失,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是谁来主持查案,如果从排除嫌犯着手,首先排除的肯定卫子夫、卫青姊弟,皇帝和太后都要排在其后。

        殿中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只剩下江都王刘建、王后胡成光,宗正刘弃,红侯刘辟疆,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金俗和女儿梅瓶,公孙贺、卫君孺夫妇,王长林、刘徵臣夫妇。

        夷安公主又将刘迁、刘陵、金俗、梅瓶四人一齐叫到偏殿,道:“我知道第一巡酒后修成君去偏殿侍奉太后,你们三位呢?”

        刘陵早有满腹疑问,她与夷安公主素来交好,直言问道:“公主是在奉旨调查涉安侯之死么?”夷安公主道:“嗯。”

        刘陵犹自不信,追问道:“涉安侯是被人杀死的么?”夷安公主道:“嗯。”

        刘陵很是意外,愣了许久,才道:“我们三人在西偏殿的一间静室中,我想劝说兄长与阿嫂和好,我们三个一直待在那里。噢,对了,我兄长中途去过一趟茅房,但很快又回来。”

        夷安公主道:“太子、太子妃,真是这样么?”刘迁自出现起,一直板着脸,也不答话。还是梅瓶抽抽搭搭地道:“事情正如翁主所说。”

        夷安公主见场面尴尬,猜想太子和太子妃仍未和好,只好道:“那么,请四位先离宫回家吧。”

        刘陵有意留了下来,见左右无人,低声道:“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最好么?匈奴太子死了,公主再也不用嫁给他了。凶手是帮了公主啊。”夷安公主道:“你不懂的。你先回去,我还要继续问话。明日得空,我再去淮南王邸寻你。”刘陵道:“那好,我约好琴心,一起在王邸等公主。公主自己保重。”说罢依依不舍地去了。

        送走四人,夷安公主又叫来宗正刘弃,刘弃称一直与红侯刘辟疆在殿前阶旁的金人前交谈,再问刘辟疆也是如此回答,遂将二人也放走。

        轮到公孙贺夫妇时,卫君孺称陪卫皇后在庭院中走了一圈,一直在谈皇后爱子刘据的教育,二人还在南门遇见了郎中令李广——李广的孙子李陵因为跟刘据同岁,被选进宫中为伴读——三人聊了很久,直到李广告退,卫氏姊妹才重新进殿。公孙贺则称去了趟茅房,因为要解大手,费了不少时间,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

        夷安公主道:“有劳。”送走二人,命人先将王长林叫到偏殿,问他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长林虽是皇亲,却长得肥头大耳,呆头呆脑,答道:“我本来想去茅房,可出殿后又不想去了,于是回来殿中坐下,独自喝酒吃肉。”

        夷安公主道:“那么江都王后胡成光呢?”王长林道:“我进来坐下后,王后也跟了进来,公主该知道,她是我的内嫂,也算是至亲的亲戚。我们聊了一些事,王后这次来京还带了两岁的女儿,名叫细君,名字还是董国相取的呢。我和翁主正预备选个日子,带上细君小翁主一起出去春游呢。”

        他絮絮叨叨,还要继续说到终南山春游的计划。夷安公主忙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留在这里。”出来大殿,请江都王后胡成光先去偏殿歇息,先问江都王刘建道:“大王之前离开大殿后去了哪里?”刘建道:“当然去了茅房啊。”

        夷安公主转头问道:“那么翁主呢?”刘徵臣低下头去,道:“我也去了茅房。”她似乎已经猜到下面的问话,蓦然抬起头来,急促地道:“出来茅房时,我遇到了王兄,遂一道散步,去了后院的柏树林中。但我们没有看到涉安侯,更没有杀人。”

        夷安公主笑道:“翁主反应得好快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倒先答上来了。”刘徵臣道:“之前不是有人说过涉安侯是遇刺身亡么?公主一个个问话,又一个个放走,只留下我和王兄,不是怀疑我们是什么?”夷安公主道:“不错,本公主正有此想法。”

        原来江都王刘建、刘徵臣兄妹正是夷安公主心目中的独一无二的怀疑对象。她曾亲耳听到这对兄妹在柏树林中嬉戏调笑,这是二人出现在凶杀现场的明证。也许当她离开后院后,於单也来了柏树林,无意中看到了这对兄妹正在通奸。皇族中多有淫荡无耻之徒,但乱伦无异于禽兽行为,一旦败露,江都王必定要被夺去王位。更不要说刘徵臣是王太后侄媳,居然在太后宫中淫乱,可能会遭受最严厉的惩罚。刘建没想到会有人来到偏僻的后院,更没有想到会被於单撞见,气急之下,不得不杀人灭口。除此之外,谁会有杀死於单的动机呢?

        与天子同殿宴饮,进殿前更要摘剑免冠,参宴者既不可能带仆从进宫,身上也不可能携有兵刃。刘建仓促之中也无从寻找凶器,多半是用妹妹刘徵臣头上的发簪之类下手,所以才会造成那样一个圆点般的创口。夷安早留意到刘徵臣头上插着一支步摇,头发也较初入殿时凌乱了许多,此刻见她主动坦白到过柏树林,却丝毫不提奸情,更在没有被问及的情况下辩称没有杀人,不由得愈发怀疑这对兄妹就是凶手,忙走过去道:“翁主,劳烦将你的步摇借我看看。”

        刘徵臣一脸茫然,还是依言拔下步摇。步摇簪体的确够长够硬,但却不像夷安公主所预料的那样,簪尖并没有血迹。她以为是刘建刻意擦掉了,放到鼻子下闻了一闻,还是没有血腥味。

        一旁的义姁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夷安公主叫到一旁,问道:“公主当真要这么做么?”夷安公主愕然道:“主傅这话是什么意思?”义姁道:“公主心知肚明,明知道江都王兄妹不是凶手,为何要找他们当替罪羊?”

        夷安公主见义姁不明就里,忙低声说了自己曾在柏树林见过刘建兄妹之事。义姁道:“公主仅凭他二人到过后院就断定他们有杀人嫌疑,若是如此,臣和公主不是也有嫌疑么?”

        夷安公主不得已,只得说了刘建兄妹淫乱之事。义姁倒也不吃惊,只道:“凶手不是他二人。”

        夷安公主道:“主傅如何会知道?”义姁道:“公主一定要臣明说么?好吧。按照公主的推论,涉安侯是因为撞见江都王兄妹奸情被杀灭口,他二人在林中作乐,涉安侯从林外而来,如果发现了动静想去查看,定然是面朝林中的。可公主已当众指明涉安侯是在林边转身时被杀人杀死,那么凶手一定是自他背后而来,怎么可能是林中的江都王兄妹呢?”

        夷安公主道:“哎哟,主傅说得对极了,我是先入为主了。”忙走到刘建兄妹面前,将步摇还给刘徵臣,歉然道:“抱歉,是我胡乱猜疑,得罪了大王和翁主,二位这就请回吧。”刘建脸色铁青,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徵臣问道:“我夫君人呢?”夷安公主道:“就在西偏殿中。”

        一干宾客先后走得干干净净,夷安公主颓然坐下,大惑不解,完全想不明白於单为何会在大夏殿中被杀。

        义姁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这就请回永宁殿歇息吧。”

        夷安公主听她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不觉很是奇怪,道:“长乐宫出了这样的大事,主傅为何若无其事?”蓦然得到某种提示,睁大眼睛瞪着义姁,颤声道:“该不会是……主傅你吧?”

        夷安公主心中既震惊又感动,义姁杀死於单,只有一个理由,为了她可以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谢谢主傅,可是……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义姁尚且莫名其妙,道:“公主说什么呢。”倏地醒悟过来,惊道:“公主以为臣是凶手?”

        夷安公主见义姁语气既惊讶又气愤,绝不是作伪,忙问道:“难道不是主傅所为?”义姁道:“当然不是臣做的,公主明明知道真相。”夷安公主奇道:“我怎么会知道真相?”

        义姁闻言一愣,沉吟许久,才道:“臣有证据证明我不是凶手。涉安侯被杀前,脸是朝向柏树林中,不管是刘建兄妹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总之树林里面一定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凶手从背后接近他,或者叫了他一声,或者是他自己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时,却被凶手用发簪之类的尖细物杀死,对不对?”夷安公主道:“对,杀人经过一定是这样。这是从尸首的位置推断的,按照师傅的说法,可以算是铁的物证。”

        义姁道:“然后林中的人和凶手都先后回来了大殿,也就是说,涉安侯一定是死在所有人重回大殿之前,对不对?”夷安公主道:“对。而且我特别留意到江都王兄妹是最后进来的,皇祖母还很不满地瞪了江都王一眼。”

        义姁道:“可是臣却是在见到所有人回了大殿唯独不见涉安侯后,才有了不好的感觉。之前臣见他脚步漂浮,受伤不轻,臣想他有可能伤势太重,倒在了什么地方爬不起来,所以才临时决定去找。这一点,庭院中宿卫的郎官可以作证。臣先去了茅房,宫女说涉安侯一直在埋怨便桶不好用,早就出去茅房往北边去了。臣猜到是涉安侯用不惯便桶,想找个偏僻的地方方便,忙赶去后院,却见到涉安侯躺在树林边上。臣以为他只是摔倒,上去探他鼻息全无,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才回来大殿禀报。”

        夷安公主仔细回思一遍,确认义姁所言合情合理,忙赔罪道:“实在抱歉,我不该怀疑主傅君的。”义姁道:“臣也很抱歉,臣之前也以为是公主……”

        忽见刘徵臣又重新走进来,道:“有一件事,兴许与涉安侯被刺有关……”夷安公主道:“什么事?”刘徵臣却迟疑不说。

        义姁道:“翁主放心,我们公主决计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忙道:“翁主放心,我绝不会对人提起翁主的私事。”

        刘徵臣这才道:“多谢公主、主傅君。我虽不知道涉安侯是何时被杀,但期间曾听到过一名女子的尖叫,声音就从林子外面的西南方向传来。我还以为是有人发现了我们,但王兄却说是我听错了。现在仔细想来,确实是有那么一声的,或许是大夏殿墙外的宫女夜惊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翁主没有在后院见过其他人么?”刘徵臣道:“没有。”

        送走刘徵臣,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女宾客只有我和主傅去过后院,既不可能是我,也不可能是主傅,那尖叫的女子会是谁?”义姁道:“兴许是某个听见动静到后院查看的宫女也说不准。公主,夜深了,这案子还是明日再查吧。”夷安公主道:“也好。今晚大夏殿中侍宴的内侍、宫女有上百人,我一人无论如何是问不过来的,还是要叫人来帮忙才是,先回去睡吧。”

        夷安公主折腾了一夜,疲累之极,回到永宁殿中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次日还是义姁进来叫唤好几声才勉强睁眼醒来,见外面早已经日上三竿,不禁吃了一惊,道:“我起得迟了。”

        义姁道:“东方大夫已经到长乐宫了,刚来过永宁殿,听说公主未起,就先去大夏殿了。”

        夷安公主听说,忙梳洗打扮一番,换了身新衣裳,赶来大夏殿。

        昨日在大夏殿中所有当值的宫人被分别带走,宫女拘禁在暴室狱,郎官、内侍等拘禁在掖庭狱。东方朔正分派卫卒去向众人一一问话,见公主进来,忙道:“我已经听义主傅说了,公主昨晚可是大出风头。”夷安公主道:“徒弟我做得不错吧?连父皇都对我刮目相看呢。”东方朔道:“嗯,古谚有云:‘名师出高徒。’那是决计错不了的。”

        夷安公主道:“那么师傅可有想到谁是凶手?”东方朔道:“这个很难推测。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昨日之内就发生了两次,难怪皇上震怒。我适才到卫尉寺看过,他身上新伤、旧伤不少,昨晚上挨的那一下子似乎并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不是行家,具体情形要等看到正式爰书才能知晓。公主别急,长安令正亲自带领最有经验的令史检验尸首呢。”

        夷安公主道:“现任长安令义纵不是义主傅的弟弟么?既然义主傅昨晚也在现场,他该回避才是。”东方朔道:“举贤不避亲,听说公主昨晚也对皇上说过这句话。”

        正说着,忽见太中大夫张骞和郎官徐乐联袂到来。东方朔对张骞极是敬重,忙迎上前去。

        张骞向夷安公主见过礼,这才将东方朔拉到一旁,低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事来拜托东方君。”东方朔笑道:“张君何需跟我见外?况且张君目下最得皇上宠幸,天下间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能来找我东方朔,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张骞也不多寒暄,径直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惊动旁人,可适才在未央宫朝见时皇上告知涉安侯于昨晚在大夏殿中遇刺,正委派东方大夫暗中调查。我感到万分震惊,思来想去,又暗中跟徐君商议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将这件事告诉东方卿。”

        东方朔见他面色肃穆,语气凝重,登时收敛了笑容,道:“请讲。”张骞正待开口,夷安公主已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神秘?是跟案子有关的事么?”

        东方朔道:“张君不必忌讳,公主是我徒弟,皇上也委派了她查这件案子。最要紧的是,她是一个热心、善良、正直的女子。”张骞微一迟疑,即道:“好。”招手叫过徐乐,四人一齐来到酒池边的台榭坐下。

        张骞道:“东方大夫可还记得赵破奴说过,宫女王寄因为一直在军臣单于身边侍奉,知道匈奴人有个大阴谋。”东方朔道:“记得,匈奴收买了本朝的高官,预备里应外合,王寄亲眼见过高官使者。可惜后来她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这些话是真是假,也无从核实。”

        张骞道:“我之前与王寄一起逃归,途中休息的时候她曾略略对我提过此事,说这是中行说的建议,要大力策反那些被汉军俘虏后投降的匈奴将领,事情进行了很多年,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东方朔道:“呀,这些匈奴降将可是人数不少,而且大多在朝中担任要职。此事干系重大,张君为何不禀报皇上处置?”

