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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长乐未央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殿前台阶两旁伫立的六个巨型铜人,各高三丈、重千石,正是昔日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收缴民间兵器所铸的十二金人,胸前铸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将蒙恬所书的铭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大汉京师长安周回六十里,是天下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因先有皇宫,后有城邑,整座城市格局独特——分布在城南和中部的未央宫、长乐宫、北宫等宫殿群占去全城总面积的三分之二。这些宫殿群各自独立,四周围以墙垣形成宫城,每座宫城之中又有各种各样的宫室建筑群。在诸多宫城中,以长乐宫和未央宫规模最大,地位最重要。两座宫城各占城南的东、西部,总面积加起来几乎是长安城的一半。

        长乐宫的建设早于未央宫,是大汉最早的皇宫,原是秦代旧宫兴乐宫,坐落在塬地龙首原由北转东之处,地势凸起,居高临下,隔渭河与咸阳相望。昔日项羽率军入咸阳,尽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咸阳成为一片焦土,唯有位于渭河南岸的兴乐宫幸免于火。刘邦称帝后,原本计划建都洛阳,后来听从娄敬、张良等谋士建议,决定改定都在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的关中,命丞相萧何先修复兴乐宫作为皇宫,并改名为长乐宫。又为新都取名为“长安”,取自当地地名长安乡,意为“长治久安”。最初的建设者都是修建过阿房宫的“秦之旧匠”,主持工程的少府阳成延原是秦代军匠,长乐宫完工后被封为梧侯,食邑五百户。

        自落成之日起,长乐宫就是大汉的权力中枢、布政之所,后来即使更加宏伟壮丽的未央宫落成,汉高帝刘邦还是一直住在长乐宫中,直到病死。

        从汉惠帝开始,西汉皇帝移居未央宫,长乐宫则成为太后的住所,“人主居未央,长乐奉母后”成为汉代的定制。由于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所以又称“东宫”,又因其为太后所居,皇帝常到此朝请太后,故又称为“东朝”。

        虽成为太后之宫,长乐宫依旧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汉惠帝刘盈在位时,时常要到长乐宫向母后吕雉请示。吴楚七国之乱时,汉景帝刘启频繁往来于长乐宫,就政局与母后窦漪房商议。即使雄才大略如当今天子刘彻,也曾就丞相田蚡囚禁灌夫之事率领群臣到“东朝”廷辩。

        长乐宫坐北朝南,由一系列宫室构成,整体建筑大致为方形,周回二十里,宏伟壮丽,规模相当可观,仅外围宫墙就厚达二十多丈。四面各开设宫门,因南门临近规划中的长安南城墙,北门正对东西横贯全城的驰道,因而东、西二门是进出皇宫的主要通道,门外各筑有阙楼,西阙又称白虎阙,东阙称苍龙阙。宫城内有前殿、大夏殿、长信殿、长秋殿、温室殿、永寿殿、永宁殿、永昌殿、神仙殿、钟室、鸿台等十四座主要宫殿。

        长乐宫的主体建筑是前殿,四周筑有墙垣,殿门辟于南面,门内设庭院,院中有南北道通至前殿之上。正殿两边,对称分布着大小相同的东厢和西厢。正殿东西四十九丈七尺,两杼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极其宏阔,当年由汉高帝刘邦亲自主持的大汉立国典礼便是在此殿举行。因其地位非凡,殿中正首至今供奉有刘邦斩白蛇起义的金剑,世称高帝斩白蛇剑。

        大夏殿是长乐宫中规模仅次于前殿的大殿,位于前殿之东,雕饰华丽,殿前有清澈见底的鱼池和酒池,昔日秦始皇嬴政曾在这里举办盛大的酒池肉林之宴。但最吸引人的目光的却是殿前台阶两旁伫立的六个巨型的坐姿铜人,各高三丈、重千石,正是昔日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收缴民间兵器所铸的十二金人——足履六尺,皆夷狄服,胸前铸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将蒙恬所书的铭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十二金人自铸成之日起,一直被放置在秦京师咸阳阿房宫的宫门外,据说能够安定天下。然而暴秦残酷无道,苛政胜于猛虎,民不聊生,再大再重的铜人也难以镇压住不平的人心。秦朝末年,陈胜、吴广首先起义抗秦,一时间风起云涌,群雄响应,从秦始皇兼并天下到秦灭亡,前后仅十五年时间。义军中实力最强的项羽率军进入咸阳后,将秦宫中的金块珠砾抢掠一空,又纵火烧了阿房宫,三百里逦迤宫室尽成焦土。废墟中独剩十二金人,巍然屹立不倒,默默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与王朝的更替,即后世诗谓“朝做干戈化炉红,暮看焚尽阿房宫”。汉代立国,刘邦不嫌麻烦地将其移来长安,安置在长乐宫中醒目的位置,自然也是希望它们能协助刘氏镇守汉室天下。

        时值阳春三月,大汉天子刘彻亲自带领涉安侯於单到长乐宫拜见王太后,顺便参观游览闻名天下的十二金人。皇帝的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随侍其左右的也尽是亲信重臣,三公有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公孙弘;九卿有太常司马当时,郎中令李广,未央宫卫尉苏建,长乐宫卫尉段宏,太仆公孙贺,廷尉张汤,大行正丘,宗正刘弃,大司农郑当时,少府孟贲;京师长官有中尉李息,左内史李沮,右内史汲黯等人;诸卿有主爵都尉李蔡、御史中丞李文等;另有不少匈奴降人封侯者及后人,如弓高侯韩则、襄城侯韩释之,均是韩王信后人;还有不少内朝宠臣如将军卫青、光禄大夫吾丘寿王,太中大夫东方朔、严助,侍中桑弘羊,郎官徐乐、霍去病等,新近归国回朝任职的太中大夫张骞、奉使君甘父、郎官赵破奴也在其列。

        於单正是几月前新投降大汉的匈奴军臣单于之子。他本早被立为太子,该当继承单于之位,却被其叔伊稚斜用武力打败,为了保命,只得南下投降了大汉。因为他是有史以来名号最尊、地位最高的匈奴降人,皇帝刘彻欣喜万分,封其为涉安侯,并许以亲生女儿夷安公主下嫁。只是女婿三十来岁,比岳丈还大了几岁,虽然在旁人看起来未免有些可笑,但皇帝却毫不在意,心情大好之下,甚至还下诏大赦天下,称:

        夫刑罚所以防奸也,内长文所以见爱也;以百姓之未洽于教化,朕嘉与士大夫日新厥业,祗而不解。其赦天下。

        倒不是刘彻格外偏爱於单,而是当於单跪倒在金阶玉阙下的时候,他看到匈奴单于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未来,大汉自白登之围以来被迫向匈奴贡献金帛女子的羞辱,都将由他一雪前耻,九世之仇,终将在他手中得报。

        於单身材矮而粗壮,除了头顶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得精光,阔脸高额,厚眉杏眼,上胡须浓密,下巴上则有一小撮硬须,看起来极有草莽气概。

        他对十二金人早有所闻,此刻亲眼见到铜人造形之大、制作之精巧考究,为生平所仅见,虽然惊叹不已,但心中很是不解,问道:“听说前秦始皇帝销镕了天下兵器来铸造这十二座铜人,如此一来,民间百姓没有了兵刃,凭什么防身,凭什么抵御外敌?难道这些金人比兵器更有用么?”

        刘彻哈哈笑道:“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这一点,要有劳徐卿向涉安侯解释。”

        随侍在一旁的徐乐只得上前道:“昔日秦始皇灭六国而统一天下,不服者大有人在,他担心民间造反,所以提前收缴了兵器。至于抵御外敌,中原地广人多,仅一个大郡就能抵得上匈奴全部人口,朝中有足够多的常备军队。即使需要征召民间黔首入伍,各地武库中也备有武器,可以及时分发到各人手中。”

        匈奴举民皆兵,各个生长于马背,以精于骑射为荣,单于也是大力奖励民间练兵习武,与中原制度有本质的区别,徐乐一番解释,於单仍是困惑难解。

        太中大夫东方朔插口道:“这么说吧,秦始皇担心的不是像匈奴这样的外患,而是怕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造反,所以他先缴了这些人的兵器,让这些人想造反也没有武器可用。结果秦代如此强大,防民甚于防川,还是被反掉了,仅传了二世。再譬如说,我大汉武风强悍,民间百姓时兴佩剑带弓,就有人担心了,担心百姓手持弓弩抗拒官府,于是想奏请天子禁止百姓挟藏弓弩,多亏当今天子圣明,没有采纳。如今民间人人舞刀弄箭,也没有见谁要造反。”

        一旁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听在耳中,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禁止百姓挟藏弓弩正是他不久前的提议,认为只有如此才能禁止郡国盗贼群起。

        这公孙弘字季,菑川薛县人氏,七十余岁,在当今汉臣中最具有传奇色彩。他年轻时家贫,靠为富人到海边放猪为生。后来好不容易当上了薛县狱吏,又因为没有学识,常常犯错,终被免职。他深受刺激,自此发奋读书。建元元年,刘彻即位,下诏访求为人贤良通文学之人。当时公孙弘年已六十,以贤良的名分应征,被任命为博士。过了两年,刘彻派他出使匈奴,归来后陈述的情况不合帝意,刘彻认为其人无能,公孙弘被免职,赋闲在家。又过了数年,刘彻征召文学,菑川国又推荐公孙弘。公孙弘来到太常应策,对策被排在诸位儒生的最末。然而当刘彻读到其对策后,立即将其擢为第一,随即召见,赞其相貌姝丽,丰仪魄伟,再次封为博士。公孙弘这次学了乖,凡事察言观色,揣摩帝意,由于其驯良守礼,从不违逆圣意,深得刘彻欢心,很快就由博士升迁为左内史。数月前御史大夫张欧被免官,公孙弘被拔擢为新一任的御史大夫,得与丞相平起平坐。汉朝惯例,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类三公高官,必须由有列侯爵位的人充任,没有爵位则无法问津。公孙弘以布衣跻身三公之列,开创了先例,由此可见刘彻对其的信任程度。

        但因其为人猜疑忌恨,阿谀奉上,名声并不好。他常常公开道:“人主的毛病,一般在于器量不够宏大;而人臣的毛病,一般在于生活不够节俭。”所以在家中身体力行,吃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壳的糙米饭,睡觉也盖布被。主爵都尉汲黯实在看不惯公孙弘的矫情做作,道:“公孙弘位处三公,俸禄丰厚,但却盖布被,这是欺诈。”在朝会时当面指责其人虚伪。刘彻便召问究竟。公孙弘谢罪道:“的确有这回事。九卿与臣友善者,没有及得上汲黯的,他指责我虚伪,这正是我的缺点。我身为三公,地位高贵,却以布为被,确实是巧行欺诈,沽名钓誉。我听说,管仲在齐国为相,娶三姓之女,生活奢侈可与齐王相比,结果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晏婴相齐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也治理得很好。今臣为御史大夫,盖布被,使九卿以下直到小吏的服饰没有了等级贵贱的差别,汲黯的责备确实有理。再说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也无从知道臣盖布被的事。”刘彻听后,反而认为公孙弘谦让有礼,愈发厚待。

        公孙弘外表宽宏大量,脸上老是堆着谦和的微笑,内心却城府很深。汲黯不断当庭诘责他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称:“齐人多诈而无实话,当初公孙内史与臣等一起议定此事,如今他却改口,这人是个奸臣。”刘彻随即问公孙弘,他答道:“夫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刘彻很是满意,从此每每有人再指斥公孙弘,都不为所动。但公孙弘由此深恨汲黯,便向皇帝建议道:“右内史界部中多贵臣、宗室,难治,非重臣不能胜任,臣推荐汲黯。”将汲黯由主爵都尉迁为最容易得罪权贵的右内史。

