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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去雷蒙德和耶苇特家的那个晚上起,因达尔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后来陆陆续续补充了一些新的内容。他开始讲故事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耶苇特。以后每次见到耶苇特,都发觉因达尔也和她在一起。这两个人的性格都让我犯难:我一个也吃不准。

        在我的脑海里,耶苇特有固定的形象,这形象从未改变。不过后来在不同时段、不同光线、不同天气、和我们第一次见面大不相同的场合看到她,她的形象每次都有所不同,都让我惊讶。我不敢看她的脸——我开始迷上她了。

        我眼中的因达尔也开始变化。他的个性也带有消解的特质。听了他讲述的故事,他在我眼中的形象变了,变得跟很多个星期前我在店里见到的那个因达尔大不一样。当时我从他的穿着上看到的是伦敦的气息,是人上人的感觉。我发觉他努力保持这种形象,但我没有想到,这形象是他为自己创造出来的。我还以为他处在一个无比精彩的世界中,所以才会养出如此不凡的风度。我还认为,倘若把我放进这样的世界,我也会养出这种风度。刚和他重逢的时候,有好多次,我都想对他说:“帮助我脱离这个地方吧。告诉我怎样才能变得和你一样。”

        现在情况迥然不同。我再也不会艳羡他的风格或者说风度。我觉得这些东西是他仅有的资产。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保护心态。从去耶苇特家的那天晚上起,我开始有这种感觉。那天晚上我升了,他降了,我们的角色颠倒过来。我不再把他看成我的向导,他成了需要别人牵着手引路的人。

        我曾经羡慕他的社交成功,这成功的奥秘或许正在于他给人的感觉。他说过伦敦的人如何为他创造空间,而我和这些人一样,很愿意帮他摆脱身上的攻击性和忧郁——这些掩盖了他柔弱的一面,我知道他有这一面。我想保护他,保护他的风度、他的夸张、他的幻想,我不想让这一切受到伤害。不过,他不久就要离开,到别的地方履行教职,这让我感到忧伤。讲师——这就是我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对他的认知。讲师这个角色的前途让他感到迷惘,正如他以前的角色。

        在镇上,我只把他引荐给马赫什和舒芭夫妇。我想他只和这夫妇俩有些共同之处。但结果并不如意:双方都心生猜疑。在很多方面,他们三个人很像:都背叛了家庭,都看重自己的美,并把这种美作为表现自身尊严的最方便的形式。三个人都觉得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但双方(一方是马赫什和舒芭夫妇,一方是因达尔)都能嗅出对方的虚假。

        有一天,我们到马赫什夫妇家去吃饭。这顿饭很丰盛,夫妇俩精心准备过:银器和铜器擦得雪亮;窗帘拉上了,挡住外面的强光;屋里的三脚落地灯照亮了墙上的波斯挂毯。舒芭问因达尔:“你做的事有钱赚吗?”因达尔回答说:“能混下去吧。”一出门,走在阳光下的红色尘土上,因达尔的怒火就发泄出来了。我们开着车前往领地,回他的家,路上因达尔说:“你的朋友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做过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他指的并不是他的旅行,而是指他们不能欣赏他经历过的那些磨难。“告诉他们我的价值是我自己定的。一年五千块,一万块,没有什么不可以。”

        在领地的任期快结束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像这样。他越来越容易发火,越来越容易陷入郁闷。但对我而言,即便在那些暴风骤雨的日子里,领地仍然是充满希望的地方。我多么希望那天晚上重新来过——琼·贝兹的歌曲营造出来的情调,地板上的台灯和非洲坐垫,让人想入非非的穿黑裤子的女人,还有在月光和行云之下前往急流边的漫步。我开始心生遐想,但我没有告诉因达尔。每次见到耶苇特,无论是在比较强烈的灯光下,还是在普通的日光下,她和我的记忆总是有很大不同,总是让我感到迷惑。

        日子一天天过去,理工学院的学期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一天下午,因达尔突然跑来道别,他似乎是那种不想把道别变得太缠绵的人,不想让我去送他。我觉得领地,还有领地的生活,从此对我关闭了。

        费迪南也要走,去首都做实习官员。学期结束的时候,我送费迪南去乘坐汽船。河上的水葫芦依旧在不停地漂游:在叛乱时期,它们诉说着鲜血;在阳光炽热耀眼的下午,它们诉说着乏味的经历;在月光下,它们一片洁白,和某个夜晚的情调水乳交融。现在,这些淡紫色的花和鲜绿的枝叶诉说着时光的流逝和人事的变迁。

