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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洗澡

        送走佩林后的日子对兰德而言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而晚上更加漫长。他只是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命令枪姬众不许让任何人进来,只有南蒂拉被允许通过那扇镶嵌着黄金太阳的大门,为他送饭。那名强健的枪姬众每次会端进去一个盖好的餐盘,以及一张要求觐见者的名单,等着他说不见任何人,然后责备地看他一眼。当南蒂拉开门时,他经常会听到外面枪姬众不赞成的评论。她们是有意要让他听见的,否则她们就会用手语了。但如果她们以为能靠说他几句坏话就把他引出去……枪姬众们不明白,即使是他解释了,她们还是不会明白。但他也没心思做这种解释。

        他总是没什么食欲地挑几片食物丢进嘴里。他想阅读,但即使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书也只能让他读几页而已。虽然他一再命令自己不要这么做,但每天至少会有一次,他会用风之力将卧室中沉重的乌木象牙书柜抬到一旁,小心地解开自己设置的陷阱和面镜术(这些编织都经过反转,只有他能够看到)。这时,原本平滑的墙壁上会出现一个小壁龛(这是他用至上力凿出来的),里面有两个大约一尺高的白石雕像,一男一女,两个雕像都穿着线条流畅的长袍,单手高举着一颗纯净无瑕的水晶球。在他派遣军队前往伊利安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去鲁迪恩把这两件特法器拿了回来,也许他需要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它们——当时他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他的手总是会伸向那个留长须的男性雕像——这对特法器中只有男人能使用的那一件,但他终究能克制住冲动,虽然那时他的手还是在不停地颤抖。只要指尖碰到那个雕像,超乎想象的至上力就会注入他的身体。有了这个雕像,就没有人能够击败他,没有人能够抵抗他。兰飞儿曾经说过,有了这件特法器,他就能够挑战创世主。

        “这理应是我的。”每次他都这样喃喃自语,颤抖的手停在雕像前方不远处。“我的!我是转生真龙!”

        但每次他都退了回来,重新编织出面镜和能将任何人烧成灰烬的陷阱,然后将那只巨大的书柜移回原位。他是转生真龙,但这样就足够了吗?虽然他终究还是要使用它们。

        “我是转生真龙,”他有时候会对着那面墙悄声低语,有时则是大声喊叫,“我是转生真龙!”无论是低声还是高喊,他针对的是那些反对他的人,那些看不见或者拒绝看见的瞎子,那些被野心、贪婪和恐惧塞满了的傻瓜。他是转生真龙,这个世界对抗暗帝的唯一希望,愿光明帮助这个世界。

        但他在心中鼓起愤怒,鼓起对那件特法器的欲望,这些都只是因为他想逃避别的事情,他知道这点。一个人的时候,他挑捡着食物,每天都吃得更少;试着阅读,却读不下几个字;最后只能以睡眠打发时间。日复一日,他睡觉的时间愈来愈长,完全不理会是深更半夜还是日上三竿。睡眠也无法让他得到安宁,在他清醒时折磨他的思绪也同样潜入他的梦中,逼得他突然醒过来,无法得到休息。无论怎样的防护也无法将自己思绪里的东西赶出去。他要与弃光魔使作战,而最终的敌人将是暗帝本尊。同时还有许多傻瓜也在对抗他,或者是逃避他,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只有支持他。为什么他的梦也不放过他?他在一个梦刚开始的时候就会惊醒,然后躺在床上,脑子里充满了因为缺乏睡眠导致的混乱,以及其他的……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知道。

        克拉瓦尔在他入睡时出现在他面前,她的面孔是黑色的,那根她用来吊死自己的丝巾仍然深嵌在她颈部的皮肉里。克拉瓦尔,在沉默中谴责着他,所有因他而死的枪姬众排列在克拉瓦尔身后,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还有全部因他而死的女人。他认得她们的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就如同认得他自己的。从这些梦中醒来时,他总是在哭泣着。