        中大夫主父偃为天子宠臣,曾向刘彻献“推恩令”,分封诸侯子弟,有效地削弱了诸侯王的势力,使中央政令达于全国,有大功于朝廷。其为人锋利尖锐,不留情面。他在一些事务上与公孙弘有分歧,常常当着天子的面与其争论,争得面红耳赤,令公孙弘难以下台。公孙弘表面继续与主父偃往来,暗地里却寻机报复。不久,主父偃为齐国相,有人上书告发他受诸侯重金,又向齐王刘次昌索金,逼迫齐王自杀。刘彻大怒,下令逮捕主父偃审讯。主父偃承认受过诸侯贿赂,但不承认齐王自杀与己有关。公孙弘乘机进言,说齐王自杀的首恶是主父偃,如不处死,将无以服天下。刘彻本想将主父偃免职了事,听了公孙弘的进言后,信以为真,便下令灭了主父偃的全族。

        中大夫董仲舒曾建议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为人廉直,痛恨公孙弘的表里不一,对其行事作风十分不齿。公孙弘心中衔恨。正好胶西王刘端骄纵无赖,残害官吏,肆行不法。公孙弘便向皇帝谏言道:“只有董仲舒才能担任胶西相,教导胶西王。”预备等胶西王犯法后将董仲舒一并牵连除掉,董仲舒意识到危机,遂称病辞官,只居家修学著书,这才得脱大祸。

        但由于公孙弘巧言令色,善于揣测天子心意,一直很得宠信。他提出禁民间弓弩的建议后,也引起了刘彻的重视,下令朝议此事。光禄大夫吾丘寿王认为此建议愚蠢而可笑,对道:“秦代兼并天下,销毁甲兵铸十二金人,但百姓仍以锄耰箠挺奋起反秦,所以圣王治民重教化而省禁防。现在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圣王合射以明教,未闻以弓矢为禁。所以,禁民挟弓弩无益于禁奸,反而会因此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其礼。”刘彻当然是要当一个圣王,于是没有采纳公孙弘的建议。公孙弘忙低首悔过,改言谢罪道:“臣山东乡鄙之人,见识短浅,经众位陈明其利害关系,我已明白了。”

        “禁民间弓弩”是公孙弘为数不多的当着天子之面被驳倒的糗事,此刻却被东方朔有意无意地重新提了起来,虽未指名道姓,旁人却都知道究竟,知道他在暗讽公孙弘,有会意微笑的,有怕遭公孙弘报复而假意不闻的。

        於单对此一无所知,当即点头道:“东方大夫的话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十二金人是这样的来历。我们匈奴也有祭天金人,但那是当做大神祭拜的,而且是真金,供奉在休屠王的驻牧地,是匈奴的镇国之宝。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金人的样貌服饰,为何是夷狄人呢?”

        东方朔道:“这也是有来历的。始皇二十六年,秦国大将王贲攻灭了最后一个诸侯国齐国,天下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始皇帝嬴政欣喜若狂,下令天下大庆,同时诏令各地官吏,广征神异祥瑞之事,上奏朝廷。各地官员遂广征博采,纷纷以本地祥瑞之像上奏。临兆郡守上报,说本郡出现了十二个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均穿夷狄服饰。而且当地还有童谣唱道:‘渠去一,显于金,百邪辟,百瑞生。’始皇帝大悦,以为喜瑞,令销天下兵器,按照十二大人的图形铸造了十二金人。这是当年最著名的两件祥瑞之一。”

        以前旁人均以为是十二金人着夷狄衣代表秦始皇志在四海、征服夷狄,东方朔的解释甚是新鲜,非但於单,在场群臣包括皇帝刘彻都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东方朔临时编造出来的。他最爱在群臣聚集时大出风头,言语求新求奇,常常奇谈怪论,有时候甚至胡说一气,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公孙弘从旁窥见天子神色,主动开口问道:“东方大夫提及两件祥瑞,那么另一件是什么?”东方朔惊讶地道:“呀,御史大夫君广见博识,竟然不知道么?”

        公孙弘登时灰头土脸,大是没趣,不知该如何下台。还是刘彻催道:“东方卿快些说出来,朕也想听听另一件祥瑞到底是什么。”东方朔道:“是,臣遵命。另一件祥瑞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之妻赵氏生一女,手握玉佩,玉上隐约可见文王八卦图。而且此女出生百日后即能开口说话,实属神异。河内郡守将此事上奏,始皇帝亦以为吉瑞之兆,令赐许望百镒黄金,以善养其女。”

        公孙弘道:“祥者,吉利也,瑞者,征兆也。东方大夫所举,仅仅是民间有女子握玉而生,‘吉’倒也勉强,可‘瑞’就实在说不上了。除非是母亲孕时有吉兆,譬如皇上诞世前太后梦日入怀,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他说的是太后王娡还是太子刘启的美人时,怀了当今天子刘彻,曾梦见太阳投入她的怀中。刘启知道后道:“此贵徵也。”结果孩子还没有出生,文帝刘恒去世,太子刘启即位为皇帝。当年七月初七,刘彻生于猗兰殿。刘启认为此儿出生前即有祥瑞,将来必定不凡,因此格外宠爱。

        东方朔也不揭破公孙弘这番强辩意在当面拍刘彻马屁,只微笑道:“御史大夫君有所不知,那女孩儿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女相士许负。”公孙弘道:“原来如此。”一时再无话说。

        许负是秦末汉初著名女相士,擅长相面,还是少女时就已经名望天下。她曾预言汉王刘邦将得天下,刘邦当上皇帝后封其为鸣雌亭侯,她由此成为汉代第一个有封邑的妇女。后来执政的高后吕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均对其礼敬有加。

        许负著名的相例莫过于她为文帝宠臣邓通和周亚夫看相。邓通是文帝晚年极为宠幸的大臣,许负却说他相貌欠佳,将来会贫困不堪,甚至饿死。文帝刘恒听后很不高兴,堂堂天子喜爱的人日后还会饥饿而死?于是慷慨地道:“要邓通致富,有什么难的?只要朕一句话,保管让他富贵终身,将来怎么会饿死呢!”下诏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而且允许他自己铸钱,这无异于将天下的财富赐给了他。当时吴王刘濞占据东南,觅得故鄣铜山,自行铸钱,并且畅行天下。邓通所铸铜钱与吴王刘濞东西并峙,天下流通的大都是吴钱和邓钱,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贵,可想而知。然而文帝死后,邓通即一落千丈。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就痛恨邓通,一即位便将其遣送回乡,废为庶民。不久,又有人告发邓通犯法,其家产被抄得一干二净,邓通虽然出狱,却无力生活,最终穷困饿死,果然应验了许负的话。

        周亚夫是大汉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次子。他在河内做郡太守时,许负给他看相,说他三年后为侯,封侯八年为丞相,掌握国家大权,位尊任重,在众臣中将首屈一指,再过九年会饿死。周亚夫却根本不相信许负的话,大笑道:“我兄长已经代父为侯。如果他去世,他的儿子理应承袭爵位,我周亚夫怎说得上封侯呢?再说若我已显贵到如你所说的那样,怎么会饿死呢?你来解释解释!”许负指着他的嘴唇道:“你嘴边有条竖线,纹理入口,这就是饿死之相。”周亚夫也没将许负的话当回事。过了三年,周亚夫的哥哥绛侯周胜之因杀人被处死,文帝刘恒选周勃子孙中有贤德的人嗣立为侯,周亚夫因此被封为条侯,继承了绛侯爵位。八年后,景帝当政,周亚夫因平定七王之乱有功,升为丞相。当时景帝已经立王娡为皇后,想封王娡兄长王信为侯,因为此举有违祖制,所以私下与周亚夫商议,想先取得丞相的支持。不料周亚夫道:“当初高帝曾杀白马与众大臣盟誓:‘非刘氏者人不能封王,非立大功者不能封侯,不遵此约者,天下共击之。’王信虽然是皇后兄长,但没有为朝廷立下功劳,封他为侯违背了高帝誓约。”汉初丞相权力非常大,皇帝在很多事情上必须要听取丞相的意见,加上周亚夫搬出了高帝刘邦,景帝只好沉默不语。王信自然也没有被封侯。皇后王娡自然不高兴,景帝也很不高兴。不久,匈奴王徐卢等五人降汉,景帝想要赐封,用来鼓励匈奴高官降汉。周亚夫道:“这些人背叛了他们的单于,陛下却还要封他们以侯爵,那么今后用什么责备不忠诚的臣子呢?”景帝闻言很不高兴,当众道:“丞相议不可用。”坚持封徐卢等人为侯。周亚夫心高气傲,很受打击,因而称病闲居,景帝顺势免去他的丞相职务。但周亚夫毕竟还是个声名在外的臣子,景帝既想重新起用他,心中又有些顾忌,决意先考察一番,于是有预谋地在宫中召见周亚夫,赏赐食物与他。汉时是分食制,宫中使用筷子,以饭为主食,可周亚夫的席上只有一块大肉,没有切开,没有放刀子,也没有放筷子。周亚夫还以为是疏忽了,转头叫管酒席的官员取筷子来。景帝于是笑着讥刺周亚夫说:“这难道还不够您满意吗?”周亚夫这才觉察出这顿饭是来者不善。若是换作别的人,应该惶恐交加,立即向皇帝谦卑地参拜请罪,然后涕泪交加地请求原谅,大表忠心。然而周亚夫性情耿直,不通权术,不但没有作出任何申辩,还当场免冠告退,然后便快步走出大殿,对皇帝的恼怒一览无遗。景帝本意就是要试探周亚夫,见他愤然离去,恨恨道:“这人遇上这么一点事就如此愤愤不平,将来能事奉少主吗?”心中动了杀机。对于周亚夫来说,大祸已经不可避免,不过是时机的问题而已。不久,正如所期待的那样,景帝的机会来了。周亚夫之子出于一片孝心,悄悄给父亲买了五百件皇家殉葬用的铠甲、盾牌,预备等周亚夫百年后用。这些东西不少,体积也大,搬运的雇工很受累,周亚夫之子却有点仗势欺人,不肯爽快付工钱。雇工们知道周亚夫之子偷买的是天子用的器物,一怒之下就上告周亚夫之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牵连到周亚夫,廷尉官吏按罪行书一条条质问,周亚夫却拒不答话,保持了他一贯的高傲态度,也因而将事情引向更糟糕的结局。景帝知道周亚夫的态度后,大骂道:“这样的人,朕实在不能用了!”下诏令正式逮捕周亚夫,交由廷尉治罪。当初官吏去逮捕时,周亚夫不甘心受辱,本想当场自杀,后因夫人劝阻没死。被关进了廷尉的监狱后,他一连绝食五天,最终吐血而死。相士许负当日预测,无一件不应验。

        许负的相面故事极为著名,刘彻本就对异象、祥瑞、方术、谶语、预言这类带有传奇神秘色彩的事物极是迷恋,忽听得许负出生在秦始皇统一天下的那一天,又与十二金人同为祥瑞,不觉悠然神往,竟以不能亲眼见到许负深以为憾。

        於单却对走远的话题没有多大兴趣,心道:“这些秦人可真是奇怪,无时无刻不在斗嘴耍嘴皮子功夫,非要在言语上占到上风。”也不愿意多去理会这些事情,道:“匈奴有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听说大汉也有一件镇国之宝,是当年高皇帝遗物,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一观?”刘彻道:“卿说的是高帝斩白蛇剑,供奉在前殿之上。”

        虽是供奉在殿上,剑本身却是锁在一具石头的剑匣之中,钥匙由九卿之首太常和长乐宫卫尉分别掌管,须得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剑匣。

        太常司马当时忙上前禀道:“臣料到今日涉安侯可能向陛下请求瞻剑,已从太常寺取了剑匣钥匙带在身上,只要与段卫尉掌管的钥匙合用,就能立即开匣观剑。”长乐宫卫尉段宏忙道:“臣这就去卫尉寺取钥匙。”

        刘彻很是满意,命道:“薛丞相,劳烦你领涉安侯和群臣到前殿观剑。”薛泽躬身应道:“诺。”

        刘彻招手叫过东方朔,问道:“卿适才所言十二金人和许负出生同为祥瑞之事,可是真的?”东方朔道:“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况且今日有匈奴太子在场,臣岂敢信口胡诌,坠了我大汉威名?陛下,臣从未看过高帝斩白蛇剑,也想趁这次机会好好观赏,臣暂请告退。”

        刘彻道:“不准,朕还有话问你。”命人叫来主爵都尉李蔡,问道:“许负号称天下第一神相,曾被高帝封为鸣雌亭侯,她可有传人在世?”