        张骞道:“因为甘父。东方君想必也知道,甘父也是被俘虏的匈奴人,在大汉做了数年奴隶后才在机缘巧合下跟随我出使西域。我二人一道被匈奴俘虏,他本可以重投族人的怀抱,但十几年来,他始终没有抛弃过我。没有他的帮助,没有他的射术,我就算不死在匈奴人的折磨下,也早就饿死了。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求回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在匈奴十余年,知道匈奴人中许多都是像甘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投降大汉的匈奴将领也有许多是像甘父这样的人。我若将王寄的话禀告皇上,皇上定会命有司穷治,以那些刀笔吏的严酷,不知道要冤死多少人。东方大夫聪明过人,当日平刚金剑之案令人印象深刻,我本早有心请君暗中调查这件事,但后来听到朝臣们对东方大夫多有议论……抱歉,请恕我直言,大臣们都称东方大夫是‘狂人’,我想兹事体大,所以一时有所犹豫。但昨晚涉安侯在长乐宫中遇刺,案情诡异难测,我也不能再有所顾忌了。”

        他所称的“刀笔吏”虽字义表面是泛指掌刑狱的官吏,但人人知道他是指现任廷尉张汤。

        张汤是长安人,父亲任长安丞,精通律法,张汤自幼受到家庭熏陶。有一次,张父外出,叫他在家看门,回来后发现肉被老鼠偷吃了一块,就痛打了他一顿。张汤很是气愤,于是挖开老鼠的巢穴,活捉了老鼠,找到所窃的肉,鼠赃俱获。再将老鼠当做犯人一样严加审讯拷打,写成断狱文书,宣判老鼠应当受磔刑,然后亲自把老鼠分尸。张父读到断狱文书后大惊,认为儿子是可造之才,从此教他学习律法。张父死后,张汤当上了长安吏,累迁内史掾、茂陵尉,后由丞相田蚡推荐,补任侍御史。在治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中,手段严酷,牵连众多,深合刘彻心意,升他当了太中大夫,不久又升任廷尉。张汤曾与同样精通律令的赵禹共同编定法律,制定《越宫律》《朝律》和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其人工于心计,一心迎合皇帝所好,以《春秋》古义治狱,审理案件完全以刘彻意旨为准绳,还把刘彻对于疑难案件的批示制定为律令程式,作为以后办案的依据。如此作为,自然深得皇帝欢心。张汤生病,皇帝亲临其舍探视,隆贵无比。此君办案,凡涉及朝臣豪族必穷追猛打,用法苛刻,但对普通穷苦百姓则常常网开一面。

        东方朔道:“张君的话我听明白了,君的苦心我能体会,放心,今日君对我说的话,我东方朔绝不会再对人说,直到调查清楚为止。公主!”夷安公主道:“是,我也绝不会对人说的。”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道:“那些人叫师傅狂人,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师傅的本事。”

        东方朔忙道:“闲话少说。张君今日来告知此事,莫非认为涉安侯遇刺是匈奴主使所为?”张骞点点头,道:“我和徐君都是这个看法。”

        徐乐道:“於单是军臣单于之子,被立为太子已经有很多年,他本来就是单于之位的继承人,自然洞察所有的匈奴军机。但仅此一点,还不至于要匈奴新单于伊稚斜万里迢迢派人到长安来追杀他。”

        夷安公主道:“为什么不至于?”徐乐道:“回公主话,匈奴作战本就随意而为,不讲究章程阵法,所谓的匈奴军机也就是一些匈奴王室内部的情况。其实对大汉而言,於单投降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军事价值。”

        东方朔道:“但如果王寄的话属实,情况就不同了。”徐乐道:“正是如此,我和张君甚至认为於单遇刺进一步证实了王寄的话属实。如果匈奴一直在策反降将,那么於单一定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有哪些人被策反,有哪些人与匈奴联系过。而今他也投降了大汉,之前那些预备倒戈的匈奴降将自然害怕他会泄露秘密,所以非要他死不可。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於单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天子脚下遇刺。”他“啧啧”了两声,续道:“竟然敢在长乐宫杀人,可见要置於单于死地的决心是何等强烈。”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凶手一定是匈奴降将了。难道是公孙贺?昨晚参加宴会的可只有他一个是匈奴人。他祖父正好是匈奴降将。”

        东方朔忙道:“公主别胡乱猜测。诬告在本朝可是重罪,一切要有了证据再说。我倒觉得不大可能是公孙贺,他是皇后的姊夫,位居九卿,大汉给他的难道不比匈奴给他的多么?”

        张骞道:“王寄说过,那些打算重投匈奴怀抱的降将还拉拢了朝廷中的高官。”东方朔道:“嗯,本朝实行三公九卿制,所谓高官者,无非是三公九卿及各郡太守。郡太守各在其地,各司其职,不可能参与勾结匈奴这等大事。三公之首丞相薛泽是个好好先生,不管事,朝臣中权力最重的当数御史大夫公孙弘、廷尉张汤以及执掌军权的将军卫青,但公孙弘起于布衣,张汤出身小吏,卫青出身骑奴,是大汉给了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三人都不可能与匈奴勾结。如果一定要说是高官,那么多半是指诸侯王。匈奴人分不清大汉郡县和诸侯国的区别,也不知道朝廷跟诸侯国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立的,他们只以为是大汉天下一家。诸侯王贵为王侯,是天子近亲,不是匈奴人眼中的高官是什么?”

        张骞闻言大是钦佩,道:“东方君智慧远过我等,分析得条条有理,这件事就拜托给东方君了。”说罢,深深作了一揖。东方朔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

        徐乐道:“还有一事,东方君之前不是派人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到平刚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么?恰好管敢到平刚办事,也住在客栈里,听说案子有变化,又挂念他那柄金剑的下落,所以也赶来了长安,目下正住在我家里。”东方朔道:“嗯,我昨日正好收到暴长史的文书,对案情有了点新看法,回头我再去徐君家深谈。”徐乐闻言,便拱拱手,与张骞去了。

        夷安公主道:“奇怪,他们两个不是很关心涉安侯的案子么,为何急匆匆地走了?”东方朔道:“公主没有听出来么?”夷安公主道:“听出来什么?”东方朔道:“因为我说了匈奴拉拢的高官可能不是朝臣,而是诸侯王。他们料到凶手即将水落石出,所以就赶紧走了。”

        诸侯王造反,事先总是勾结匈奴为外应,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景帝时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率领七国叛乱,事先与匈奴约定共同举兵。幸亏太尉周亚夫处置有方,吴楚七国之乱历经两个月即告结束。匈奴知道吴楚兵败后,不肯入汉边助战,才没有酿成大汉内外交困的大祸。之后朝廷为防类似事件发生,不断采取措施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朝野间揣度上意,不断有人上告诸侯王谋反,其实大多是虚有其事,不过是想迎合皇帝削藩的心理,以此得到厚赏。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的第四年,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济北王刘明等京师朝见,刘彻设酒宴款待。席间音乐正酣时,刘胜忽然悲痛流涕。刘彻忙问兄长为何如此悲伤。刘胜回答道:“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壹微吟,孟尝君为之於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文辞极为雄壮。又称大臣们都在议论摧抑诸侯王,到处罗织诸侯的罪行,还常常通过笞服诸侯之臣,迫使证成其君之罪,使宗室斥退,骨肉冰释,所以他听到乐声后有所感怀,忍不住悲伤泣下。刘彻听后极为动容,下诏书命省有司所奏诸侯事,从此对民间上告诸侯王也格外谨慎。正因为如此,江都王刘建被异母弟刘定国指使人上告淫乱时,廷尉不先追查上告内容是否属实,而是先严刑拷问上告人。

        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嚷道:“江都王!一定是江都王刘建跟匈奴有所勾结,怕於单揭发他,正好利用在大夏殿家宴的机会杀人灭口。我说他怎么迟迟留在京师不回他的江都国呢。什么他跟妹妹通奸,不过是个幌子,太高明了,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跟妹妹卿卿我我的淫棍会是杀人凶手。哼,刘建本来是我的首要怀疑对象,不过因为义主傅替他们兄妹说话,我才放过了。真是后悔,昨晚该将他们兄妹分开,好好审问的。”

        东方朔道:“公主知道义主傅为什么替江都王说话吗?因为她是第一个到凶杀现场的人,发现了杀死於单的凶器。”

        夷安公主大吃一惊,道:“义主傅发现了凶器?她为何不告诉我?”她正要起身去找义姁,却被东方朔拉住,道:“凶器现下在我这里。”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打开,中间一支鎏金发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发簪虽是女子固定发髻必用之物,但形制、长短也有严格的等级之分,譬如皇太后的发簪以玳瑁为擿,长一尺,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为鱼须擿。那根金簪约有半尺来长,通体为圆锥形,上有云纹雕饰,样式精美,一望就不是凡品。

        夷安公主眼睛瞪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不是我的金簪么?”

        她听说杀死於单的凶器就是自己的金簪,本来还难以置信,可亲眼看到簪尖的血迹时,登时有一阵惊悚的感觉,这才恍然明白昨晚主傅义姁的种种异常了——

        义姁是第一个到凶案现场的,认出於单身上的凶器是公主的金簪时,理所当然地就以为是夷安杀了人。她是主傅,对公主有教导之责,公主犯错,主傅也会受到责罚,她无论是为了保护公主也好,保护自己也好,都必须要将凶器取走。所以当后来夷安公主主动请命查案时,她认为公主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要掩饰罪行。尤其当夷安盯上江都王刘建兄妹,认定刘徵臣头上的步摇就是杀人凶器时,更令义姁心冷,以为公主不过是要找替罪羊。但她后来亲眼见到夷安公主知错就改并不坚持己见时,这才意识到公主未必就是真凶。但她既不能肯定,也不敢明说,等到次日一早东方朔到来,才将发簪之事告诉了他。

        东方朔见夷安呆若木鸡,道:“公主先别发愣,你这金簪一直放在哪里?”夷安公主道:“卧室啊。这金簪是皇祖母送我的,我很喜欢,昨晚想戴,一时没有找到,还有点奇怪它怎么不见了。”

        夷安公主道:“昨日宴会前,可有旁人到过永宁殿?”夷安公主道:“除了我的属官外,就是阿陵了。”蓦然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呆在了那里。

        东方朔不动声色,追问道:“公主也想到淮南国翁主可能就是凶手了?”夷安公主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之前夷安逃婚躲在茂陵东方朔住处时,刘陵曾称有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是要冒性命危险,要求公主不得再对第二个人说。当时夷安公主已经有所感觉,怀疑刘陵要用什么激烈的法子,但还是没有往杀人这方面想。后来她自己转变心意,决意为了大汉嫁给於单。昨日家宴开始前,刘陵到永宁殿来看她,她也将这番心意说出,但一想到自己根本不喜欢却要嫁的男子,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刘陵定然以为她是违心之语,愈发气愤,决意在家宴上伺机杀死於单,所以才顺手取了她首饰盒中的金簪作为凶器。刘陵有梅瓶的证词,证明她一直在偏殿中,那么她很可能请兄长刘迁下手。

        东方朔肃色道:“公主昨晚问过刘迁、刘陵兄妹,他们怎么说?我敢说,他们兄妹中一定有人去过茅房,然后跟着於单去了后院。公主想为他们打掩护也没用,茅房内侍、宫女不少,一定有人见到的。”

        夷安公主摇了摇头,有心要为最好的朋友辩护,但始终找不到理由,只得道:“是我杀了於单,不是阿陵。”

        东方朔奇道:“公主肯主动认下罪名,那么凶手一定是淮南国翁主刘陵了。难道公主真以为她是不愿意看到你嫁给不喜欢的匈奴太子才仗义出手帮你除害么?”夷安公主道:“难道不是么?”

        东方朔道:“当然不是。如果刘陵是替朋友着想,怎么会盗取公主的金簪呢?公主的金簪既是太后所赠,想必许多人都认得,她有意选其作为凶器,可谓居心叵测。她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一旦看到凶器后,为了朋友义气,就会自认罪名。若不是义主傅凑巧出现,取走了於单身上的凶器,只怕她的阴谋已经得逞了。这女子厉害!好厉害!淮南王将这样伶俐的女儿放在京师,必定有所图谋,嘿嘿!”

        夷安公主道:“我不明白。”东方朔往四周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淮南王刘安一定与匈奴有所勾结,他听到匈奴太子於单降汉,所以派太子刘迁来京师处置,不然哪有这么巧,长乐宫中正要举行家宴,淮南国太子就到了?正好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公主交好,利用公主不想嫁给於单的心理,假意替公主杀人,其实就是期待公主认下罪名,好掩盖她真正的用意。”

        夷安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讪讪道:“师傅完全想错了!淮南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天下闻名。他也是父皇最敬重的诸侯王,特赐予几杖,准许他使用驰道,也准许他不必像其他诸侯王那样年年来朝。我还记得他和父皇在宣室谈诗论道的样子,儒雅和气,这样的人怎么会勾结匈奴呢?再说淮南国太子刘迁,他是因为得罪了太子妃梅瓶,被淮南王捆送来京师请皇祖母治罪的。皇祖母邀请他出席长乐宫家宴,原本是要借机撮合他与梅姊姊和好。至于阿陵,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会杀人后又有意暴露我呢?若她真有师傅说得那么厉害,又非要杀掉於单不可,干吗要选人多眼杂的家宴时下手?她住在淮南国邸,国邸旁边不就是於单的赐第么?两家是邻居,多得是下手机会。”

        东方朔“啊”了一声,道:“公主说得不错,如果刘陵当真有如此心计,一定不会选家宴下手。”

        夷安公主不过随口强辩,想不到竟能说服师傅,不禁喜出望外,道:“师傅不怀疑阿陵了么?”东方朔道:“昨晚之事应该与她无关,可是之前不还有两起行刺事件么?”