        有一百次,他将佩林摔过太阳大厅。有一百次,他被恐惧和愤怒的火焰吞没。有一百次,他在梦中杀死了佩林,然后尖叫着惊醒过来。为什么那家伙要选择两仪师囚徒作为他们争吵的对象?兰德努力不去想她们,他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要忽视她们。她们太危险,不能长期当成俘虏看押,但兰德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们,她们让他感到害怕。有时候,他会梦到又被锁在箱子里,盖琳娜、布莲安和嘉德琳把他从箱子里拉出来,拷打他。即使当他睁开眼睛,让自己相信已不在梦中时,他仍然会呜咽不止。她们让他感到害怕,他害怕他也许会因恐惧而愤怒,然后……他竭力不去想那时他会做出什么,但有时候他会梦到那种情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过来。他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做过什么,他不会那么做。在梦里,他召集殉道使攻击白塔,惩治了爱莉达,他从通道中跳出来,充满了正义的愤怒和阳极力。他知道奥瓦琳的信只是谎言,看见她和爱莉达狼狈为奸。但他看见艾雯也和她们站在一起,还有奈妮薇,甚至还有伊兰。所有两仪师的面孔包围了他。因为他太危险,绝不能放他逃走。他看着殉道使被长年累月研究至上力的女人们一一摧毁。在这些梦里,他要一直到最后一个穿黑衣的男人死掉才会醒过来。而他那时只能一个人去抵抗两仪师的力量。他是一个人。

        一次又一次,凯苏安谈论着疯狂的男人会听到古怪的话语,直到他在睡梦中四处躲避她,如同躲避抽来的鞭子。无论是梦中还是醒来,他召唤路斯·瑟林,向那个人高喊、尖叫,但得到的只有寂静。他是一个人,那个充满感情和情绪的小负担一直挂在他的脑后,让他对埃拉娜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渐渐地,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安慰,而因为很多原因,这反而是最让他害怕的。在第四个早晨,他昏昏沉沉地从一个关于白塔的梦中醒来,一边还在挥手抵挡着许多喷发着阴极力火焰的眼睛,浮尘在射进窗口的阳光中泛起点点微光。这张床的四根方形粗床柱是镶嵌着象牙的乌木,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是用抛光的乌木和象牙制成的,方硬的棱角和沉重的形体也很符合他的情绪。片刻之间,他仍然躺在床上,即使睡眠回来了,也只会带给他另一个梦。

        你在吗?路斯·瑟林。他不带任何希望地想着,一边疲惫地从床上起来,将身上褶皱的外衣抚平。自从把自己关进这房间以来,他就没换过衣服。

        当他蹒跚着走进前厅时,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又做梦了——那个梦总是会立刻让他从羞愧、内疚和嫌恶中醒过来——但明确实是坐在一张镀金椅子里,正抬头看着他,她的膝上放着一本皮封书。他没有醒过来。黑色的鬈发垂在明的脸颊旁,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他,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她的碰触。她的绿丝长裤紧裹在腿上,充分显露出少女的身姿,同样质料的外衣敞开着,奶油色的丝衫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兰德祈祷能醒过来,他躲在这里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怒,或是对克拉瓦尔的负疚,或者是路斯·瑟林的消失。

        “再过四天,将有一个节日,”明轻快地说,“在月半的时候,悔改日,他们这么称呼它,但那一晚人们将尽情起舞。我听说是稳重的舞蹈,但任何舞蹈总好过没有。”她小心地将一片薄皮革夹进书页里,把书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如果我今天去找裁缝,应该刚好来得及做一件衣服,如果你愿意和我跳舞的话。”

        兰德将惊愕的目光从明身上移开,落在门旁一个用布盖住的托盘上,现在他只要想到食物就会有作呕的感觉。南蒂拉不该让任何人进来,烧了她吧!她最不该放进来的就是明。兰德倒是没刻意提到过明的名字,但他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明,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牧羊人,你看上去就像是斗殴过度的狗,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埃拉娜是那么狂乱,她一直在求我和你说说话,枪姬众已经将她赶走五十次了。南蒂拉如果不是为了你不吃东西而焦虑,也不会让我进来。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必须先恳求一下,你欠我的,乡下男孩。”