        李蔡是李广堂弟,所任主爵都尉专掌列侯封爵事宜,当即道:“臣不闻今侯爵中有鸣雌亭侯的名字,当是许负没有后人世袭下来。等臣回去官署查到雌亭侯爵位取消的时日和原因,再禀报陛下。”

        刘彻便问道:“东方卿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道也不知道么?”东方朔道:“臣凑巧略知许负后人下落,就怕陛下知道了反而要发脾气。”

        刘彻好奇心大起,道:“言者无罪,无论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见东方朔仍是不肯开口,会意过来,笑道,“你还想要什么赏赐?你已经骗得夷安公主做了你徒弟,难道还缺钱花么?”

        东方朔道:“钱是不缺了,但臣还缺一条命。臣今日当众得罪了御史大夫,怕是很快有祸事上身。”刘彻微一沉吟,即笑道:“好,将来你若犯下死罪,朕饶你一次不死。快说许负后人的事。”

        东方朔道:“听闻许负封侯后不久就离开了京师,一直隐居在商洛山中,潜心相术,不问世事,还写下了十六篇《许负相法》。她夫婿姓裴名钺,也是一名相士,实际上是她不记名的弟子,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裴洛,后来继承了许负的爵位,文帝时封洛商侯,但裴洛无子,他死后侯爵也就被取消。女儿嫁的是河内大侠郭器,也就是关东大侠郭解的父亲。”

        刘彻一听到郭解的名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东方朔佯作不见,继续道:“据说许负之子裴洛对相术毫无兴趣,她只好将玉佩和那十六篇《许负相法》传给了女儿裴氏,推算起来,该传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了。”

        刘彻“哼”了一声,正待发话,太仆卿公孙贺匆匆奔了过来,禀告道:“适才太常卿取钥匙打开剑匣,由郎中令李广将军拔剑,才发现金剑剑身已略有些发黑。按照旧制,高帝斩白蛇剑每十二岁磨莹一次,眼下还有数月才满十二年。臣特赶来请示陛下,是否要责令考工令提早磨剑?”

        公孙贺是匈奴人,景帝时其祖公孙昆邪投降大汉,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公孙贺少年从军,后又娶卫皇后大姊卫君孺为妻,很得皇帝信任,几次被任命为将军出战匈奴。他所掌管的太仆掌管宫廷车马事务,负责安排天子出行的礼仪队伍,但其属下有考工令,专门负责兵器生产,汉军的各种武器均由这一官署负责督造。

        东方朔忙叫道:“陛下,臣愿意请命磨剑。”刘彻很是惊奇,道:“卿想请命磨剑?”东方朔道:“磨剑是假,臣想好好看看高帝斩白蛇剑,说不定里面有着什么秘密。”

        刘彻会意过来,道:“朕知道自从你在右北平郡断了金剑之案后,就一直对高帝斩白蛇剑有兴趣。那管翁留给少子管敢的金色短剑,真的跟高帝斩白蛇剑很像么?”

        东方朔道:“臣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不敢妄言,但据说很像。可惜一直未能追捕到平原商人随奢,那柄短剑也失去了下落。但高帝斩白蛇剑为本朝镇国之宝,只有极亲信的皇亲权贵才有缘观瞻,臣侍奉陛下十余年,都没有机会见过,更不要说民间普通黔首。管氏那柄短剑已经很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遗物,既能与高帝斩白蛇剑形似,很可能原本就是一对。臣心中实在好奇,想查清楚究竟,不过首先得从高帝斩白蛇剑着手。”

        刘彻用人做事向来不拘一格,当即应允道:“既然牵涉到镇国之宝,朕准你调查,不过不准大张其事。太仆卿,磨剑之事就交给东方朔处置。”公孙贺躬身道:“诺。”

        众人遂往西来到前殿,正好於单观完剑出来,东方朔自与太常司马当时、太仆卿公孙贺进前殿处置高帝斩白蛇剑,刘彻便命丞相薛泽带外臣先退回未央宫预备酒宴,自己率近臣引着於单来拜见王太后。

        太后王娡住在前殿西侧的长信殿,她早知道儿子要带未来的孙女婿前来拜见,已穿戴得整整齐齐,正襟危坐在主殿堂首。她虽然年近六旬,却依旧雍容华贵,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绝色美人。

        太后的四个亲生女儿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修成君金俗均侍立在一旁。四女中以金俗容貌最为美丽,艳绝出众。她虽是长姊,却不是皇室血脉,地位远远低于三位公主妹妹,只能站在最下首。

        王娡最早嫁给长陵人金王孙为妻,生下了女儿金俗。后来有相士算命,称王娡和其妹王姁是大贵之人。王娡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孙女,很有心计和手段,将王娡强行从金家夺回,想方设法送进了太子刘启宫中。后来王娡和妹妹王姁均得到刘启宠爱,王娡生下三女一男,三女即是平阳、南宫、隆虑三位公主,一男即是刘彻,后被立为太子,王娡也被立为皇后,果然母仪天下,大富大贵。金王孙愤恨王娡的背弃,与王家绝交,独自将女儿金俗养大,还向她隐瞒了亲生母亲的下落。金俗成人后嫁给长陵平民梅元,生下一子一女,长女梅瓶,次子梅仲,从不知道当今太后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王娡显贵之后,因为某种原因,也从未派人找过金王孙、金俗父女。她讳忌莫深,又贵为太后,知情者不敢多提,生怕祸从口出。刘彻对母亲梅开二度的经历毫不知情,直到后来他宠信儿时伙伴韩嫣,引来朝野非议,才由此引出金俗身世的曝光。

        韩嫣字王孙,是弓高侯韩颓当庶孙,韩王信后人,其名字是名将周亚夫所取。他因年纪与刘彻相仿,三岁时就入宫当了皇子的伴读。他生得容貌俊美,眉目清扬,人又聪慧敏捷,与刘彻极为投缘,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等到刘彻当上皇帝,韩嫣也跟着一飞冲天,被封为上大夫,赏赐多不胜数,有时甚至与皇帝同睡在一张御榻上,同卧同起。李广长子李当户在宫中当郎官,随侍皇帝左右,见韩嫣与刘彻玩笑,语中多有不逊,实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当众打了韩嫣。刘彻倒也大度,既不怪罪李当户,但也认为他跟韩嫣无须讲君臣之礼。韩嫣如此得皇帝宠爱,更加放纵挥霍。他好弹丸游戏,常常以黄金为丸射击猎物。长安有歌谣云:“苦饥寒,逐金丸。”意思是只要能捡到韩嫣射出的金丸,就能发财。每每韩嫣出弹,身后无数儿童跟随,望着弹丸落地的地方奔跑争抢。

        有一次江都王刘非入朝,刘彻很是高兴,约这位王兄一同去上林苑打猎,命韩嫣乘副车先行出发,去上林苑探视鸟兽的情况,做些准备。韩嫣奉命出宫,率领数十百骑登车,在驰道上快速急驰。所谓驰道,就是专供天于巡游海内时行驰的御道,因此,道蜿蜒伸展之处,都是天子履经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甚至皇太子,如无皇帝诏令批准,也不得行于驰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驰道而过。被天子批准行于驰道者,在当时是一种崇高的荣誉,刘彻的乳母侯媪就曾获得过这个殊荣。江都王刘非正在未央宫外等候天子銮驾,突然望见车骑如云,一大队人马奔驰在驰道上,声势张天,还以为是天子到来,忙麾退从人,一齐拜伏在地。不料车骑并未停住,一直向前驰去。刘非这才知道事情不对,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问明究竟,竟然是韩嫣坐车驰过。他是皇帝的异母兄长,却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小小的宠臣下跪,忍不住怒气冲天,立即跑到太后王娡面前哭诉,道:“堂堂皇帝,如此公然地喜好男色,有违圣贤之言,不合礼统,这是皇室的不幸,是皇家的耻辱。”又表示自己愿意辞去封国,回到京师,与韩嫣一道为皇帝宿卫。王娡听了也不禁动容,虽然刘非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毕竟也是景帝的亲骨肉,堂堂诸侯王,竟被韩嫣这样的小人侮辱,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好言抚慰刘非,承诺必定惩治韩嫣。她也是个厉害角色,先隐忍不发,并不去跟皇帝说,只命人暗中监视韩嫣,查访他的过错。

        韩嫣隐约听到王太后要对付自己的消息,很是惶恐。他早知道太后有一女儿遗落民间,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相认,于是决意用这件事来讨好太后,跑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刘彻。刘彻也是个不拘形迹的人,听说自己在外面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立即带着韩嫣出宫,一路赶来长陵,亲自拜见大姊金俗,封她为修成君,还引她进宫拜见太后。王娡得与长女相见,极是感慨,虽然也爱怜女儿,但得知事情经过后,对韩嫣更加不满,认为他有意窥测自己的隐私。不久,有人告发韩嫣淫乱后宫,与宫女相奸。王娡立即命人赐毒酒给韩嫣,刘彻闻讯赶来长乐宫求情,反而被母亲严厉训斥一顿。事情无法转圜,韩嫣被迫服毒而死。刘彻失去韩嫣,心痛不已,但太后是他的母亲,又能如何?有传闻说皇帝恼恨江都王刘非在太后面前挑拨,将韩嫣之死算在了他身上,刘非回去封国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其子刘建嗣封。不久,刘非之女刘徵臣又被选为和亲公主,若不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也会落个老死胡地的凄凉下场。

        整桩事情对金俗倒是件大好事,她得韩嫣牵线,与母亲、弟妹相认,从此奴婢如云,衣食无忧,儿子梅仲也有封号,享受食邑,女儿梅瓶则嫁给了淮南王太子刘迁,成为皇帝最敬慕的淮南王刘安的儿媳妇。但她毕竟是在民间长大,见过的世面有限,此刻被母亲召来长信殿中参加重要礼仪,不免很有些拘谨无措。

        长乐宫卫尉段宏奔进来告道:“皇上一行已经离开了前殿,正往长信殿来了。”

        王娡道:“夷安公主还没有找到么?”段宏道:“没有。为防万一,臣已经派卫卒去了淮南邸和茂陵司马相如君家里。”

        原来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匈奴太子於单,向父皇和太后哭闹过多次,然而刘彻意不可转,她也只能认命,只好请求从未央宫搬来长乐宫居住,在出嫁前多陪陪祖母。今日本来是事先约定的於单拜见太后的日子,他也将在长信殿中与夷安公主正式见面。只是一大早近侍去永宁殿叫公主准备时,才发现夷安公主不见了。皇宫禁卫森严,出入宫门有严格的制度,宫门令和各宫门司马均未见到夷安公主离宫,那么她只能躲在宫中某处了。长乐宫周回二十里,等于一座大城邑,当真寻起人来,还真好比大海捞针。

        王娡挑起了双眉,额头现出几道沟壑来,道:“夷安若是真出了宫,不会傻到去找刘陵和司马琴心。旁人都知道她三人最为要好,一旦出事,头一个要搜的就是淮南邸和司马相如家。”段宏见太后语气极为恼怒,不敢接话。

        王娡转头道:“你们都知道该跟皇帝怎么说了。”平阳公主最为伶俐,立即应道:“是,夷安公主到后苑游春赏花,临时感染了风寒,不便与贵客相见。”

        王娡心道:“狗屁贵客,不过是皇帝要拿亲生女儿当招揽人心的筹码罢了。”她是太后,贵为至尊之母,这话当然不能公然说出来,当即赞许地点点头,道:“平阳说得好。”

