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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黄鹄悲歌

        外面人进人出的忙碌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把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胸口。憋闷沉重的气氛弥漫着四周,即使眼中没有泪水滚落,心中却也是凉得透了。时光在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思绪。

        次日一早,刘解忧来到甲第,找到正在监工修筑单于邸馆的匈奴左谷蠡王丘人,约他去逛长安。丘人喜不自胜,忙交代属下几句,登上车子。刘解忧遂命车夫沿着主干道慢慢行驶,丘人哪有心思观看市景,眼睛只盯在身旁佳人身上。

        刘解忧道:“你既被皇上封了涉安侯,那么我便按照大汉的习惯叫法,称你君侯吧。我的名字叫刘解忧,你就叫我解忧好了。”丘人道:“好极了!解忧!”

        刘解忧道:“嗯,我就要嫁给你做妻子,可我心头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我师傅还有两件案子没有破,你愿意帮助我么?”丘人道:“当然,你是我未婚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解忧道:“君侯可听过高帝斩白蛇剑?”丘人脸色登时大变,退到车座边缘,绷直了身子,瞪着刘解忧。

        刘解忧叹道:“瞧君侯的样子,肯定是知道了。那剑现在在哪里?”丘人惊惧异常,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刘解忧本来想直接问是不是匈奴人害了骠骑将军霍去病,又要对付大将军卫青,但担心过于明显,对方不肯说实话,遂决意用别的话题来圆缓一下。她满脑子只是这几件案子,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高帝斩白蛇剑,哪知道不过随口一问,对方却反应剧烈,心中一动,立即紧张兴奋起来,却有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我当然知道,我师傅东方朔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么?高帝斩白蛇剑在哪里?你现在不说,难道可能永远瞒过我么?”

        丘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你们皇帝。”刘解忧心道:“只要我知道了斩白蛇剑的藏处,我不会自己设法夺回来么?不告诉皇上有什么要紧。”当即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丘人迟疑半晌,才道:“在我们匈奴的王庭里。”

        刘解忧“呀”地惊呼出声,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们匈奴的王庭里?”丘人道:“这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你们皇帝派骠骑将军抢了我们匈奴的镇国之宝祭天金人,供奉在皇宫中。我们单于派人偷了你们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当然也要供奉在王庭了。”

        原来大汉天子刘彻对匈奴展开大规模反击前,曾单独委任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带一万精锐骑兵深入大漠。这是大汉唯一的一次派孤军深入敌后,而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夺取休屠王领地内的祭天金人。刘彻之所以如此不惜代价,是因为他曾听说祭天金人是匈奴的镇国之宝,是匈奴的龙运所在,所以他要在开战前夺取金人、破掉匈奴的风水。后来果然汉军陆续取得了河西之战、漠北之战的辉煌胜利。虽然是汉军浴血奋战,以生命和鲜血的巨大代价换来了匈奴人远遁漠北,从此不敢南下牧马,但刘彻好迷信,心中却一直以为是匈奴祭天金人被夺的结果,所以格外器重破掉匈奴龙运的霍去病。

        匈奴伊稚斜单于对祭天金人被夺自然恨得咬牙切齿,但祭天金人被供奉在甘泉宫中,既难用武力夺回,又因体形巨大沉重,难以用巧计偷取,更不要说运回胡地了。伊稚斜得到降将赵信后,得知大汉也有一件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遂决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派出精干得力人手,盗取了斩白蛇剑,用墨汁涂黑后夹带在匈奴使者队伍中,顺利运回王庭。

        刘解忧这才知道劫夺斩白蛇剑的幕后主使是匈奴单于,也并非贪图金剑中的宝藏秘图,而仅仅因为它是大汉的镇国之宝。忽想到董偃所告知的那本是西楚霸王项籍的佩剑,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丘人道:“我只告诉了你,你答应过我,千万不能告诉你们皇帝。”刘解忧道:“你们用巧计夺取了大汉镇国之宝,又顺利运回胡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胜利,为何不张扬夸耀呢?”

        丘人道:“不,不,你们大汉强大,兵多将广,万一再出个骠骑将军那样的人,说不定为了夺回镇国之宝而深入王庭,我们单于可不敢冒那样的险。我这次出使,新单于特意嘱咐过我,千万不能泄露高帝斩白蛇剑的消息。你若是说出去,我回去后一定会被乌维单于重罚的。”

        刘解忧道:“单于是怕事情张扬开去,皇上会立即猜到匈奴在朝中有内奸。况且目下有夷安公主给内奸当替死鬼,他正巴不得如此呢。”

        可惜她预料不到高帝斩白蛇剑竟在匈奴王庭中,事先答应了丘人,做人须得有信有义,只得道:“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又问道:“你可有觉得骠骑将军英年早逝,死得蹊跷?”

        丘人总算明白过来,对方并不是好意邀请自己游街,而是另有所图,当即正色道:“如果我现在向解忧你打听你们大汉的秘密,你会告诉我么?”刘解忧道:“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我冒犯了。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陪君侯继续游街了。”命车夫送丘人回去甲第,自己跳下车来,往霍府而去。

        路过馆陶公主府时,却见府门前挂出了丧灯,忙上前问道:“是谁殁了?”门仆道:“馆陶长公主。”刘解忧道:“那主人翁董偃呢?”门仆道:“董君自愿为长公主殉葬,昨夜也服毒自杀了。皇上刚下了诏书,准董君跟长公主一起陪葬霸陵呢。”

        霸陵是汉文帝刘恒的陵墓,馆陶公主是文帝和窦后的唯一爱女,自然是要跟父母葬在一起。男宠与女主一道陪葬帝陵倒是十分少见,对董偃而言,也算是身后事无限风光了。

        来到霍府,霍光、桑迁、李陵均在这里。刘解忧一见三人神色,便知道未能从廷尉的证物中寻到雌剑,忙道:“大伙儿不必沮丧,就算寻到雌剑,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当即说了高帝斩白蛇剑已被带去匈奴王庭。她了解各人性情,特意叮嘱道:“桑迁哥哥,你可千万不要信口说出去,我答应了匈奴使者的。”

        李陵狐疑道:“既然是机密之事,那匈奴使者为何肯告诉你?”刘解忧道:“嗯,这个……”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谎言,只得道:“我跟那人是朋友。”

        李陵疑虑更深,但他天性仁厚,见对方不愿意说实话,也不再追问,只道:“这件事匈奴人自己不愿意泄露,咱们当然也不能说出去。不然,以皇上的性子,岂肯善罢甘休?”

        皇帝刘彻迷信好神,当初为了夺取匈奴的祭天金人,不惜人力,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深入敌后。他所带的一万人马是汉军中最精锐、最勇猛的士卒,个个武艺高强,精于骑射,是千中选一的勇士,虽然最终夺到了祭天金人,却只有三千人活着回来。若是皇帝得知大汉镇国之宝在匈奴王庭,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夺回来,多少热血男儿又将葬身异国他乡?这可不是李陵所愿意看到的,为了一柄斩白蛇剑而大起干戈。

        刘解忧道:“嗯,李陵哥哥说得对,这件事咱们得保密。”

        桑迁道:“盗剑者肯定是匈奴内奸,说不定告发平阳公主也是他所为。”李陵道:“不错,内奸有相同的动机,应该是同一人。”刘解忧道:“那么高帝斩白蛇剑和告发平阳公主可以算成一个案子了,可我们毫无线索,要从哪里下手呢?”

        桑迁性情洒脱,处事素来不瞻前顾后,道:“去问问那位天下第一聪明人怎么样?”刘解忧道:“师傅一定不会理睬的。”桑迁道:“未必,现在案情有了新的转机,又不是要请他出山查案,只要他指点迷津就可以了。”

        众人一时无法可想,遂来到茂陵东方朔家中。东方朔正躺在院子中的卧榻上晒太阳,形容慵懒,听到众人进来,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一下。

        刘解忧让众人站在门边,自己走近卧榻,轻轻叫道:“师傅,杀死平阳侯曹襄的凶手找到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只隐过丘人一事。又道:“到现在线索全断了,不知道该如何查起,弟子特来求教师傅。”

        东方朔头也不回地道:“这些都是陈年旧案,为师早就没有心思再追查了,你这个时候又捡起来做什么?”刘解忧道:“弟子只是一时好奇……”

        东方朔蓦然翻身坐起来,问道:“是不是皇上要封你做公主,命你出塞和亲?是月氏国王,还是车师国王?”

        刘解忧见师傅只言片语间就猜到事情根本,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含含糊糊地道:“细君姊姊不是就要动身到乌孙了么?皇上怎么会这么快再次和亲?”

        李陵却是反应过来,奔过来抓住刘解忧手臂,问道:“不是月氏国王,也不是车师国王,皇上要你嫁的是匈奴单于,对不对?”刘解忧道:“不是……”

        李陵气急败坏地道:“你还要瞒着我么?我今日已在甲第看到为匈奴单于修的邸馆,知道乌维单于要来京师朝拜天子。难怪那匈奴使者肯透露机密信息给你,原来他早将你当做了单于的阏氏。”神色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刘解忧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即将远嫁乌孙的刘细君喜欢李陵,没有女子不喜欢他呀,外貌英俊,为人正直,既会吟诗作赋,又武艺高强,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神技。她也一直以为李陵喜欢刘细君,两人同岁不说,又是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刘细君本人温柔可爱,多才多艺,精于音乐、书画,若不是被皇帝选做和亲公主,堪称李陵的绝配。可现在亲眼瞧见李陵的失态,那可是听到细君被封为江都公主后也没有过的表情,她才恍然明白了,原来他爱的人是自己。她也爱他呀,深深地爱着他,从小到大,多年来始终如一,可她总是自惭远远不如细君美貌有才,丝毫不敢流露出来。即使现在明白过来,是不是也已经太晚了呢?

        她终于明白刘细君为何不愿意远嫁西域,所不能割舍的并非荣华富贵,而是这里的爱人。她原以为自己能轻易丢开一切,然而当明白了所爱男子的真正心意后,她就再也放不下了。不禁又回想起昨晚与王媪倾心交谈的情形,为什么国家的命运、天下的安宁,要由她们这些弱女子来承担呢?