        兰德打了个哆嗦,关于他自己的影像飞快地在脑海中旋转。他撕裂明的衣服,如同野兽般扑向她,他欠她的,而且绝对还不清。他转过头看着明,明已经在椅子里盘起双腿,将两只拳头搁在膝盖上。她的眼神怎么能如此平静?“明,我无法为我所做的事寻找借口,如果还有公正存在,我真该被吊在绞刑架上。如果我能,我会亲手把绳索绕过我的脖子,我发誓我会的。”这些话带着苦涩。他是转生真龙,她的公正只能等到最后战争结束后才能实现了。他才是个傻瓜,自己怎么可能活到末日战争结束?那不是他应该妄想的。

        “你在说什么,牧羊人?”明缓缓地说。

        “我在说我对你做过的事。”兰德呻吟着。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对明?“明,我知道你和我在同一个房间感觉会多么可怕。”他怎么能去回忆她的柔软,她那丝一般的皮肤?他那么凶狠地撕裂了她的衣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一头禽兽,一只怪物。”但他是,他厌恶自己所做的事,现在他更加厌恶自己,因为他还想这么做。“我唯一能找到的解释是那时我疯了,凯苏安是对的,我真的听到了声音,我以为那是路斯·瑟林的声音。你能……不,不,我无权求你原谅我,但你必须知道我是多么抱歉,明。”他真的很抱歉。他的双手却拼命地想要再一次抚过她赤裸的背、臀部的曲线,他真的是只怪物。“非常非常抱歉,至少你要知道这一点。”

        明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现在,她不用再掩饰了,她能说出对他真实的想法,说他是多么恶劣。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他的恶劣。“那么你就是因为这个一直躲着我。”最后明说道,“你听我说,你这个羊毛脑袋的蠢货。我那时几乎要哭倒在地上,因为我看到太多的死亡。你也正要做出相同的事,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们那时所做的,我纯洁的小羔羊,是在彼此安慰,朋友之间有时也会那样安慰对方。闭上你的嘴,你这个两河的干草头。”

        兰德闭上了嘴,但只是为了能吞下一口口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掉在地板上了,当他再开口说话时,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安慰?明,如果我家乡的妇议团听到我们称这种事为安慰,她们一定会排队来剥我们的皮!”

        “至少现在你是说‘我们’,而不是‘我’了。”明严肃地说。她蓦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力摇晃着一根手指。“你认为我是个玩偶吗,乡下男孩?你认为我会那么笨,不知道拒绝你?你认为我不能清楚地让你知道我不想要吗?”她从外衣下面抽出了一把匕首,向兰德晃了晃,又不留痕迹地把它藏了起来。“我记得是我从你背后割开了你的衬衫,因为你脱下衬衫的速度实在太慢。你以为我不想让你的双臂环抱我吗?我和你做了没有和其他任何男人做过的事情。你以为我没有受到你的诱惑吗?你说全都是因为你,仿佛我不在那里一样!”

        兰德的腿碰到了椅子,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明紧皱眉头盯着他,嘴里喃喃地说:“我不认为现在我喜欢你这样俯视着我。”突然间,她狠狠地踢了他的胫骨一脚,双手用力推在他的胸口上。兰德重重地跌进椅子里,甚至差点连同椅子向后翻倒过去。明一甩头,整了整自己的外衣,细小的发卷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

        “也许是这样,明,但——”

        “就是这样,牧羊人。”明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再有什么其他说法,你最好叫枪姬众来,再导引出你所有的能量。因为我要踢得你绕着这个房间乱跑,尖叫着喊救命。你需要刮刮胡子了,还有,洗个澡。”