        正在此时,一名卫卒过来躬身行礼,道:“臣和臣的同伴问到了一些事情,嗯,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不,是可能,可能与昨晚涉安侯遇刺有关。”

        未央宫、长乐宫和皇帝避暑行宫甘泉宫均设卫尉,长官卫尉秩俸中二千石,佩青绶银印。卫尉寺下属卫卒均是征发自各郡国的良家子弟,也就是农民。朝廷有意将皇宫门户交给这些人守卫,是因为卫卒一年一更换,可以有效防止朝臣结党营私。不过这些卫卒大多出身贫寒,虽然已经在家乡当过一年郡兵,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但并没有多少文化。

        赶来禀告的卫卒乡音很重,说话又有些夹杂不清,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总算耐着性子听完,倒真是发现了两条重要线索:昨晚侍立茅房的宫女和内侍听见过淮南国太子刘迁和涉安侯於单在内间争吵,起因是於单问起刘迁为何不与太子妃梅瓶坐在一席,但二人吵了几句后,就先后离开了茅房;另一件事是后来发生的,茅房中有内侍听见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似是女声,还特意出西门张望。正巧那时太仆卿公孙贺解完手出来,问他在看什么。内侍说北边似乎有动静,公孙贺便说他去看看,打发内侍进去换便桶,自己往北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刘迁和公孙贺都有重大嫌疑。尤其是公孙贺,内侍亲眼看见他往后院去了,他却对我撒谎,说什么只去了趟茅房解大手,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东方朔道:“公孙贺的确比刘迁更可疑,至少刘陵说刘迁去过茅房,没有掩饰其行踪。公孙贺未说实话,心中一定有鬼。但有一点最关键的疑点,凶器是公主的发簪,公孙贺如何能得到?”

        当真是说某人,某人就到,话音未落,转头就看见公孙贺走进院子。等他走近,东方朔问道:“太仆卿有何贵干?”公孙贺道:“皇上命臣来查问案子调查得如何。公主、东方大夫,你们可有查到害死涉安侯的凶手?”

        东方朔向公主使了个眼色,夷安便道:“太仆卿,你这不是贼喊捉贼么?难道不是你杀了於单么?”公孙贺吃了一惊,道:“什么?公主是说臣杀人么?我……我怎么会杀涉安侯?”稍一凝思,便回过神来,道:“是因为有人看见我往后院去了么?”

        夷安公主道:“是啊,你昨晚为什么对我撒谎?”公孙贺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臣也不能不说实话了。臣出来茅房时,听内侍说后院方向有动静,一时起了警觉之心,臣想太后、皇上都在大夏殿中,万万疏忽不得,于是想去查看一番。谁知道没走多远,臣就遇见了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臣叫了她一声,她也没有理睬,径直跑去前面了。臣正不知所以时,又有一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从后面跑了过来,臣问他出了什么事,那郎官说没事,臣就直接回去大殿了。”

        夷安公主道:“这些经过你昨晚为什么隐瞒不说?”公孙贺道:“臣不敢说,臣虽然不认得那郎官是谁,却认得那宫女,她是太后身边的人。”

        夷安公主大是意外,道:“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么?是谁?”公孙贺道:“就是那名新近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

        夷安公主道:“啊,王寄!原来是王寄!昨日傍晚,她来过永宁殿,说是奉太后之命来看我换好衣服没有,她还在梳妆台前为我整过发髻。那个金簪……”东方朔忙打断她道:“烦请太仆卿回报皇上,涉安侯的案子已有眉目,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公孙贺道:“好。公主,臣先告退。”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什么不让我当着公孙贺说出王寄从永宁殿盗取金簪的事?”东方朔道:“金簪这件事暂时别提,我后面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疑问,王寄为什么要杀於单呢?”

        夷安公主道:“王寄既然在胡地侍奉单于和母阏氏,一定经常见到匈奴太子,认得於单是肯定的事,说不定两个人还有什么私人恩怨。”东方朔道:“如此就有两个可能了:第一,王寄已经恢复了记忆,早认出了於单,但却继续装疯卖傻,为的是要找机会杀死於单。她去永宁殿看望公主,目的就是要盗取公主的金簪,因为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公主不愿意嫁匈奴太子,事发后人人怀疑公主,公主就会成为她的替罪羊。”

        夷安公主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东方朔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呢,我倒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那就是王寄还是个傻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可能是无意间拿了公主的金簪,又无意间去了后院,在林边撞见於单,蓦然间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惊吓之下失手杀了他,再跌跌撞撞往前院跑去,这才撞见了公孙贺。”

        夷安公主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傻子杀人,无意杀人,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笨的辩解理由了。”

        东方朔正色道:“旁人可以不信,但公主不能不信。我们跟王寄一道回来京师,途中朝夕相处,公主应该能看出,她的傻不是装的,她的失忆不一定是因为伤势引发,更有可能是她不想再回忆起过去。她不是经常在梦中尖叫哭泣么?可见她之前在胡地一定吃了很多苦。如果王寄没有失忆,她一定比任何人都知道於单对大汉的用处,要揭发出那些预备重新反叛的匈奴降将,非借助於单之力不可。我猜想皇上虽然强逼公主嫁给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用场。”招手叫过一名卫卒,吩咐了几句,那卫卒躬身去了。

        过了一刻工夫,卫卒从掖庭狱带来郎官赵破奴。东方朔道:“咱们也算得上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昨晚赵郎官去过后院,对么?”赵破奴微一迟疑,即点点头,道:“是的。”慢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寄失去记忆后,也不再认识以前的旧人,包括赵破奴在内,这令他一直十分费解。因为他二人在胡地时就已经暗中相知相许,她怎么会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到京师后,赵破奴被授予官职,在郎中令李广手下为郎官,于未央宫当差,王寄则被王太后接进长乐宫,重新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从此两人只能隔墙相望。哪知道事情凑巧,太后和皇帝要在长乐宫举办家宴,赵破奴随侍皇帝,也得以进出大夏殿。昨晚宴会开始之时,赵破奴奉命扶着受伤的於单进来,一眼看到站在王太后身后的王寄,心有所动,只觉得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亮丽。只是王寄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仿若陌生人一般。他意气难平,遂一直暗中留意,想找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第一巡酒结束时,居然真的看见王寄从东偏殿中出来,往后院去了。当时赵破奴就觉得奇怪,如果王寄是要上茅房,该往西穿过庭院,如果不是去茅房,她又要到哪里去?他见左右无人留意,遂跟了上去,叫住王寄,问她还认不认识自己。王寄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随即又往北走。赵破奴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见她神思恍惚,担心她出事,只得闷闷跟在后面。到了后院,王寄张望了一下,便转向西去了。他这才想到她本来就是要去茅房,不过是神志不清,夜间天色又黑,分不清方向。正要上前叫她时,忽然听到林子中有人声,犹豫要不要出声喝问时,就听见王寄尖叫一声,朝前跑了。他急忙赶过去,见涉安侯於单也站在林边,裤子解开,露出胯间的阳物来,原来是在这里方便。他想王寄多半受了惊吓,不及与於单招呼,忙去追赶,半途遇上了太仆卿公孙贺,两人对答了一句。只是等他到前院时,王寄已经进了偏殿,他无法再追,也只能怅然满怀。

        东方朔道:“这么说,你在后院见到於单时,他还活得好好的。”赵破奴点点头,道:“他正在撒……撒那个尿。”东方朔道:“他看到你出现,难道不奇怪么?”赵破奴道:“他没有看到我……不,应该说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他一直半侧着身子,愣愣望着西南方向。我想,他也认出了王寄。”

        夷安公主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赵破奴道:“公主想听实话么?我心中只有阿寄,至于那个匈奴太子他死还是不死关我什么事?我说出经过,不仅我要受到擅离职守的处分,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怀疑阿寄。是我亲手解开於单的衣服验伤,我看到他腹部的那一圆斑伤口时,当即想到这是女子的发簪所刺。虽然我不相信阿寄会杀人,可我还是不能让你们怀疑到她身上。”

        夷安公主道:“你现在说出来,我们还是一样要怀疑王寄。”赵破奴道:“我相信东方大夫不会冤枉好人。大夫君,你能从一把金剑看出金剑主人生前的心愿,也一定能找到真凶,为阿寄洗脱嫌疑,对不对?”东方朔道:“嗯。你去吧,叫他们将那些拘禁在暴室狱、掖庭狱的人都放了。”

        赵破奴又惊又喜,问道:“大夫君找到真凶了么?”东方朔道:“还没有,不过应该跟那些宫人无干。你先去吧。”赵破奴颇为失望,只得道:“诺。”

        夷安公主道:“不是王寄杀人,那又是谁呢?”东方朔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王寄的口供,咱们这就去长信殿。”

        二人来到长信殿。夷安公主道:“皇祖母不喜欢师傅,还是我自己进去好了。”东方朔知道太后对自己一年换一任妻子的做法极有微词,便道:“也好。”

        平阳公主正陪着太后王娡在偏殿中闲话家常,女官王寄带着众宫女侍立在一旁。胡乱扯了几句,平阳公主掏出一枚银指环,走过去套在王寄的右手中指上,笑道:“这个送给你,多谢你服侍太后。”

        王寄见那指环以银丝绞成,颇为精致,随口谢了。王娡却是脸色一变,冷冷问道:“皇帝又瞧上我的人了么?”

        原来金、银指环在皇宫中是宫女避异的标记——当某一宫女处于妊娠或月辰期间,必须在右手套以金环,以戒帝王御幸;平时则用银环,表示可供帝王临幸。因指环有“禁戒”之用,所以又名“戒指”。

        平阳公主见太后不快,忙赔笑道:“其实皇上也是为了国事,想多了解一些匈奴的情况。”

        王娡“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夷安公主闯了进来,说明来意,称想询问王寄昨夜去过哪里。王娡愠意更重,道:“既然想问,就在这里当面问吧。”

        夷安公主便问昨晚王寄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寄努力想了半天,才道:“不大记得了。”夷安公主道:“那么你有没有去过后院?有没有见到於单?”

        王寄尚不及回答,王娡已勃然色变,道:“夷安,你堂堂公主,非要去查什么案子,查也就罢了,居然查到老身的长信殿来了。”

        夷安公主忙赔罪道:“皇祖母别见怪,是因为有人见到王寄去过后院,臣女才会这么问,原是想慢慢引她回忆起来。”王娡道:“她一个傻子,会杀人么?哼!”

        平阳公主见母亲暴怒,忙打眼色命夷安公主出去。夷安公主只得向太后告退,出殿将经过告诉了东方朔。东方朔凝思半晌,道:“王寄应该是可信的,不然她不会想半天才回答公主的话。”

        夷安公主道:“这件案子实在诡异,金簪只有王寄能拿到,可她离开后院时,赵破奴见到於单还活得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凶器偏偏是我的金簪啊?”

        东方朔道:“咱们从头顺一遍,王寄在永宁殿看到公主的金簪,也许让她想起了什么往事,所以顺手取了收入怀中。晚宴时,皇上宣布暂歇。於单最早离开大殿,人人都知道他是直奔茅房而去。王寄也想方便,出来偏殿后,没有辨明方向,直接往北而去。她不可能事先想到会在后院撞见於单撒尿,忽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袒露下体,惊慌之下顺手取出金簪刺出,这也是一些妇人的本能反应。”

        夷安公主道:“可是王寄在先,赵破奴在后,他经过於单时人可是还活着的。”东方朔道:“赵破奴只说於单没有回过头来看他,於单一直半侧着身子,望着西南方向发呆半侧身子时被杀,不正是公主从现场尸首情形推出的结论么?金簪尖细,刺入腹部,出血不多,不足以立即致命,所以赵破奴到时,於单还活着,正怔怔望着凶手消失的方向。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就是王寄在半路遗失了金簪,被赵破奴捡到,他一路跟着王寄来到后院,意外发现於单在此撒尿。他之前在匈奴为奴,肯定没有少受折磨,跟於单有私仇也说不准,当即看准仇人落单的机会,上前来了一下。”

        夷安公主道:“这种可能性不能成立。师傅难道看不出赵破奴很喜欢王寄么?他又不知道那是我的金簪,只以为是王寄的,怎么可能用她的失落之物杀人,那不是引人怀疑她么?”东方朔思忖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这个道理,公主越来越明察秋毫了。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公孙贺拣到了金簪,好奇来到后院查看究竟,见只有於单一人,便举手杀了他。”

        夷安公主笑道:“师傅又要搬出那套匈奴奸细的理论了么?公孙贺可是皇亲国戚,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人,回去匈奴对他有什么好处,听说那里以肉为食,以酪为浆,连房屋都没有,更不要说城市了。”东方朔道:“话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公孙贺极为可疑,不是因为他是匈奴人,而是因为他刚才的供词。他称认出了王寄,但却没有认出郎官是谁。郎中令属下各种郎官人数近千,他的确未必能全部认得,可他怎么会不认识赵破奴呢?赵破奴回京后被天子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当面褒奖,授予官职,他当时明明在场。”

        夷安公主还是不能相信堂堂九卿之一会是匈奴人的奸细,道:“昨晚没有月亮,也许是天黑,公孙贺没有看得清楚。说实话,这些郎官一样的打扮,一样的服侍,在我看来也全是一个样子呢。况且公孙贺明明知道赵破奴跟王寄是一起逃归的,既然认出王寄,只要提到郎官,我们一定会想到是赵破奴,师傅不就立即想到了吗?他干吗要为此说谎?”东方朔笑道:“公主伶牙俐齿,句句在理,臣也不能辩驳了。”

        夷安公主道:“那么这件案子的最大嫌犯就是王寄了。”东方朔点点头,道:“不过公主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旁人问起,就说还没有找到凶手,师傅还有后招。”

        正说着,一名内侍奔过来道:“长安令已经检验完涉安侯尸首,请东方大夫速去卫尉寺。”

        长乐宫卫尉寺在西阙门南边的周垣下。二人进来寺厅,长安令义纵迎上来,奉上检验爰书,道:“涉安侯腹部的伤口不是致命伤。”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问道:“那於单是怎么死的?”义纵道:“死在雄黄之下。”

        雄黄是民间常见的解毒剂、杀虫药,可以克制蛇、蝎等百虫,大夫常常用它治疗恶疮、蛇虫咬伤等。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愤而投江,屈原家乡的人们为了保护屈原遗体不让蛟龙吃掉,纷纷将粽子、咸蛋投入江中。一位老医师则拿来一坛混有雄黄的酒倒入江中,说是可以药晕鱼龙,保护屈原。过了一会儿,江面真的浮起了一条蛟龙。从此民间开始流行用雄黄泡酒饮用,达到驱邪避疫的目的。

        但雄黄一方面是良药,另一方面又是毒物,腐蚀性强,服用稍微过量,就会使人腹泻腹痛、麻痹昏迷甚至致人死亡。於单之前胸口曾受过剑伤,身上裹了厚厚的药布,那药布上除了有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膏药外,还浸泡了雄黄,通过伤口慢慢渗入体内。昨晚酒宴,於单一人先饮二十大杯酒,全身发热,加剧了雄黄进入体内的速度和量。他大概感觉到身体不适,所以一巡酒后就请求告退,去了茅房,后来又不知怎的去了后院,被人刺了一下。恰逢此时他体内毒素积聚已多,终于体力不支倒地。

        夷安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是真的么?”义纵道:“千真万确。臣少年时曾伙同他人劫财为生,手段就是将雄黄下在客人的酒中,令客人晕厥后取走财物,但也有因雄黄过量而害死人的事发生过。”

        义纵三十余岁,脸色赤黑。最早是因为姊姊义姁医术高明得幸王太后之故,由太后亲自出面举荐,入皇宫为中郎。不久被刘彻发现其人果决狠辣,补为上党郡中县令,治政严酷,其县大治,政声远闻,遂又被调来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任长安令。

        义姁虽是夷安公主主傅,但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义纵,听他述说昔日为盗时之害人劣迹,眼神冷漠而淡然,语气无喜无忧,就像是在讲一件完全跟自己无干的事,不由得心中发冷,暗道:“义主傅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父皇又怎么会任用这样的人当京县长官?”