        霍光是知道事情究竟的人,见李陵恼怒,便道:“解忧要嫁的不是匈奴单于,是那匈奴使者丘人,他是前匈奴太子於单的儿子,在匈奴封左谷蠡王。”李陵道:“单于也好,左谷蠡王也好,又有什么分别?”竟不顾众人此行目的,自己甩手去了。

        然而,没有人会怪他。他父亲李当户和二叔李椒都是在雁门大战中被匈奴人杀死,父亲死时他还没有出生,是遗腹子身份,因而他自小就深恨匈奴人。刘解忧一直瞒着不肯说出来,就是怕他生气自己要嫁给匈奴左谷蠡王。

        东方朔这才道:“解忧,既然这是你的心愿,为师也不能袖手旁观。偷走高帝斩白蛇剑的人,跟告发平阳公主的一定是同一个人。”

        刘解忧心不在焉,竟没有听到师傅的话。还是桑迁问道:“那么东方先生可有怀疑的对象?”东方朔不直接回答,只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去吧。”

        几人只得出来,赶来李陵家中。门仆道:“公子适才回来过,气咻咻地携了弓箭就骑马出去了。”

        刘解忧“哎哟”大叫了一声。霍光道:“出了什么事?”刘解忧跺脚道:“你想不到么?李陵……哎,快,快上马。”

        三人骑上快马朝城中赶来。不及进北阕甲第,便见大批中尉卒涌进来又涌出去,将整条街道封锁住。

        桑迁道:“不会真是李陵一怒之下杀了匈奴使者吧?”霍光道:“怎么可能?李陵可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刘解忧忙跳下马,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一名中尉卒道:“匈奴使者被杀了。”

        刘解忧只觉得喉咙发涩发干,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才问道:“凶手……凶手是谁?”中尉卒道:“据说是个半边脸烧焦的丑婆子,臣等正在搜捕呢。”

        霍光道:“看,我就说了,李陵绝不会感情用事的。”忽见刘解忧怔在当场,脸色极为难堪,忙问道:“你怎么了?”刘解忧道:“我……我得去看看匈奴使者。”

        来到单于邸馆,却见现场围了不少官员,中尉王温舒、左内史儿宽等长安军政长官均已经赶到。

        儿宽是故御史大夫张汤所举荐,是京师有名的贤臣。左内史为京畿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吏治竟以惨刻相尚,而儿宽上任后,劝农业,缓刑罚,收租税时随行宽减,极得人心。但朝廷有严格的官吏考评制度,规定赋税不够数者要免职。百姓听到消息后,生怕儿宽因此被罢官,争相拿出家中财产上交赋税,结果儿宽考课从最末一跃为最,成为天下美谈。

        刘解忧几人被兵卒挡在门外,看不到里面情形。霍光忙出示两千石都尉银印,这才得以进门。

        刘解忧招手叫过一名匈奴侍从,道:“你可还记得我?”那侍从道:“当然记得,你是楚国公主,是我们大王的未婚妻子。”

        刘解忧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侍从道:“大王跟公主游街回来后不久,就有个自称王媪的老婆子来求见大王,说她是宫里的老宫女,有些事要跟大王说。我们本来都不怎么相信她,但大王想多知道一些汉朝的事,就让她进来。那老婆子跟大王倒是聊得极开心,大王不断向她请教,那老婆子居然什么都知道,还说了之前要嫁给於单太子的夷安公主是公主你的师姊。大王听得入神,就命人在院中置办了酒席,与那老婆子边吃边聊。后来大王有了醉意想要睡觉,才叫老婆子走了。但大王这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我们这才知道他是中了毒。适才官府的人来,验过酒菜,说是酒里面被人下了雄黄。”

        他们在一边说着,中尉王温舒已认出霍光,知道他是骠骑将军的弟弟,又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宠臣,忙过来巴结,问道:“都尉君是奉诏赶来的么?”霍光道:“不是,我们只是路过。”告退出来,拉着刘解忧到一旁僻静处,低声问道:“那王媪莫非就是你家中的那个下人王媪?”刘解忧道:“似乎是的。”

        桑迁道:“这下糟了,人们都会以为是你不愿意嫁给匈奴使者,所以派下人毒杀了他。王媪一旦被捕,你就完了。她人在哪里?”刘解忧道:“我不知道。”

        桑迁道:“这个老婆子当真害人不浅,就算她忠心为主,不愿意你嫁给匈奴人,可她不知道案发后一样会牵累你么?当真是愚不可及的贱奴!”刘解忧怒道:“不准你这么说她。”

        桑迁愕然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刘解忧道:“你不知道,她是……嗨,她是设身处地地同情我。”

        霍光道:“走,我陪你进宫向皇上谢罪。只要在事情败露之前向皇上谢罪,表明你并不知情,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刘解忧也无法可想,只得同意,心中还是放不下李陵,道:“桑迁哥哥,你快些回去茂陵,看看李陵哥哥回家没有。”桑迁道:“他那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要别人看着么?”虽然嘟囔,但还是上马去了。

        刘解忧遂与霍光赶来未央宫,却听郎官说皇帝正陪客人游览昭阳殿。刘解忧登时明白过来,不顾郎官阻拦,朝昭阳殿赶来。

        皇帝刘彻正扶着王媪站在玉阶上,笑道:“阿姊若还是喜欢这里,阿彘就命妃子迁出去,好好整治后再请阿姊搬进来住,好不好?”王媪道:“不,不必了。我是没命再住在这里了。”

        刘彻道:“阿姊为何这样说?你原本就是朕最喜欢的姊姊,又是朕唯一在世的姊姊,朕要好好待你,补偿你失去的一切。你是喜欢未央宫多些,还是中意长乐宫多些?”忽见刘解忧闯了进来,先是一愣,随即不快地道,“朕在这里陪客人,你来做什么?”

        刘解忧料来皇帝还不知道匈奴使者遇害一事,忙道:“臣女失礼。”忽见王媪面色惨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来,身子摇摇欲坠,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

        刘彻不知王媪也饮下了雄黄酒,忙叫道:“快去传御医来。”王媪慢慢坐倒在阶上,道:“不必。陛下,阿彘……你……你不要怪我……”刘彻道:“朕怎么会怪你呢?当初阿姊远嫁,阿彘可是偷偷哭过好多次了。今日得知阿姊尚在人世,当真是欣喜无限。”

        王媪道:“不是……我……我杀了人……你……不要怪我……就算要怪……也没有法子了……”头无力地歪到一边,就此死去。

        今日忽有自称是昭阳公主的老妇到北司马门伏阕求见皇帝。刘彻好奇心本重,闻报立即召见。他虽认不出阿姊的样子,却从她一口叫出他的小名“阿彘”即认定她就是昔日未央宫中最受人敬爱的昭阳公主。他的四位姊姊金俗、平阳、隆虑、南宫均已先后去世,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小时候最喜欢的姊姊,当真是欣喜万分,忙亲自带着王媪来游览昔日住过的寝殿。只是想不到亲人才刚刚相认,便又立即永别,满腔的欢喜变成了有难以宣泄的失望。忽见郎官苏武疾步进来,似有事情禀告,当即怒道:“做什么?”

        苏武道:“回陛下,中尉君派人来报,匈奴使者丘人被一名只有半边脸的老妇人用毒酒毒死了。”

        刘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王媪。

        苏武道:“那些匈奴人正吵着要立即护送使者回去胡地,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刘彻狠狠瞪了刘解忧一眼,道:“这是你做的好事,对么?”霍光忙抢过来道:“这件事跟解忧无关,我们一直忙着查案,也是刚才路过北阙甲第时才知道匈奴使者出了事。”

        他侍奉皇帝多年,素来沉默寡言,即使是皇帝主动征询他的看法,话也不多。刘彻忽见他冒出来为刘解忧说话,怒气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刘解忧道:“王媪一直住在我家里,我一直将她当长辈看待,但我不知道她会……会……”

        刘彻奇道:“难道她没有对你透露过身份么?她是朕的姊姊昭阳公主。”刘解忧道:“臣女知道的。”

        刘彻怒气又生,喝道:“你知道居然还敢瞒着不上奏!”刘解忧道:“是王媪自己要求不能告诉皇上的。她原本是为了寻找儿子才来到京师,可是……陛下却杀了她的儿子,她说她不愿意再见你。”

        刘彻道:“阿姊的儿子是谁?”刘解忧道:“栾大。”

        庭院中寂静了下来,皇帝抬头望向天空,静静站了一会儿,便拂袖而去。

        霍光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昭阳公主和栾大之事,开始只觉得匪夷所思,不久又觉得命运弄人,无过于此。正要上前扶起刘解忧,忽见苏武又率人到来,命人抬走王媪尸首,招手叫道:“都尉君,皇上召你去宣室。”

        霍光道:“解忧呢?”苏武道:“皇上只召你一个。”霍光无奈,只得道:“你先回去,我忙完再去茂陵找你们。”

        刘解忧闷闷地出来,顺路来到刘细君居住的临池观。刚到大门处,便听见琴声叮咚,有女声和着音乐唱道:

        这是商朝人陵牧子所作的《别鹤操》。昔日陵牧子娶妻五年没有生下儿子,父兄决意令他休妻改娶。陵牧子妻听闻后中夜惊起,倚户悲泣。陵牧子遂取琴而唱此歌,伤痛恩爱之永绝,奏别鹤以抒情。

        刘解忧心道:“细君姊姊即将踏上旅程,这首《别鹤操》正符合她目下的心境。若换作了我,还会像年少时那般无知那般洒脱么?”一时不忍进去相劝,遂回来茂陵家中。

        李陵和桑迁正等在院中,一见她回来便迎上来问道:“皇上有没有怪到你头上?”刘解忧摇摇头,简单地道:“王媪死了。”

        李陵道:“可她是你府上的仆人,难道皇上不怀疑是你指使她毒死匈奴使者的么?”刘解忧道:“皇上知道了她的身份。”当即说了王媪就是昔日的昭阳公主。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王媪曾说他跟他祖父李广年轻时长得很像,他以为那不过是下人跟客人的搭讪,根本没有当回事,现在想来,她是很认真地在说那件事,只不过他的反应让她失望了。

        桑迁道:“难道王媪杀死丘人就是因为不愿意她昔日的命运落到你头上?”刘解忧道:“嗯。我虽然感激她的好意,可我觉得这件事做得并不对。本来匈奴单于决意降汉,百年战火有望就此熄灭,而今丘人忽然被王媪毒害,匈奴单于势必迁怒大汉,还会来京师朝见天子么?”

        正叹息着,霍光疾步进来,道:“李陵君,皇上急召你进宫。”刘解忧不免吃了一惊,道:“有什么事么?”霍光道:“具体不知道,但应该跟备战匈奴有关,皇上紧急召了好几位将军进宫。”

        刘解忧道:“又要打仗了么?”霍光道:“是备战,而不是出战。皇上认为丘人死在长安,匈奴势必不会甘休,还是早做准备的好。”李陵道:“我去去就回来。你们等着我。”说罢回自家换上官服,带上侍从赶来未央宫。

        进来宣室时,公孙贺、赵破奴、郭昌、韩延年、路博德等近来为皇帝信用的军事将领早已经到达。赵破奴因为奇袭楼兰之功,已经被封为浞野侯,是近年来最令人瞩目的后起之秀。皇帝正与众将商议备胡之事,见李陵进来,便道:“李陵,你来得正好,朕拜你为骑都尉,加侍中,佩二千石印,率八百骑兵护送江都公主前往乌孙。来人,为李君结印绶。”

        李陵拜伏在地上,尚未回过神来,尚书令史已捧着一具白色的箧箱过来,箧箱里铺着厚厚的绿绨,里面盛放着官印。两名内侍奔过来,摘下李陵腰间的千石黑绶鼻钮铜印,从箧箱中取出青绶龟纽银印换上。

        汉代惯例,官员受印后官职才算合法,才可以通过官印行使权力,有印则有权,无印则无权,因而官员们都是随身佩带官印。

        尚书令史见李陵犹自发呆,低声提醒道:“都尉君还不快叩谢陛下。”李陵不得已,只得拜谢道:“多谢陛下。”

        刘彻道:“嗯。你过来,此行你不光要护送江都公主平安到达乌孙,朕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李陵见皇帝面色诡异,心中一紧,暗道:“莫非皇上知道了高帝斩白蛇剑在匈奴王庭,要派我去偷盗回来?”走近龙案,却听见刘彻低声道:“朕要你将沿路的山川地形都绘下来,明白朕的意思么?”李陵道:“臣明白。”刘彻道:“好,你这就去准备吧,八百骑兵从北军中调遣,朕已经派人持节信知会过中尉王温舒了。三日后就动身出发。”

        李陵叩谢退出宣室,却见苏武正站在门外,似在等他,忙过去招呼。

        苏武笑道:“你是武将,我是文臣,咱们这次要一起护送江都公主去西域了。”李陵很是惊异,道:“苏君居然是这次出使乌孙的主使?”苏武道:“嗯,这次是我自己主动请缨,皇上当场就答应了。李君,公主陪嫁不少,随从的侍女、内侍、侍卫等有一千多人,加上你带的八百骑兵,将近两千人,辎重、嫁妆得有几百车,可是一支大队伍,咱们事先可得好好计划一下路线。”李陵道:“好,我明日一早就来找苏君商议此事。”

        出来皇宫,乘车回去茂陵。管敢、陈步乐等侍从听说经过,均喜滋滋地道:“这是大好事啊。公子才刚满二十岁,就已经是二千石大官,日后定然拜将封侯,成就非凡了。”

        李陵出身将门,祖父更是鼎鼎大名的飞将军李广,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有一种天生的渴望。他也知道这趟西域之行是难得的机会,但不知怎的,一想到将要日日看见刘细君以泪洗面的情形,就很有些沮丧。她被选为和亲公主,已经够难过了,为何还要由她青梅竹马的朋友亲自将她送上不归之路?

