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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宋运辉先去车间打招呼,向考勤员确认自己结束出差。但还没等他走出办公室,车间副主任过来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面太阳底下,告诉他刘总工找他,让他一回来就立刻过去一趟。宋运辉答应,骑车赶去总厂办公楼,但他直接进了水书记的办公室,都没去总办先找水书记的秘书。

        水书记办公室开着门,看进去水书记正伏案而书。宋运辉敲门,水书记抬头,脸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运辉进去,靠到椅背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看得宋运辉目瞪口呆,这是书记的风范吗?

        水书记却若无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焕发地对宋运辉道:“年轻人体质好,下火车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经跟我说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说说,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宋运辉从书包里拿出稿纸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书记,内容已经与北京时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后裁定啊。”

        水书记摆摆手,道:“你看过没有?”

        宋运辉摇头:“没看,我文学历史方面很差。”

        水书记起身,打开文件柜,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了几页,找到他想找的,指着其中一段要宋运辉看。宋运辉一看,是古文,“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毂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岀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毂,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宋运辉看得磕磕碰碰,却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后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谢谢水书记信任,可责任太重,我心里没底。”

        水书记将书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术的,你给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我已经看了小徐传给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这样,没什么需要改变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务是管人,是调度人力物力为一个一个的目标服务。你相当于廷尉,相当于治粟内史,你掌管的是实际工作。大家各司其职。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错,我放手让你去发挥,去做。你自己也放开了去做,别拘泥于年龄资历。懂吗?”

        宋运辉重重点头,他懂。他想到老徐对他说的话,厂里的知识分子不服水书记,所以,可想而知,水书记得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势力。他就是。这是机会,但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错,不,他不能做错,他作为水书记的军前大将,出马必须得赢。

        水书记静静看了宋运辉一会儿,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他属于押宝,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的肯定让他重用小宋。但他将手搁到电话机上时,还是叮嘱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运辉又重重点头,他才拿起电话,打给总厂办公室主任:“立刻通知开会。与会人员:总厂、各分厂厂长书记,总工、生技处、整顿办。会议议程:讨论确定设备整改方案。下午四点。大会议室。”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放下电话,瞠目结舌。这就开会?这就磨刀上阵?这么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却令年轻的宋运辉兴奋得跃跃欲试。这就是速度,这就是做事!比之刘总工那边地下党似的接触,这种速度才让人痛快。

        水书记一手还是捏着电话,眼睛看看手表,道:“你先去会议室,再复习一下。”

        宋运辉想到水书记肯定还要打几个重要联络电话,他不便旁听。虽然他清楚自己对资料上的数据一清二楚,不需要再复习,但没解释什么,告辞出门,顺手将门带上。水书记看着宋运辉带上门这个细节动作,不由想起昨天与小徐通的电话,他最欣赏,曾经想培养作为接班人的小徐说,宋运辉这孩子,有心机,有野心,但好在尚存稚嫩,比较忠厚,做人做事颇有原则。水书记心说,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实得像头牛的人,他自有办法克制这小孩子的野心心计。

        宋运辉问了一个人,才找到位于二楼的大会议室,一看,这就是生技处的地盘,旁边都是生技处的办公室。他等了会儿,才有办公室的人来开门放人,他进去,帮忙拉开窗帘,打开吊扇,这当儿,有其他人陆续进来,宋运辉反正基本上不认识。他想到,桌子边的位置显然是给领导们的,他还是自觉找张摆在外围的椅子坐下吧。那些先来的人,也大多是坐在外围。宋运辉没东张西望,自己低头闭目沉思,重点考虑如何反对FRC技术。

        过会儿,有人碰他手臂,他条件反射似的识相地将搁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却听旁边传来“噗嗤”一笑,他抬头,却见是虞山卿。对虞山卿,他以前视作竞争对手,现在有点不齿。但还是笑笑道:“终于见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运辉脸上看了看,笑道:“这么憔悴,可打瞌睡也别打到领导眼皮子底下来啊。”

        “刚下火车,一路没睡好。”