        平阳公主道:“可是三日后还有一场家宴,皇帝、皇后以及在京诸侯王均要出席,万一找不到夷安,岂不麻烦?”王娡道:“卫尉君,你快些派人将刘陵和司马琴心带来长乐宫,就说公主将要大婚,请她二人来帮忙做准备。”段宏忙躬身道:“诺。”

        平阳公主笑道:“母后这一招高明,捉来夷安的好友当做筹码,她最重朋友义气,不论她在宫里还是宫外,都会乖乖现身。”

        王娡冷笑一声,正要接话,忽望见大女儿金俗站在那里绞动衣角,局促难安,心中一动,一时间回忆起许多往事来,暗道:“俗儿还真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比她三个妹妹都出挑得多。唉,当年若是没有与她父亲分离,而今又会是什么样?夷安是筹码,我自己和妹妹当初不也是被母亲当做筹码送进宫的么?”正想得入神,忽听见侍者高声叫道:“皇帝到!”声音未落,刘彻已引着数人昂然进来。

        大汉以孝治天下,汉初即设孝弟力田之科,自惠帝以下的故去皇帝的谥号中均有一个“孝”字。刘彻贵为天子,见到母亲也要行大礼,当即上前伏地叩拜。王娡微微直起身子,表示还礼,道:“皇帝免礼。”

        刘彻又将於单引见给太后。王娡见到於单五大三粗的鲁莽样子,不免更加失望,心道:“孙公主嫁去了匈奴,军臣单于等于是我第一个孙女婿,而今他儿子又要娶夷安,做我的第二个孙女婿,年岁那么大,皇帝倒真是舍得。”也不便多说,只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说明夷安公主不巧染了病。

        於单未能如愿见到未婚妻子,稍稍有些失望,但转念想到汉公主金贵娇弱,不比匈奴女子,皇帝既已许嫁,大婚不过是早晚之事,况且皇帝在三日后还要在长乐宫举行家宴,那时必能见到夷安公主,当即恭恭敬敬地道:“见面不急在这一日,请转致公主安心养病,谨祝早日康复。”王娡道:“涉安侯有心。”

        刘彻见太后闷闷不乐,意甚怏怏,便命人先带於单去未央宫。他一边向母亲告退,一边向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平阳公主会意,跟出殿外。刘彻令从臣退开,才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朕想拜托大姊。”

        平阳公主芳名刘媖,正式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因嫁给平阳侯曹寿为妻,所以世称平阳公主。这位公主承袭了母亲的秉性,在刘彻四位姊姊中心计最深,最了解皇帝弟弟的心思,也最会办事。刘彻一度极依恋这位姊姊,微服出游民间时总是自称“平阳君”,在宫外留宿必定是选平阳府。平阳公主深知刘彻喜好美女,而第一任皇后陈阿娇生性好嫉,不令美貌宫女接近皇帝,于是她在自己家中养了十余名良家女子,专供刘彻挑选享用。偏偏这十余名女子刘彻一个也没有看中,反而看上了地位低贱的歌女卫子夫,临幸之后,又带回宫中。平阳公主由此获赐金千斤。卫子夫有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很是令刘彻迷恋,入宫后很快宠冠后宫,又因为刘彻生下第一个儿子而被立为皇后。亲属尽沾其光飞上枝头,如其弟卫青本是平阳公主骑奴,因卫子夫之故也被授予官职,入宫担任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后来更是当上将军,因对匈奴作战有功而封侯。卫子夫不忘平阳公主举荐之恩,极力撮合公主和卫青结婚。因为这桩婚事,平阳侯曹寿被逼离京,回去平阳封地,卫青原配田氏也与卫青离异。最终由皇帝刘彻出面,下诏卫青与平阳公主成婚,卫氏一门,富贵震动天下。

        平阳公主原以为皇帝要追问夷安公主之事,见刘彻神情诡秘,似有难言之隐,忙道:“请陛下明示,臣姊不敢不尽力去办。”刘彻道:“朕适才在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瞧她的服饰打扮,似乎并不是长乐宫的宫女,大姊可方便向太后打听一下?”

        原来刘彻进来长信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站在殿旁的花丛中。旁人见到天子,要么伏地下拜,要么远远避开。可那女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是站在大汉最尊最贵的长乐宫中,而是伫立于绝岭雄峰之上,尽情沐浴着怡荡的春风。不经意间,她转过头来,脸庞上挂着绯红,仿若两朵灿烂的朝霞。她就平静地那么看着御道上前呼后拥的皇帝,眼神茫然而天真,那种风韵一下子打动了他。甚至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失落的滋味。他不能忘怀她的楚楚动人,虽然明知道她很可能是太后的人,还是忍不住地想拥有她。

        平阳公主道:“啊,那一定是王寄,就是陪嫁孙公主到胡地的宫女。”刘彻道:“原来她就是那名从匈奴逃归的女子。”

        平阳公主道:“正是。太后听说有以前的旧宫女从匈奴逃回,特命接进宫来。最早王寄也是因为与太后沾一点亲,才进长乐宫当了宫女。不过她逃归中受了伤,虽然治愈,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傻傻,以前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陛下真的想要她么?”见刘彻不应,便笑道:“这件事并不难办,不过母后因为夷安之事心中有些不痛快,过几日等她老人家心情好转,臣姊再设法央求,要了王寄送去未央宫。”

        刘彻点点头,道:“有劳大姊。”顿了顿,又道:“朕知道太后不愿意将夷安许给匈奴太子,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况且又不是要她嫁去胡地,不过是招女婿上门,有何不好?”

        平阳公主道:“陛下说得极是。且不说陛下贵为天子,单是作为父亲,就有权决定儿女的婚姻大事。更何况夷安的婚事关系着国家安危呢?陛下放心,母后只是不喜欢匈奴人而已,臣姊自当设法劝转。”

        皇帝辞别平阳公主,出来长信殿时,正巧遇上乳母侯媪。多年前,她因家人犯法,被判举家迁往边郡,多亏东方朔的巧计,才得以留在京师。那以后,侯媪便来了长乐宫居住,名为皇帝恩泽,但家人俱远在天边,她又不能任意出宫,实际上与软禁无异。

        迁徙事件后,刘彻极少再见到乳母,此刻偶遇,竟发现她鸡皮鹤发,苍老得不成样子,不禁很是惊讶,遂主动上前招呼道:“大乳母。”

        侯媪忙要下拜,却被皇帝亲手扶住,一时感怀哽咽,不能自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

        刘彻已从东方朔等人口中得知侯媪之子阳安及儿媳管媚的故事,料来侯媪如此是为亲人不幸遇害而伤怀,当即安慰道:“大乳母放心,朕早已发出诏书,严令天下逐捕郭解、随奢,等捉到凶手,便可为令郎、令媳报仇。”

        侯媪不喜反惊,“啊”了一声,道:“陛下不是刚刚大赦过天下么?按照国法,之前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该一律赦免。”

        刘彻不过是随口安慰一句,却被侯媪立时抓住了把柄,颇为尴尬。侯媪倒也识趣,不再追问,勉强谢道:“陛下有心。愿陛下强饭自爱,臣妾告退。”刘彻点点头,命随侍侯媪的宫女道:“好好伺候大乳母。”

        正好有郎中苏武赶来禀道:“宴席已准备好,丞相派臣来请陛下回未央宫。”

        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两宫之间有东西驰道相通。刘彻遂领着侍从往西,却在讲武殿前撞见了东方朔,手中还捧着一具剑匣。那剑匣是一整块石头打磨而成,颇为沉重。东方朔双手捧住,仍甚是吃力。

        刘彻狐疑道:“卿捧的是高帝斩白蛇剑么?”东方朔道:“是。陛下放心,此剑是我大汉镇国之宝,臣决计不敢带剑离开长乐宫,只是暂时送去凌室收藏,等太仆卿选定工匠和吉日后再开匣磨剑。不过臣怕是不及参加今日为涉安侯举办的百官盛宴,还请陛下恩准。”

        刘彻也正担心他又跟以前一样在酒宴上冒出惊人之举,顺势道:“准。”自带了侍臣回未央宫。

        凌室是皇宫中藏冰的地方,于冬天纳冰,春天启冰,所藏之冰用于储藏食物、防腐保鲜、降温纳凉等,位于长乐宫西北角,就在讲武殿之北。东方朔将剑交给凌室令收入冰库中,又郑重叮嘱一番,这才出来。

        一旁槐树后突然闪出一名少年郎中,低声笑道:“师傅,你好啊,我可是跟了你一路,可算等到周围没人了。”东方朔吓了一跳,道:“公主,你怎么这身打扮?你不是该在长信殿与涉安侯见礼么?”夷安公主道:“我才不要嫁给那匈奴太子。师傅,你助我逃出宫去。”

        东方朔道:“公主想逃婚么?我早告诉过你,那是自寻死路!皇上何等刚硬,太后何等精明,你逃不掉的。况且公主只是招匈奴太子上门,又不是要嫁去胡地,不如迁就一下,先勉强嫁了,再顺从皇帝的意思从他口中套出匈奴的各种机密,最后找借口将他赶去涉安封地,公主就再也不用见他啦。”

        夷安公主道:“呀,师傅,你的心思可真够阴险的。不过本公主可不愿意做这样的事,那於单我看见他就想吐,嫁他是万万不能。快些带我出宫去,我愿以千金酬谢。”

        东方朔道:“万金也不行。”拔脚欲走,却被夷安公主发现了腰侧的端倪,一把掀起外袍,惊叫道:“这不是高帝斩白蛇剑么?师傅,你居然敢盗窃本朝镇国之宝,这可是灭族大罪。”东方朔忙道:“别嚷!别嚷!我带公主出宫便是。”

        皇宫是天下中枢,门禁森严,进出宫门者需要有门籍。所谓门籍,就是将有权出入宫者的姓名、年纪、身高、肤色、肥瘦、脸形等基本特征写在二尺竹牒上,悬挂在宫门边,供出入宫门时查验。无符籍妄人宫门称“阑”,阑入宫门及宫旁小门掖门者处城旦舂,阑入殿门者处死刑。昔日窦太后一度痛恨侄子窦婴,就除去其门籍,使得窦婴不能再进宫。当今皇帝刘彻寻到异父同母金俗时,用副车载回长乐宫,也要先行诏门著引籍,然后才能领姊姊去谒见王太后。

        夷安公主当然有自己的门籍,当此逃亡之际却是万万不能使用。临近白虎阙阙门时,师徒二人便假意争吵。守卫阙门的司马令本欲上前例行问上一句,见东方朔声音愈高,呵斥那年轻郎中不止,几欲发怒,便不想再多惹这著名的狂人,挥手命卫卒放行。

        出来长乐宫,夷安公主大喜过望,道:“想不到混出皇宫这般容易。”又问道:“师傅的车子在哪里?是那辆半边红的车子么?”