        东方朔倒不以为意,沉吟问道:“那么义明廷对此案有什么高见?”义纵道:“高见不敢当。依臣的看法,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但都不是同一伙人。第一名刺客先用剑刺伤了涉安侯,再买通大夫在药布上下毒,既有把握置涉安侯于死地,理当不会再出手;第二名刺客埋伏在长乐宫西阙外,用暗箭出击,虽未射中涉安侯,终将他惊下马来。但如果这刺客有能进入长乐宫的能耐,他也就不用冒险在宫门外出手了。此人逃跑时在驰道上飞奔,追捕的卫卒不敢违背禁令,这才被他侥幸逃脱;第三名刺客……”他顿了顿,才道:“第三名凶手应该不是刺客,依臣的看法,她多半是名女子,受到了意外刺激,才突然出手,凶器大概是发簪之类的女子饰物。”

        夷安公主适才对义纵还有鄙夷之心,见他仅凭伤口就能推断出昨晚情形,果然有几分才干,不禁又心生佩服。

        东方朔也道:“久闻义明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义纵道:“不敢当。不过是臣少年时无知,做过不少违法的勾当,对那些犯法者的行事手段多少知道一些罢了。”

        东方朔道:“我有一件私事想拜托义明廷,可否借一步说话?”他生平狂傲无状,权贵多有被其戏弄者,此刻忽然对一个县令如此折节客气,实在是令人意外。

        义纵却是相当坦然,道:“好。”跟着东方朔走到一旁。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这才拱手作别。

        夷安公主道:“师傅跟义县令说了些什么?”东方朔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拜托他暂时将涉安侯的真正死因保密。”

        夷安公主道:“现在我们要去哪里?”东方朔道:“北阙甲第。”

        北阙甲第是京师第一权贵区,位于未央宫北阙附近,也就是厨城门大街之西、横门大街以东的一个区域,南隔直城门大街同未央宫相对,北过雍门大街同东市为邻。一个“甲”字,就表明它是长安城中建筑最为豪华的宅第区。这一片地区是荣誉和尊贵的象征,不是谁都能居住,只有皇帝特赐的重臣显宦才能在甲第修建住宅。

        第一个住进甲第的是开国功臣夏侯婴,他跟高皇帝刘邦是同乡好友,跟随刘邦起义,立下不少战功。韩信初投刘邦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管理仓库的小官。后坐法当斩,同案的十三人都已处决,就要轮到韩信时,正好夏侯婴经过,韩信道:“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夏侯婴觉得此人话语不同凡响,见他相貌威武,就下令放了他,交谈后更加欣赏,立推荐给萧何,萧何又推荐给刘邦,才成就了韩信的军功伟业。大汉开国,夏侯婴因军功被封汝阴侯,但他得以“第一人”的身份住进甲第,并非由于他的军功,而是因为他是惠帝刘盈的“救命恩人”。楚汉战争时期,刘邦与项羽争战,在彭城大败,不得已仓皇逃命,后面项羽骑兵穷追不舍,情况万分紧急,刘邦曾几次将儿子刘盈和女儿推下车,以减轻负担,加快车速,幸得负责驾车的夏侯婴重新收载,二人才终幸免于难。刘盈即位为皇帝后,对夏侯婴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特赐夏侯婴北第第一,说“近我”,以表示格外尊宠。

        另有自高帝时就在朝为官的石奋,其姊是刘邦的妃子。他没有文才学问,但恭敬谨严无人能比,景帝时位列九卿,迄今仍然在世。其四个儿子石建、石庆等均是二千石大官,因而被景帝称为“万石君”,尊贵光宠无人能及。

        长安的布局特点是城中有城,实行封闭式管理,皇宫四周围以高墙,普通居民区也是如此,全城一百六十个闾里,四周均有围墙,住户居住在里中。里设里正,里中只有一条直通的道路,在其一头或两头设有里门,所有人均由里门出入,里中家庭不能当街破墙辟门。如此形制,既能防奸,又可防民。但北阙甲第的王侯贵族的宅第却不受此束缚,他们的第门大都是面向大街的,因而有人称“廛里端直,甍宇齐平。北阙甲第,当道直启”。

        於单的赐第原先是魏其侯窦婴的宅邸,规模庞大,装饰豪华,前堂罗列钟鼓,插立曲旃,后堂重殿洞门,内有园池,建造时所花费用以万万计。刘彻将这样一座许多人觊觎的豪宅赏给於单,作为他和夷安公主的新房,可谓十分慷慨了。只可惜人去宅空,尤其本该是女主人的夷安公主踏进来的时候,感受格外不同。

        於单的死讯尚未传来,昨晚来接他赴宴的也是长乐宫侍者,其心腹侍卫长赵不虞在匈奴官任当户,闻讯迎接出来,问道:“於单太子呢?”东方朔道:“於单太子昨夜在宫中遇刺,不幸身亡了。”

        赵不虞先是一惊,随即号啕大哭起来,哭过一阵,又手抚长刀,愤然问道:“是谁杀了於单太子?”东方朔道:“我们正是皇上派来调查案子的,这位是夷安公主。”

        赵不虞听说面前的少女就是太子妃,忙上前拜倒,哭道:“公主,你要为我们太子复仇。”夷安公主只得好言抚慰。

        东方朔问起於单身上的剑伤,赵不虞道:“大前夜马厩突然失火,正当我们手忙脚乱救火时,有蒙面刺客闯进太子房中,武艺极其了得,几下就刺伤了太子。我们闻声赶来,本围住了刺客,即使不能活捉他,也可以将其乱箭射死,但太子命我们退开,对那刺客说了几句什么,就那么放他走了。”

        夷安公主极是意外,道:“於单自己放走了刺客?”赵不虞道:“是的。我们也对此大惑不解,太子还不许我们声张。”

        夷安公主道:“会不会是匈奴伊稚斜单于派来的刺客?於单心知肚明,不愿意对自己族人下狠手,所以大度放走了他。”赵不虞道:“那应该不可能。因为那刺客使剑,我们匈奴几乎人人用刀或是斧。况且那人一身武艺,很是了得,我们匈奴可没有这样好剑法的刺客。”

        夷安公主道:“那么是谁为於单太子治的伤?”赵不虞道:“是一个叫淳于什么的秦人,据说是长安最好的大夫。”

        东方朔道:“淳于光?当户君是怎么找上他的?”赵不虞道:“太子说几日后皇宫中还有宴会,不能让旁人知道他受了伤,所以让我们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当时已经夜禁,太子又不准声张,我们只得用自己带的药先给太子抹上,勉强止了血。次日一早,向大行派给太子的朱车夫打听城中最好的大夫是谁,他说是东市淳于医铺的淳于光,我就跟车夫一起去东市请了淳于大夫回来。有什么不妥么?朱车夫人就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进来?”

        东方朔道:“不必了,朱车夫说得不错,东市的淳于光的确是长安城中最出名的大夫。当户君,时间紧迫,我们得立即告辞,好去追查线索。”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当户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赵不虞道:“我的妻子是秦人,我本来的名字叫不虞,赵姓就是她取的。”东方朔道:“怪不得。”

        赵不虞黯然道:“我妻儿未能与我一道南逃,至今滞留在匈奴,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

        匈奴法律简单,不似汉律繁琐残酷,也没有株连一说,赵不虞的妻儿甚至於单的家小都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美貌的妻子多半要被别的男子霸占,想来终究是件令人郁闷的事。

        东方朔也不及安慰,与夷安公主匆匆出来宅邸,登上车子,直朝东市驰来。

        长安有九市,以西市和东市最为知名,位于横门以南,分立横门大街东西,是长安最主要的两大市集,也是全国商业最集中的地方。市场形制为方形,方二百六十六步,四周环筑高墙,四方开辟有市门,每面三门,共十二门,最左边市门内有隶书“某市门”三字。市内街道为“十”字或“井”字形状,称为“隧”,纵横交错,隧的两旁分列着商肆,每肆各有三至四列,如长廊式建筑,分列成行,井然有序。

        市中心则建有重檐的旗亭楼,高大壮观,多至五层。楼下正中开门,楼上悬鼓,是管理市集的官吏的办公场所。市集长官是市令,负责征收市税和管理市籍,下设丞、市掾、市门卒、市啬夫等,分别负责按时启闭市门、维护市场秩序、征收市税、管理商品价格等。

        自秦商鞅变法,明确提出“重农抑商”后,秦汉两代均以其为国策。汉初高帝刘邦为了恢复发展农业,进一步贬低商人地位,下诏书规定经商之人不得穿锦、绣、绮等高级织品裁制的衣服,不得携带武器,不得乘车骑马,有市籍之人不得为宦做官。随着社会生产的恢复,惠帝、吕后执政时,开始施行“无为而治”,对商人的限制逐渐放宽,下诏“复弛商贾之律”。到文帝时,又下诏通关渠,弛山泽之禁,允许民间百姓自行铸钱、冶铁、煮盐等,促使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自文帝一朝以来,商业的利润巨大,经商致富极为容易,不论经营那一种商品,只要经营得法,就可获取十分之五的利润,即使不善于经营,也能得到十分之三的利润,因而时有谚语称:“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富商大贾腰缠万贯,凭借其丰厚的资财交结王侯,力过吏势,与贵族、官僚平起平坐,被称为“素封”。不少人甚至开始影响朝政,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譬如首倡马邑之谋的聂壹就只是个富商。而现任东市令王孙卿就是靠在东市卖鼓发家,积聚资财巨万后,以财养士,与雄桀交,才被任命为东市令。许多王公大臣为巨利所吸引,也有不少悄悄涉足商业者。

        同为长安的大市,西市和东市又各有分工,大有不同——西市以手工业作坊为主,东市则以商业为中心。西市主要有加工生产木制马具、皮革制品、铁器、陶器等各类日用品的手工作坊,一些打造兵器、铸币、制作陶俑的作坊则是由官府掌握。东市则是真正的市场贸易中心,商品种类繁多,大街两边布满了各类店铺,如饭店、酒肆、杂货店、经营布匹绸缎的采帛行、柴火市、牲畜市场等,衣食住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奴婢交易市场,无所不包。商贩广聚,顾客云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所谓“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即是这种景象。正因为市场是众人聚集之地,是理想的“刑人于市”的场所,许多被判弃市、磔尸死刑者都是在东市执行,死在这里的名人不少,最著名的就是晁错。

        晁错是景帝一朝的宠臣,任御史大夫时力主削藩,即削夺诸侯王的封地、权力等,激起诸王强烈反对。晁错之父劝儿子“侵削诸侯,疏人骨肉”,以免树怨,晁错不听,其父遂愤然自杀,十天后,吴楚七国之乱爆发。这次叛乱遍及整个关东地区,形成东方诸王“合纵”攻汉的形势,震动很大。领头的吴王刘濞致书朝廷,声称起兵目的是“请诛晁错,以清君侧,恢复王国故地,安定刘氏社稷”。景帝听信谗言,试图以杀晁错来换取诸侯王退兵。当日中尉陈嘉奉命来召晁错上朝,晁错上车后即被载到东市腰斩,当时晁错还穿着朝服,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均弃市。但最终吴楚并没有退兵,还是靠武力平息了叛乱。景帝终于明白诸侯王是削之亦反,不削亦反,自己错杀了晁错,叹息道:“亦悔恨无及了!”