        汽船是头一天下午到的,后面拖着载人的驳船。扎贝思和她的独木舟没有跟着来,费迪南不想让她来。我对扎贝思解释说这只是因为费迪南感觉自己长大了,希望让人看到自己非常独立。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事实。首都之行对费迪南来说很重要,正因如此,他想低调处理。

        费迪南一直自视甚高。这是他已然形成的对自己的态度的一部分,而这态度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从独木舟到汽船上的一等舱,从森林里的村庄到理工学院,再到实习官员——他已经跨越了多少个世纪!他这一路也不容易,比如叛乱时期,他就曾想过逃避。但后来,他学会了接受自己和这个国家的各个方面,什么都不拒绝。他只知道自己的国家和它所提供的东西。国家给他提供的一切,他都想要当作自己应得的。这有点儿像自负,不过也可看成是一种轻松开放的心态。他在各种场合都能轻松自如;他接受所有处境;他到哪里都能保持自我。

        送别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正是这样。那天早上,我去领地接他,送他去码头。车子开出领地,看到越来越多的破烂房屋,中间东一片西一片的玉米地,四处流淌的污水,一堆堆细碎的垃圾,这种反差对我的刺激比对他大。和他在一起,想着他的自负,我选择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却说起了这种反差,但没有指责,只是把它当成小镇的一部分。在领地,他和熟人道别时言谈举止就是一个实习官员的样子。坐上我的车,他又变得像个老朋友。到了码头大门口,他又成了非洲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快乐、耐心,完全融入了熙熙攘攘的集市环境之中。

        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这句话透露出来的虚荣了。在汽船停泊此处的日子里,刻着这些字的纪念碑周围成了集市,而纪念碑只是这集市风情的一部分。我们艰难地穿行于人群之中,身边跟着一位老人,他比我们两个人都虚弱,却要负责照应费迪南的箱子。

        一盆又一盆的蛴螬,一篮又一篮捆绑着的母鸡。商贩或者买主有时候会拎着一只翅膀把鸡提起来,疼得它们咯咯乱叫。目光呆滞的山羊走在踩得光秃秃的、坑坑洼洼的地上,一路走一路找垃圾甚至是纸片吃;还有毛发湿漉漉的猴子,样子惨兮兮的,腰上紧紧地束着绳子,边走边吃花生、香蕉皮或者芒果皮,但吃得没滋没味的,仿佛知道自己不久也会成为盘中餐。

        到处都是神色紧张的丛林来客。驳船的乘客们在辞别送行的亲朋好友,赶赴一个个偏远的村庄。照料固定摊位的坐商(有两三个就在纪念碑脚下),以及他们盒状的凳子、做饭用的石头、锅碗瓢盆、大小包裹,还有孩子。游逛者,残疾人,行乞者。还有官员。

        如今的官员多如牛毛。汽船一到码头,这一带的大部分官员似乎都活跃了起来。这些官员不都穿着警察或军队制服,也不都是男性。总统为纪念他死去的母亲——他在演讲中称之为“非洲女性”——决定把尊重和荣耀奉献给尽可能多的女性,为此,他安排大量女性充当政府公职人员,有时候并未安排明确的职责。

        费迪南、我还有搬运工一行三人在人群中颇为显眼(费迪南的个头比本地人高),所以一路上我们多次被拦住检查证件。有一次我们被一位妇女拦住。她身穿长长的非洲棉裙,身材矮小,如同那些在村庄的河道上撑着独木舟或者搬运货物的非洲女人。和她们一样,她的头上也没几根头发,像剃过一样,但脸长胖了,长圆了。她和我们说话的口气很粗鲁。她拿着费迪南的汽船票(一张是船票,一张是餐票)打量,明明拿反了,却像在认真看,还皱着眉头。

        费迪南面无表情。她把票还回来的时候,他说:“谢谢你,。”他的口气没有嘲讽的味道,那女人紧锁的眉头松开了,露出了微笑。这一套例行公事的主要目的好像就是为了满足她想要得到尊重和被称为的愿望。官方现已正式宣布“先生”、“女士”、“伙计”这些称呼为非法,总统下令所有人以相称,男的是,女的是。他在演讲中经常两个词连用,听起来就像乐句。

        我们在等候的人群中缓慢地朝着码头大门的方向行进。我们只有一直往前挪动,否则前面的人就不会让出地方。到了大门口,我们的搬运工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把行李放到地上,向我们要钱,起先要价很高,但很快就接受了我们的还价,拿了钱一溜烟跑了。这时大门却莫名其妙地关了,把我们挡在外面。士兵们看了看我们,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不管我和费迪南怎么说好话都不行。我们就在那里站了半个多小时,紧贴着大门,听任烈日暴晒,忍受着难闻的汗臭味和烟熏菜的气味。然后,一个士兵又莫名其妙地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不过只让我和费迪南两个人进。费迪南有船票,我有码头出入证,但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给我们帮了多大忙一样。