        回来茂陵家中,李陵先向母亲禀告了皇帝要派自己护送江都公主前往乌孙。

        李母道:“我儿如此年轻,就佩戴二千石大印,这是皇上对你的信任,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圣恩。”李陵道:“是,孩儿不敢忘记母亲教诲。”

        李母道:“你长大了,早到了该娶妻的年龄。娘亲跟几位族叔商议过,想为你聘娶成安侯的妹妹韩罗敷,你意下如何?”李陵吃了一惊,道:“这个……”

        李母叹了口气,道:“娘亲知道你跟董先生的义女一起长大,可她已经被封为江都公主,很快就要出嫁乌孙,她人再好,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李陵道:“啊,母亲误会了,孩儿对细君绝无男女之情。”

        李母先是愕然,随即道:“如此就好,娘亲正担心你一路护送江都公主难以自处,想为你尽快定下婚事呢。嗯,只剩下三日时间,也的确仓促了些,那么这件事等你从乌孙回来再说吧。”李陵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生父,只与母亲相依为命,事母至孝,应道:“孩儿全听母亲的安排。”

        从母亲房中退出来,李陵心中不免更加烦恼。正在院中徘徊,叔叔李敢之子李禹进来问道:“听说皇上拜了堂兄做都尉,是么?”李陵应了一声。

        李禹带着嘲讽的语气道:“那么可要恭喜堂兄了,得到皇上的信任可是不容易,要珍惜呀。”

        李禹跟李陵一样,自小是太子刘据的陪读,而且妹妹李柔嫁给了太子,虽然只是侍妾名分,但皇帝没有正式为太子册立太子妃,太子宫中地位最高者仅是因生下皇孙刘进而尊贵的史良娣,但最得太子宠爱的却是李柔。太子曾私下对李柔许诺,将来登上皇位,一定封她做皇后。因为妹妹的关系,李禹一反李家不结党涉政的家风,成为坚决支持太子的一族,与卫皇后、大将军卫青走得极近。

        李陵心中有事,不愿意与堂弟争执,当即解下官印放在房中,换上便服,召来侍从,命他们打点行装,预备西域之行,自己则出了家门,往刘解忧府中赶来。到门前正遇到霍光上车离去,原来他家中仆人赶来来告,司马琴心正在收拾行囊,预备搬回茂陵娘家旧居居住,他须得立即赶回去劝阻。

        刘解忧听说李陵新拜了骑都尉,要护送刘细君前往乌孙,一时沉默不语。

        桑迁道:“解忧,要不然咱们都跟着李陵一起去西域看看。”李陵忙道:“绝对不行。目下匈奴使者丘人在长安遇害,他是大汉立国以来级别最高的使者,皇上担心匈奴单于会兴兵报复,所以一边封锁消息,一边往边境派兵。但既然匈奴人有内奸在朝做官,这件事早晚要传出去,说不准匈奴会派骑兵劫杀送亲队伍。你们跟着去,实在太危险了。”

        桑迁这才明白过来,道:“难怪皇上不等乌孙使者,这么着急催你们出发,原来是担心匈奴人拦截送亲队伍。”李陵点头道:“皇上的本意,就是要在匈奴单于知道真相前,将细君一行平安送到乌孙。解忧,抱歉,我不能再陪你查案了。我不在京师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

        刘解忧心中莫名地不是滋味,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是飞将军的孙子,文武双全的男子,注定不属于她一个人,而是要到外面的广阔世界纵横驰骋。

        隔了两日,未央宫内侍苏文赶来茂陵,请刘解忧到宫中与江都公主相见。刘解忧正忙着为李陵缝制衣裳,闻言忙道:“是我的不对,都忘记去跟细君姊姊道别了。”

        赶来临池观,正有郎官和内侍从殿中运出许多个箱子。刘细君照旧席坐在房中的窗下,那具常用的琴已经被装入行囊中,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案几。她默默凝视着窗外,恬然的脸上浮现着莫名的忧郁,神情中略含着幽怨,就像一团淡淡的雾,笼罩着眉宇。外面人进人出的忙碌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把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胸口。憋闷沉重的气氛弥漫着四周,即使眼中没有泪水滚落,心中却也是凉得透了。时光在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思绪。

        刘解忧一进来便见到刘细君玉容落寞的样子,她是个豪爽女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况且刘细君被选做和亲公主已经好几年,该说的话早已经说完,该流的泪早已经流尽,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细君闻声转过头来,道:“解忧妹妹,你来了。”

        刘解忧走过去,将自己的玉串褪下来,套到刘细君纤瘦的手腕上,道:“我知道姊姊得皇上赏赐无数,也不在意什么金银珠宝,可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说是能给人带来福气。我现在送给姊姊,希望姊姊一生平平安安。”

        刘细君道:“多谢妹妹有心。我请内侍叫妹妹来,是有一件事……”刘解忧见她欲言又止,忙道:“姊姊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解忧一定竭尽全力助姊姊达成心愿。”

        刘细君摇摇头,犹豫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你们一直在找的那柄雌剑,其实在我手中。”

        刘解忧愣了一愣,道:“怎么会呢?”刘细君道:“那是我姑姑交给我的,她再三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这柄剑,这是她最后的遗愿,我也答应了她,所以……所以我明明知道你们找这柄剑,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刘解忧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阳安曾冒险到董仲舒家找刘细君,原来他也一度怀疑雌剑落在了她手中,只不过她当时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小女孩,既坚决否认,阳安也就相信了她的话。

        刘解忧忙问道:“姊姊现在说出实情,是打算把剑交出来么?”刘细君点了点头,道:“我就要离开汉地,这柄剑既然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又事关重大,自然不能带去乌孙。”

        刘解忧道:“那么剑现在在哪里?”刘细君道:“在我义父的书房里。我把剑卷在一编废弃的书简中,藏在义父书架的最底层。对不起,我该早些说出来的。”刘解忧道:“不,不,现在还不晚。”

        刘细君道:“妹妹这就去我义父家寻剑吧,不必再耽搁在这里。”刘解忧道:“那好,姊姊你多保重。我向你保证,我刘解忧一定会去乌孙探你的。”

        匆忙回来茂陵,先去了东方朔家中,告知刘细君之语。东方朔道:“这倒真是让人想不到。”忙跟刘解忧一道来到董仲舒家中。

        他早年被雷被用毒箭射中,虽侥幸不死,却瘫痪多年,后来慢慢可以拄着拐杖行走,而今已经不需要拐杖,只是得慢慢行走。

        师徒二人来到董府时,董仲舒正与新任太史令司马迁在书房中谈论历法纪年之事。司马迁早年曾因邻里之便,拜董仲舒为师,学习公羊派《春秋》,董仲舒对其才学、人品极为赞赏。

        司马迁继父职任太史令后,利用职务之便,遍读未央宫中“石室金匱之书”,感到朝廷现用历法多有不便,预备上书皇帝,请用夏正,改用建寅月——正月为岁首,正为此征询董仲舒的意见。忽听仆人报称东方朔求见,二人均感惊异,司马迁遂起身告辞。

        刘解忧扶着东方朔进来,笑道:“我们是来借书看的。”董仲舒道:“噢,那么请随意吧。”

        董仲舒虽然德高望重,但人却极和蔼慈祥,尤其喜欢小孩子。他家里的厨子会做点心,茂陵的小孩子都喜欢到他家里玩,他也乐得将院子布置成一个儿童乐园。刘解忧小时候常常跟着李陵进出董府,随便惯了,见董仲舒同意,便自行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董府门生、仆人不少,书房虽大,书简也多,但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刘解忧心道:“这书架时时有仆人拂拭,但他们却不敢打开书简,的确是最好的藏剑之处。”

        她知道那柄雌剑是短剑,不过一尺半长,是以专找长过一尺半的书简翻看。然而累了大半个时辰,将所有长过一尺半的书简都找过了,却没有找到金剑。

        她在书架上翻找个不停,累得满头大汗,董仲舒居然一个字也不多问,只与东方朔坐在一旁谈经论道。最终刘解忧自己彻底放弃了,沮丧地朝东方朔摇了摇头。

        东方朔心道:“刘细君自然不会撒谎,金剑一定曾经藏在这屋子里面,但却被什么人抢先拿走了。这些书简每一卷都由数十片甚至上百片木简编串而成,翻找起来极是费力,看解忧的样子就可想而知。董仲舒嗜书如命,除了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待在书房。他门生又多,往来请教儒学的人络绎不绝,外人根本不可能不惊动旁人而下手,那么一定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仆人做的。”忙问道:“负责打扫董先生书房的是什么人?”董仲舒道:“是老夫家的老仆董大。”

        东方朔道:“董大人呢?可否请出来一见?”董仲舒便命人去叫董大来,那仆僮道:“董翁昨日傍晚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小的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主君呢。”

        东方朔“啊”了一声,忙起身告辞道:“多有叨扰,改日再来向先生赔罪。”

        董仲舒本不愿意多口,但董大从小跟他,有四十多年的主仆情分,究竟还是有些牵挂,问道:“是董大出事了么?”东方朔肃色道:“还不能确定,不过怕是凶多吉少了,董先生要有心理准备。”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若真是董大取走金剑,那得到剑的人岂能不杀他灭口。

        匆忙告辞董仲舒出来,刘解忧甚是不解,道:“今日细君姊姊命人请我到未央宫,郑重其事地将金剑之事告诉我,当时只有我跟她两个人,机密无比,怎么还会有旁人知道呢?”

        东方朔道:“这件事跟刘细君无关。董大昨晚失踪,说明他昨日就得手金剑了。应该是有高人猜到了金剑在刘细君手中,她既不可能带入皇宫,又无旁人可以依靠,那么只可能藏在董仲舒家仲,所以那人买通了董大,等他找到了金剑,又立即杀他灭口。”

        刘解忧道:“可金剑藏在董先生这里多年,那高人若有这等聪明才智,为何偏偏到现在才想到?”东方朔道:“那是因为你前几日让霍光他们去廷尉府翻检过江都翁主刘徵臣的遗物,一无所获,那人由此得到了提示。”

        赶来茂陵邑门,询问守门兵卒,昨日傍晚可有见过董府老仆董大出去。兵卒道:“出茂陵一般都是要进城办事的,哪里有傍晚离开陵邑的道理?就算不被沿途亭长拦下,到长安时城门也已经关闭了,一样进不了城,站在门外喝风啊。”

        刘解忧道:“你说这么一大堆话,意思是没有见到董大出去啦?”兵卒笑道:“不光董大,一个人也没有。”

        刘解忧和东方朔面面相看,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那费尽心思得到金剑的高人,一定是茂陵的住户,可会是谁呢?知道金剑背后秘密的人大多已经死去,如阳安,又如董偃。会不会是刘徵臣的丈夫王长林?他是盖侯的儿子,王太后的侄子,妻子又是江都翁主,打听到金剑秘密也不足为奇。又会不会是隆虑侯陈蟜?他是隆虑公主的丈夫,夷安公主的公公,也是知道金剑之事的。抑或是李陵的侍从管敢?他是金剑的原主,一直念念不忘要寻回父亲遗物。总之一句话,居住茂陵的人非富即贵,皇亲国戚多,嫌疑人也多,光想想就头大。

        刘解忧道:“这个高人千方百计得到金剑,应该是垂涎剑中的宝藏秘图。可是他不知道雄剑落在了匈奴人之手,他手里只有雌剑,等于废铁一块,兴不起大风大浪。咱们还要去管他么?”