        东市是夷安公主私下最爱来逛的地方,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熟食店,菜肴陈列成闹市,什么枸杞蒸猪肉、韭菜炒鸡蛋、细切的驴马肉、煎熟的鱼、冷酱鸡、驴肉干、狗肉脯、羊羔肉,还有小鸟肉、咸腌鱼、甜豆浆、热米饭加炸肉等,甚至连最普通的黍米炸糕、豆羹、豆粥也做得与众不同,有滋有味。她每每和女伴微服来逛,总也吃不够,连刘陵也盛赞某家鬼食铺子的豆浆和豆腐比她父王淮南王刘安做得还好。

        医药铺子集中在东市南门一带。顺利寻到淳于医铺,淳于光正好在铺子中指导几名徒弟看病,听东方朔问起前日一早到北阙甲第给匈奴太子於单治病之事,很是愕然,道:“老夫当日确实在甲第,不过却不是为匈奴太子治病,而是在江都邸为江都王的小翁主治咳嗽。”

        正说着,一辆极其华丽的车子停在医铺前,车上跃下一名彪形大汉,风风火火地直闯进来,嚷道:“细君小翁主又病了,还得劳烦淳于大夫走一趟。”

        淳于光听说,便命弟子收拾了药箱,跟随那大汉出门登车去了。

        东方朔认出那汉子正是江都王刘建的属官中大夫武疾,不由得跌足叫道:“坏了!”忙扯着夷安公主出来,乘车赶回甲第於单宅邸,问起朱车夫。

        赵不虞道:“你们二位刚走,就有人来找朱车夫,说是他儿子淘气,又闯祸受伤了,被人送回了家里。朱车夫来向我告假,我听过他妻子早亡,他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长大,挺不容易,再说太子也不在了,没人再会坐那辆通红的车子,所以我就让他回家去了。”

        东方朔问朱车夫住址,赵不虞新到长安不久,哪里说得上来。既然这名叫朱胜的车夫是大行指派给於单的,多半有官职人员的身份,只好赶来大行寺查询。

        大汉实行三公九卿制度。三公的办公官署称“府”,如丞相府、御史大夫府,均位于未央宫中,丞相府在东司马门内,御史大夫府在丞相府对面,另有一部分侍御史给事殿中,等于是皇帝的私臣,办事地点在未央宫前殿西北的石渠阁外,跟皇帝最宠信的带“侍中”加官的宠臣一样,在禁中办公。九卿的官署则称“寺”,地点各不相同,如为皇帝服务的少府、卫尉寺均位于皇宫中,主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则在未央宫南面的太常街上,另有一些重要官署位于北司马门内。

        大行主掌诸侯及外事,官署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内。寺门前放置有一排高过人头的行马,作为官署仪仗。东方朔匆忙进来,找大行卒史打听了朱胜的住处,又匆匆往宣平门赶去。

        宣平门是长安东门由北至南第一门,其名象征天下安定之意,因其东有玉女山,因而又名玉女门。长安十二城门,每门均建有门楼,驻有重兵,由城门校尉把守,宣平门是东出北头第一门,值十二支之寅方,而汉以斗柄建寅为正月,因而此门是重中之重,有“长安门户”之称,被称为东都门。出城门往东十余里即至灞河桥,长安人习惯到霸上送往迎来,都必须要经过此门。

        这一带也是长安城居民最集中的地方。不少没有资格住进北阙甲第的权贵都住在宣平门附近,如尚冠、大昌、戚里等里坊都是贵人集中的地方,因而有“宣平之贵里”之称。普通的里,居民由几十户到百户不等。

        朱胜住处在北焕里。到里门前,东方朔问里正可有见过朱胜回来。里正道:“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派了一名里卒引东方朔来到朱胜家。

        东方朔见大门虚掩,径直推门而入,却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一名男子伏在门槛后,后腰处中了一支短短的弩箭。他忙将那男子翻过来,问道:“是朱胜么?”

        里卒略略一望,见死者脸色乌青,不敢多看,哆哆嗦嗦地道:“是……是他……”

        东方朔道:“你快去请里正来,再去长安县报官。”里卒应也不应一声,转身就跑了。

        夷安公主也是脸色煞白,道:“他是被杀人灭口的么?这……这似乎是袖珍弩机射出的弩箭。”

        袖珍弩机是体积最小的弩机,首尾仅长一尺一寸五分,构造精致细密,只有官方作坊中最高明的工匠才能制作,民间极难见到。但这种弩机射程有限,只能近距离射击,非但不能用于战场作战,就是在普通百姓眼中也不过是个精巧的玩具,因而往往作为王公重臣的殉葬品。当然也有喜欢舞刀弄枪的贵族女子用其射击好玩,夷安公主自己就有一副涂金的袖珍弩机。

        东方朔皱紧眉头,道:“弩箭这么小,又射在腰部,并不致命,但朱胜匍匐在地,没有挣扎翻滚的痕迹,可见箭头上一定涂了剧毒,中箭后立即毙命。”一时间心中很是悔恨,退出房外,才道:“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我当时真该让赵当户叫他进来问话。”

        夷安公主道:“这不能怪师傅,药布上的雄黄是大夫下的,大伙儿都盯着大夫的线索,谁会想到名一车夫会牵涉其中呢?”

        正说着,忽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到街巷中停着一辆车子,便停下脚步,瞪大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着陌生人。

        夷安公主问道:“你是谁?”那少年反问道:“你又是谁?”

        东方朔却一眼留意到他手中握着的物事,上前道:“你是朱胜的儿子么?”那少年正是朱胜之子朱安世,点头道:“正是。”

        东方朔道:“你手里的玉佩可否借我看一下?”朱安世闻言,立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将双手背到后面。

        夷安公主道:“我师傅只是想借玉佩看看,又不会强夺你的。”褪下手腕上的一串玉珠,道:“这个送给你。”朱安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抵不住诱惑,走过来接过玉珠,问道:“真的只是看看?”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这才将玉佩递了过来。

        那玉佩色泽晶莹,玲珑剔透,触手生温,古意盎然。夷安公主在皇宫中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一见之下也道:“呀,这是块上好的玉。”

        东方朔将玉佩举起,对准阳光,玉佩上登时显出花纹来,分明是一个文王八卦图的形状。夷安公主更是惊异,道:“这不就是师傅说的那块女神相许负生下来就握在手中的玉佩吗?”

        东方朔奇道:“你怎么会知道?”夷安公主道:“我听家令说的啊。”

        东方朔心道:“公主属官归宗正管辖,当日皇上率群臣游大夏殿,宗正刘弃也在场,公主辗转听说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块玉佩的主人……”

        夷安公主四下一看,左右无人,那少年朱安世正在一旁玩弄玉珠,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如果真的像师傅说的那样,这块玉佩已经传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怎么又会在这车夫的孩子手中?郭解会不会听说父皇大赦天下,所以重新回来了京师啊?”

        东方朔道:“这个……”见里正正率人赶过来,便住了口,走过去对朱安世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玉佩?”朱安世道:“你想知道么?”忽然诡秘地一笑,道:“不告诉你。”一把抢过玉佩,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夷安公主忙叫道:“喂,别走,你家里出事了!”朱安世却头也不回,钻进了一条里弄,正好避过了里正一行。

        里正赶过来道:“是朱胜被杀了么?唉,唉,唉。”一连说了三个“唉”字。他管辖的里坊发生了命案,凶手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进出,他有不察之责,必然要受到惩处,难怪要唉声叹气。

        东方朔道:“里正今日可见过什么陌生人进出北焕里?”里正道:“没有,小臣敢打保票绝对没有。本里有五十三户,人口百七十,小臣每个人都认得。陌生人进来里门,都要盘问,登记在名册上。小臣任里正八年,从未出过差错。”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凶手就是北焕里的住户了?”里正吓了一跳,忙道:“那更是没有的事。本里居民一向友爱和睦,连争吵都少有,哪会持刀相向?况且朱胜是老好人,又是吃官府禄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谁会杀他呀?”

        夷安公主道:“可是我看他那个孩子顽劣狡诈,多半惹了不少祸吧?”里正一呆,不得不道:“安世是比较顽皮,不过他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要赶车养家,常常住在车主的官宅中,他一个小孩子在家里没事做,只能去外面游荡,饿了渴了的时候,难保没有点小偷小摸的习惯……”夷安公主道:“呀,这么说,那块玉佩是朱安世偷的。师傅……”

        东方朔道:“先别扯远了,朱胜被杀跟他儿子没有关系。里正,朱胜回来后,可有车子出过北焕里?”里正道:“有,就是那辆载朱胜回来的车子。”

        原来朱胜进来北焕里时乘坐的是一辆车子。长安城中有专门的车肆,既卖车也租车,八大主街边上常常停有空置的车马,供不愿意走路的行人花钱乘坐。乘车归家本是常见之事,但因为朱胜本人就是车夫,平日都舍不得花钱喝酒吃肉,哪里又会花钱坐车呢?所以里正还特意问了一句,朱胜只说家里有急事,里正也就没有再问便放车子进去了。不久后,那车子又折返回来,出里门往南去了。

        东方朔道:“你肯定车上只有朱胜一人吗?”里正道:“肯定。”东方朔道:“那么那赶车的车夫一定就是凶手了。”

        想来有人来到北阙甲第於单住处,谎称朱安世受伤,诓骗得朱胜急忙赶回家。因为心急,一出门就雇了一辆车子。那车夫定是早有预谋,故意将车子停在附近,引朱胜上车。驰回北焕里家中后,朱胜心急,推门去看儿子,车夫则从车座下取出弩机,从背后射出涂毒的小弩箭,正中朱胜后腰,将他杀死后再收好凶器,从容赶车出门,不露丝毫破绽。

        凶手既然利用朱安世引朱胜回家,说明对朱家的状况很是了解。这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凶手的真正目标是匈奴太子於单,一定早早对於单周围的人进行过详细调查。朱胜担任於单车夫已有几月,更是整座宅邸中的唯一汉人,应该是凶手重点的关注对象。

        事情奇就奇在朱胜推荐淳于光为於单治伤一事上——大前天后半夜,於单在自己的宅邸中遇刺,虽然未死,却也受了重伤。他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放走了刺客,命手下人不可张扬。那么匈奴太子遇刺受伤一事就只有刺客及背后主使知道,於单中毒也必然是这伙人所安排。只是从后半夜到天亮后赵不虞去请大夫,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大汉又禁止夜行,那刺客如何能在逃脱后告知同伙又及时作出周密安排的后招呢?除非是刺客同伙本身就住在甲第,这样才能避开巡城的中尉卒,才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可甲第有一百多户人家,不是诸侯就是显贵,根本没有追查下去的可能。

        照目前的情形看来,行刺事件发生后不久,就有刺客同伙找上了车夫朱胜,或是金钱收买,或是以他儿子性命为要挟,逼迫他就范。于是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赵不虞来向他这个长安本地人打听最好的大夫时,他就说出了东市淳于光的名字。淳于光确是长安名气最大的大夫,问题就出在朱胜身上,他身为车夫,熟知长安大街小巷,肯定知道淳于医铺的位置,但他却没有领着赵不虞来到真的医铺中,而是按照刺客同伙的嘱咐,到东市的一个什么地方请到了假的大夫,也就是刺客的同伙。那假大夫冒充淳于光来到甲第,为於单治伤,涂抹了最好的外伤药,却又将浸满雄黄的药布裹在他伤口上。毒性渗入身体虽然缓慢,但却是日渐积累,最后毒发时就无可挽救。整个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又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当真非常人所能为。这一伙人一定在严密监视於单的住处,今日东方朔刚到甲第,前脚离开,后脚朱胜就被诱回家杀人灭口,线索就此中断。

        夷安公主见师傅眉头紧锁,深有忧色,良久不发一言,与平日判若两人,问道:“师傅也没有头绪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整个事情经过只有於单、刺客和朱胜知情,於单、朱胜被杀,刺客又不会主动来告诉我们案情,这件案子难以追查下去了。”叹息几声,交代了里正几句,登车出来北焕里。

        夷安公主道:“适才有里正在场,我没敢说出来,江都王的嫌疑不是很大么?他也住在甲第,江都邸就在於单住处的斜对面。而且真的淳于光恰好在同一时候被他请去江都邸,说不定就是为假的淳于光作铺垫。”

        东方朔道:“如果是江都王谋划的这一切,他绝不会那么傻,该想到事情一旦败露,早晚要追查到淳于光身上,到时候我们就知道给於单治伤的是假大夫,他正好将真淳于光请去江都邸,不是故意惹人起疑么?”

        夷安公主想了一想,道:“师傅说得不错。没有别的线索了么?”东方朔道:“没有了,只能期待长安令根据里正的描述画出杀朱胜凶手的样貌逐捕,不过我看希望不大,凶手一定早逃出长安了。”

        夷安公主闻言甚是沮丧,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东方朔道:“我们去办另一件案子,正好我需要公主的帮忙。”

        忽听见前面嘈杂无比,人人争相往宣平门大道方向涌去,似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夷安公主也顾不得矜持,伸头出车,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路人匆匆道:“听说捕到了关东大侠郭解。”夷安公主“啊”了一声。东方朔忙吩咐车夫道:“快,快跟过去看看。”

        车子到路口便再也走不动了,围观的人群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东方朔站在车上,还是能越过众多人头,清楚地看见道路上的情形——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中尉骑卒簇拥着一辆简陋肮脏的厨车,车子中间箕坐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郭解。他的模样甚是狼狈,双手反缚在背后,一道极粗的绑索圈住他的腰,拴死在厨车两边的栏杆上。最难堪的是,他就像一头南越国进献的珍禽异兽,被锁在车上游街,一路供长安人品头论足。虽然人群中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对他充满敬仰之情,但如此模样出现在众目睽睽下,还是一件令人很不好受的事。

        厨车后还捆缚着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也许是郭解的亲人、仆从、门客之类,也许是因为收留郭解而受牵连的长安居民,身上犹自穿着斩衰孝服,头垂得老低,发髻散开,遮住了半边面孔。但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叫道:“这不是黄棘里李翁的大儿子李延年吗?”又有人道:“李翁才刚刚去世,大儿子又卷入了官司,这李家可真是祸不单行呀!”