        汽船船头仍然朝向急流那边。上层船舱位于船尾,是白色的,正好从海关的屋顶上方露出来,一等舱就在里面。钢甲板下方、离水面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是一排包着铁皮的小屋,形如军营,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圆形的船头。这些军营似的铁皮舱里住着次一等的旅客。最下等的旅客在驳船上。浅浅的铁壳子里挤满了一排排笼子。这些笼子是用铁丝和木条编的,木条凹凸不平,铁丝弯弯扭扭。虽然外面阳光普照,水上波光荡漾,但笼子里面的结构还是看不清楚,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一等舱有几分奢华的意味。墙是铁皮的,白色,地上铺了木地板,洗刷得干干净净,还涂了柏油。舱门敞开着,还挂了帘子。有服务员,甚至还有事务长。

        我对费迪南说:“我想待会儿下面的人会要你出示良民证,过去到一等舱得有这种证件。”

        要是年龄大一些的人,听了这话会笑起来,但费迪南不了解殖民时代,所以没有笑。他对外面世界的记忆始于那个神秘的日子,一群叛乱的士兵,陌生人,跑到他母亲所在的村子,到处找白人杀。后来他们被扎贝思给吓走了,只带走村里几个妇女。

        对费迪南来说,殖民时代已经消失了。汽船一直是非洲的汽船,汽船上的一等舱一直是他现在看到的一等舱。这里有穿着体面的非洲人,上了年纪的还穿着西服——成熟的上一辈人。还有一些妇女和她们的家人,个个都穿着出门的盛装。有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妇女还保持着森林的传统,已经坐在自己舱室的地板上开始准备午饭,把熏鱼、熏猴肉黑乎乎的外壳剥掉,把肉放在有彩色花纹的瓷盘子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咸咸的味道。

        土里土气的做法,森林的举止,出现在一个不是森林的场景中。不过,在祖先的土地上,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先是把祈祷的跪垫放在沙地上,然后有了清真寺;先是游牧民族的仪式和禁忌,然后传到苏丹和王公们的宫殿,成为贵族的传统。

        尽管如此,我仍会惧怕旅行的艰难。如果让我像费迪南一样,和别人,和那些还没有从码头大门进来的人同处一室,这旅行会尤其显得艰难。不过这汽船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开的(尽管费迪南的床上铺着洗得有些磨损的床单,放着枕头套,上面殖民时代的红色刺绣图案仍赫然在目),也不是为过去需要有良民证及充分的理由才能上船的那些人开的。汽船如今是供这些乘客乘坐的,对他们来说,这船已经够豪华的了。费迪南这层舱里的乘客也都知道自己和驳船上的人不一样。

        从船后端的救生艇上方往外看,我们能看到人们提着篓子、扛着包裹登上驳船。从海关的屋顶上方看去,小镇只是一片树木和丛林。同样是这个小镇,当你身处其中时,你能看到到处都是街道、空地、阳光和建筑物。现在,树木掩映中看不到几处建筑物,没有一幢建筑物从树木上方探出头来。一等舱的甲板比较高,从上面放眼看去——无论是进口的装饰树,还是其他植被,全化作清一色的丛林——小镇小得可怜,在河岸上只占了窄窄一绺。如果朝相反的方向看,只有浑浊的河流,低低的丛林边缘,还有空荡荡的河岸。看着这一切,你甚至可以幻想小镇根本不存在。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会觉得河这侧的驳船仿佛是个奇迹,而一等舱甲板上的小屋简直奢华之至。

        甲板两头还有更让人大跌眼镜的东西——。舱门上方挂了块铁牌子,陈旧不堪,油漆斑驳,上面赫然写着这三个字。这两个舱里会有什么呢?费迪南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们进了船尾的那间。里面又黑又热,窗户全都封住,挂上了厚厚的帘子。里面有一间蒸汽浴室;两把破旧不堪的扶手椅,其中一把还掉了一个扶手,不过仍然算是扶手椅;一张桌子和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还有壁灯,只是灯泡不翼而飞;还有一道破烂的帘子,把床和舱内其他地方隔开;最后还有空调。外面的人群中,谁会有这种荒谬的需求?谁会需要这样的隐私空间?这种拥挤的空间里堆砌出来的舒适?