        东方朔的车子停在长乐宫西门阙附近的复道下。这里原先是秦国相国樗里疾的坟墓。樗里疾临死前有预言道,百年之后将有天子宫殿建于其墓地两侧。结果汉朝建立后,果然有长乐宫建在其墓之东,未央宫建在其墓之西。

        东方朔寻到自己的车子,从外袍下取出长剑,迅疾跳到车上。夷安公主紧跟着钻进车里。东方朔料到一时难以摆脱她,便命车夫驱车回茂陵住处。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何要冒死盗剑?这柄剑称为镇国之宝,不过是因为高皇帝使用过而已,虽然名贵,可又不能换钱,师傅拿了有什么用呢?还是趁没人发现,快些还回去的好。”

        东方朔道:“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且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公主还记得几月前在右北平郡的案子么?”夷安公主道:“记得啊。难道师傅找到了那柄短剑,所以要用这柄长剑去与它相配?”东方朔道:“不是我找到了剑,而是有一个人来找我。”

        夷安公主大奇,问道:“是谁?”东方朔道:“无论如何公主也猜不到的一个人。”夷安公主道:“随奢?郭解?到底是谁?”东方朔却卖起了关子,笑道:“等到了我家,公主自会知道。”

        车马辚辚,沿着宽阔的安门大街一路往北。安门大街由南门安门直通到北门厨城门,前街左是未央、右是长乐,宫阙巍峨;后街则是歌妓聚居之处,因而又称章台街。沿路绿树成行,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然而在大汉初立国时,长安市貌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荒凉画面。

        八十年前,汉朝刚刚建立不久,万民流离,经济凋敝,皇帝都找不到四匹同一颜色的马拉车,许多文武将相只能乘坐牛车上朝。民间更是一贫如洗,物资匮乏,物价飞涨,一石米要一万钱,一匹马值一百两黄金。长安虽成为大汉京师,日后更是成为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当时却还是块偏僻乡村之地,四周连城墙都没有,像样的建筑也只有位于城南的新筑成的长乐宫和未央宫。

        惠帝元年,天下局势已经稳定,汉惠帝刘盈即开始着手建筑长安城墙。工程仍由少府阳成延主持,先后征发三十余万人,历时五年时间。城墙为夯筑土墙,取龙首山之土,赤如火,坚如石。墙高三丈五尺,上窄下宽,上阔九尺,下阔一丈五尺。雉高三坂,周回六十五里。城墙外侧有宽三丈、深一丈的壕沟围绕,因沟边光植杨树,所以又称杨沟。

        新建成的都城平面呈不规整的方形,由于四周城墙是在长乐、未央两宫建成后才开始兴建,为迁就两宫与临近河道的位置,形成南墙曲折如南斗六星、北墙曲折如北斗七星的形状,因而长安又有“斗城”之称。城中街道宽阔平整,规划整齐。全城共有十二个城门,四面城墙各开三门:东面自北而南为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南面自东而西为覆盎门、安门、西安门;北面自西而东为横门、厨城门、洛城门;西面自北而南为雍门、直城门、章城门。每门各三个门道,可容十二辆马车并行。城内纵横八条大街,各与城门相通。街道两旁还挖有明沟,作为城中排水的干道。它们与城墙底部的涵道或水道连接,能够及时将污水或雨水排到城壕中去。

        经历数十年的建设和发展,长安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城,建制庞大,商业发达,居民众多。由于先宫后城的独特布局,宫殿群占去了全城大半面积,仅未央宫和长乐宫就占据了长安城的一半,因而商业区和居民区都集中在城北——市集贸易集中在城西北的东、西二市,手工业区则在北部的横门附近;普通官吏和平民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里坊中,长安有一百六十个闾里,著名者如宣明、建阳、昌阴、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戚里等,室居栉比,门巷修直,大部分集中于城内东北部。但长安作为大汉的心脏,是天下人向往的地方,人人趋之若鹜,人口繁茂如烟,长安城中难以容纳,更多的人居住在城外靠近城门的地区。

        此外,北郭以北还有四个陵邑——高帝刘邦的长陵、惠帝刘盈的安陵、景帝刘启的阳陵、当今天子刘彻的茂陵,东郭以东还有文帝刘恒的霸陵。帝陵均设县,建制一如普通郡县,建有城池。历任皇帝均采取措施增加陵县人口,或软或硬,刘彻甚至强徙天下富豪聚居茂陵,因而陵邑地区跟长安城一样人口众多,经济繁荣。尤其居民大多非富则贵,住在茂陵反而成为身份的象征。许多官宦显贵不喜长安城内狭小拥挤,甚至专门搬到陵邑居住,既可以获得更大的居住地,又可以顺带讨好皇帝。东方朔的住处也在茂陵,他和大名士司马相如等都是最早一批被皇帝下令迁居到茂陵的官吏。

        安门前街两边都是宫阙,常人不得急驰,从宫门外经过,还必须得下车以小步快走,因而车夫赶得并不快。一路往北,走完前街,便到了与直城门大街交接的十字路口,西边就是大汉囤积兵器的巨大武库。只是这路口除了皇帝的车马,任何人都是不能经过的——因为从直城门到霸城门有一条横贯全城的东西驰道,不经皇帝或太后允许不得穿越,要通行得绕道两座城门,这是京师的一大特色。长安城城门通向城内的大街均是三道并列:中间是皇帝通行的驰道,约八丈宽,中央三丈为皇帝专用,被授予王杖及有皇帝许可的使者可以使用驰道上的旁道;两侧为官吏和平民走的道路,各约四丈宽。路上每隔三丈就种植松树一株,既美化了环境,又可以作为道长的标记。

        驰道虽然宽阔平坦,但除了皇帝和皇帝特许的人物外,一般人不能在驰道中行走,也不能横越,从驰道这一侧的路到达另一侧的路非常麻烦,必须绕到城门外才行。唯一的例外是安门前街有一条南北行道,供普通人越过未央宫东阙外向东与长乐宫之间的东西向驰道。驰道纵横,给长安的交通带来很大的不便。外地人来长安,必须知道城内的目的地在路的哪一侧,在进城门时选定三个门道中的左道或右道,否则就要走很多的冤枉路。

        车夫拉转马头向西,到直城门下再往北,一路驰到雍门,正要出城,东方朔忽吩咐车夫道:“走渭桥那条老路回去。”

        茂陵在渭水之北,原先要过渭水,必须得出横门、过渭桥,既绕道又费时。十年前,为长安通茂陵方便,刘彻下令在雍门外新修一条直通茂陵的大道,渭水上也造了一座新桥,称便门桥,因位于渭桥之西,又称西渭桥,由此大大节省了时间。车夫见东方朔舍近求远,不免有些惊异,但主人既然吩咐,便只能照办。

        车行到西市北门前,东方朔命车夫停下车子,自己携剑跳下车子,一头钻进市门。

        夷安公主有心跟进去凑个热闹,可又因为是在逃身份,担心被巡街的中尉卒认出,只得缩在车中。

        等了小半个时辰,东方朔总算回来了,上车即命车夫回去茂陵住处。夷安公主见他行踪神秘,追问究竟,他只道:“日后公主自会知道,咱们走吧。”

        出横门往北三里就是渭水,渭水上有著名的渭桥,又名横桥。这座桥为秦遗物,始建于秦昭王年间,当时秦国有咸阳宫在渭北,兴乐宫在渭南,为通两宫,特意建造了这座石柱桥。桥头立有华表,桥身中跨水平,边跨倾斜,中部高耸,桥下可以通高船。整座桥宏丽宽长,犹如天虹卧波,自建成之日起,就起着重要的交通枢纽作用。

        这座桥上发生过许多重大事件。昔日秦始皇焚书坑儒,选定的焚书之地就是渭桥,天下书籍除去医书、农书外,一律被拉到渭桥边,堆成一座座小山,火起后整整烧了九九八十一天,许多珍贵典籍由此失传。渭桥是北进长安第一桥,汉初陈平、周勃等诛灭诸吕,恢复汉室江山,迎立汉文帝刘恒就是在这座桥上。后来又发生了著名的“渭桥惊马”事件。汉文帝有一次出行,车辇走到渭桥时,忽然有男子从桥下钻出,惊了驾车的马,险些将汉文帝摔下车来。汉文帝勃然大怒,喝令骑士追捕,将那男子抓获,交给廷尉张释之审判。张释之发现那男子不过是个冒失的农民,他听到皇帝御驾到来,吓得躲到了桥下。当他以为队伍已过时,便从桥下出来,却正好撞上了汉文帝的车马。张释之审明情况后,按律令《清道令》中“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的规定,判决对农民处以罚金后释放。汉文帝听说后很是生气,认为廷尉判得太轻,一定要将那农民处死。张释之道:“法律是天下共有,天子和天下人应该遵守。这一案件是依据现在的法律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众。况且,在他惊动马匹之际,如果皇上当场命人诛杀他也就罢了,既然交给廷尉处置,就该依法处罚。廷尉,天下之平,是天下公平的典范,稍有倾斜,天下用法就可轻可重,没有了标准,老百姓岂不是会更加手足无措?愿陛下明察。”汉文帝沉思良久,最终同意了张释之的观点。

        驰过渭桥,便进入了咸阳原。这块塬地又名洪渎原,夹在泾水和渭水之间,塬头起于泾、渭相会之处,愈向西去,地势愈高。塬上土层深厚,沃野宽阔,是一块名副其实的古原——周武王曾封其十五弟毕公高于此,周平王东迁后,这里又成为了秦襄公的封地。由于处于渭河之北、九山之南,因而是“山水俱阳”的上上之地,在这里倚势建陵,封土巍峨,大有顶天立地之势,高帝刘邦的长陵,惠帝刘盈的安陵,景帝刘启的阳陵,以及当今天子的茂陵均位于咸阳原上。

        时值阳春三月,正是咸阳原一年中最令人迷醉的季节——桃花绽放,光泽盛貌;垂条吐叶,芳草芊芊;绣壤交接,起伏如画;山光如靛,河光如练。皇帝刘彻选中此处作为千秋万代之地,除了景色秀丽、风水上佳的原因外,还因为其母王娡是槐里人,茂陵建在槐里县茂乡,含有光耀外家的意思。

        按照汉代制度,建帝陵则置相应县邑,茂陵所在地称茂陵县,县城则称为茂陵邑。虽是陵邑,规模却相当宏伟,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外城四周都有城门。内城的中心是陵园,周围建有用于祭祀的便殿、寝殿、园宅等,设有陵令、属官、庙令、园长、门吏等官职四十余人,加上建陵、守陵、清扫等工役多达五千余人。外城则住着因各种原因迁徙来茂陵居住的官吏和富豪,人口亦多达数万,为大汉帝陵之冠,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安。

        居住在茂陵的名人众多,如御史大夫公孙弘、太后王娡的兄长盖侯王信、名儒董仲舒、太史令司马谈、大名士司马相如以及他那才貌双全的妻子卓文君、当今皇帝的亲姊姊隆虑公主及夫君陈蟜一家人、还有新调回京师任郎中令的名将李广等。不过这些居民的风头都远远不及两位去年才被强制迁徙至此的平民,一是已经逃亡在外的大侠郭解,另一位是富豪袁广汉。郭解其人著名已有叙述,袁广汉则是因为其人富甲天下,家中僮仆多达八九百人。他一到茂陵就大兴土木,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筑石为山,高十余丈。内中养有各种奇树异草,白鹦鹉、紫鸳鸯等奇兽怪禽委积其间,据说连皇家园林上林苑也有不及之处。

        夷安公主虽不是第一次来到茂陵,但还是第一回见到袁氏园林,远远望去花团锦簇,灿若云霞,不禁问道:“那是谁家的园子?”东方朔叹道:“公主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命不久矣。”

        夷安公主问道:“呀,难道主人得重病了么?”东方朔道:“露财显富也算是一种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东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么?郭解为名所害,此翁必将为财所害。”

        忽听闻马蹄声,朝车外一望,正见到郎中令李广飞骑进来陵邑,忙让公主缩头入窗。

        李广心事重重,竟连东方朔的车子也未留意到,呼啸着擦身而过,倒是其随从任立政勒马招呼了一声。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宫大宴宾客,郎中令不参加宴会,也该在宫中当值,如何会私自回家?”东方朔道:“李将军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会知道?还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门该乘车才是,京师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礼仪,岂不是让人笑话?”东方朔叹道:“公主不懂,李将军是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啊。”

        在茂陵邑诸多豪宅的环绕中,东方朔的住宅堪称寒舍,只有一进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侧有两间简陋的厢房。庭院中也没有植什么树木,只种着一种当地人称为“懒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开,开出小喇叭般的紫红色花朵。说也奇怪,这花虽不起眼,也无甚芬芳,却有驱虫妙用。茂陵一带蚊虫极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结队,但若是在窗下植满懒老婆花,便可少许多被蚊虫叮咬的烦扰。只是富贵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愿意接纳它入院。

        车夫刚将车子赶进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迎出门来。夷安公主见她虽然清丽芊绵,却是一身白色素装,泪眼涟涟,脸有戚色,不禁心道:“这就是师傅新娶的夫人么?如何一身素服,看样子并不情愿嫁给师傅。”

        原先她认为东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过是放荡之举,然而此时身当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为其难的滋味,忍不住道:“师傅,你该不会强人所难,用钱强娶了新夫人吧?”