        犯人和押解的中尉卒陷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中,寸步难行。越来越多的中尉卒飞骑赶来,甚至连中尉李息本人也亲自赶到压阵。中尉卒不停地驱赶人群,疏通道路。经过一番坚持不懈的努力,厨车终于又开始移动,人流也跟着朝前涌动。

        车夫问道:“主君还要跟上去看吗?”东方朔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可看的,去长乐宫吧。”

        夷安公主大是不解,道:“师傅不是说要去破另一件案子么?为什么要回长乐宫?是不是跟高帝斩白蛇剑有关?高帝斩白蛇剑呢?”东方朔道:“公主放心,今早我已经将高帝斩白蛇剑还回去了。去长乐宫正是为了另一件案子,不过要破这件案子,非要请公主帮忙不可。”

        夷安公主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师傅吗?”东方朔道:“但这件事有点难办,需要公主小小地撒一个谎。”夷安公主道:“撒谎?骗的是谁?”东方朔道:“不是骗谁,就是撒个谎,公主看我眼色,等我说侯媪昨日去过永宁殿时,你就立即出面作证。”

        夷安公主道:“大乳母?为什么要这么说?”东方朔道:“这是师傅的妙计,只有如此,才能逼出真凶。”夷安公主还想问个明白,东方朔却无论如何不肯多说了。

        到长乐宫西门阕时,正遇上郎官苏武,见二人下车,忙赶过来道:“公主,东方大夫,臣正到处找你们二位,皇上有旨,命你们不用再追查涉安侯一案。”

        夷安公主道:“这是为什么?”苏武道:“皇上只说此案他已心中有数。话已传到,臣还要回未央宫当值,不便久留。”欠身行礼,这才去了。

        夷安公主道:“真奇怪,难道父皇知道谁是凶手了?”东方朔道:“不是正好省心么?反正也查不下去了。不过下面这出戏,公主还得陪师傅演下去。”

        进来长乐宫,径直来到侯媪居住的长秋殿。侯媪听说夷安公主和东方朔到来,忙迎出来,道:“两位来老身这里做什么?”东方朔道:“找一件东西。”不顾侯媪不快,闯进殿去。在侯媪寝室转了一圈,忽直奔到床边,掀起枕头,从下面取出一件东西,嚷道:“总算找到了!”伸出手来,却是夷安公主的那根金簪。

        夷安公主道:“这……这不是我的金簪么?”东方朔道:“不错,这正是公主丢失的金簪。大乳母,昨日只有你去过永宁殿,是你偷了公主金簪,又在昨晚用它杀死了涉安侯。这是从你寝室枕头下搜出的凶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侯媪先是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连声嚷道:“大夫君可别胡乱冤枉人。老身从来没有去过夷安公主寝殿,如何能偷到公主金簪?更不要说杀人了。”

        东方朔道:“公主!”连使眼色,要她出面作证说侯媪去过永宁殿。

        夷安这才知道师傅是要将杀人罪名加到侯媪身上,完全不明所以,结结巴巴地道:“大乳母可是在第一巡酒后就告退了呀。”东方朔道:“不错,但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大夏殿,而是去了茅房,在第二轮宴会即将开始前才离开,多名宫女、内侍可以作证。”

        侯媪道:“老身是在茅房中坐了很久,可是出来后就直接回了住处。况且老身抚育当今皇上长大,夷安公主也等于是我的孙女,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未婚夫?”东方朔道:“皇上将你全家迁徙边郡,令你骨肉分离,你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凡是皇上钟爱的你就要设法除掉,涉安侯只是碰巧成为你第一个下手加害的对象罢了。公主,你昨日是不是在永宁殿见过大乳母!”

        夷安公主见侯媪白发苍苍,气得面色一阵白一陈红,眼泪都掉下来了,心中觉得不妥,微一迟疑,即说了实话,道:“我……我没有见到大乳母去过我那里。”

        东方朔大为意外,狠狠瞪了公主一眼,道:“但公主的金簪却是从大乳母枕头下找到的。公主没有看见大乳母进去永宁殿也很正常,因为你是通过秘道进去的。”

        侯媪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东方朔道:“昔日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行迹务求诡秘,所修建的宫室、离宫、别馆中均有复杂的秘道和甬道。长乐宫是秦始皇旧宫,只是在原来兴乐宫上加以扩展,并没有破坏主体结构,原先那些秘道一直还存在。你夫家姓阳,是梧侯阳成延后人,梧侯主持修建了长乐宫、未央宫和长安城,对京师所有的秘密通道一清二楚,你知道长乐宫中的几条秘道又有什么稀奇?大乳母,无论如何,金簪是在你枕头下找到的,不容你抵赖,这就跟我去见皇上吧。不过,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到这个地步……”忽然上前几步,附到侯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侯媪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才问道:“大夫君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方朔道:“有人因为我错断案子而死,这是我生平恨事,我发过重誓,要为她复仇。”

        侯媪怔怔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道:“好,等老身换身衣服,就带大夫君去见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子,取出一个陶瓶,飞快地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下去。

        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本已走到门边,好让侯媪更衣,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捂住腹部倒在地上。东方朔忙赶过来扶起侯媪,道:“公主,快派人去叫义主傅来。”

        侯媪断断续续地道:“没有用的,这是鸩毒。东方朔……怕是你难以如愿了……我……我也是被你逼死……你要如何……如何……”紧紧扯住东方朔衣角的双手蓦然松开,就此歪头死去。

        夷安公主骇异无比,道:“这……这要怎么办?她可是父皇的乳母。师傅,你……你逼死了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知道父皇对包括诸侯王在内的“自己人”未必看重,但“自己人”一旦因为别的原因死亡,又往往会激怒他。主父偃得宠数年,曾在一年中升迁四次,在朝臣中风头无二,却因去年告发齐王刘次昌与其姐淫乱导致齐王自杀而被皇帝族诛,连早已经断绝关系的父兄也受他牵连被杀。侯媪哺育刘彻长大,感情上与皇帝更近一层。而今东方朔非指她为杀死於单的凶手,致使她愤而服毒,其后果如何,真不敢想象。东方朔也似乎为侯媪自杀一事而震撼,只是木然不语。

        忽有宫人在门外叫道:“太后派了人四处在找公主,请公主立即去长信殿,皇上也在那里。”

        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办啊?”东方朔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道:“你速去长信殿禀告皇上,大乳母殁了。”

        那宫人犹自不信,探头望见侯媪躺在地上,脸色乌黑,这才“啊”了一声,忙掩着嘴唇,张皇奔出。

        长信殿距离长秋殿不远,过了一刻工夫,皇帝刘彻便率大批侍从赶到,脸色比想象中要和悦些,可还是相当不快,问道:“出了什么事?”东方朔候在殿门外,连称:“臣逼得大乳母服毒自杀,死罪。”

        刘彻道:“到底怎么回事?夷安,你说。”夷安公主道:“这个……臣女虽然在场,可也完全不明白。师傅说昨晚在大夏殿中行刺於单的人是大乳母,然后大乳母就自杀了。”

        刘彻皱眉道:“朕不是派人告诉你们不要再查这件案子了么?况且大乳母怎么可能行刺於单?”东方朔一改往日巧舌如簧的秉性,丝毫不辩,只颓然应道:“是,臣有罪。”

        刘彻一时不明所以,但料来以东方朔之智谋,不至于胡乱害人,见天色已晚,便命身边的羽林丞霍去病将他逮捕,押解到廷尉,交给廷尉张汤审讯。

        到殿门前,正见郎官徐乐急匆匆赶来,道:“东方卿,我到处找你。”见他被羽林郎左右押解着,不禁一愣,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东方朔叹了口气,问道:“徐卿找我什么事?”徐乐道:“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阳安还活着,那在平刚城南客栈中死的无头尸首并不是阳安。”见东方朔并不意外,自己反倒吃了一惊,道:“原来卿早就知道了。”

        夷安公主正陪着刘彻出来,刚好听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奔过来问道:“谁还活着?”徐乐道:“阳安,就是管媚的丈夫,管敢的姊夫。”徐乐上前见过皇帝,才说了经过。

        原来管敢自来了京师后,一直住在徐乐家中,今日一早带着一名仆人到西市闲逛,想照着自己以前那把金剑的样子重新打一把宝剑,以此来纪念父亲。当他慕名到一家作坊附近时,意外发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那人对市集极为熟悉,东一转、西一转就将管敢主仆二人引到僻静之处甩开。正失望时,那人又重新出现,并叫出了二人的名字,居然就是早已死去的阳安。正当二人震骇不已时,阳安忽然挺出短剑,刺死了仆人,刺伤了管敢,还欲补上一剑时,正好郎中令李广来作坊取定做的大弓,听到动静,远远望见,便大喝了一声,阳安慌忙掉头跑掉,管敢这才意外捡了一条性命。

        夷安公主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师傅刚才那样做,是要逼迫大乳母交出她的儿子阳安!师傅既然早猜到阳安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东方朔叹道:“我也是最近收到暴长史的回信才能肯定。”

        之前夷安公主一行人在平刚偶逢城南客栈无头双尸案,由东方朔领头调查,一番曲折后,终于断定是关东大侠郭解杀了女死者管媚,平原郡商人随奢杀了男死者阳安,郭解曾亲口向徐乐承认杀死管媚,随奢一直未能捕获,所以并无口供。这案子审结后,由郡府上报到廷尉,均无任何人起疑。直到太史令司马谈之子司马迁护送随奢之女随清娱来到茂陵,东方朔听她为父鸣冤辗转万里,几乎死在半路,深为震动,认为有女如此,其父必定有冤。他苦苦思索案情中的疑点,当初之所以认为是随奢杀人夺剑,是因为客栈中再无他人,店主又亲眼看到他半夜离开,以他嫌疑最大。而且之后官府一直未能将他捕获,如果他没有杀人,为何不如期返回平原郡家乡呢?假定随奢跟凶案毫无干系,那么他一定出了状况。再联想到死者被割去首级,终于恍然大悟,那半夜离开的人也许并不是随奢,被割去首级的男死者才是。

        但这些只是推测,仍需要证人来证实,所以东方朔写信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重新派人去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栾翁记起当晚随奢戴着一顶毡帽,压得老低,加上灯光昏暗,根本就没有看清面孔,他只是凭外袍、行囊和马匹断定那是随奢。东方朔又将抄录的验尸爰书给随清娱看。随清娱读到男尸脚底有红痣时,立即大哭起来,道:“这正是家父。”案情这才真正水落石出。那冒充随奢离开的正是一直被当成死者的阳安!

        原来当日东方朔揭破金剑之谜,又力证管敢是管线亲子,阳安、管媚夫妇只能狼狈离开郡府。二人回来客栈,阳安默默收拾行囊,预备动身返乡。管媚却越想越是不服,恶狠狠道:“如果他死了,财产不还是我们的么?不如杀了他。”这个“他”,自然是指同父异母的弟弟管敢了。阳安当即吓了一跳,道:“万万不可,他可是你弟弟。”管媚声色俱厉,喝道:“你拿他当弟弟,他可有拿你我当姊姊、姊夫?你没有看见他得到全部财产后喜气洋洋的样子么?”阳安素来畏惧妻子,但人命关天,还是硬着脖子道:“就算能杀了他,他一死,官府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我们夫妻。你……你也见识东方朔的厉害了,那可是世上第一聪明人,有他在,咱们就逃得掉么?”管媚一想也对,沉吟片刻,道:“我有个主意,隔壁的那个商贩不是一直想得到那柄金剑么?我们先杀了他,将尸首埋在床下,再杀了管敢,拿走金剑,假装是商贩贪剑杀人,你我照旧留在客栈,这样再无人怀疑到我们身上。”她是个果断强硬的人,想到了就要做到。阳安虽不愿意,可耐不住妻子厉声呵斥,只得勉强答应。当晚二人正打算动手时,小厮阿土忽然来拍门,请管媚出去。管媚听到阿土传递的暗语,知道是故人徐乐,遂谎称上茅房,来了徐乐房中。阳安心中起疑,跟到徐乐房外,偷听妻子与那男子叙旧,细声软语,嘤嘤哭泣,竟是自己从未所见的温柔和娇弱,忍不住怒气大生。但他终究没有闯进去当场捉奸的勇气,只得强忍怒气,缩在一旁暗处,好不容易等到妻子回房,遂跟了那奸夫徐乐出来,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追上去将他打晕,不过是一时意气行为,至于后果如何也未多想。回来客栈后,管媚问丈夫去了哪里,阳安称到外面走了走,管媚也未多问,只干坐那里发呆。阳安不知怎的心中恶意忽生,反而催促妻子快些动手。遂由他上门找平原商人随奢,称妻子改变主意,愿意将那金剑出售,但价钱还要商量。随奢不知是计,披上外袍,喜滋滋地跟来房中。阳安早拔出匕首,等随奢跨进房中,预备从后面一刀刺死他,但临到头不知怎的又心生胆怯,不敢下手。随奢不见金剑,大感愕然时,管媚抢过来夺过阳安手中匕首,连刺两刀,杀死了他,又骂丈夫道:“不中用的东西。”阳安双腿发抖,站也站不直。管媚见丈夫如此,知他不能成事,道:“那好,你留在房间里,快些将尸首埋在床下,我去杀管敢。”正要出门,蓦然一阵风起,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不知道如何进来站在门边。管媚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郭解。你父亲管翁临终前托人带给我重金和书信,请我在你弟弟十五岁时来右北平,若是官府不能为管敢做主,就让我杀了你,永绝后患。而今金剑之谜虽然解开,可你这妇人贪婪狠毒,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你既心起歹意,等于是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了。”管媚道:“啊,你是那个关东……”不及说完,便被郭解一刀刺中心口。阳安早吓得瘫软在地,想出声呼救,却是嗓子发干,一个字也叫不出来。郭解道:“之前你们夫妻的对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念你对管敢尚有一丝怜爱之心,我不亲手杀你。不过你从旁协助你妻子预谋杀人,也难逃官府制裁,是自首还是逃命,全在你自己。”说完扬长而去。阳安坐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呆呆望着两具尸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用匕首将妻子和随奢的首级割下来,预备深埋入床下。哪知道床下土质坚硬,又只能伏着动手,难以使劲,挖了几下便放弃了。爬出来后先脱下外衣与随奢对换,再将他和管媚的尸首并排摆到床上,装成是夫妻二人同时被杀的样子,随即将首级扔进了茅厕的粪池中。正要离开时,忽又想到那柄金剑。他母亲侯媪是皇帝乳母,他在京师时交结王侯,也是个识货之人,知道那柄金剑既然能令郡太守李广动容,一定非同小可,不如弄到手,正好可以装做是随奢为剑杀人。于是溜入管敢房中,趁其熟睡,用自己的匕首从枕边换走了金剑,不带自己衣服,只卷了商人随奢的行囊、马匹,连夜逃出客栈,找了个僻静地方混到天亮,便用随奢关传出城,一路逃亡。后来东方朔调查凶案,虽然一度将怀疑重点放在凶手为何要特意割走首级上,但因阳安性情怯弱,畏妻如虎,人人都想不到是他自己做了手脚。