        东方朔知道她心思全在李陵即将西行之事上,笑道:“你说不管就不管吧。”刘解忧尚惦记未缝制完成的衣裳,匆忙告辞回家去了。

        东方朔回来家中,还未坐下,董仲舒便登了门。东方朔知道他是为董大下落而来,当即简略说了经过,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董大应该已经被杀了,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董仲舒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有一点要告诉先生,董大绝不会为了金钱背叛老夫。若果真的是他取走了细君留下的金剑,那么一定有人告诉他,那剑留在家里会害老夫。东方先生,可否请你帮老夫一个忙?老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果能在死前看到杀死董大的凶手伏法,老夫死而无憾。”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但这番话由他这样名闻天下的大儒说出来,自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东方朔道:“可是……”董仲舒道:“老夫知道先生的难处,但想来天下间除了东方先生之外,再无人能够替董大报仇。老夫也不敢空口索求,这是老夫的一卷新书,他日若到紧急之时,东方先生可用它来向皇帝交换。当今天子爱书如命,想来他会答应先生的任何条件。”

        东方朔接过书简,沉吟许久,才道:“好,我答应董先生。不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以董先生地位、名望之尊,居然肯为一个下人如此付出,我很惊叹。”

        董仲舒淡淡一笑,道:“即使一支笔,一把刀,用上四十年也会有许多感情的。”语气颇为沧桑。

        江都公主刘细君出嫁乌孙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艳阳高照,春光明媚。长安全城都轰动起来,男女老少奔走相告,一窝蜂似地聚集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到直城门的大街两旁,等着看热闹。自当今天子登基后,只在即位初年以亲生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之后再也没有公主出塞和亲。江都公主不仅是本任皇帝在位时第二位和亲公主,更是华夏有史以来第一位与西域和亲的中原公主,她的名字必然被载入史册。

        刘细君头梳大手髻,髻上横插着黄金步摇,髻旁装饰着墨色玳瑁擿,身上则穿着只有公主大婚才能使用的重缘袍,由十二色锦绣制成,价值千金。

        公主出嫁,礼仪极其繁琐。刘细君离开住处临观池后,先到未央宫前殿向皇帝、皇后辞行,然后要由太常引领,去宗庙拜祭。她便如一个傀儡一样,任凭宫女搀扶着下拜,再下拜。她的思绪开始在飘浮,许多往事、许多人物在她脑海中晃动,就像大海的潮汐,涌来退去,带着苦涩的咸咸的味道。就连眼前真实的人物,也有种如同梦中的虚幻,四周仿若成了朦胧的背景,引导仪式的谒者的发令声遥远得像来自天际一样。她自己的灵魂也好像脱离了肉体的躯壳,升到了云端,冷然注视着芸芸众生营营往来,迷失在红尘里。

        直到出了北司马门,登车的一刹那,刘细君才从恍惚中重新回到了尘世,因为她看到了侍立在车旁的李陵。脚下一软,几乎摔下车时,又是他及时扶住了她。他的手是那么温暖,又是那么有力,她只觉得心中一荡,脸羞得通红,又仿佛回到了她最初为他心跳的时候,那是她非常喜欢的感觉。他依旧那么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眼神依旧那么深邃。她努力将眼睛睁大,睁得更大,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呀。

        马蹄嘚嘚,扬起好大的烟尘,车声辘辘,震得满街隆隆作响。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终于走出了城头上霍光和刘解忧等人的视线。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霍光只感觉一股痛楚咬噬着他的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麻痹了他的大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软弱过,不得不扶住城墙。他想起一句古诗来:“彼君子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知道他与细君之间,恐怕永无再见之日了。

        他还记得她曾经凄凉地望着自己,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清如泉水的眸子透露出深深的哀愁,犹如风雨吹打尚未凋谢的一树梨花。她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却懂她的意思,她希望他能利用被皇帝宠信的机会,为她求情,改变她的命运。他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他只是胆怯,在君临天下的皇帝面前,胆怯;在功高盖世的兄长面前,胆怯;在楚楚可怜的刘细君面前,也胆怯。他很清楚旁人青睐他,不过因为他是骠骑将军的弟弟,他自己内心深处,仍然是将自己当做平阳乡下的傻小子,绝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虽然他现在有着锥心的悔恨,然而即使时光倒流,他也还是只会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慕的女子从眼前消失。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关山阻隔,云水迢迢,连梦中也难相会。

        刘细君远嫁后,刘解忧跟霍光的关系反而近了。但霍光总觉得他跟刘解忧之间有层面纱隔着,她大概是看出来他对刘细君有情,而今细君远嫁,他难免怏怏伤怀,所以她想给他一种安慰。这从她种种安排便看得出来,一会儿要去射箭,一会儿要去游山。从前她对他并不是特别在意,如今这般善解人意,竟然还是沾了刘细君的光。

        桑迁却渐渐对霍光不满起来,那自然是因为刘解忧的缘故。他警告道:“你可不要动解忧的心思,她是李陵的人。”

        霍光愣了许久后,终于默然点了点头。李陵虽然比他小几岁,可在那样的人面前,绝大多数男子都是要自惭形秽的,英俊帅气,能诗善文,箭术无敌,霍光又怎么能比呢?他倚仗兄长霍去病得到的所谓权势、富贵,在刘解忧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子眼中,不过是一堆狗屎而已。

        然而当刘解忧来叫霍光出去时,他总还是欣然从命,因为他的朋友除了匈奴人金日磾外,就只有刘解忧这边的几个人了。况且,他心下暗自揣度:李陵护送细君去了西域,解忧也是需要陪伴和安慰的吧。

        这一日,刘解忧和桑迁来访,正与霍光在院子中聊天,宫中来了内侍,却是皇后卫子夫身边的人,称皇后身体不适,想请霍夫人进宫诊治。霍光道:“我阿嫂早已不住在北阙甲第,而搬回茂陵司马先生旧居了。”

        刘解忧忙道:“我和桑迁正要回去茂陵,就顺便替使君传话吧,不劳你多跑一趟。”内侍道:“如此,臣就先回椒房宫向皇后复命了。”千恩万谢地去了。

        霍光今日不必在宫中当值,穷极无聊,便也借口探望阿嫂,跟着刘解忧一道回来茂陵。

        将到陵邑门口时,忽从道旁闪出一名青衣男子,拦在马前,问道:“谁是桑弘羊之子桑迁?”桑迁道:“我就是,你有事么?”

        话音刚落,那男子便从身后取出一具袖珍弩机,箭早已经扣在弦上,勾动扳机。弩箭射出,射中的却不是桑迁,而是身旁的霍光,当即将他射下马来。那男子“哎哟”一声,慌忙抛下弩机,跳上马就跑。

        刘解忧见弩箭射在霍光肩窝,未中要害,还想策马先去追赶凶手。桑迁忙叫道:“这弩箭有毒。快,快带他去见你师傅。”忙抱了霍光上马,牵着赶来东方朔住处。

        昔日东方朔在家门口被人用涂毒弩箭射中,仆人闻声出来,想起主人经常采摘院子中的懒老婆花抹在伤处,遂也如法炮制,居然由此救回了东方朔性命。他大难不死,还自行治愈了瘫痪,成为茂陵的传奇。

        不料东方朔却不在家,刘解忧这才想起师傅答应了董仲舒要找到杀死董大的凶手,每日都要出门,在陵邑中转悠,寻找线索。她见霍光脸色青黑,已露垂死之相,一时无法可想,只得将霍光平放在地上,按照东方朔说过的法子,用匕首割开他胸口伤处,取出弩箭,从院子中摘了一些懒老婆花蕾,塞入口中嚼碎,连唾沫吐在手中,抹在箭伤上。

        桑迁一旁望见,不免惊疑交加,道:“这懒老婆花就能治伤解毒么?要不要我去请琴心姊姊过来?”刘解忧道:“我师傅当年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不过还是去叫琴心姊姊吧。”忙招手叫过一名仆人,让他去司马相如旧宅请司马琴心过来。

        仆人飞奔出去,一刻工夫后又驰回报道:“霍夫人一早出去到咸阳原散心了,人还未回来。要不要小人到城中请大夫?”

        正巧东方朔散步回来,一见箭头上的黑血就道:“不用再叫人啦,这箭上的毒跟当初射中我的箭毒是同一种,懒老婆花就能治。”命仆人将霍光抬回房中,放在床上,道:“你们两个先轮流守着他,每半个时辰,就照原来的法子给他换一次药,等到他伤口毒性完全拔除,流出红血为止。”

        刘解忧大致说了经过。东方朔沉吟半晌,问道:“霍光遇刺之事可有旁人知道?”刘解忧道:“适才进来陵邑时,我告诉了兵卒,让他们立即去追捕刺客。”又想起来皇后卫子夫生病之事,忙叫过一名婢女,让她去司马府邸告诉仆人,一旦司马琴心回来,就请她立即进宫为皇后看病。

        东方朔道:“刺客是什么人?你们可有看清面孔?”桑迁道:“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唉,他本来要杀的人是我,手偏才误射了霍光。”

        东方朔道:“噢?”言下之意,分明是认为刺客的目标更可能是霍光而不是桑迁。刘解忧道:“刺客要杀的的确是桑迁,他见射错了人,还大叫了一声呢。不过应该也不是针对桑迁本人,而是仇恨他父亲。”

        桑迁生父桑弘羊是洛阳人,出身当地最大的富商家庭。汉代用筹码计算数字,筹码用竹子制成,长六寸,上面刻有不同的数字符号,便于计算。桑弘羊自幼有心算才能,计算不用筹码,有“神童”之名。刘彻学习书算时,听说洛阳桑弘羊事迹,无比神往。桑弘羊由此显达,十三岁时入侍宫中,一直在内廷中担任侍中之职,因能“言利事,析秋毫”,成为皇帝的心腹财政谋臣。元狩年间以后,因朝廷连年对匈奴用兵,府库空竭,军费不足,中央财政窘迫,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皇帝急需要能捞钱生财的能人,桑弘羊遂应时由幕后浮出水面,历任大农丞、大农令、搜粟都尉等重要职务,统管中央财政。在他的参与和主持下,朝廷先后实行了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统一铸币等经济政策。经过疯狂地聚敛资财,暂时缓解了经济危机,充实了府库,太仓、甘泉仓库满溢,边地亦有富余的粮食,史称“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桑弘羊因功赐爵左庶长。

        桑弘羊对国家财政贡献虽大,但他所采取的措施旨在与民争利,限制富商大贾牟利,虽增加了朝廷财政收入,但也弄得怨声载道。尤其是他建议皇帝令民买爵赎罪、令吏入粟补官及赎罪,即通过公开买卖爵位和官职来增加财政收入,更是引来诸多非议。汉代制度,百姓取得爵位,就享有减罪、赎罪和免役的特权,卖爵措施对于富贵者特别有利,使他们即使犯罪也可以用钱赎罪,律令由此成为空文。