        东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过的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其来历的人。”

        那女子听说眼前的年轻男子是女扮男装的当朝公主,忙过来参拜。

        原来东方朔与太史令司马谈是邻居,大半个月前,司马谈之子司马迁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来找东方朔。东方朔早知道司马迁已于半年前开始漫游名山大川及形胜之地,发誓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收集传说史迹、考察风土人情,忽见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家中,很是吃惊。待得知那女子来历,更是惊讶无比——那女子姓随名清娱,平原郡人氏,是皮货商人随奢之女,这随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刚城城南客栈中杀死阳安、盗走管敢金剑的逃犯了。客栈无头双尸案当日已由东方朔查清,之后右北平郡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逐捕凶手郭解和随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获。郭解能逃脱罗网倒也不足为奇,但随奢不过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获,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问,一无所获,随妻不堪邻里谩骂侮辱,上吊自杀。女儿随清娱却坚信父亲不会杀人,到郡府鸣冤,平原郡太守以凶案发生在右北平郡为由,不予理会。随清娱便又来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结后才上任,又正厉兵秣马备战匈奴,哪里有心思受理,命人将她赶了出来。随清娱听说此案当日是由太中大夫东方朔断定,便决意到京城寻找东方朔。她少女孤身,辗转奔波,心力交瘁,终在路上晕倒,正好被漫游天下的司马迁撞见,及时救了她一命。司马迁听说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缇萦救父,今有随氏鸣冤。”决意护送随清娱来长安。东方朔初听之下即大为震动,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爱若掌上明珠,不会为区区一柄剑冒舍弃家庭的危险杀人。”决定重新调查无头双尸的案子。他反复思索案情,终于想到了一个疑点。

        夷安公主一听大为兴奋,甚至忘记了自己逃婚的处境,道:“到底是什么疑点?”东方朔本不欲说,被磨不过,只好道:“金剑,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剑。公主刚刚也说过的,高帝斩白蛇剑之所以名贵,不过是因为高皇帝用过它,其实就剑价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无价之宝。管敢的那柄短剑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来估算,价值顶多不过一万钱……”

        随清娱插口道:“家父没有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认得几个,没有太多见识,那柄金色短剑即使有不凡之处,家父也看不出来。况且家父颇善经营,我随家家产有三十万,也算是当地富户,别说为了一万钱杀人,就是盗取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说得不急不缓,娓娓而谈,浑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门世族的大家闺秀。言语中更有一种坚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东方朔道:“随娘说得不错。我猜随奢起初在客栈看到管媚身上带着那柄短剑,提出以一万钱购买,其实是想买给女儿的。既然事情谈不拢,也就罢了。”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随奢杀人盗剑,那么他人去了哪里,为何不敢还乡?真正盗剑的凶手又是谁?”东方朔道:“此中关节我已然明白过来,前面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公主,至于杀人盗剑的凶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剑来历的,他知道那柄短剑跟长乐宫中的高帝斩白蛇剑有关联,怕是背后还有什么秘密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那真凶也是大有来历的。师傅盗高帝斩白蛇剑出宫,难道是想引出那人么?”东方朔点头道:“金剑既是一对……”

        忽听得家仆在门外道:“有客来访。”东方朔忙收了金剑,让随清娱和夷安公主躲进内堂,请客人进来,却是淮南国翁主刘陵。

        东方朔道:“翁主大驾光临,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刘陵急促问道:“夷安公主人呢?”

        夷安公主听见,忙奔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陵道:“我只是胡乱猜的。公主,太后派人接走了琴心,还派了人去淮南邸,我凑巧不在府中,才没有被‘请’去长乐宫。”她特意加重了“请”字,表示情非所愿。

        夷安公主道:“呀,太后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质,逼我就范。师傅,我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当然是乖乖回去啦。”

        夷安公主怒道:“师傅……”刘陵忙拉起她的手,扯来院中无人处,问道:“公主当真不愿意嫁给於单么?”夷安公主道:“当然。”

        刘陵道:“逃婚不是办法,我有个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请公主记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险,这件事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就连琴心和东方大夫也不能告诉。”

        夷安公主狐疑问道:“你想……你想……”刘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张。咱们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里?”刘陵道:“当然是回宫啦。”

        夷安公主也别无他法,只得向东方朔辞行。东方朔道:“公主愿意回宫就好。不过,金剑之事……”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徒儿不会告诉旁人的。”

        东方朔这才舒了口气,道:“这件案子还要靠公主帮忙呢。你回去长乐宫后,就派人监视凌室,看都有些什么人去打听。”

        夷安公主本来极是沮丧,一听回宫后还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奋起来,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让琴心通知师傅,反正你们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来,道:“咱们走吧。”

        刘陵见夷安公主进屋一趟,出来便换了一副颜色,虽然诧异,也不多问。二女携手出来登车,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回来长乐宫,王太后亲自迎出,也不问究竟,只说“回来就好”。刘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宫北阙对面的甲第中,离长乐宫不远,见太后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辞别。

        夷安公主回来永宁殿。司马琴心迎出来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来?是因为琴心么?”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来。”

        她虽然强颜欢笑,心中终究还是忐忑难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不知不觉又看到梳妆台上铜镜的铭文:“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默念一遍,只觉得满腹伤感。

        一时也难以入眠,干脆不去想婚事,思虑到底是谁盗窃了管敢的那柄金剑。心道:“师傅既然说盗剑人是知情者,见过高帝斩白蛇剑的人本就不多,案发时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刚城中,莫非是李广将军?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后认出了那柄短剑。可他二人盗剑做什么,没有动机呀。”思来虑去,也难以想到一个有动机的嫌疑人,终于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毕,打算出门。却见自己的属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门前,还多了数名郎官,料来是皇帝或太后派来的狱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马琴心径直出来。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拦,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长信殿请安,先绕道来到凌室前,却见许多宦者、宫女正忙着进出运冰,想来是在为两日后的宴会做准备。

        夷安公主心中愈发气恼,赌气道:“琴心,一会儿见完太后你就出宫去叫阿陵来,我们要商议个法子才好。”司马琴心劝道:“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怕是难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刚硬,不容人置疑他的决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给匈奴人。”

        夷安公主再无话说,只得怏怏来到长信殿向太后请安。

        长信殿是太后居住之所,豪华奢侈为长乐宫诸殿之首,门口即是硕大无比的铜铺首,洁白的玉石门臼之间夹置着鎏金的铜门槛。进来殿内,殿上陈列着九条金龙,龙口之中各衔一枚九子金铃。殿首有雕画精细的屏风,前面有陈设清雅的玉几和玉床。

        太后王娡正坐在玉床上,修成君金俗则领着一名黄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泪。夷安公主认得那黄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儿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国做了太子刘迁的太子妃,也就是刘陵的嫂嫂,却不知她何时回了长安。

        太后王娡怒气冲冲地道:“淮南国太子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外孙女。那淮南王刘安就任由儿子胡闹么?”梅瓶饮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着臣妾的,可太子不听他们的。”

        王娡怒道:“如此不是忤逆犯上么?这等不孝不忠的宗室子弟,还不赶快锁拿到京师治罪?来人,去叫宗正刘弃来。”

        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都由宗正记录管理。一般宗正出面,就会涉及废立大事,如前皇后陈阿娇被废皇后,就是由宗正收走皇后玺绶。梅瓶性情柔弱,一听太后要命宗正追究丈夫,既气又痛,哭得更厉害了。

        夷安公主素来爱管闲事,忙上前劝道:“梅姊姊别哭了,有太后在这里为你做主。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刘迁欺负你了么?”梅瓶“嘤嘤”哭泣个不停,还是金俗从旁叙说,才知道事情究竟。

        淮南王刘安是高帝刘邦之孙。与大多数诸侯王荒淫无道不同的是,他擅长养生,不喜游猎狗马,好鼓琴读书,曾招天下宾客一同撰写《鸿烈》,是诸侯王中的佼佼者。当今皇帝刘彻极敬重仰慕他的才学,每每刘安入朝,君臣二人欢宴,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不知不觉便到黄昏。

        刘彻有书信回报和赏赐到淮南国时,也要让大名士司马相如审阅和修改文字,生怕在刘安面前丢了面子。他知道母亲王太后心中想补偿长女金俗,便一心想为金俗之女梅瓶选一门好亲事,挑来挑去,终于挑中了淮南国太子,命宗正选梅瓶为淮南国太子妃。

        诸侯王的婚事虽要上报宗正,但大多由自己做主,若皇帝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梅瓶远嫁淮南之初,受到举国欢迎,太子刘迁也算体贴恩爱,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忽然一改前态,对梅瓶日益冷淡起来,甚至三个月不肯与她同房。淮南王刘安知道后大骂刘迁,下令晚上将太子和太子妃关在同一间房中。但刘迁仍然不肯与梅瓶同床,梅瓶问他缘故,他居然说他心中另有所爱,然后冷下脸,再也不发一言。

        梅瓶见公公、公婆也不能劝转夫君,终于心灰意冷,因为实在不能忍受独在异乡、备受冷落的生活,决意返回长安娘家。她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就此离去必然惹来诸多猜议。刘安苦劝不成,只得派车马相送,又上书向皇帝谢罪。

        夷安公主一听便道:“淮南国太子无情无义,这样的男人抛开也就罢了,梅姊姊何须再为他哭泣?”

        正劝说时,有宫女奔进来告道:“淮南国翁主绑着淮南国太子到了殿外,请太后赐见。”王娡道:“倒省得宗正派人去拿了。叫他们进来。”

        刘迁双手反缚,被妹妹刘陵牵到殿下跪下。刘陵叩首拜道:“臣妾父王有信使来,称臣兄刘迁得罪了太子妃,特将他绑送到京师,请太后发落。”

        诸侯王地位尊贵,比同丞相,上殿觐见时连皇帝也要起立问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进京,足见其赔罪诚意。况且刘安与景帝同辈,论起来刘迁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给个面子,命人扶起刘氏兄妹,解开绑索,道:“淮南王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师,过两日皇帝要在长乐宫为涉安侯举办家宴,参加的都是自家人,你们兄妹也来参加吧。”刘陵忙道:“谢太后。”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长,刘迁才勉强道:“谢太后。”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

        夷安公主还想跟着刘陵出殿,却被王娡叫住,只得讪讪走到祖母身边,问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叹了口气,道:“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嫁给匈奴太子,那於单年纪又大,确实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着要报什么九世之仇,只要能打败匈奴,他可是什么都舍得的。你就当是为了你父皇,为了大汉吧。昔日秦宣太后为保秦国边土,亲自献媚,侍奉义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国国力强大,才亲手杀死义渠,一举灭掉戎狄,报了失身之仇。”

        夷安公主仰起头来,眼睛中有泪光晶晶发亮,问道:“皇祖母,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对孙公主说过这番话?”王娡呆了一呆,将夷安公主揽入怀中,泪如泉涌,道:“这番话,祖母当年曾用来打动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孙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儿昭阳公主。”

        一时间,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当年她与妹妹王姁同时入宫,同时得到太子刘启宠爱,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则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刘启最爱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儿昭阳公主,宫里的人都爱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刘彻。刘启即位为景帝后,先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后因不满刘荣的母亲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顺序该轮到王姁所生的儿子,如此便严重威胁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亲,她便设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阳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昭阳公主离宫当日,王姁哭得晕死过去,刘彻也泪眼婆娑,牵住同父异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阳走后,王姁一病不起,最终去世。王娡却在馆陶公主的帮助下,终于促使景帝立自己为皇后,立刘彻为太子。虽然她最终如愿以偿,儿子当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长乐宫为太后,但她偶然也会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异乡的昭阳公主。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这些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不知道是无数心机和权谋才换来了她的父皇的登位,只茫然问道:“为什么是昭阳公主?”王娡摇了摇头,悲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父皇只依他的意志行事,他只爱他自己,你妹妹们将来的命运未必会比你好。你别再跟你父皇拧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为你好。谁叫你是公主呢,这是你的命啊。也许因为你,咱们大汉以后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将公主嫁给匈奴了。”

