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峤性至俭，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与不过数十。王武子因其上直，率将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诣园，饱共啖毕，伐之。送一车枝与和公，问曰：“何如君李？”和既得，唯笑而已。

        晋朝大人小孩好像都喜欢吃李子。王戎小时候伙伴们抢摘路边李子，王戎家有好李担心种子外流，将李核钻破后他才拿去外卖。这篇小品说的是另一权贵和峤家有好李的趣事——

        和峤为人极为小气，家中有上好的李子树，哪怕是小舅子王武子（济）向他要李子吃，给他的李子也不过几十颗。王武子向来奢侈豪纵，几十个李子哪能解馋，这让他对小气的姐夫哥大为不满。他趁和峤上朝轮值的当儿，带着年轻力壮的青年，拿着斧头来到和峤李园中，大家饱餐一顿之后便把李树给砍了，觉得这样仍不解恨，又把砍下来的树枝装满一车，送到和峤面前问道：“这车李树与你家的李树相比怎么样？”和峤望着这些树枝不气不恼，只是对他笑笑而已。

        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说，和峤为人不够通达，家中财富可比皇室王公，而他待人接物却小气得要命，这有损他作为一代名臣声望。《语林》还交代了王武子砍和峤李树的原因：“峤诸弟往园中食李，而皆计核责钱。故峤妇弟王济伐之也。”几个弟弟到他园里吃李子，还要按李子核交钱，小舅子王武子一气之下砍了他的李树，估计其他几个弟弟无不拍手称快。我一向主张保护私有财产，可读到王武子砍光和峤李树照样兴奋。和峤小气得太过分了，没有人喜欢小气鬼。正史也说和峤富比王侯，对人却极为悭吝，因此常被世人讥笑，晋朝开国元勋杜预说他有“钱癖”。

        说起和峤的“钱癖”真叫人无法理解。他出生于魏晋之际的官宦世家，祖孙三代都身居显位，他祖父和洽先后辅佐曹操、曹丕、曹叡，他父亲和逌官至廷尉、吏部尚书，弟弟和郁西晋太康年间官至征北将军、中书令、尚书令，他本人官拜中书令、太子少傅、光禄大夫。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一家三代都为国家从事“顶层设计”，家中“富拟王公”自不在话下，他竟然还在乎那点李子钱，而且还要弟弟们按吃剩的李核买单！

        在富有和吝啬上能同时与和峤比肩的，晋初名士中非王戎莫属。和峤家产富敌王公，王戎财富“洛下无比”——两家的资产大概旗鼓相当；王戎见女儿借钱暂未归还便脸若冰霜，钱一归还立即回嗔作喜，侄子结婚送件单衣，婚后很快就要他奉还，而和峤园中李子弟弟们吃也得数核交钱，内弟向他要李子也只给几十颗——两人的悭吝真是棋逢对手。和峤与王戎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难怪不管官方还是民间，都喜欢拿他们一起说事。

        不过，说到和峤时士林基本上是一片赞美，偶尔嘲讽他小气不过是颂声中的小插曲。太傅庾顗见到他就赞不绝口：“森森如千丈松，虽磥砢多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和峤高耸挺拔如千丈松树，尽管难免疙疙瘩瘩的节眼，但可以用来作为大厦的栋梁。小气大概就是这类疙瘩节眼，丝毫不影响他立朝刚正的“高大形象”。《晋书》本传说他为政清廉，“甚得百姓欢心”；为人方正不阿，又让他“有盛名于世”。小气的人常常贪心，和峤极为小气却又十分清廉。小气是不能让别人占自己的钱财，清廉是自己不占别人的钱财，前者只是不够大方，后者则极其难得。他迁升中书令后，正好荀勖为中书监，晋朝中书令与中书监同乘一车入朝，和峤鄙视荀勖的为人谄谀，拒绝与他同车共载，于是他一人乘专车上朝，这就是“和峤专车”一典的由来。见皇太子司马衷是个弱智，他便直言不讳地向晋武帝进言道：“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后来晋武帝对他和荀顗、荀勖三人说，近来太子大有长进，他们可以去和他谈谈国事。荀顗、荀勖稍后在皇帝面前“并称太子明识弘雅”，诚如圣上英明诏诰上说的那样。只有和峤一个禀奏“圣质如初”，也就是说，皇太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愚蠢。后来司马衷继位成为晋惠帝，司马衷质问和峤说：卿过去说我不能承担国事，现在你又该如何说？和峤坦诚地回答说：“臣昔侍先帝，曾有斯言。言之不效，国之福也。臣敢逃其罪乎？”发现皇太子不堪重任是为明鉴，冒险向先帝进言是尽忠诚，后来向晋惠帝承认“曾有斯言”是有担当——和峤不愧为国之栋梁。

        不能仅以一时一事论人。就爱钱如命而言，和峤活像委琐的商人；从立朝大节着眼，和峤又酷似顶天立地的松柏。

        如果你喜欢苍松翠柏，就要能包容它们身上的疙瘩结疤。我们的先人不管如何高尚，多少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通体透亮没有污点的“先进典型”，也许只有在焦裕禄和雷锋式的“光辉形象”中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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