        更令民怨沸腾的是,桑弘羊最近又开始实施榷酒,即将酒业跟盐铁一样收归官营,实行专卖。汉代饮酒成风,酒的消耗量很大,酿酒业是当时致富获利最多的行业,利润极高,因而民间酿酒业极为发达。榷酒政策实施后,官府自设酿酒作坊,也统一供给私人酿酒者谷物和酒曲等原料,让这些人根据朝廷制定的法式进行酿酒,酒酿造完成后,必须按规定的低价格卖给国家,私人不得出售,国家再以高价出售。这样,酒的销售全部由国家垄断,酿酒者因为无法获利,酒质大大下降,许多名酒因此而失传,小成本的私人酿酒者甚至破产。

        不仅商人们衔恨桑弘羊,就是朝臣也多有对其不满者。现任御史大夫卜式因主动捐巨款给朝廷抗击匈奴而得到皇帝刘彻赏识,是富商出身,也是大汉立国以来第一个担任三公高位的商人。他深知盐铁官营等各项垄断措施给民间造成巨大骚动和不便,不断上书谏止皇帝。不久前关中大旱,刘彻令人举行仪式求雨,卜式道:“只要烹杀桑弘羊,老天爷一定会下雨。”在朝堂上公然上奏,显是对桑弘羊恨之入骨。可惜桑弘羊的后台是皇帝,卜式放出“烹杀”之言的第二日,便被皇帝以“不习文章”的理由贬秩为太子太傅。

        东方朔听说刺客本来的目标是桑迁后,露出了怪里怪气的表情。桑迁却蓦然醒转了过来,道:“也许刺客真正的目标是家父,我得立即赶去提醒他一声。”匆忙辞别去了。

        刘解忧道:“师傅为何是这副表情?”东方朔道:“这箭和箭上的毒都跟当初用来射杀我的弩箭一模一样。”刘解忧道:“当年行刺师傅的不是雷被么?按理说,董偃派他杀死了平阳侯曹襄,早该暗中将他灭口了呀。”

        东方朔道:“董偃当时是当面对你和李陵坦白一切,你怎么看他这个人?”刘解忧道:“平静如水,有君子之风。”

        东方朔道:“一个处心积虑数十年的人,临死也未能达成心愿,怎么可能心静如水呢?”刘解忧道:“师傅是说他早已经安排好了后招,譬如雷被?但适才那刺客年纪很轻,雷被该有四十多岁了,决计不会是他。”东方朔道:“嗯,但这人一定跟雷被有什么关系。弩机有钱不难买到,但毒药并不常见。我打听了很久,才从一名药材商那里知道这是由一种淮南独有的喜树树汁炼成,应该是昔日雷被得自淮南王宫中。”

        刘解忧道:“雷被无法直接抛头露面,必定又投了新的靠山。这新靠山应该就是派他来杀桑迁的主使,会不会是新被免职的御史大夫卜式?他几次公然放话,说桑弘羊不死,天下难安。”东方朔道:“卜式为人率真质朴,不会用暗杀这种手段,更不会针对桑弘羊之子,其政敌亦是如此。主使必是与桑弘羊有私人恩怨的人。”

        刘解忧道:“天下一多半的商人都跟桑弘羊有私人恩怨,可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嫌疑人可多了去了。”东方朔道:“这件案子不用你我费心,桑弘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人要对他独子下手,他自会努力追查真相。”

        刘解忧道:“那么师傅可有查到跟董大有关的线索?”东方朔摇了摇头,叹道:“凡是可能知道金剑之事的住户我都暗中查过,没有任何发现。”他所称呼可能知道金剑之事的住户,无非是江都翁主刘徵臣的丈夫王长林、夷安公主的公公陈蟜、金剑原主管敢等人。

        刘解忧道:“从金剑在右北平郡露面开始,得知它跟高帝斩白蛇剑是雌雄双剑的人不少。住在茂陵的人不是显贵就是富豪,其实每个人都有途径打听到金剑之事。”东方朔道:“虽然如此,但知道金剑内藏宝图的人只有董偃一人,他虽然后来又告诉了阳安,告诉了你和李陵,但消息并未传开,知道者不过寥寥几人。就算是刘徵臣、刘细君姑侄,也仅仅只是知道金剑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事关重大,对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一无所知。但这次利用董大得到金剑的人,应该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刘解忧道:“我们这边只有我、师傅、李陵、桑迁和霍光几个人知道这秘密呀,泄露秘密出去的肯定是董偃自己。呀,雷被不是跟董偃有关系么,之前还受雇杀了平阳侯曹襄,会不会是他夺走了金剑?”

        东方朔沉思不答。刘解忧却自己得到了提示,又道:“师傅刚才不是说今日行刺的刺客一定跟雷被有关系么?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呀,该不会……不会是桑迁无意中对旁人提过金剑秘密,那人雇用刺客就是要来杀他灭口,行刺之事根本跟他父亲桑弘羊无关?”东方朔道:“有道理。等桑迁来时,再好好问问他。”

        一直到傍晚时,桑迁才重新赶来东方朔住处探望霍光伤势,这次却与往日闲云野鹤般散淡不同,有十数名侍从跟随。

        刘解忧忙将他拉进屋里,道:“桑迁哥哥可有将金剑秘图之事告诉旁人?”桑迁道:“当然没有。你这副表情,是在怀疑我守不住秘密么?”刘解忧道:“不是怀疑你,是怀疑今日这起行刺跟金剑秘图之事有关。”

        桑迁道:“你是说,刺客行凶不一定是针对家父?”刘解忧点点头,道:“不过这只是我和师傅的推测,令尊仇家不少,还是要多加小心才好。如果不是你,也不会是师傅,更不可能是霍光,李陵哥哥根本不在长安……”

        桑迁很是不以为然,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不是霍光?仅仅因为他平日沉默寡言么?我告诉你,霍光可是我们几个中城府最深的一个。”刘解忧道:“霍光城府最深?是最不深吧?”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呀,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了,也许真的是霍光。桑迁哥哥,你好好想想当时的情形,那刺客先是站在道中拦住我们,随即喊你的名字,你应声后,他从身后拿出了弩机,一箭射中了霍光。”

        桑迁道:“你是说,刺客要刺杀的本来就是霍光,他早认得我们几个人的样貌,事先喊那一声不过是有意转移视线?”刘解忧道:“嗯。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你父亲仇家众多,有人行刺你们父子不足为奇。抱歉这么说,可这是大实话。但霍光为人清淡寡言,交往的人不多,一旦暴露出他是行刺的目标,也许就会很容易追查到幕后,这是刺客背后的主使不希望看到的。”

        桑迁开始尚觉得匪夷所思,但仔细回想当时情形,才逐渐会意刘解忧的推测很可能就是事实:那刺客的神色其实并不如何慌张,取出弩机射中霍光后即抛弩逃走,即使是真的射错了人,他有弩箭在手,完全可以再次扣箭,从容将桑迁射杀。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只能有一个解释——他已经完成了任务,霍光就是他的目标。

        正好东方朔为霍光换完药出来,闻言道:“既是如此,刺客还可能会再来。我们得好好留神。”桑迁道:“那么我今晚就留在这里。先生放心,院子里都是我家的侍从,刺客就算有胆再来,也绝不可能得手。”

        忽有人在门外叫道:“东方先生!”

        东方朔闻声出门,却是一名满头大汗的陌生男子,问道:“你是谁?”那男子道:“贱名不足辱没先生视听,小人是受人之托,赶来告诉先生,那个人刚刚在北阕甲第撞见卫青大将军一行,被大将军亲手逮获,现押在廷尉狱中,请先生立即设法营救。”

        东方朔道:“那个人是谁?”那男子道:“就是先生付千金托他办事的那个人。小人话已经带到,这就告辞了。”

        东方朔微一沉吟,忙命车夫去准备车子。刘解忧道:“师傅是要进城么?天色就要黑了。”东方朔道:“嗯,我得赶着进城办事,迟了就来不及了。”到书房取了董仲舒的那部书简,出来叮嘱道:“解忧,你和桑迁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霍光,记住,是任何人。”刘解忧道:“弟子明白。”

        东方朔走后不久,夜幕就降临了。大汉实行严格的夜禁制度,即使是长安这座天下最瑰丽最雄伟的城市,一到晚上便陷入盲人一般的沉寂中,死气沉沉。倒是茂陵因为显贵众多,家中大多蓄有家妓,时有歌乐燕舞之声传出,较之长安多了不少生机。

        刘解忧和桑迁绷紧了神经,始终不敢怠慢,但这一夜并没有意想中的刺客到来。

        霍光半夜醒来,惘然不知身处何地,思索了好半天才明白究竟。刘解忧问他可有跟旁人谈过金剑秘图之事,他坚决否认,表示从未跟任何人提起。案情遂再一次扑朔迷离起来,以致桑迁又重新认为刺客要针对的还是自己。

        次日一早,桑弘羊派人将桑迁叫走。刘解忧正喂霍光吃粥时,司马琴心匆匆赶来,见到霍光无恙,才长舒一口气。原来她昨日出去散心,回茂陵时途中遇到宫中使者,便随同使者进宫为卫皇后看病,晚上夜禁后无法出城,就临时回去了北阕甲第,才发现霍光不在家中。今日早晨回来茂陵,才听说霍光遇刺之事。

        霍光忙道:“有劳嫂嫂挂心,我已经不碍事了。”司马琴心道:“那刺客可有捕获?会不会再来?”霍光笑道:“刺客要行刺的只是桑迁,我不过是代人受过。他已经知道射错了人,哪里还会再来?”

        司马琴心道:“嗯,不过嫂嫂还是不大放心。东方先生这里地方也不宽敞,阿弟何不随我搬去家父旧宅养伤?”霍光心道:“嫂嫂总算是自己家人,烦她总比打扰东方先生好。”正要出声答应,刘解忧抢着道:“琴心姊姊,你可别跟我抢。我师傅临走将病人交给了我,要搬走,也得等我师傅回来同意才行。”

        司马琴心不及回答,有仆人进来禀告道:“皇后、太子、大将军各自派了人携带礼物来酬谢霍夫人,请夫人立即回府。”

        原来昨日司马琴心为卫皇后诊治病情后出宫,正好遇到皇帝刘彻。刘彻因为霍去病的缘故,对司马琴心历来另眼相看,当即留她在宫中,聊了许久。其间谈及皇后病情,司马琴心道:“皇后并无大病,只不过心中怨恨之气长期郁积,憋出来的毛病。”刘彻闻言,感思颇多,送走司马琴心后,立即派人将大将军卫青召进宫来,道:“汉家的内政尚在草创阶段,而外有四夷,经常侵凌中原。朕不变更制度,后世即无法可循;朕不出师征伐,天下就会动荡不安。为此,朕不得不征发民力、财力而用之。如果后世天子还像朕这般作为,那就是蹈暴秦的覆辙了。太子为人敦重好静,一定能够安定天下,朕对此十分放心。欲求守文安邦之主,哪儿还有比太子更贤德的呢?朕听说皇后和太子有些不安心,真是这样吗?你把朕的这个意思告诉他们吧。”卫青被闲置已久,忽得听皇帝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涕泪交加,原原本本地将话转达给了姊姊卫子夫。卫子夫听后,即赶去向皇帝脱簪请罪。卫皇后年老色衰,失宠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卫氏集团长久以来最担心的不是她的失宠,而是刘据的太子之位不保,得了皇帝的这番话,犹如吃了定心丸,长期的担惊受怕终于缓解。得知是司马琴心的言语起了旁敲侧击的作用后,卫皇后随联络太子刘据、大将军卫青,一起派人来向她道谢。