        从甲板前端传来吵闹声。一个男人在大声抱怨,用的是英语。

        费迪南说:“我想我听出你朋友的声音了。”

        原来是因达尔。他带了太多行李,大汗淋漓,怒气冲天。他的前臂平伸——好像叉车的叉子——双手托着一个大纸箱子,浅而宽,上面敞开着,显然没法抓握。那纸箱子很沉,里面装满了食品和很大的瓶子,大概有十一二个。从码头大门进来要走很长一段路才到船边,然后还要爬汽船的舷梯,到了终点,因达尔似乎把吃奶的力气都耗完了,差点掉眼泪。

        他身体后倾,踉踉跄跄地进入。我看到他把纸盒子重重地放——几乎是扔——到床上,然后开始跳舞似的伸展身体,表达他的疼痛:他跺着脚,狠狠地甩动前臂,好像要把肌肉里的各种疼痛全抖出来。

        他显然表演得过头了一些,不过有人在看。不是我,他已看到我,但还没有心情跟我打招呼。耶苇特跟在他后面。耶苇特提着因达尔的箱子。他冲着她喊叫,因为他在说英语,周围没什么人听得懂,所以敢放胆这么叫唤。“皮包,那讨厌鬼有没有把皮包拿来?”耶苇特自己也筋疲力尽,出了一身汗,但她还是用安慰的口气回答说:“拿来了,拿来了。”后面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人提着皮包走上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也是乘客。

        我有很多次看到因达尔和耶苇特在一起,不过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像一对夫妇一样出双入对。我脑子发蒙,以为他们俩要一起走。这时耶苇特站直了身子,脸上堆出笑容,问道:“你也是在送人吗?”我这才明白我刚才的担心很愚蠢。

        因达尔在捏自己的手臂。不管他打算此刻和耶苇特怎么分别,都被沉重的纸盒子带来的疼痛给搅黄了。

        他说:“他们没有行李袋。他妈的连行李袋也没有。”

        我说:“我还以为你乘飞机走了。”

        “昨天我们在机场等了好几个钟头。他们总是说快来了快来了。然后,到了半夜,他们给我们送上啤酒,告诉我们说飞机被征用了。真是岂有此理。不是延误。征用!大人物要用飞机。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飞机送回来。然后,我买了这张汽船票——你有没有买过汽船票?什么时候卖票,什么时候不卖,规定多得很。卖票的人好像总是不在。那该死的门一直锁着。每走五码路就有人拦住你看证件。费迪南,你给我解释解释这算是怎么回事。算个票价,把的各种额外费用加在一起,那家伙在计算器上算了二十次!同一个数字,他竟算了二十次。为什么?他是不是认为计算器会改变主意?好了,这就耗掉了半个小时。然后,谢天谢地,耶苇特提醒我要带吃的。还有水。所以我们又要去采购。供五天喝的六瓶维希水。他们只有维希水——我跑非洲来喝维希水来了。一瓶一块五,美元!还有六瓶红酒,就是这里那种酸酸的葡萄牙红酒。要是我知道这些东西都要放到那个盒子里,我宁愿不买。”

        他还买了五听沙丁鱼,我想是准备一天吃一听吧。还有两瓶奶粉、一听雀巢咖啡、一块荷兰奶酪、一些饼干,以及不少比利时蜂蜜蛋糕。

        他说:“蜂蜜蛋糕是耶苇特的主意。她说这些蛋糕营养很丰富。”

        耶苇特说:“天热这些蛋糕不会坏。”

        我说:“有个人拿蜂蜜蛋糕当饭吃。”

        费迪南说:“所以我们什么东西都要熏着吃。只要你不把外面的壳剥掉,能保存很长时间。”

        “不过这地方的食品状况实在可怕,”因达尔说,“店里什么都是进口的,贵得要命。在集市上呢,除了蛴螬和人们乱捡的东西,就只有两根这个,两穗那个。而且一直有人来。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应付过来的?你们有的是丛林,有的是雨水,可小镇上却好像在闹饥荒。”

        里又进来一些人,拥挤不堪。先来了一位矮胖子,赤着脚,自我介绍说是的服务员。然后事务长也来了,肩膀上搭了条毛巾,手里拿着折叠起来的桌布。事务长把服务员嘘走,然后把桌布铺好——是那种摸起来很舒服的旧布料,只是不知洗了多少次。铺好桌布,事务长对耶苇特说:

        “我发现这位先生自己带着食物和水。不过太太,这没必要。我们还是遵守过去的规矩。我们这里的水都净化过了。我原来在远洋轮船上工作,到过世界各地。我现在老了,到这条非洲汽船上来做事。不过我对白人很了解,我知道他们的习惯。用不着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保证给这位单独准备食物,我会亲手送到舱里来。”