        夷安公主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颤抖着。那一刹那,她陡然明白了许多事,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轻轻道:“皇祖母说得对,我该嫁给於单太子,为了孙公主,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为了我们大汉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偌大的长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尘埃。

        款待涉安侯於单的家宴在长乐宫如期举行。本来长乐宫中举办宴会的最佳位置是鸿台,高达四十余丈,是长乐宫地势最高的建筑。台上楼观屋宇千门万户,耸入云天。昔日秦始皇经常登临此台射击空中翱翔的飞鸿,故取名鸿台。由于地势极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长安巷陌尽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鸿台。鸿台既失,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时间也特意选在了晚上暮食时分。灯火齐燃,亮若白昼。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庭院,宫殿虽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园林的面积,堪称是长乐宫中第一大建筑。四周围有高墙,只在南边有门。城中有宫,宫中有城,是秦汉皇宫的一大特色,据说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统一天下后,总怕被人暗算,防范极严,又听信方士之言,“居宫毋令人知”,以求长生不老,将一座座宫室修得固若金汤,外表像个城堡,但宫殿之间却有许多复道、阁道、甬道等暗中相连。

        大夏殿的设计,本就是专供皇帝举办宴会时使用。进来南门,就是一座极大的庭院,东有鱼池,西有酒池,两池之间是甬道及开阔地带,必要时可当做宴饮场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为水,还在池边置肉炙树,所谓“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当今天子当然不会如此奢侈,酒池中的仅仅是水,但却在池边预先放置了许多大铁杯,盛酒其中,预备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正殿东西长三十丈,殿中宽广空阔,是正式的宴会场所。正殿两边还建有偏殿,在临近殿门的地方有小门与正殿相通,供主宾休息。正殿之后则是一片柏树林,据说其中一棵柏树还是秦始皇亲手种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扫的内侍外,极少有人来此。

        既是皇帝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家宴,参加者均是皇亲国戚。古人之坐,本以东向为尊,但由于宫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没有门,只有两根楹柱,堂的东西两壁的墙叫序,堂内靠近序的地方分别叫东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东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着太后王娡,稍西南的位置并排坐着皇帝刘彻和皇后卫子夫;东序第一位安排给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於单;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刘建及王后胡成光;东序第二位是馆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称的男宠董偃;西序第二位则是皇帝乳母侯媪;依次按尊卑爵位轮下来是平阳公主和卫青夫妇,南阳公主,隆虑公主及其爱子昭平君陈耳,宗正颖侯刘弃;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红侯刘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儿梅瓶;卫皇后的姊姊卫君孺及夫婿太仆卿公孙贺;王太后之侄王长林及妻子刘徵臣。

        汉代制度,诸侯王及子弟不奉诏不得逗留京师。江都王刘建是按惯例正月来京师朝见天子,至今逗留在长安,未回封国。刘弃和刘辟疆则是高帝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人。刘交虽是刘邦的异母弟,在几个兄弟中却最得刘邦信任,大汉立国后被封为楚王,次子刘郢客极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后来楚王太子刘辟非早死,刘郢客回楚国继承王位,成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刘礼接替,可见朝廷对楚王一系后人信任之程度。刘郢客之子刘戊为第三任楚王后,因在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被景帝削夺封地,遂决定与吴王刘濞反叛,此即吴楚七国之乱。刘戊举兵前,刘戊之叔红侯刘富担心祸及自身,带着母亲逃来长安,因为其母与太后窦漪房是亲戚,朝廷遂准许他留在京师,刘辟疆便是红侯之子。七国之乱失败后,刘戊自杀。景帝认为楚王刘交有大功于朝廷,不该绝嗣,于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刘礼继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刘戊的妻儿子女则受牵连,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迁徙到边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纪尚小的刘戊之子刘弃。直到刘彻即位后大赦天下,才将刘戊家眷赦为庶人,准其迁回京师,等到窦太后去世,又恢复了这些人的宗籍。刘弃在宗正府任职,因办事勤恳,赢得了皇帝青睐,不计较其父曾经谋逆的事实,破格拔擢其为宗正。这也是刘彻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

        大殿中点着十数支修长的鹤状灯具,华彩夺目。上首摆放着一具屏风,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饰以文锦,映以美玉,画有古代勇士,气度轩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丽堂皇。

        汉代是分食制,参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的长方形的木制大案上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盘,盘内放满黄金做的杯盘、酒勺等。

        汉宫饮食器皿以玉质为最上,其次是漆器,普通百姓家只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为贵重,制作精巧,色彩鲜艳,花纹优美,装饰精致。一件漆器要经过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艺,费时费力,民间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的说法,是极其珍贵的器物,只有最上层的权贵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长乐两宫宴饮,历来是用漆器,既坚固耐用,又不烫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数年前方士李少君觐见皇帝,自称能役使鬼神和长生不死,告诉刘彻道:“供奉灶神,可以招来鬼神;鬼神来,可以使丹砂化为黄金;用黄金制成饮食器皿,可以益寿;寿长,可以见到蓬莱神仙;见到蓬莱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刘彻听后信以为真,亲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习俗由此流传了下来。不久,李少君病死,刘彻以为他羽化而去,得以长生不老,遂学当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寻求蓬莱神仙。此后多有燕、齐之地的荒诞不经之徒来到长安,向皇帝陈说神仙事,求得赏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皇宫中开始改用黄金做饮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寿。

        众人均已就席,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於单。这不免让诸人心中嘀咕起来,这匈奴太子还真是拿自己当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请客,就连太子也不敢迟到呢。

        正当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忽听到殿外有内侍高声叫道:“涉安侯到。”

        於单扶着一名郎官踉踉跄跄地走进殿来,道:“臣赴宴来迟,请皇帝恕罪。”

        刘彻见他脸色苍白,一手抚胸,分明是受了重伤,很是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於单摆手道:“没事,没事。”

        搀扶於单的郎官正是新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忙禀道:“适才涉安侯车驾到西阙下时,忽有几支暗箭连珠射出,射中了车夫和马匹,车子失控,将涉安侯摔了下来。”

        刘彻闻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阙之下,竟发生当街行刺事件,长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饭的。来人,速持朕节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征发车骑,全城搜捕刺客。”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随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传令。王娡轻轻咳嗽了声,刘彻这才颜色稍和,问道:“涉安侯伤势要紧么?”於单道:“臣不要紧。”

        夷安公主忽道:“长乐宫中自有良医,臣女的主傅就是名医,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宁殿召她来为涉安侯诊治。”

        众人诧异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谁都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於单,为此闹过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旧态,主动关心起於单,虽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没有往日愤怒,实在太过蹊跷。

        刘彻也愣了一愣,才道:“还是夷安考虑得周全。来人,速去永宁殿召主傅义姁来。”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道:“涉安侯,朕来一一为你介绍。”

        於单多是第一次见到在场男女,他已经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复教授汉家礼仪,当下一一见礼,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边,见未婚妻子如此年轻美貌,喜不自胜。夷安公主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几欲作呕,可身在大殿之上,只能强行忍住。

        刘彻见於单伤势无碍,便下令开席。顷刻间,宫女、侍者穿梭如云,奉上肉块、黍臛、酒浆等食物。

        汉代饮酒礼节繁琐,依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依次饮遍为一巡。於单自惭姗姗来迟,先自罚三杯,再反客为主向众人敬酒,自王太后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为人粗豪,比起那些矫情的朝臣要可爱得多,虽然在众人眼中依旧是一野蛮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对其礼敬几分。

        在座的宾客中,除了於单外,公孙贺也是匈奴人,於单敬到他时,二人按照匈奴习俗交换酒杯饮酒,很是畅快。

        酒是醪酒,虽不着烈字,然则於单一番牛饮,二十杯酒浆下肚,肚腹立即胀了起来,便请求暂时告退。刘彻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众卿都是自家亲戚,不必拘礼,大伙儿先各自去方便,放松肚皮,回来再痛饮一场。若有实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饮上几杯也无妨。”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正各自起身,内侍春陀忽急奔进来。刘彻见他神色仓皇,问道:“做什么?”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馆陶公主禀告。”

        馆陶公主刘嫖是汉景帝刘启同产姊姊,也是窦太后生前最爱的女儿,窦太后临死所留唯一遗诏,就是将东宫金钱财物尽赐爱女。馆陶公主有如此身份地位,对景帝一朝的朝政影响相当大。最初景帝立了宠爱的栗姬之子刘荣为太子,馆陶公主想将爱女陈阿娇嫁给刘荣,这样陈阿娇就是未来的皇后。由于另一宠妃王娡的挑拨,栗姬狂妄地拒绝了馆陶公主。馆陶公主怀恨在心,正好王娡千方百计地巴结她,两人遂一拍即合,决意结成儿女亲家,再想办法废掉刘荣的太子位,改立王娡之子刘彻为太子。但因为陈阿娇比刘彻大十岁,年纪相差太远,景帝起初并不同意这桩婚事。于是馆陶公主抱起刘彻,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玩笑地问道:“你想要一个媳妇吗?”刘彻点点头。馆陶公主便将左右一百多名侍女指给刘彻,让他挑选。刘彻一一摇头。馆陶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道:“那你看阿娇怎么样?”不料刘彻立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阿娇好!如果把阿娇给我做媳妇,将来我一定盖一座金屋子把阿娇藏起来。”此即典故“金屋藏娇”的来历。景帝在一旁听见,暗暗称奇,认为这是天作之合,遂顺水推舟同意了这桩婚事。从此,馆陶公主一有机会就和景帝谈及刘彻,赞誉他聪颖过人,才华横溢。景帝多次观察刘彻,发现这个儿子确实有龙凤之资,终于在刘彻七岁时,改立他为太子。刘彻做太子时,便遵守了儿时的诺言,娶了表姐陈阿娇为妻,即皇帝位为武帝后,太子妃陈阿娇立即被册为皇后。

        然而陈阿娇娇生惯养,自恃辅立皇帝有功,骄横跋扈,年纪又比刘彻大许多,渐渐失去了丈夫的欢心。最重要的是,她嫁给刘彻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朝堂上有了江山社稷后继无人的担忧。刘彻即位之初,与太皇太后窦漪房政见不合,窦氏势大,朝臣中一度有废天子的言论。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刘彻只能靠微服出游来排解心中的郁闷。他在姊姊平阳公主家遇见了羞花闭月的歌女卫子夫,按捺不住冲动,在更衣室临幸了她,又带回宫中。不久,卫子夫怀了身孕,陈阿娇嫉妒异常。馆陶公主为了给女儿出气,命人将卫青捕获,囚禁起来,准备杀死他以泄愤恨。但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张次公带人将卫青强行抢了回来。刘彻知道了此事后,立即召卫青入见,任命他为建章宫监、侍中,跟随左右,成为心腹近侍。后来卫子夫被封为夫人,卫青亦升任太中大夫,卫子夫的姊妹兄弟被一一委以要职。

        陈阿娇心中怨恨,就请了一个叫楚服的女巫,让她行巫蛊之术,设法除掉卫子夫。巫蛊即用以加害仇敌的巫术,起源于远古,包括诅咒、射偶人和毒蛊等手段。诅咒即用言语诅咒仇敌个人或敌国受到祸害。射偶人是用木、土或纸做成仇家偶像,暗藏于某处,每日诅咒之或用箭射之,用针刺之,认为如此可使仇人得病身亡。汉代巫蛊之术十分盛行,人们对巫蛊的威力深信不疑。楚服用桐木做了一个人偶,上面刻上卫子夫的名字,天天对着它念咒语,想以此将卫子夫咒死。数月后事发,刘彻派人逮捕楚服,交给侍御史张汤查办。张汤查实后,将楚服和她的徒弟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宫女、内侍等三百多人全部判死刑,斩首示众。不久,刘彻又废去陈阿娇皇后位,让她搬到长门宫居住。尤其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长门宫正是馆陶公主为讨好刘彻献出的长门园。