        司马琴心听说卫皇后等人有使者到来,一时顾不上霍光之事,只得道:“那么等东方先生回来,商议好了再搬过来也不迟。”

        然而过了正午,东方朔仍未回来,刘解忧不免有些担心起来,派仆人出去打听。不久后仆人回来,称全茂陵都在传一件大奇事:那就是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大将军卫青昨日突然被召进未央宫中,出来时喜笑颜开。这还不算甚奇,甚奇的是卫青在回去北阕甲第家中时,路上见到一名男子,居然一眼认出那男子是皇帝诏书名捕的长安大侠朱安世,忙亲自带领侍从上前逐捕,逮到送去廷尉府比照文书,真的是朱安世。这还不算最奇,最奇的是今日一早天蒙蒙亮时,一群黑衣蒙面男子闯入廷尉狱,劫走了朱安世。

        刘解忧心道:“昨日师傅离开时,从书房取走了董先生的新书,那可是能救命的书。师傅拿走它,一定是要去救什么人。总不会是朱安世吧?那可是皇上诏书名捕的要犯。”

        霍光听仆人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心中更加惊疑不定。当年雷被被捕囚禁在廷尉狱时,皇帝刘彻出于某种目的,曾预备派他带郎官去劫狱救走雷被,事虽未成,但听起来今早这伙子黑衣人选择的时间、所用的手段跟当初皇帝的安排一模一样。可朱安世明明是皇帝点名的要犯,又怎会由皇帝的手下救出?莫非是皇帝的放长线、钓大鱼之计?这可不符合皇帝的严峻性情。一时百思不得其解,遂跟刘解忧说了。

        刘解忧道:“哎哟,该不会真的是师傅做的吧?他拿董先生的书跟皇帝交换,皇帝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赦免自己下诏追捕的要犯,遂派人暗中劫囚,放走了朱安世。”

        霍光道:“皇上酷好读书,为得到好书而放过朱安世也在情理之中,可东方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刘解忧道:“你还记得那盗走高帝斩白蛇剑的匈奴内奸么?师傅叫我们不要追查,说他自有主张,那件案子不仅关系着大汉国运,而且夷安公主也是为它而自杀,我猜他绝不会轻易放弃,一定在暗中调查这件事。不过我师傅在这件案子上牵涉过多,一举一动都被人瞩目,所以另外请人参与其事是最好的选择。你想想看,还有比朱安世更好的选择么?他可是长安的地头蛇,连官府都拿他没办法。”

        正说着,东方朔踱进房来,笑道:“解忧,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事情居然被你猜得八九不离十。”

        原来他连夜进宫求见皇帝,正是想用董仲舒的新书换取朱安世的性命。刘彻开始非但不准,还预备将东方朔一并下狱治罪。东方朔无奈之下,只得说出了高帝斩白蛇剑落入匈奴人之手的重大机密,他正请朱安世暗中调查此事。刘彻闻言更是暴怒,道:“我大汉满朝文武,人才济济,轮得到一名囚犯来查案么?”东方朔道:“满朝文武,陛下又有几个真正信任的人呢?调查匈奴内奸这件案子,没有人比朱安世更合适。他有游侠之名,必定不会堕落到与匈奴勾结的地步,扳倒权贵正是他内心最渴望的事,他势必倾尽全力而为。”又承诺游说朱安世献出昔日女相士许负的玉佩,这才换来刘彻的勉强同意。因不便公然释放要犯,遂命手下郎官装扮成强盗,清晨从廷尉狱中劫走了朱安世。

        刘解忧道:“师傅冒这么大的风险,险些被皇上下狱。万一朱安世查不到什么端倪,不是白搭了么?”

        东方朔只是不答。自夷安公主自杀以来,他虽然伤怀之下,从此不问世事,但往事历历,又怎么可能轻易释怀?当年的情形早在他脑海中过了千遍万遍——当初他将假的斩白蛇剑交给平阳公主,平阳公主亲自到长乐宫前殿用它换出了真剑。为保险起见,他又让夷安公主将真剑藏在了长乐宫钟室中。整个事情经过只有他本人、夷安公主、刘解忧和平阳公主知道,但之后钟室案桌下的真剑却变成了木棍,四人中必有一人泄露了消息,这个人肯定就是平阳公主。这位公主城府极深,而且有极强的控制欲,从她献卫子夫给刘彻,主动与平阳侯曹寿离婚下嫁卫青又在王寄死后献李妍给皇帝就可以大致看出其为人。即使有卫子夫以皇后身份母仪天下,即使有卫青以大将军、大司马官职权倾朝野,平阳公主才是整个卫氏集团的主心骨和智囊,当她被人暗中告发畏罪自杀后,卫氏一蹶不振就是明证。这样一个女人,虽然因为有求于东方朔而不得不去盗出镇国之宝,但不会不留下后招,就如当初无终县的老翁管线一样,金剑之后还有郭解,平阳公主一定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将东方朔手中有高帝斩白蛇剑的消息透露给某人,却没有想到他是匈奴内奸。某人暗中监视着东方朔师徒的一举一动,等到夷安公主受命送剑,他由此知道了真剑的藏处。但这个人不但是匈奴奸细,还是朝廷重臣,只有如此身份,才会有进出宫禁的门籍,才能一路跟随夷安公主进入长乐宫中。他取得真剑后即交给出使大汉的匈奴使者带回胡地,毫不拖泥带水。之后斩白蛇剑失踪,东方朔百口难辩,夷安公主为替他脱罪,主动承认是自己盗走真剑,因其当场自杀,真剑下落遂成不解之谜。若不是刘解忧误打误撞从匈奴使者丘人口中问到真相,谁又能想到堂堂大汉镇国之宝正被供奉在匈奴王庭中?

        但盗剑者既能为平阳公主信任,将如此机密之事相告,一定是卫氏集团的核心成员——卫皇后、卫青自然不可能做出盗剑之事。卫家老二卫少儿生性淫荡风流,只以床笫之欢为乐,不被众人看重,她最大的成就也就是生下了儿子霍去病,母子关系也并不好。那么就只剩下老大卫君孺的丈夫公孙贺以及他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敬声官任太仆,正是当日主持磨剑之事之人。阳安率领盗贼从他手里抢走假剑后,他先是瘫倒在地,不顾身份当众哭泣,后来得知东方朔安排的埋伏拦住了盗贼,立即火速赶来,从东方朔手中抢走假剑,惊喜溢于言表,这是真情流露,万难假装,所以他一定以为那是真剑,对真相并不知情。如此,就只有公孙贺一个嫌疑人了。这人本来就是匈奴人,祖父公孙昆邪是匈奴降将。昔日大夏殿於单案发后,张骞特意来告知匈奴人在中行说的建议下,正大力策反降汉的匈奴将领,夷安公主听到后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公孙贺,但东方朔认为公孙贺位居九卿,又是皇后的姊夫,不大可能会倒戈相向。现在想来,若是公孙昆邪在世时就被匈奴人策反,那么就不是公孙贺愿不愿意、可不可能的事了,他有父亲倒戈的把柄握在匈奴人手中,须得时不时地向匈奴人提供情报来换取安宁。自马邑之谋起,他多次任将军领兵出战,却没有一次与匈奴军遭遇过,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另外还有一件事,足以证明公孙贺有重大嫌疑,当日在大夏殿中,公孙贺听内侍说后院方向有动静,便往北面赶来,先遇到当时还是宫女的王寄,随即遇到郎官赵破奴,赵破奴被皇帝授官时,他明明在场,却称不认得郎官是谁。东方朔虽起了疑心,但也只是一带而过,没有深究。现在想来,公孙贺一定是有意不说出赵破奴的名字,因为他以为赵破奴就是杀死於单的凶手,他要保护他,原因不是别的,只因为他以为赵破奴跟他一样,是匈奴派回汉地的奸细。但从后来赵破奴跟随汉军作战,多次立下大功来看,他跟匈奴人并没有干系,倒是公孙贺愈发显得可疑。

        再说告发平阳公主一事,无论是陈皇后案,还是王夫人案,公孙贺都是可以轻而易举了解到真相的人。匿名告发,也并非要针对平阳公主,而是要扳倒大将军卫青。因为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都是匈奴人心目中最可怕的劲敌,霍去病已死,卫青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匈奴人下一个要暗算的目标。但公孙贺本人是冒了风险的,他本人娶了卫君孺为妻,也是属于卫氏一方的人,很有可能卫青一倒,他也要跟着倒霉。但倒霉总比丢命好,他若不肯做,多半要被匈奴人揭破其内奸身份,从此死无葬身之地。皇帝的心思也当真难以猜测,事情发展一如所料,卫氏急遽失势,大将军卫青不死也跟死了没有什么分别,连卫皇后、卫太子都惶惶不可终日,偏偏他公孙贺逆势而上,反而格外得到皇帝的重用。

        东方朔猜到自己的言行历来被人关注,遂出重金请长安大侠朱安世暗中调查公孙贺。至于朱安世出入北阙甲第时被大将军卫青认出则完全是意外,但到了这个关头,不由得东方朔不出面营救。只是这些事情干系权臣,而且全是推测,并无扳倒公孙贺的真凭实据,他不便向刘解忧提起,以免为其惹来杀身之祸,当即只是敷衍一笑。

        霍光遂提了不便多打扰东方朔,想搬去嫂嫂家一事。东方朔道:“也好,你毒性虽然拔除,但四肢无力,很长时间内不能行走自如,需要家人照顾,我和解忧送你过去。”

        当即扶霍光出来,正好遇到前来调查案情的御史咸宣。咸宣之前担任过平阳县令,算是霍光生父霍中孺的上级,霍光视其为故人,颇为敬重。遂一起来到司马相如旧居。太子太傅卜式、卫青门客任安、田仁等人正从府中辞出,司马琴心忙送走诸人,亲自扶了霍光进房。

        刘解忧见东方朔不随咸宣进堂,只在院子中徘徊寻找着什么,忙问道:“师傅要找什么?”东方朔道:“司马相如留下的宝贝。”又往后院仔细查看一番,这才进来堂中。

        咸宣正带着属吏向霍光问话。东方朔招手叫过司马琴心,道:“霍夫人,请找一间安静的静室,我有几句话要说,事关霍光。”

        司马琴心遂领着他和刘解忧进来父亲的旧书房。

        书房窗明几净,但书架上空空如也,大约书都已经被人取走。窗下的案几上摆着一具桐木琴,通体黑色,细密的纹理中隐隐泛出幽幽绿光,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黝木之上,古意盎然。

        刘解忧好奇问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绿绮么?”司马琴心道:“嗯。”

        这具绿绮琴是当世的名琴,原为梁王刘武珍藏,后送给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就是用此琴高奏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才成就了一段千古良缘。司马琴心的名字“琴心”,实际上也是来自于这段典故。

        东方朔上前抚弄了两下马尾琴弦,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世间的情深伉俪,大概再无能比过司马夫妇了。”

        司马琴心道:“东方先生不是有关于霍光的事要对我说么?”东方朔道:“那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霍夫人,你昔日是何等温柔贤淑的女子,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司马琴心脸色一变,问道:“东方先生想要说什么?”东方朔道:“夫人杀董大灭口我还能理解,可你怎么能对霍光下得了手?”一旁刘解忧大吃一惊,道:“师傅你弄错了,怎么可能是琴心姊姊?”