        然而,就算东方朔确认了阳安才是真正的凶手,也知道他一定来了长安,设法联系上了母亲侯媪,可皇帝不久之前才宣布大赦天下,阳安杀人的罪状一笔勾销。他迟迟不露面,是因为就算他去官府登籍,撤销罪名后还是要被送回右北平郡。

        当初东方朔判定随奢杀人,右北平郡发出了公文,平原郡逐捕随奢不到,逮捕他妻子审讯,随妻之后不堪侮辱而自杀,这才有了随清娱万里申冤的故事。真相大白之日,东方朔心中很不好受,随妻可以说是因为他的误断而死。随清娱倒也不怪他,只怪阳安太狡诈。东方朔愧疚难安,于是答应她一定诛杀阳安,为她父母报仇。他本有意利用高帝斩白蛇剑引出阳安,但谋划那件事需要时间和机缘,正好昨晚匈奴太子於单死在大夏殿中,遂决意栽赃侯媪,逼她交代出儿子的下落。哪知道侯媪假意屈服,转身就服鸩毒自杀,性情之刚烈坚忍,实在出人意料。

        阳安杀人有罪,其母却是无辜,侯媪之死震撼了东方朔,令他再次想到随奢妻子因他误断而自杀的事,战栗,惊惧,悔痛,怅恨,百般滋味莫名涌上心头,以致连替自己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世事当真纷纭迷离,正当困厄之时,徐乐赶来告知了阳安于西市杀人的消息。

        刘彻详细问了事情究竟,命霍去病释放东方朔,道:“卿所言长乐宫秘道真有其事么?”东方朔道:“臣不知道,臣只是信口一说。”神色甚是沮丧,再无昔日口若悬河的飒爽英姿。

        徐乐忙道:“皇上不久前才大赦天下,阳安之前在平刚的杀人罪名已经撤除,他今日在西市杀人发生不久,消息还未传入宫中,大乳母并不知情,就算将儿子交出来也无所谓,但她却果断自杀,说不定是真有其事,所以才被东方大夫唬住了。”刘彻道:“朕也是这般想。”转头命道:“去病,你去追查这件事。”霍去病道:“臣遵旨。”自带了羽林郎去拷问侯媪的车夫。

        夷安公主又将於单的真正死因告诉了父皇,道:“这件案子的主谋一定是住在北阙甲第的某位重臣或是诸侯王,请父皇准许臣女和师傅继续追查。”

        刘彻一听即道:“於单明明是被太后身边的女官王寄慌乱中杀死的,哪里是什么雄黄之事?”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此案到此为止,不准再查下去,这是太后和朕的意思,违者以废格沮事论罪,腰斩。”

        夷安公主不敢再说,心道:“父皇一向精明,今日怎么忽然变得糊涂了?”她却是不知道刘彻即将对匈奴用兵,不欲在某些事上追逼重臣或诸侯王过急,以免当真出现内外交困的情况,所以一力要压下来。

        刘彻又叫道:“夷安,你跟朕去长信殿,太后要商议你的婚事。”夷安公主愕然而惊,道:“婚事?什么婚事?”刘彻道:“前皇后刚刚病逝,你三姑母隆虑公主又忽而生了重病,太后身体也有所不适,巫师说是皇宫中有怨气作怪,需要一桩大喜事来压制,所以朕将你重新许给了昭平君陈耳。”

        夷安公主一时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经不住宫人反复催促,只得随父皇去了。

        东方朔和徐乐一起出宫,一路均不发一言。到西阙正遇上进宫当值的郎中令李广。徐乐忙上前为他今日在西市救下故人之子管敢道谢。

        李广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迟疑了下,道:“东方大夫可是要去廷尉?”见东方朔愕然不解,忙解释道:“之前东方大夫在右北平郡破的无头双尸案,不是郭解杀了那妇人管媚么?今日郭解被捕,关押在廷尉狱,老夫以为东方大夫会去狱中向他求证供词。”

        东方朔沉默半晌,才道:“不错,凡事还是要确认才好,不能仅凭推测行事,这件案子不能再错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廷尉狱见郭解,顺便会代李将军为当日在城南酒肆之事致谢。”李广道:“甚好,多谢。”

        天色已暗,长安城门已经关闭,东方朔来不及回去茂陵家中,只能暂时来徐乐家中借住。

        徐乐家在宣平门附近的大昌里。到里门之时,许多人聚集在对面的黄棘里里门处,交头接耳,甚是诡秘。徐乐命骑从过去打听,才知道究竟。原来郭解之前就藏身在黄棘里的李翁家中。李翁半月前才过世下葬,只留下三子一女,长子就是今日与郭解同时被中尉卒捕走的李延年,次子名李广利,三女名李妍,幼子名李季,年纪都还小。那李翁一家人都是乐人,平日靠给官民家弹弹唱唱办红白喜事为生,地位低贱,素来被旁人看不起,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跟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郭解扯上关系,及至郭解被从李家搜出来,黄棘里的里正和居民尽惊得呆住。事后人们不免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既好奇李家为何要冒险收留郭解,又想知道郭解是如何暴露了行踪。不少人都认为是李家次子李广利惹出了风波,因为他最游手好闲,最爱惹事。

        东方朔忽道:“兴许是那块文王八卦玉佩也说不准。”徐乐问道:“什么文王八卦玉佩?”东方朔却不肯多说。

        进来家中,先去厢房探视管敢,他左腰中了一剑,伤得不轻,怕是要卧床好一阵子。东方朔问道:“你看清阳安是用那柄金剑伤你的么?”管敢点点头,道:“正是家父留下来的那柄剑。本来我还以为是平刚城南客栈的店主栾翁一家人拿了金剑,想不到居然是阳安诈死。”

        东方朔心念一动,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栾翁一家人有嫌疑?”管敢道:“当日我初到平刚,投宿在城南客栈,姊姊、姊夫他们也跟进来。那店主妻子王媪看到我姊姊腰间的金剑时,很是惊异,借过去反复来去看了半天呢,还说什么‘像’的。这可是发生在我去郡府告状前。后来飞将军看到金剑后也露出了那样的神色,我猜到这柄剑有些来历,回客栈后特意问过王媪,她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但我瞧她的神色,分明是知情的。后来我姊姊、姊夫被杀,案子告一段落,我回到无终,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店主妻子可疑,所以又去了趟平刚,正好遇到郡府长史重新派人到客栈取口供,我这才知道案情有新的发现,特意赶来京师。”顿了顿,管敢又道:“东方大夫,你一定能帮我夺回家父的遗物,对么?”

        东方朔道:“我也不知道。”神情间大有黯然之色。徐乐猜他为随奢妻子自杀一事自责,也不便多劝,命仆人安排了晚饭。二人闷闷对饮一番,醺醉中沉沉睡去。

        次日东方朔起床时,居然已经过了正午。徐乐一大早已被廷尉召去指认郭解。东方朔闻言很是不解,问道:“京师那么多权贵曾与郭解相交,为何一定要召徐乐作证?”仆人道:“听来人说是因为郭解曾盗用过我家主君的官印和符节。”

        东方朔心灰意冷,也懒得多问,本待直接乘车去官署告假,转念一想,还是命车夫改道来了廷尉。

        汉时的廷尉有三义:既是官名,又是官署,还是监狱。廷尉官为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佩银印青绶,掌刑狱,是主管司法的最高长官。廷,意为平,治狱贵平;尉,意为罚,断案贵以罪罚奸人非,因此而为号。秦时李斯曾任廷尉,后来由此职升任丞相,可见其地位重要。廷尉下设左右正、左右监,秩皆千石,又有廷尉史等为佐吏。除了参与法律的制定与修改外,廷尉的主要职责就是掌刑辟,即主管审判。具体地说有二:一是审断重案,秦汉时凡遇重大案件,通常由廷尉审理;二是复审各地上报的大案、疑案,“覆案虚实,行其诛罚”。当然,遇大案,中央其他高级官员也参与审理,有“杂治”、“就问”、“杂议”三种形式,最终审判结果须奏请皇帝裁决。

        廷尉官署位于直城门修成里的南面,坐北朝南,面对直城门大街。东方朔径直来到廷尉狱,请见郭解。狱令忙道:“郭大侠还在堂上受审,东方大夫要见他,得再等上一会儿。”语气中对郭解极为尊敬。

        正说着,只听见镣铐声响,郭解身穿赤褐色囚衣,戴着刑具,被十余名吏卒前呼后拥地押了进来。狱令立即上前迎接,极为恭敬客气,完全不似对待囚犯。

        廷尉狱是法定的中央监狱,主要囚禁将相大臣犯罪者及重大案件罪犯,因常奉皇帝诏令收押犯人,所以又叫廷尉诏狱。时有谚语云:“廷尉狱,平如砥,有钞生,无钞死。”即指狱令和狱吏权力很大,常常能暗中决定犯人的生死。

        东方朔心道:“狱令一定以为郭解罪名都是在大赦之前,这次也一定会平安无事,所以抢先巴结讨好。”郭解逃亡前,与他在茂陵有过几面之缘,于是上前招呼了一声,跟进来囚室中。

        郭解被囚禁的地方名叫“请室”,意思是请罪之室。室内有床有案,床上还挂着帐子,案上有酒有肉,陈设不比普通百姓家差。昔日绛侯周勃就以千金向狱吏行贿,才被改囚禁这里,足见条件相当不错。

        郭解颇似主人,请东方朔坐下,他的手、足、颈均戴了铁具,无法席坐,只能箕坐在案旁。按照汉律法,囚犯都要衣囚衣,戴刑具,私自解脱刑具,加罪一等,为人解脱,与其同罪。狱令虽能在囚室上优待郭解,却也不敢私下为其脱下镣铐。

        东方朔先替李广道了谢。郭解道:“何足一提。我应该多谢东方君才对。”东方朔愕然道:“为何谢我?”郭解道:“为君解开管翁留下的金剑之谜。我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体会出管翁留下金剑的深意,东方君,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子。”东方朔叹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是再也当不起‘聪明’二字了。”

        郭解不知他为何如此感慨,不及询问更多,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东方大夫。”东方朔道:“你关东大侠的名字震烁天下,为你甘心赴死者不计其数,何时能轮得到我东方朔来为你办事?况且我明日就会被罢官免职,打算从此学董仲舒老夫子,隐居茂陵,不问世事。”

        郭解道:“这件事,不是要东方君去办,只是想说给君听,也许他日机缘巧合,君自能解开其中谜题。”然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二十年前她惨死于箭下后,世间只有我一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我死,秘密从此湮没,也是一件大大的憾事。”东方朔听他说得郑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道:“好,我姑且听一听。”

        郭解道:“本朝开国,经济凋敝,国库空空如也,朝廷连修建长安城墙的钱都拿不出来,这可是改朝换代前所未有之事,东方君想必知道究竟。”东方朔道:“历来改朝换代后,新朝都会取得旧朝府库所积,所以不会陷入困顿。但本朝又有所不同,虽说高皇帝第一个入咸阳,却只收缴了秦丞相府的图籍、文书、律令等,府库中金帛等钱粮财物尽为西楚霸王项籍所得。”

        郭解道:“正是如此。项籍后来又大抢秦宫室,发掘了秦始皇的陵墓,得到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从咸阳运输的马车连绵上百里,络绎不绝于道,三个月都未能运完。但项籍兵败乌江后,这批巨大财富下落不明,一直未能找到,所以才造成了大汉开国一穷二白的局面。”

        东方朔心念一动,道:“莫非你知道这批宝藏的下落?”郭解摇摇头,道:“关于这批宝藏传闻极多,找的人也不少,但却都一无所获,可见非知情者不能为。我少年时专干盗墓的勾当,也曾想要找到项籍宝藏,但后来我慢慢闯出了名气,衣食无忧,这心思也就淡了。直到有一日,有个名叫丁丁的人来河内找我,自称是丁公后人,知道一些宝藏的事……”

        东方朔道:“丁公?莫非是‘丁公求封’的那个丁公?”郭解道:“正是。”

        丁公名丁固,楚汉相争时为项羽部将,曾率兵追逐刘邦于彭城西。眼见就要成为俘虏时,刘邦声泪俱下,动之以情。丁固一时心软,遂引兵而还,放了刘邦一马。后来刘邦夺得天下,登基称皇帝,丁固前来讨要封赏,却被刘邦当众宣布丁固为项王臣不忠,以致使项王失天下,为禁人臣效尤,特斩首示众。丁固的外甥即为著名的季布,时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之谚。

        郭解续道:“我当时正年壮气盛,和丁丁谈得投机,便决意一起去寻那传说中的项籍宝藏。据丁丁说,她祖先留下几编简牍,收藏在一个隐秘的壁柜里,她清扫老屋,才意外发现。那简牍上记载的正是项籍宝藏的事,说是那些宝藏还没有被运回项籍家乡时,时为汉王的高皇帝就已经拜韩信为大将,出兵还定三秦,楚汉战争开始,项籍怕出意外,就派人将宝藏临时藏在一个稳妥的地方,藏宝的地点绘成了地图,交由爱妾虞妙弋收藏,所有参与埋藏宝藏的人在事后均被处死,因而藏宝地点成为了机密。之后我和丁丁赶去彭城,盗掘了虞美人的坟墓,但里面只有衣冠,连枯骨都没有,我们这才知道那不过是虞妙弋的衣冠冢。”