        陈阿娇被幽居在长门宫后,一度悔恨无比,幻想重新赢回恩宠,为此而费尽了心机。她知道刘彻喜欢读赋,尤其是司马相如的赋,于是花费千金向司马相如买赋,此即流传千古的《长门赋》的来历。司马相如优美的文笔令刘彻赞叹,却未能令他跨进长门宫一步。而卫子夫在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后,终于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刘据。卫子夫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

        陈阿娇失宠被废,馆陶公主早年的苦心谋划付诸流水,又担心会牵连陈家和自己,专程向皇帝请罪。刘彻道:“皇后所为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并向姑母保证巫蛊事件不会影响到她,而且对待陈阿娇也会按照礼法供奉,绝不会疏忽怠慢。之后刘彻果然履行诺言,对馆陶公主恩宠如故。馆陶公主丈夫陈午过世得早,公主在府中养有男宠董偃。董偃与其母靠卖珠维持生计,十三岁时送珠到馆陶家中,被公主一眼相中,留在府中,同起同卧。董偃成人后英俊潇洒,性格温和,王公贵族看在馆陶公主的分上,都愿意和他结交,称呼他为“董君”。馆陶公主对董偃宠爱无比,日出千金,供他花费。有一次刘彻来到公主府邸,还未坐定,就道:“朕想拜见一下‘主人翁’。”馆陶公主以为皇帝听到自己行为越礼的风声,赶来兴师问罪,忙走下殿来,脱掉耳环首饰,伏地请罪道:“臣妾行为无状,辜负了陛下的厚望,该当死罪。皇上没有把我抓起来交给有司审问,已经很宽大了。”刘彻只是笑,非要见董偃不可。馆陶公主只得到东厢房把董偃引出来,一起磕头请罪。刘彻丝毫不怪罪,还赏赐给董偃衣服、帽子。汉朝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谦称“臣”或是自己的名字,董偃却自称为“主人翁”。刘彻听了哈哈大笑,极赞赏他的别具一格,邀他同坐,饮宴甚欢。不久后还在未央宫前殿正室宣室设宴宴请馆陶公主和董偃。从此,天下皆知董偃贵宠无比,就连皇帝也要称他“主人翁”。

        正因为馆陶公主和刘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陈阿娇而受影响,姑侄二人历来随意。刘彻见内侍春陀称有事找馆陶公主,笑道:“主人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急事?”馆陶公主忙道:“有事当着皇上的面说无妨。”春陀迟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夫人……长门宫的那位夫人刚刚过世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空荡荡的大殿中,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长门宫的那位夫人”自然就是指废后陈阿娇了。除了於单已急不可待地奔出殿门外,余人都站在了原地,一齐望着皇帝,等他示下。

        刘彻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个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令他心情不畅。馆陶公主忙道:“家宴事大,千万不要扫了陛下的兴致。阿娇后事自有臣妾处理,臣妾请先告退。”刘彻点点头:“姑母先去吧。”

        馆陶公主不免有些怨恨皇帝的冷酷无情,听到前任皇后的死讯居然只是厌烦地紧蹙眉头,甚至不及现任皇后卫子夫,那女人至少还露出了几丝震惊和难过。当初若不是她从中相助,力劝皇弟改立太子,皇帝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刘彻来坐?他不过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而已。然而现下说这些话均已经迟了,只是些徒然的气话,她贵为长公主,也不得不在侄子面前俯首低头,有抱怨也不敢发作,只得扶了董偃,怏怏去了。

        太后王娡实在有些看不过眼,道:“皇帝,阿娇毕竟是前任皇后,丧事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这酒宴……”刘彻道:“若是普通家宴,朕自会暂缓,只是於单是贵客,母后没有看到么?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呢,这愈发说明他有价值,怠慢不得。况且阿娇被废已有四年,迁出皇宫已久,人既已殁,亦不能复生,何必让她的死扫了大家的兴致?她的身后事,朕明日自会交代太常去办。顶多朕取消今晚安排的歌舞便是。”

        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成熟,母子关系也不比从前,许多事他不再听从太后的意见,既如此明说,王娡也只能按他的意思来,赌气叫道:“王寄,扶我到偏殿去。”王寄一直侍立在太后身边,闻声便扶了太后离殿。

        隆虑公主的丈夫陈蟜是馆陶公主的次子,因而死去的陈阿娇是她大姑子,立场颇为尴尬,留也不是,走更不好,稍一犹豫,即道:“母后,儿臣陪您去厢房歇息。”向儿子陈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去追太后。

        刘彻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道:“朕也要去方便。卫卿,你跟朕一道吧。”卫青已经因为夺回河南之地被封长平侯,忙躬身道:“诺。”

        众人一直在一旁等候,见皇帝不欲停下宴席,便各自散开,争相往殿外去了,倒不一定是要去茅房,而是都预料到后面的宴会会很长,也许要坐很久,趁这个机会好好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夷安公主本想找刘陵说话,但见她拉着兄长淮南国太子刘迁和太子妃梅瓶进了西偏殿,料定女伴有家务要处置,只得独自出来庭院中。见主傅义姁正伫立在花树下,似是已经到了一会儿,忙过去问道:“主傅为何不进去?”

        义姁道:“皇上不是召臣来为涉安侯诊治的么?臣进来时正遇到他去方便,说是一会儿就出来,所以臣就先等在这里。”顿了顿,又问道:“出了什么事?涉安侯怎么会受了刀伤?”夷安公主道:“刀伤?不,他只是新从车上摔了下来。伤势应该不重,适才他一个人敬了一巡酒。”一想到未婚夫胡须沾满酒水的粗俗样子,夷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义姁小心翼翼道:“公主真的决定嫁给匈奴太子了么?”夷安公主道:“嗯。”她心事极重,不愿意再多谈,便往茅房而去。

        皇宫中的茅房跟长安许多居民家一样,均是用带坐具的便桶,这是因为古代茅房受条件限制,很少与排污系统相连接,必须要人工定期清理。但既然是皇宫,排场还是大不一样,尤其是大夏殿这样专门宴饮的地方——西面紧贴着西偏殿的地方建了一间南北长房,厕门向西,内里又分成数间长廊式的小房,往北六间为男房,往南两间为女房。每间小房中放置有两个便桶。因为时人流行穿长袍,如厕前多要宽衣解袍,所以每间小房外又有衣架、铜镜以及盛满清水的铜盆,方便如厕者使用。西面入门处则立有数名内侍、宫女,随时清洗坐具、更换便桶和洗手的清水。

        夷安公主进来茅房,一名宫女忙端过一盘干枣,她取了两枚,塞在鼻孔中。那宫女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夷安公主也不计较,道:“我知道样子是有些好笑啦,不过为了少闻些臭气,不得不如此。”

        宫女忙道:“不是因为公主,是刚才涉安侯进来,奴婢奉上塞鼻的干枣,他拿起几枚就直接吃掉了,奴婢想想就忍不住要笑。”

        夷安公主见小小的宫女都在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忍不住气愤,恨恨道:“他是匈奴人,能知道这枣子的讲究么?”

        白了那宫女一眼,自绕过屏风,往南去女房如厕。解完手出来,正遇到昭平君陈耳大步迈进门来。陈耳是隆虑公主的独生爱子,隆虑公主年纪很大时才生下这个儿子,爱若掌上明珠。夷安少时常与他一道玩耍,但长大后也不见得如何亲近,此刻遇到,也只是招呼一声。

        陈耳见夷安形容黯淡,问道:“公主还在为嫁那胡人太子伤神么?”

        夷安公主“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出来茅房觉得气闷无比,干脆来到后院的柏树林散心。

        后院未掌灯火,不过有正殿红光透窗的映照,倒也不是黑魆魆一片,光影若明若暗,树影婆娑参差。刚进树林,便听见有男女低声调笑之声。大汉风气开放,男女交往甚至牵手游街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皇宫禁地之中偷情成奸还是匪夷所思之事,昔日刘彻最爱的男宠韩嫣就是因为与宫女有奸被太后王娡赐死的。

        夷安公主以为是寂寞的宫女和郎官或卫卒勾搭,不欲多管闲事,正要绕到东边回去大殿,忽听得女子声音道:“王兄不要这样,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分明是江都国翁主刘徵臣的声音。

        夷安公主脑袋“轰”的一声,刘徵臣既称“王兄”,那么揽住她的男子就是她的亲哥哥江都王刘建了。

        果然听见刘建的声音道:“怕什么,我是皇上的侄子,他都准许馆陶公主带着男宠登殿入堂,我跟我的好妹子亲热又碍他什么事?来,让我好好亲亲你,想死你了。我可是完全为了妹子才逗留京师,迟迟不回江都的。”刘徵臣挣扎着道:“不……不要……皇上可能不会计较,可是太后……太后是我夫君的亲姑姑……”不及说完,便“嘤”的一声,嘴唇被什么东西封上了。

        这位刘建还是江都王太子时是出了名的骄恣淫乱。邯郸自古多美女,文帝刘恒在位时所宠幸的慎夫人、尹姬均是邯郸女子。邯郸人梁蚡有女美若天仙,欲献给江都王刘非,半途被刘建所夺。梁蚡稍微不满,即被刘建派人杀死。刘非死后,十名美貌姬妾尽为刘建霸占。几年前,江都百姓荼恬上书告发刘建在服父丧期间淫乱,大大有违孝道。廷尉府严刑审讯了荼恬,得知他是被刘建异母弟刘定国重金收买,因为刘定国想得到江都王的王位。按照汉律规定,被人收买上告等同于诬告,而诬告与杀人同罪——诬告不是通常认为的依其所告之罪反坐,而是作为独立的罪行加以惩处,只要有诬罔行为就构成大罪,大多要受弃市极刑。这是朝廷担心诬告愈益猖濒,所以要用严刑惩治。荼恬由此被判死刑,而刘建安然无恙。

        夷安公主略略站了一会儿,听见林中喘息之声愈重,再也听不下去,便匆匆离开柏树林,回来庭院。义姁还等在原处,见公主从另一边仓皇出来,不禁纳罕,上前问道:“公主有事么?”夷安公主摇摇头,自回到正殿。只有江都王后胡成光和太后之侄王长林各自默默坐在原席中。

        又等了一刻工夫,众人逐渐回来坐席,皇帝、太后依次回到原座坐下。刘彻扫视一圈,除了称病告退的侯媪和已离宫的馆陶公主、董偃外,还缺一人——依旧是於单,不禁笑道:“涉安侯离开得最早,怎么反而回来得最迟?”夷安公主起身道:“义主傅早已经到了,正在偏殿为涉安侯诊治伤势也说不准。”

        刘彻闻言笑道:“朕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倒是夷安这么快就会为未婚夫婿说话了。”正好见到义姁匆忙进来,忙问道:“涉安侯的伤势如何?”义姁面色凝重,重重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道:“涉安侯殁了。”

        大夏殿中诸人听说涉安侯於单死了,均是惊讶异常。刘陵还不相信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涉安侯殁了么?”义姁肃然点点头。

        刘彻面色一沉,道:“适才涉安侯还是好好的,与众卿一起欢笑饮酒,如何被义主傅诊治后就病殁了?”脸上寒意渐盛,凌厉的目光扫过义姁,又落在夷安公主身上。

        这番话外之音已然十分明显,皇帝怀疑是夷安公主指使义姁杀了於单。在座的大多是聪明人,听到皇帝的提示,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夷安公主称宁死也不嫁匈奴太子,今日忽然又一改常态,原来是早有安排。更有人心道:“这一招釜底抽薪足够高明,看来之前有人在西阙向於单放冷箭也是公主派人所为,所以她才能有借口召义姁到大夏殿为於单诊治。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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