        她这句反问话只是本能的反应,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慢慢会意过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司马琴心都有很重的嫌疑,她知道金剑的秘密,无论从霍光口中,还是从雷被那里,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消息,而且不被人怀疑。至于暗算霍光,多半是因为霍光知道了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所以她必须要除掉他灭口。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女儿,外公是蜀郡巨富,丈夫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儿子也曾袭封万户侯,家里金山银海,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使唤不尽的奴婢,她又有什么动机要杀人夺剑甚至不惜对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小叔子下手呢?

        东方朔道:“夫人不必惊诧,我本来也想不到是你。”司马琴心道:“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东方朔道:“夫人坚持离开北阙甲第,名为搬回父母旧居安静,实际上是要方便你自己行事,对不对?夫人搬回茂陵后,隔了一日,便有董大失踪之事发生,这应该不是巧合。我一直在想,霍光、桑迁到廷尉府翻找金剑未得,便立即发生了董府失窃金剑,这个人一定离我们不远。不过若不是贸然派人对霍光下手,我还是想不到是你。”

        司马琴心道:“刺客要行刺的不是桑迁么?”东方朔道:“这只是夫人的诡计罢了,因为一旦认定霍光是真正的目标,很快就会顺藤摸瓜地追查到夫人身上。霍光为人沉闷,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他习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丝毫不加防备。他也一定在无意中知道了你的什么秘密,使你不得不狠下杀手。夫人素来不出门,偏偏昨日一早出茂陵散心,分明是知道要发生事情,料到霍光中毒后必然会来向夫人求医,所以提前避开,这样好让霍光必死无疑。可夫人不知道么?我东方朔上次中了毒箭命大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是什么狂人、神人,而是我家里有懒老婆花。如果夫人还是不愿意承认的话,我们这就可以去后院,那里有一片不久前才新翻过的土,我相信一定能从下面挖出董大的尸首来。”

        司马琴心长叹一口气,道:“东方先生不是早不问世事了么?我真该听人劝,先杀了先生的。”

        刘解忧瞪大眼睛,道:“琴心姊姊,真的是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司马琴心道:“不为别的,就是要跟那愚不可及的皇帝作对。”

        原来司马琴心曾回父母故居收拾旧物,意外发现父亲留下的一卷草稿,内中谈及封禅仪式,称封泰山时行礼,要埋玉简、杀宠臣,即埋下玉牒书,杀死还是处男的宠信的臣子祭天,才能寻仙求药,得到长生不老。她这才联系到儿子霍嬗跟随皇帝封泰山时暴死在山顶一事,什么暴死,根本就是被皇帝杀死。她父亲司马相如一心创下封禅仪式来讨好皇帝,却害死了自己的外孙。皇帝好大喜功,前面已经有秦始皇的教训,居然还信用方士、巫师,妄想长生不老,可笑之极。生老病死,人之自然,盛极必衰,物之自然,鉴往知来,不必预卜也应该知其大概了。人人都说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前所未有,可看看这头蠢货做出的好事,为了讨好方士,求得不死药,不惜将嫡长公主嫁给猪一样的栾大,又因为受骗毫不迟疑地将栾大腰斩,让女儿做了寡妇。他若是只牺牲自己的女儿也就罢了,牺牲他自己的老婆、儿子都没有人理会他,为什么偏偏要用她的儿子祭天?她的霍嬗才刚刚十岁,凭什么要成为皇帝虚妄成仙的牺牲品?

        一想到幼子稚嫩的面容,她只觉得胸口憋屈得厉害,突然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既尖厉又辛酸,如同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呼叫声。

        刘解忧从来没见过司马琴心这样失态,瞪着她,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书房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哀愁。

        笑了好一阵,司马琴心才止歇下来,道:“我可以将金剑交出来,但有一个要求。”东方朔道:“夫人请说。”司马琴心道:“请不要让霍光知道昨日是我派人杀他。”东方朔道:“这点我可以办到。不过还要请夫人将雷被也交出来。他杀了平阳侯曹襄,之前我曾答应平阳公主,要为她儿子报仇。”司马琴心摇头道:“我做不到。他的性命属于他自己。”

        忽见书架往两旁移开,墙上开出一个大洞,有男子自洞中钻了出来,飞快地拔剑指住东方朔,道:“琴心,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不如杀了他们两个灭口。”随即冷笑道:“东方朔,上次你命大,从我弩箭下逃生,这次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从我剑下逃生。”

        刘解忧道:“你就是雷被?不准杀我师傅。”雷被道:“你自己也难逃一死,凭什么为东方朔求情?”

        司马琴心走过去握住雷被手腕,道:“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不必再多杀人了。再说,就算杀死他们两个灭口,我们手里还是只有雌剑,没有雄剑,依旧难以得到宝图。”雷被道:“只要你想要,我这就去匈奴把雄剑盗回来。”

        司马琴心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那可是匈奴王庭。阿被,趁事情还没有张扬开去,你快些走吧,这里由我来应付。”

        雷被还想再劝她一起走,司马琴心忽然厉声道:“走!快走!”

        雷被呆了一呆,收了剑,疾步出去。

        刘解忧还欲出去叫人追捕,东方朔道:“不必了。”转头道,“多谢夫人手下留情。你的要求我答应了。”司马琴心道:“多谢。金剑就在琴案的下面,先生可自行取出。”

        刘解忧道:“琴心姊姊,你要去哪里?”司马琴心凄然笑道:“放心,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想去跟霍光做最后的诀别。”

        来到房中,霍光斜倚在床上,御史咸宣已经问完案情,正与他闲话平阳家常。咸宣见司马琴心进来,便起身告辞。

        司马琴心道:“不送。”等咸宣和从吏退出,命心腹婢女显儿掩上房门,这才来到床前,坐在床边,握住霍光双手,叫道:“阿弟。”

        霍光以为嫂嫂为自己伤势担心,忙道:“不过是点小伤而已,阿嫂千万不要为我难过。”

        司马琴心道:“阿弟,阿嫂有些话要告诉你。你好好听着,只能听,不能问,好么?”霍光强忍伤口疼痛,将身子坐得直些,道:“好。”又道:“嫂嫂,咱们似乎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司马琴心道:“嗯。自从嬗儿死后,咱们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阿嫂的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你知道你阿兄是怎么死的么?”霍光道:“不是病死的么?”

        司马琴心道:“不完全是。他当时是生了病,但实际上却是被皇帝害死的。”霍光惊骇得瞪大了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马琴心也是双手颤抖不止,显是紧张激动之极,道:“你阿兄听信旁人谗言,射死了郎中令李敢将军后,心中一直有愧。后来他生了病,其实也不过是郁气中结,中了寒气,只要养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偏偏皇帝听信胡巫之言,送来一碗药,说是用他的龙须熬成的药,结果你阿兄喝下后就死了。我不敢对旁人说这件事,只说去病是自己病死的。皇帝心知肚明,所以才为你阿兄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其实人都已经死了,坟茔起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叹了口气,幽幽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臣子都没有好下场,刘家的人更是出名的刻薄寡恩,你看周勃、周亚夫、李广,这些名将功臣哪一个有好的结局?力主削藩的晁错被景帝腰斩,推恩有功的主父偃更是被当今天子族诛,所以本朝开国名将韩信才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的两只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的泪光,流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怨。

        霍光期期艾艾地问道:“阿嫂是在暗示是皇上有意毒死阿兄么?”司马琴心温言道:“阿嫂刚才说过,你只能听,不能问,不记得了么?”

        霍光性格本来怯懦,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虽然大有长进,但秉性未改,忽然听到如此惊天内幕,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

        司马琴心道:“别哭,这不算什么的。你不是最喜欢小侄子霍嬗么?他是被皇帝亲手杀死在泰山峰顶的,因为皇帝想长生不老,要杀死童男祭天。而今,我们霍家唯一的男子只有你了,你要答应阿嫂,终有一天,你要成为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你要为阿兄和阿侄报仇,要让这刘姓江山改姓霍,知道么?”

        霍光万万料不到一向娴雅的嫂子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啊”了一声,先看了一眼婢女显儿,这才道:“阿嫂切不可……”

        司马琴心侧过头去,一口黑血从樱唇中喷了出来。她进房前已经服下毒药,强忍痛楚说了这么多话,终于毒发。

        霍光大吃一惊,叫道:“阿嫂,你怎么了?”一旁的婢女显儿更是惊骇得哭了起来。

        司马琴心道:“阿弟,显儿是我最喜欢的婢女,比我女儿还要亲,我死了以后,就让她跟你吧。”霍光哭道:“好,好,我全答应你。阿嫂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东方朔和刘解忧闻声推门进来。霍光忙叫道:“东方先生,快救救我阿嫂。”

        汉人重视气节,有身份的人宁可自杀也不愿意受刀笔吏的污辱,刘解忧早料到司马琴心会选择自杀,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死在霍光面前,忙上前扶住她,叫道:“琴心姊姊!”

        司马琴心已然说不出话来,嘴角、鼻孔不断有丝丝血迹沁出,又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垂头死去。

        霍光哭道:“阿嫂!阿嫂!”他虽不知道司马琴心为什么会服毒自杀,却恍然明白多半与她自己报不了夫仇和子仇有关,她是怕牵连自己,才不得不服毒自杀,不由得又感动、又难过、又伤心、又愤怒,当即失声痛哭起来。

        司马琴心死后次日,雷被亦赶来灵前横剑自杀而死,倒令一向憎恶他的众人格外感慨。

        刘细君一行离开京师一个月后,皇帝派郭昌为拔胡将军,与浞野侯赵破奴一起屯兵朔方备胡,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后,这才派郎官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送匈奴使者丘人回去胡地。乌维单于见到丘人尸首,勃然大怒,无论路充国如何解释,都认定是大汉有意杀死使者,下令逮捕扣押了使者一行。又召集骑兵,攻打汉边,由于汉军事先早有防备,终未能有所获。但自大汉、匈奴连番恶战之后微露出来的和平曙光也一纵即逝,从此又成为生死仇敌。

        汉家天子深以镇国之宝为匈奴所夺为耻,虽表面不肯张扬此事,然而心中气忿难平,一度欲兴兵再讨匈奴。不料大军未发,南越、西羌先后叛乱,朝廷不得不先应付西面和南面的威胁。匈奴趁机落井下石,举兵攻破五原郡,郡太守也被杀死。

        李陵护送刘细君一行因为提前出发,倒是未受到匈奴骑兵的骚扰,仅仅在出玉门关时出了一点小意外。出关前一晚,公主一行停歇在驿站,凑巧楼兰国王伐色之子莫那前往长安当质子,也住在驿站里。莫那一眼望见刘细君,惊若天人,半夜居然趁着酒兴潜入公主房中,欲成好事。刘细君奋力挣扎,引来侍卫,这才得以脱身,总算有惊无险。

        莫那被李陵派人押送到长安后,论罪当死,但他是楼兰王子,处死只能促使楼兰国倒向匈奴,可法纪又不容松弛,刘彻遂命行腐刑,将莫那阉割后留在皇宫中。

        刘细君一行出玉门关,跨流沙大漠,经楼兰、车师等国,一路平安到达乌孙首都赤谷城。乌孙昆莫猎骄靡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立刘细君为右夫人。匈奴乌维单于得知后也效法汉朝,将亲生女儿奇仙嫁给猎骄靡。猎骄靡虽然得到汉朝的支持,但毕竟汉朝远在东方,而匈奴则近邻,于是两不得罪,遂立奇仙为左夫人,位在右夫人刘细君之上。