        事务长是一个瘦瘦的、上了年纪的混血儿。他的父母亲肯定有一方是黑白混血。他故意使用禁用的词:。铺好了桌布,他站在那里等候犒赏。因达尔拿出二百法郎给他。

        费迪南说:“你给得太多了。他叫你们,你们还给他小费。在他这方面,他已经捞足了,账清了。现在他不会再过来为你服务了。”

        费迪南似乎说对了。后来我们一起去下面一层甲板上的酒吧,看到事务长靠在柜台上喝啤酒。他对我们四个人都视而不见。我们要啤酒,他无动于衷,酒吧侍者说:“卖完了。”不过这实在让人难以信服:事务长在喝,另一张桌子上,也有人在喝——一个男的,边上还有三个衣着光鲜的女人。不过酒吧里看上去确实要什么没什么,褐色的货架上空无一物。墙上有一张带框的总统肖像,酋长打扮,拿着那根上面有神物的手杖。

        我对酒吧侍者说:“。”费迪南也说:“。”我们开始讨价还价,最后,侍者从后面的屋子里给我们找来了啤酒。

        因达尔说:“费迪南,以后就指望你给我当向导了。你得帮我跟他们讨价还价。”

        时间已过正午,天气酷热。酒吧里到处都是河面反射过来的阳光,金光闪闪。啤酒很淡,但足以让我们昏昏欲睡。因达尔忘了身上的酸痛,开始和费迪南谈起领地上那个被中国人抛弃的农场,声音越来越轻。我也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想到要和耶苇特一起离开汽船,我的情绪不禁高涨起来。

        此刻正是午后不久,阳光炽烈,一切都像着了火似的,这火烧得正旺,但也微微显出逐渐柔和下来的态势。河上波光荡漾,浑浊的河水由黄色转为白色和金色。河上到处都是装有舷外发动机的独木舟,汽船开进开出的日子向来如此。独木舟上有各自所属“机构”的名称,都是一些大而无当的名称,用大大的字母漆在舟身两侧。有时候,独木舟从一片波光中穿过,在强光下,舟上的乘客都成了剪影。此时看过去,他们都坐得低低的,只能看出肩膀和圆圆的脑袋,就如同卡通画上的滑稽人物,正在进行一趟荒诞不经的旅行。

        此时一个人突然步履蹒跚地闯进来。这人脚上蹬着厚底鞋,鞋跟很厚,足有两英寸。这种样式的鞋子还没有传到我们这里来,看来这人应该是首都来的。他也是个当官的,进来检查我们的船票和出入证。查完后,他又步履蹒跚地走出去。他一走,事务长、酒吧侍者和一些在桌子边喝酒的人就慌乱起来。这阵慌乱将船员和官员——他们没有一个人穿制服——同那些进来讨价还价买啤酒喝的一般客人区分开来。这说明汽船马上就要开走了。

        因达尔把手放在耶苇特的大腿上。耶苇特转过身来,他轻声说:“我一定会去打听雷蒙德那本书是怎么安排的。首都这些人你是知道的。他们如果不给你回信,说明他们不想回。他们不会说是或不是。他们什么都不说。不过这事我会去办的。”

        分别之前,他们拥抱了一下,但只是正式的拥抱。费迪南表现得挺冷淡,既没有同我握手,也没有道别的话,只是说了声:“萨林姆”。他没有对耶苇特鞠躬,只是点了一下头。

        我们站在码头看着。经过一番折腾,汽船终于离开了码头岸壁。驳船就拖在后面,汽船和驳船在河上慢慢地大转弯,驳船的船尾露出层层叠叠的笼子,仿佛是一个个封闭的后院,是厨房和动物围栏的混合。

        离别会让人产生被抛弃的感觉,是对这个地方和留下的人的一种评判。从前一天和因达尔告别的时候起,我就在习惯这样的感觉。尽管我关心因达尔,但我还是觉得他和费迪南都是幸运儿,有机会进入更为丰富的生活,把我丢在这里,继续过这种乏善可陈、无足轻重的生活。

        但现在,经过偶然而幸运的第二次告别,我把这种感觉抛开了。我和耶苇特一起站在光秃秃的码头上,看着汽船和驳船连成一线,行进在褐色的河道上,背后是空荡荡的河对岸。在强光照耀下,对岸呈现苍白的颜色,与白色的天空连成了一片。在河岸这边的镇上,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一切都将延续。被送走的是因达尔。艰辛的旅程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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