        兰德深吸一口气。佩林的婚姻真是平静,他的妻子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温柔,为什么他身边的女人总是一副要扭断他脖子的模样?只要他能知道麦特对付女人的手法的十分之一,他就能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但他却一直在犯下各种错误。“不管怎样,”他小心地说,“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是什么?”明用力将双臂抱在胸前,用脚尖敲着地板,似乎是显露出某种凶恶的前兆。但兰德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送你走。”就像他对伊兰和艾玲达做的那样,“如果我还有自制能力,我是不会……”那脚尖敲打的频率更快了,也许最好还是离它远一点。安慰?光明啊!“明,任何接近我的人都会遇到危险,并不是只有弃光魔使会伤害我身边的人,用这种手段间接地伤害我。现在,我也是危险的,我不再能控制我的脾气了,明。我差点杀死了佩林!凯苏安是对的,我变得愈来愈疯狂,或者我已经疯了。我必须送你走,这样你才会安全。”

        “谁是凯苏安?”明说道。她平静的语气让兰德愣了一下,才发现她的脚尖还是在敲打着地面。“埃拉娜总是提到这个名字,那语气就仿佛她是创世主的姐姐。不,不必告诉我,我没兴趣。”明没有给兰德任何说话的机会。“我也不在乎佩林,你不会伤害我,就像你不会伤害他。我想,你们在公开场合的那场争执只是在做戏,我不在乎你的脾气,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疯子。你不可能有多疯狂,否则你就不会为此而担心了,我在乎的只是……”

        她弯下腰,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突然间,那双眼里闪过了一丝光芒,让德不由自主地抓住阳极力,准备保护自己。“为了我的安全送我走?!”她咆哮着,“你怎么敢这样?你有什么权力认为你必须送我去某个地方?你需要我,兰德·亚瑟!如果我告诉你,我看到的半数幻象都是关于你的;其中一半的幻象会让你吓得头发乱翘,另外一半会让你的头发掉光,你会怎么想?你竟敢这么做!你纵容枪姬众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和危险战斗,你却想把我像个孩子一样送走?”

        “我不爱枪姬众。”飘浮在虚空深处,兰德听到这句话从舌尖飘出。惊骇的心情打碎虚空,赶走了阳极力。

        “嗯,”明说着,直起身子,一个小小的微笑让她嘴唇的弧度更大了些,“总算是直说了。”她坐进了他的怀里。

        她说过,他不会伤害她,就像他不会伤害佩林,但他现在不得不伤害她了。他必须这样,这是为了她好。“我也爱伊兰,”他残忍地说道,“还有艾玲达,你看出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似乎完全没有干扰她的心情。

        “鲁拉克爱的女人也不止一个,”明说道,她的微笑看上去就像两仪师的一样平静,“贝奥也是,他们都过着不错的生活。不,兰德,你爱我,你不能否认这点。为了你错误的想法,我应该把你吊起来,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也爱你。”微笑消失了,她又皱起眉头,仿佛是内心正有某种争斗。最后,她叹口气,嘟囔了一句:“如果我的姑妈们没有让我懂得做事要公平,也许我的人生会容易一些。”然后她说道,“做事要公平,兰德,我必须告诉你,伊兰也是爱你的,艾玲达也是。如果曼德兰的两位妻子能够爱他,那么我想也可以有三个女人爱你。但我在这里,如果你再想送我走,我就把自己绑在你的腿上。”她的鼻子皱了皱。“不过,得先要让你洗澡。我不会走的,无论出了什么事。”

        兰德只觉得她真的扭住自己的脖子,“你……爱我?”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知道伊兰的心思?光明啊!曼德兰能做他想做的事,明,我不是艾伊尔。”他皱起眉。“你刚才说看到的一半幻象都是关于我的?我以为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还是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再这样皱鼻子!我没有闻到!”他急忙将伸到衣服底下搔痒的手抽走。