        东方朔道:“那虞妙弋是名动四方的绝色美人,据说天下男子莫不以看上她一眼为幸,她在四面楚歌时于军中横剑自刎,定然被项籍就地埋在附近,令军士纵马踏平坟墓,以防爱妾遗体为汉军士卒侮辱。”

        郭解道:“这一点,丁丁也想到了。我们紧接着去了垓下古战场,那里早成为一片荒野,开满了各色小花……”

        他那鹰隼一样灰暗锐利的眼睛渐渐朦胧起来。当目光穿透记忆深处迷离的过往时,一些模糊的年华世事注定要淡去,直到了无痕迹。但那一幕还是那般清晰地镌镂在那里。时光仿若又重新回到十年前,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极目之处,孤坟残阳,微草星花,不见当年西楚霸王凌人盛气,唯留美人虞姬一缕幽魂。天寥寂,意苍茫,英雄胜迹,豪情不在,令人无端惆怅。丁丁忽然一改活泼的姿态,凄楚地落下泪来。他的心也莫名跟着疼痛起来,那种锥心的痛刻骨铭心,至今不能忘怀。

        东方朔终于有所醒悟,问道:“丁丁……她是一个女子么?”郭解点点头,道:“垓下也有不少坟茔,我们四下掘了一通,却始终没有发现半分痕迹。后来丁丁又重新读了简牍,上面记载说当日主持藏宝之事的是项籍的叔父项缠。丁丁推测项缠既然早有心背叛霸王,肯定也会将藏宝地图暗中绘下一份,但后来高皇帝背信弃义,得天下后对他并不如何好,他也就未站出来说明真相。我们便又来到京师,寻到项缠的后人刘友,用武力胁持了他,要他交出藏宝的地图。刘友被折磨了许久,声称毫不知情,只是苦苦求饶。我一怒之下杀了他,但在其宅中也没有找到地图。事败后我们被官府追捕,逃亡时丁丁被弩箭射中,临死前要我答应她,一定要找到藏宝地图,完成她的心愿。”

        东方朔道:“即使真有藏宝地图,那也是八十多年前的事,当事人均已成为枯骨,如何还能有线索可寻?”郭解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丁丁死后,我也没有了寻宝的心思,这件事从此埋在我心里。我现在也只是想将它说出来,并无拜托东方君寻宝的意思。”

        东方朔见他面色黯黯,语气中有托付后事之意,暗暗称奇,道:“皇上刚刚大赦了天下,郭君何须忧怀?”郭解道:“家母生前为我看相,说我能活不过四十岁。若能活过四十岁,必要给郭氏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我今年四十一岁,我猜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顿了顿,又道:“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丈夫死则死矣。”慷慨豪迈,极有气势。

        东方朔正要开言,狱令开门进来道:“有好几位郭大侠的门客赶来探访。”东方朔不便多说,作别出来。

        狱院中站着数名深色长袍男子,都是来探郭解的门客,见东方朔出来,一齐盯着他看,仿佛要从他身上挖出什么宝来。

        东方朔睬也不睬,昂然去了。他今夜该当值宫中,正从未央宫北阕入宫时,迎头撞见了一名妇人,虽已过中年,依旧难掩美艳,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翠羽簪,别致风流,她就是大名士司马相如的夫人卓文君了。

        卓文君是蜀中巨富卓王孙之女,容色皎若明月,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她不仅貌美,而又能诗善文,才气过人,性情放诞有主见。她十七岁出嫁,不久便因丈夫去世返回娘家,过起了寡妇的生活。虽然前来求婚的男子络绎不绝,但她却没有丝毫动心之意,直到一名口吃的男子出现,这男子就是司马相如了。司马相如字长卿,因为属狗,所以小名叫狗儿,旁人戏称他为“犬子”。他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因仰慕战国时代赵国蔺相如之为人行事,改以“相如”作为自己的名字。景帝即位不久,司马相如来到长安,任武骑常侍,随从皇帝左右,但并不得志,后跟随梁王刘武到梁国。梁王颇有书卷气息,礼贤下士,身边多文学之士,当时名重一时的辞赋大家邹阳、枚乘、严忌等都追随其左右。司马相如在梁国的生活过得十分惬意。梁王盛赞其才情高华,赐给他一把名叫“绿绮”的琴,上面刻有“桐梓合精”四字,是传世精品。梁王病死后,宾客星散,司马相如失去依靠,不得不回到老家蜀郡成都,家里已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在无以自立的情况下,他来到临邛,投靠担任县令的好友王吉,又由王吉推荐,到当地巨富卓王孙家做客。宴席上,司马相如应众人所邀,取出绿绮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曲辞是: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绿绮传情,琴心挑之,尽吐对卓家女儿的爱慕之情。卓文君聪明伶俐,是个花语解人,立即会意,当夜与相如连夜私奔逃到成都。因为家中一贫如洗,二人无以谋生,只好重新回到临邛开了一家小酒肆,卓文君淡妆素抹,当垆沽酒,司马相如更是穿上犊盘鼻裤,与保佣杂作,涤器于市中,忙里忙外担任跑堂工作。卓王孙虽然恼恨女儿、女婿,却不愿意在朋友面前丢人,不得不资助他们,给了家僮百人、钱百万。司马相如、卓文君乃得在成都买田宅,成为富人。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对司马相如原来追随梁王时所写的《子虚赋》十分赞赏,《子虚赋》竭力铺张诸侯王宫苑的豪华壮观和游猎时的声势,规制宏伟,辞藻华丽,遂召司马相如到朝中。司马相如竭尽才智写了一篇《上林赋》,盛赞天子游猎的盛况,举凡山川雄奇,花草繁秀,车马垣赫,扈从壮盛,皆纷陈字里行间。好大喜功的刘彻一见之下,大喜过望,拜司马相如为郎官。而卓文君文才亦不在丈夫之下,曾经在皇宫中教习公主们学习文艺,因而也有门籍,能够跟丈夫一样自由出入皇宫。

        卓文君顿住脚步,举手微笑道:“东方大夫,劳烦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虽然朝臣娶妾者大有人在,但东方朔一年换一任妻子的做法却极令士大夫诟病,尤其为卓文君这样奔放有豪情的妇女所不齿,每每在路上遇见,她总是横眉冷对,从无半分好脸色。忽见这天下第一才女主动笑脸相迎,东方朔不由得感到受宠若惊,忙走过去问道:“邑君有何吩咐?臣定当效犬马之劳。”

        卓文君忽然脸色一沉,扬起手来,重重打了东方朔一巴掌。

        东方朔愕然道:“邑君为何打我?”卓文君骂道:“你自己风流也就罢了,为何还教坏我夫君,教唆他娶妾?”

        东方朔道:“什么?”卓文君道:“还跟我装傻,那随清娱不是平原郡家乡的亲眷,要许给我家夫君做小妾么?东方朔,我不怕告诉你,你敢送随清娱进我家门,我就敢上门杀得你全家鸡犬不留。当着皇上的面,我也是这句话。”

        东方朔道:“呀,邑君竟然已经闹到皇上面前去了?”卓文君傲然道:“不行么?哼,我已经建议皇上将你下蚕室阉割,让你入宫当宦者,免得你一年要害一名长安良家女子。”正怒斥之时,忽有一名仆人飞马赶来,叫道:“主母,家里出大事了,主君请你快些回去。”

        卓文君不快地道:“还能有什么大事?难不成新人进家门了?”仆人道:“不是的,是琴心女公子出了事。”

        卓文君不信地道:“琴心能有什么事?”她这个宝贝女儿不仅貌美可人,而且温柔孝顺,又通医术,早是许多王孙贵族争相聘娶的对象。

        仆人道:“最近一直跟女公子来往的那名男子雷被原来是个杀人犯,射杀了匈奴太子於单的车夫,通缉他的公文一发到茂陵,就被茂陵尉认了出来,带人找上咱们家,要捕走女公子审问呢。”

        卓文君闻言倒丝毫不慌,招手叫过自己的车子。

        东方朔忙道:“我凑巧知道这件案子,若是邑君……”卓文君斥道:“你给我滚远点,少管我们家的闲事。”冷笑一声,昂然登车去了。

        东方朔哭笑不得,命车夫先回去茂陵,弄清楚怎么回事。车夫道:“主君今晚在未央宫当值,那么小人明早来这里接主君。”东方朔道:“不必了。明日我多半要被下廷尉狱,你就在家中等消息。”

        未央宫是大汉的第二座皇宫,位于长安城西南角,因在长乐宫之西,时称西宫,又称紫宫。惠帝即位后,开始取代长乐宫成为皇帝的日常起居和办公场所。

        它在秦朝章台的基础上翻建,瑰丽宏伟,较之章台更为弘广。总体布局呈长方形,周回二十八里。四面环筑有高墙,四面各有宫门,又称司马门,但只有东门和北门有阙。按照惯例,诸侯来朝入东阙,士民上书则入北阙。

        宫城中主要建筑物有前殿、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麒麟殿、金华殿、承明殿、高门殿、白虎殿、玉堂殿、宣德殿、椒房殿、昭阳殿、天禄阁、石渠阁等,总共有四十余屋殿堂,殿阁密布,参差错落,楼台起伏,巍峨高耸。宫中还有六座小山和多处水池,大小门户近百。另建有阁道与长乐宫相通。

        昔日周勃诛灭诸吕,迎接代王刘恒进京为帝。刘恒日夜兼程赶到长安,入未央宫时被谒者持戟拦住。周勃赶来解释,谒者才放下武器。当时大臣们已灭诸吕、新皇帝已进京,宫中的谒者还不知此事,由此可见未央宫之大。

        前殿居于宫城的正中,坐北朝南,是汉朝君臣朝会的地方,也是未央宫中最重要的宫殿。其殿台基础用龙首山丘陵做成,殿基甚至高于长安城,因而也是长安城地势最高之处。前殿的正南门叫端门,门前有谒者十人,手持长戟,日夜守卫。门内则是广阔的庭院。每逢朝会,院中旌旗迎风招展,仪仗浩浩荡荡。由于是大朝之地,其建筑之豪华为其他宫殿所不及:前殿正殿东西五十丈,进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以木兰为栋,文杏为梁,纹理典雅,清气缭绕;屋顶椽头贴敷了金箔,只要太阳出来,就会在光射下熠熠闪光,大门上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和闪光的宝石,金铺玉户,金碧辉煌;窗户上雕饰着花纹,回廊栏杆上雕刻着图案,重轩镂槛,古香古色;洁白无瑕的玉石础石上耸立着高大的铜柱,清秀典雅,再加上紫红色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使得殿堂显得华丽贵气,富丽堂皇。

        汉朝初年,刘邦长期征战在外,等他回到长安时,未央宫已经建成。他见宫阙极为壮丽,殿宇之盛,前所未有,勃然大怒,责问主持建设的萧何道:“天下纷扰,劳苦数岁,成败尚未可知,为何有此大兴土木的过分之举?”萧何回答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刘邦听了立即转怒为喜,于是在前殿置酒,大宴诸侯群臣。酒酣之时,他端起玉杯为父亲刘太公祝寿,道:“当初您总认为我是个无赖,在发家致富上不如二哥。今天您怎么评判,是我的产业大,还是他的大?”刘太公为之语塞,群臣皆呼万岁。

        宣室是未央宫前殿的正室,位于正殿北部,也是前殿最高处,本身建筑犹如台阁,所以又称“宣室阁”。皇帝经常在这里召见亲信大臣。汉文帝七年,文帝刘恒派人召长沙王太傅贾谊入京。贾谊入宫时,文帝刚刚祭神礼毕,在宣室中静坐,有感于鬼神之事,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原,此即后世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详细地介绍了来龙去脉。文帝闻所未闻,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地在座席上往贾谊身边移动,一直到半夜。当今天子也曾经在宣室宴请馆陶公主和她的小情人董偃。东方朔对此很有意见,认为宣室是先帝之正处,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皇帝不该让董偃这样的人进来。刘彻虽觉有理,也只说下不为例。

        前殿正北除宣室外,还有附属的非常室,是皇帝从前殿下朝后的休息之所。室东有温室殿,西有清凉殿。

        温室殿用于冬天居住。殿中的木柱均是桂木制成,内壁则用椒泥涂抹,清香无比。墙壁上悬挂着文绣的丝帛,殿门之内还放置有云母屏风,流光溢彩,光怪陆离。最独特的设计是壁炉,炉内可盛木炭,燃烧后用以取暖。

        清凉殿又名延清室,因内中清凉而得名,是皇帝夏季居住的凉殿。殿中放置着玉文如画锦的玉石床,床上罩有紫色琉璃帐,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各种珍宝装饰。刘彻的宠臣韩嫣在世时常卧于此殿。某日他躺在冰凉的石床上,用玉晶盘盛放冰块,放在身边降温取凉。由于玉盘水晶清莹,与冰一样洁净透明,虽近在咫尺,冰、玉也难以分辨,侍者进来后看见,误以为是冰块直接放置在石床之上,生怕冰融化后弄湿床席,于是用手去拂,结果玉盘坠地,冰玉俱碎。

        清凉殿殿前即是沧池,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引自泬水,池水呈苍色。池中筑有高台,称渐台。“渐”意即“浸”,台上修建有楼阁亭榭,池光台影,风景宜人。

        未央前殿北有天禄阁和石渠阁,是朝廷的藏书之所。石渠阁之东有承明殿,宫廷顾问官值宿均在此处。东方朔磨磨蹭蹭地往承明殿而来,半路正好遇见郎官韩说,随口问道:“皇上人在哪里?”韩说道:“往飞羽殿去了。”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今晚被召去飞羽殿侍寝的美人是王寄!就是那个从匈奴逃回来的王寄!大夫君能相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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