        但这只是表面功夫,猎骄靡是乌孙历史上最传奇最伟大的昆莫,由冒顿单于亲自抚养长大,为人有远谋。他虽尊崇匈奴公主奇仙的地位,却将刘细君先行改嫁给孙子岑陬军须靡。军须靡是乌孙太子的长子,太子早已病故,他则是未来的昆莫继承人。猎骄靡当时已经七十余岁,根本无力行男女之事,此举实际上是在安排后事——他时日无多,按照乌孙习俗,他死后,左、右夫人都要归军须靡所有,若是刘细君能先奇仙生下一子,那么汉外孙就是合法的太子,就是未来昆莫的继承人。

        猎骄靡本是好意,然而汉胡不同俗,此举在受儒家文化浸溽长大的刘细君看来,却是乱伦的禽兽行为,她本是堂堂正正嫁给猎骄靡的夫人,怎么又能改嫁给他的孙子呢?坚决不肯听从。皇帝刘彻得知后,下诏命刘细君从乌孙国俗。刘细君无可奈何,只得忍辱含垢再嫁军须靡。

        一个不愿意远嫁他乡的弱女子,被迫担负起和亲使命,远离故土,来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又要先后侍奉祖孙两代昆莫,心中自然悲愤难平。刘细君自作悲歌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此即著名的《黄鹄歌》,成为千古不朽的思乡之曲,浓重的思念中透露出来的是肝肠寸断的凄凉,传到长安后,连性格刚硬的刘彻也为之感动。

        但对皇帝而言,感动不过是一时之感、偶然心动,在他所勾画击灭匈奴的宏伟蓝图上,刘细君仅仅是一颗棋子,当然,还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他希望这颗棋子发挥应有的作用,而不是整日悲泣苦思,“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所以派出大批使者携带锦绣帷帐、美味佳肴等物品前往乌孙,一面慰问刘细君,一面勉励她安心边塞。

        李陵护送刘细君到达乌孙后,继续执行皇帝交付的使命,在西域滞留了不少时日,将沿途经过的国家都绘成了详细地图。回到汉地后,又出居延塞,往北深入匈奴腹地,查探山川地形。

        居延塞是大汉最北的边塞,昔日河西之战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从这里出塞。塞外有一处巨大的居延海,汉人称居延泽,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是边关外的一道奇景。

        这一日,李陵率八百骑兵过了居延海,继续往北。这一带均是匈奴之地,除了间或遇到几个匈奴牧民外,并未遇到武装的匈奴军队。

        管敢等几名心腹侍从却甚是担忧,上前劝道:“这里是匈奴腹地,去边塞已有两千里,我们只有八百人,万一与匈奴大军遭遇,那可就万难脱身了。都尉君已绘下山川地形,完成了天子交付的使命,何不就此折返呢?”李陵沉思片刻,道:“那好,明日就动身回去。”

        当晚就地在山坡上扎营。此时虽然才是初秋,但塞外的夜晚已是寒冷如冰,空旷的夜空中不断有凄厉的狼嚎声传来。李陵一时难以睡着,披衣起身,一直走到远离营帐的坡角坐下。

        头顶的苍天黑暗而深邃,脚下的大地空茫而清冷。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尸骨累累,白骨成堆,远至秦将蒙恬,近至飞将军李广、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都曾在此纵横捭阖,沙场点兵。而今,一切归于了沉寂。对于沉寂粗犷的大地而言,人类沧桑漫长的历史,对它不过是弹指的一瞬间,沙场上的纷争奋战也都只是历史尘埃中的过往云烟。昔日秦始皇平定六国,一统天下,然而才过了百年,强大的秦朝便成为了历史的陈迹,所谓不朽功业,无非如此而已。再伟大的英雄,早晚都要化做尘土,最终回归到大地的怀抱,一如普通人的命运。

        一时间,思绪飘浮无着,人也跟随着遥远无限的四周空灵了起来,心地明清得有如没有一丝云翳的夜空。不去想什么,不去做什么,只静静地坐着,期盼这一刻的平静能够长久。

        万籁俱寂中,忽听到有极细微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前面草丛中爬动,当即意识到很可能是有敌人摸营,忙起身高叫道:“有警!有警!”自己拔出佩剑,朝出声处赶去。走出数步,便即呆住——山坡下的旷野中聚集着一大群黑乎乎的动物,只露出一双双绿中显红的眼睛,在星空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那是草原上最可怕的敌人——狼群。

        哨兵听见叫声,敲起了铜锣,军营立即骚动了起来,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各自举火,穿好衣服,拿起兵刃赶过来。

        李陵已从草丛中拖出一名伤者,却是一名匈奴少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人已经昏迷过去,正是她身上伤处流出的血引来了狼群。李陵命人将她抱走交给军医,招手命道:“弓弩手准备!不过不必伤了它们,将它们吓走即可。”

        他曾听张骞说过,狼是草原上最凶残野性也是最傲气灵性的动物,被视为草原的保护神。就连匈奴人也是以狼为图腾,不但不能杀狼,甚至不能骂狼。匈奴语称狼为“卡斯克尔”,词意即为“尊敬”、“崇拜”。这些狼不过是闻见血腥之气赶来,若是将它们当场射杀,也许会招来更多的狼,而且汉军消耗大量箭矢在狼身上,万一遇到真正的敌人可就难以据敌,不如就此将它们惊走了事。

        然而不等汉军弩箭射出,那些狼群看见火光闪闪,已提前嗅出了危险。为首的头狼长嚎一声,狼群便一齐转身,瞬间遁入了黑暗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李陵这才长吐一口气,为防狼群去而复返,又加派了岗哨。幸好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李陵下令拔营回师。军医匆匆赶来禀告道:“那匈奴女子已经醒了,她会说汉话,还打听了本军主帅的名字,都尉君预备如何处置她?”

        会说汉话的匈奴人如果不是投降的汉人或汉军俘虏,通常是匈奴贵族,因为普通的匈奴人根本没有学习汉话的机会。李陵微一沉吟,来到军医营帐,却见那红衣少女瑟缩在一角发呆。他上前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红衣少女只呆滞地望了他一眼,即扭转头去。

        李陵道:“那么你家住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那少女似是很惊异,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李陵道:“你放心,大汉和匈奴虽是敌国,但我们不会滥杀匈奴老百姓的。你家在哪里?”

        管敢在一旁道:“都尉君是明知故问么?看她的服饰打扮,一定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说不定她家就住在匈奴王庭呢。”

        李陵摆摆手,命道:“去准备一匹马,带上水和食物。”上前扶少女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一程。”命大军拔营往南先行,自己只带了几名侍从,护送那少女北行。

        走出近百里,远远望见前面有一顶半圆帐篷,李陵这才停下来,道:“前面有你的族人,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你自己走吧。”

        那少女一直沉默不语,见李陵提马转头,忽开口叫道:“喂,我……我叫夷光。”李陵奇道:“你叫夷光?”夷光道:“不好么?”李陵道:“在我们中原,春秋战国时代,有个著名的美女西施,原名就叫夷光。”夷光道:“西施么?我曾经听过她的故事,她是战国时代越国苎罗山施姓樵夫的女儿,因家住西村,所以叫西施。她长得红颜花貌,芙蓉之姿,号称天下第一美女。不过我见过的秦人女子中,以江都公主最为美貌了。她是不是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女?”

        原来夷光是匈奴贵族女子,这次是陪送匈奴公主奇仙出嫁乌孙,归国途中因为好玩,甩开了侍从,孤身游玩,结果遇到意外,马逸受伤,自己也差点成了狼群的腹中之餐。李陵可没有心思跟她瞎扯,微微一笑,道:“再会吧。”

        话音未落,便听见马蹄声、呼喝声如疾风暴雨般袭来,无数匈奴人马骤然从西面山丘后冒出,层层叠叠地包围了上来。

        李陵几人见对方有万余人之多,无不骇然色变。管敢忙道:“都尉君,敌人人数太多,我们难以逃脱,不如挟持这女子做人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陵摇了摇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死也该战死沙场,何须用女子做挡箭牌?”拔出长剑,转头叫道:“夷光,你走吧。”夷光却只是摇了摇头,伫立不动。

        匈奴军瞬间赶到,将李陵几人围在中间,水泄不通。包围者一齐弯弓搭箭,只要李陵他们几人稍有异动,就能立即将他们射成刺猬。

        领头的匈奴将军是名中年男子,沉声喝道:“我是匈奴左贤王且鞮侯,快些放了我女儿,饶你们不死。”

        且鞮侯是前任单于伊稚斜的第三子,现任单于乌维的同产弟弟,地位极尊。管敢听说夷光居然是且鞮侯的女儿,不禁又惊又悔,心道:“真该早挟持了这女子的。”

        夷光却叫道:“父王,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些叫人退下。”

        且鞮侯愕然道:“救命恩人?”夷光策马过去,用匈奴话讲述了一番。且鞮侯很是惊讶,问道:“你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李陵明知道此时凶险异常,自认身份只会雪上加霜,但还是点头道:“是我。”

        且鞮侯转头大声下令,匈奴一齐张弓举箭,对准了李陵。

        夷光大急叫道:“父王这是要做什么?”且鞮侯转头命道:“带居次先走。”一名骑士应声上前,不顾夷光高声抗议,横臂将她抱过来,策马去了。

        且鞮侯道:“李陵,你祖父李广射杀了我两位舅父,你我仇深似海。若是你现在肯下马投降,本王勉强可以考虑饶你一命,若是不然,哼!”

        李陵道:“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臣子。况且我跟大王之仇只是公仇,要报公仇,就该战场上见。今日我只是护送大王爱女至此,并无敌意,大王若是就此杀了我,人心难服。”

        且鞮侯道:“你想花言巧语让我放你走么?本王可不会上当。你自愿送夷光回来,是你自己心软,怨不得旁人。”顿了顿,又道:“不过,就此杀了你,谅你也不会心服。听说李氏箭法天下无双,今日就让本王来见识一下。”命人上前将管敢等五名侍从扯下马来,缴去兵器,取绳索缚了手脚,拖到百步之外站定,往各人头上搁置了一副水袋,道:“你如果能射落所有水袋,本王就放你和你手下走,绝不为难。若有一箭不中,你和他们五个都要死!”

        李陵当此境地,别无他法,只能同意。且鞮侯遂命人数好五支箭给他。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弓箭是古代军事最重要的兵器,自古有“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的说法。与弩机命中度很大部分取决于弩器设计不同的是,弓箭完全依靠射手的意志、心理和射术。李氏箭术代代相传,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技,只是特别强调专注,射手须得以靶为志,以心为箭,达到弓、箭、手三者合一的境界。

        李陵默默站了一会儿,且鞮侯看到他茫然地凝视前方,以为他心生胆怯,正要出声嘲笑时,李陵忽然举弓,箭连珠发出,一一掠过侍从头顶,将水袋射落。最妙的是,羽箭并未射穿水袋的皮囊,而只是射中了束住水袋的结口,巧妙地用箭力将水袋带落。

        管敢站在第二位,头上的水袋被射掉后,绷紧的身心这才松弛下来,双脚一软,当即瘫倒在地。

        匈奴素来敬慕英雄,眼见李陵如此神奇箭术,立即高声叫好,就连且鞮侯也忍不住出声喝彩。

        唯独到第五箭时,任立衡背后的山丘上出现了夷光的红色身影——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大力挥舞着手臂,也许是因为着急的缘故,脚下一滑,居然摔倒了,一路滚下了山坡。不知怎的,李陵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支羽箭依旧疾若流星般射出。箭一离弦,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凑巧的是,任立衡手足被绑得麻木,刚好在此时低下头来,那水袋就势滑落,羽箭呼啸而至,先穿透了水袋,紧接着穿进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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