        明挑起的眼眉说明了很多,不过真正咬人的是她的声音:“你竟然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好像你不相信一样?”她的嗓音突然急遽升高,她还用一根手指戳着兰德的胸膛,仿佛要将它戳穿。“你以为我会和一个我不爱的人上床?你是这么想的吗?或者你认为你不值得爱?是这样吗?”她的声音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我只是个没脑子的小可怜?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傻瓜?是吗?你就像是一头正张大了嘴、生了病的公牛,诽谤我的智力,我的品味,我的——”

        “如果你不安静下来说些理智的话,”兰德也吼了起来,“我发誓,我会打你的屁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的关系吧!但还没等他组织好道歉的言辞,明微笑了。这个女人竟然在微笑!

        “至少你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不要再自怨自艾了,兰德,这不符合你的气质。那么,现在你想要理智了?我爱你,我不会走。如果你想送我走,我就告诉枪姬众,你糟蹋了我,又把我抛弃。我会对所有的人这么说,我会——”

        兰德抬起右手,看着掌心清晰的苍鹭徽记,然后又看着明。明也小心地看了他的手一眼,然后在他的大腿上调整一下坐姿,专心看着他的脸。“我不会走的,兰德,”她平静地说,“你需要我。”

        “你怎么做到的?”兰德叹息一声,倒进椅子里,“即使你把我头下脚上吊起来,我的痛苦还是因为你而减少了。”

        明哼了一声:“你需要经常被头下脚上吊起来一下。跟我说说艾玲达吧!我可不认为她会像南蒂拉那样瘦骨嶙峋,满脸伤疤。”

        兰德不由得笑了,光明啊,他已经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明,我要说她像你一样美丽,但没有人能比较两个初升的朝阳哪个更美。”

        片刻之间,明只是微笑看着兰德,仿佛她无法决定应该惊讶还是高兴。“你是个非常危险的男人,兰德·亚瑟。”她喃喃说着,缓缓靠近他的怀里。兰德觉得自己也许会落进那双眼睛里,永远不出来。每一次当她坐在他的腿上亲吻他,让他以为她只是在戏弄一个乡下男孩时,他都渴望着从自己的躯壳里冲出来,永远地亲吻她。现在,如果她现在亲吻他……

        兰德坚定地扶起明,让她站好。他爱她,她也爱他,但他必须记住他也想永远地亲吻伊兰,还有艾玲达。无论明怎样说鲁拉克或者其他艾伊尔人,当她爱上他的时候,就是陷入一场不公平的爱情里。“你刚才说有一半幻象都是关于我的,”他镇定地说,“还有什么幻象你没告诉我?”

        明的眼神中几乎带着挫败感,当然,实际上不会是那样的。“你爱上了转生真龙,明·法萨维,”她喃喃地说,“你最好记住这一点。最好你也记住,兰德。”说完,她向后退去。兰德不情愿地放开她。“你回凯瑞安已经有大半个星期了,而你仍然没有处理海民的事。贝丽兰早已经想到你也许会耽搁这件事,她留了一封信给我,要我提醒你。只是你不让我……嗯,不要再想这件事了。贝丽兰认为海民对你很重要,她说你也将实现他们的预言。”

        “这些我都知道,明,我——”兰德一直思考的是如何让海民不要被卷进他的漩涡,在他找到的真龙预言中并没有提到海民。但如果他能让明留在身边,让她也承受危险……他意识到,明胜利了。他曾经看着伊兰离开,任凭自己的心沉下去;看着艾玲达离开,忍受着心中的痛楚。他不能再这样做了,明还在等着他。“我会去他们的船上,今天我就去。海民可以跪倒在转生真龙的光芒里,虽然我不认为这对他们有什么希望可言。他们或者是属于我的,或者是我的敌人,也许一直都会是这样。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兰德,你应该先研究一下那些海民,再去见——”

        “那些幻象呢?”

