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曾说过,超形绝象的道原本浑朴无名,既不可称呼也不能言说,更不可分出什么美丑善恶来。等到“朴散为器”也即道裂为万物的时候,就开始有了美丑、善恶、高下、长短的不同,人们在观念上也就有了美丑、善恶、高下、长短的分别。世人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不仅言外别有“丑”在,而且本身也就成为“丑”;世人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不仅言外别有“恶”在,而且本身也就成为“恶”。
春秋时,阳子来到宋国都城商丘,在一家豪华的旅馆下榻。富有的旅馆老板养了两个年轻的小妾:一个美得惊人,一个丑得吓人。那位美妾苗条的身段婀娜多姿,双眸顾盼生辉,两眉弯如新月,从乌发到素足般般入画。岂止秀色可人,更是能歌善舞,谁见了都要动心。那位丑妾就别提了,皮肤黑而又糙,身材粗而且短。阳子弄不懂这位精明能干的老板怎么会爱上了她。可是,他住了几天后便发现情况和他想象的完全相反,那位丑妾受到旅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尊敬,老板更是和她形影不离;而那位美妾却受到众人的鄙视,老板对她似乎也不太感兴趣。阳子觉得十分蹊跷,就留心观察个中原因。原来那美妾对其美貌的自我意识太强,时时处处感到自己美似天仙,把所有人都看成丑八怪,神情又冷漠又高傲,老想别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仰慕她,恭维她,那份骄矜之气真叫人受不了。而那位丑妾并不回避自己生理上的不足,也不因此自卑得抬不起头来,她待人接物平易随和,从不因为与老板的特殊关系而对店员颐指气使。美妾自以为独冠群芳,总是以美自媒自炫,因而大家由反感她而厌恶她,慢慢看不出她美在何处了;丑妾因其为人亲切诚恳,人们反而忽略了她的丑陋,看多了反而越看越顺眼。
美与丑是这样,善与恶也是这样,何止是美丑善恶呢?万事万物无一不是这样。过了两千年后的十八世纪西方哲人斯宾诺莎也说“一切肯即否定”。
彼此对立的事物总是相互依存,双方都以对方的存在为自己存在的前提,没有对立的一方,另一方也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因而,有与无相互生成,难与易相辅相成,长与短相互凸现,高与下相互包含,音与声相互应和,前与后相互随顺,得与失相携而行,大与小相对而生……没有“小”就无所谓“大”,没有“无”就说不上“有”,没有“后”又哪来的“前”?没有“短”又谈什么“长”?
所以圣人治国以“无为”处事,以“不言”行教;“不言”则无不教,“无为”便无不为。君主肯定某物必定隐含着否定另一物,倡导某事必定隐含着制止另一事,表彰某种行为必定隐含着惩罚另一种行为。有“为”就会有所不为,有“言”就将有所可否,有可否就有赏罚,而君主的赏罚可否自然将影响百姓的爱憎趋避,爱之所在便趋之若鹜,憎之所在避之唯恐不及。
楚灵王好细腰,人们为了讨他欢心而争相节食,致使许多臣妾饿死宫中;越王勾践好勇而揖斗蛙,国人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以致许多人为此丧了性命。世上有谁喜欢忍饥挨饿?有谁不珍视和依恋自己的生命?更有谁不恐惧和逃避死亡?可是由于国王的提倡和奖赏,人们竟然争着去饿肚子,甚至竞相抛弃各自的宝贵生命。国王宠爱那些身材苗条的臣妾,无疑就冷落了那些粗短身材;奖励那些轻身斗勇的赳赳武夫,肯定就冷落了那些文质彬彬的斯文君子。
君主应该效法“道”来治理国事,像“道”那样包裹天地而禀授无形,让万物自然兴起而不加倡导,育成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抚育万物而不自逞其能,万物长成而不居功夸耀。正因为能不居功夸耀,人们反而归功于他,他的功绩也永远不会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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