        明抱起双臂,透过睫毛看着他,然后又咬住嘴唇看了门口一眼,低声嘟囔了些什么。最后,她说道:“我有些夸张了,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有一个。我看见你和另一个男人,我看不清你们的脸,但我知道其中一个是你,你和他接触,然后你们似乎是融入了彼此,然后——”她忧虑地闭紧嘴唇,又以很小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兰德,我只知道你们有一个死了,有一个没有。我……你为什么在笑?这不是笑话,兰德,我不知道你们之中哪一个死了。”

        “我会笑是因为你给了我很有价值的讯息。”兰德说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另外那个人一定是路斯·瑟林。我没有疯,也没有再听到声音。他高兴地想,一个活着,一个死了。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会死。至少他没有疯,没有疯到他所畏惧的那种程度,他还能控制住自己。“你知道,我——”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止是在抚摸明的脸颊,而是用两只手捧起了她的脸。他急忙放开双手,仿佛是被烫到一样。明咬住嘴唇,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不会这样轻薄她,这对她不公平。幸好他的肚子这时发出了咕噜的响声。

        “如果我要去见海民的话,我需要吃些东西,门口有个盘子——”

        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如果我们要去见海民,你就需要好好洗个澡。”

        南蒂拉高兴而热切地点着头,命令枪姬众们去准备,然后她靠到明身边说:“我应该在第一天就让你进去,我很想踢他一脚,但踢卡亚肯是不应该的。”她的语气却又像是在说,这样做的理由很充分。她的话音很轻,但没有轻到兰德听不见的程度,兰德相信她是故意的;当她说到不应该踢卡亚肯的时候,却相当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枪姬众们很快就笑着把黄铜大浴盆抬了进来,放好浴盆后她们就开始飞快地打着手语。她们太兴奋了,根本容不得太阳王宫的仆役们来做这些事。很快地,桶桶热水也被川流不息的枪姬众们提了进来。兰德很为难地脱下衣服,又很为难地开始洗澡,但他还是逃不过南蒂拉在他的头发上抹肥皂。亚麻色头发的索麦莱和火红色头发的安奈拉坚持要给他刮胡子,结果他只能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及胸的热水中,担心她们会割开自己的喉咙。他已经很习惯被枪姬众这样围观,被要求为他搓背和洗脚了。枪姬众们一言不发地用手语交流着,全身被埋在水中的景象仍然会让她们反感,而且他也还是有办法摆脱掉她们,至少他可以命令她们去执行各种任务。

        他不习惯的是明,她盘腿坐在床边,双手支着下巴,着迷地看着这一切。因为簇拥在枪姬众中间,兰德直到全身一丝不挂了才发现明的存在。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坐进水里,结果将许多水溅到澡盆外面。明一定能当一名非常出色的枪姬众,她毫无顾忌地和枪姬众们谈论着他,竟然丝毫没有脸红!而他的脸早已经红到耳根了。

        “是的,他很懂得谦让。”明在这一点上和麦灵黛达成了共识。麦灵黛比大多数枪姬众更加丰满,她的头发是兰德见过的艾伊尔人中最黑的。“谦让是一个男人最高的荣誉。”麦灵黛严肃地点着头,明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然后明说:“哦,不,多梅勒,伤疤一定会毁掉那张漂亮的脸蛋。”多梅勒有一个向前突出的下巴,显得比南蒂拉更加坚硬和瘦削,她坚持说兰德不够漂亮,因为他的脸上还缺一道伤疤。其他的话只有更糟糕。枪姬众们似乎一直以让兰德脸红为乐,明肯定也是。

        “你迟早要出来擦干身体,兰德。”明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拿起一条白色的长浴巾,站到距离澡盆三步远的地方。枪姬众们在她和澡盆周围站成了一圈。明的微笑是那么纯真,任何人都能看出她别有用心。“来擦干身子吧,兰德。”

        兰德一生中从不曾以如此松了口气的心情穿上衣服。

        此时此刻,他的所有命令正在被执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兰德·亚瑟也许是被赶进澡盆的,但转生真龙将要让海民敬畏地跪倒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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