        虞山卿了然地笑笑,道:“听说要把你调进整顿办。你看,今天预先就让你参加会议了。”见宋运辉眨巴着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这是后话,不提。三天前动力车间差点出事,你知道吗?当时压力急速上升,安全阀差点起跳。”

        宋运辉学过一车间的调度,作为分厂心脏的调度,自然对其他车间的大致情况有所了解,闻言惊道:“岀这情况,全厂领导都得扑过去啊。”

        “你说对了。”虞山卿舒服地靠着椅背神秘地笑,“现场内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议论纷纷。”

        “没听说。”不知怎的,宋运辉立即想到,那个出洋相的领导可能是水书记。但他不问,他不很喜欢背后说人是非,即使不是水书记他也不会问,再说是问虞山卿。他对虞山卿的为人不很肯定,很担心什么话到了虞山卿耳朵里,得被断章取义地散发出去。他学着水书记伸了个懒腰,但不敢伸大了,只轻轻打个哈欠。“你吉他弹得真好,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虞山卿惊愕,不知道宋运辉是有意还是无意扯开话题,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这算什么,业余爱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轻问:“前几天你不在时候,来了个据说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还有那么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没见她,回寝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么,你见过?小姑娘长大了没?”

        虞山卿笑道:“你确实得悔。什么叫长大没有,长得太好了,虽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个人气质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无颜色啊。”

        宋运辉不无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树上岀凤凰,不是我们金州水土能比的。”

        这时刘总工进来,坐下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这边。费厂长也进来,也是往这边看了看。宋运辉了然,一车间副主任肯定已经通知到刘总工,他既然没第一个去见刘总工,接下来会遭受什么,他已经有所准备。但他庆幸他面对的是刘总工和费厂长,若是面对的是刚走进来的水书记的话,估计水书记会眼睛一扫,喝一声宋运辉出去,将他置于尴尬境地。好在知识分子不会这么嚣张。

        但宋运辉又想到,等会儿,水书记必然要他反对FRC,他发言时候,需要用与身份符合的知识分子手段呢,还是用水书记雷东宝一类人的手段?显然,用后者,他的发言将爆发更大的影响力。但是,后者,宋运辉虽欣赏,却不喜欢。他性格里,多少带点读书人的头巾气。

        虞山卿也感觉到三大头进来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关注了一下他这边,他当然清楚,他们关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这个小毛孩子。他心中无法不嫉妒,嫉妒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送予宋运辉的好运。换作他做领导,他也愿意培养宋运辉这种白纸一张的小年轻,而不是他这样已经有人生阅历的成年人。他的所有,只有靠自己双手争取,而不能等幸运从天上掉下来。可是,争取这种事,往往事倍功半,好在,他通过刘启明,总算打开通往管理核心的大门。

        虞山卿不露声色地一笑,笑意只在他嘴角显露一下,便告消失。他当着刘总工的面,做出主动拉拢宋运辉的表象,他感觉,刘总工言语中有欣赏宋运辉的意思,很想拉宋运辉为我所用。人人都喜欢白纸。他又瞥了眼闭目养神似的宋运辉,笑道:“又打盹了?哎,你的小朋友小梁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宋运辉看一眼虞山卿,挺反感这个问题,不愿回答。“还说我打盹,看你的眼睛也是熊猫眼,最近赶什么?”

        虞山卿当然不会坦白整顿办的工作,只春风满面地道:“谈恋爱啊,恋爱。呵呵……”

        宋运辉听了恨不得挥拳照鼻子揍过去,心里不由想到梁思申为他岀的气。嘿,小姑娘就比他有策略得多,可见是每天在家努力生活努力实践的结果。冲那小家伙在饮食店端着女王架子说出来的损话,可见她所谓学贵族礼仪,不过是为自己的狼性披上一张羊皮。宋运辉想到这儿不由一笑,每个人身上都深深刻有生活的轨迹。相比梁思申之于饮食店,他在眼下这场合,又何尝不是小孩子投入成人社会?他也装傻即可。他又是不由一笑,他这个辅导员Mr.宋还得向小小梁思申偷招。

        按说,今天的会议并不是党务会议,由水书记通知召开已经不符合规程,但费厂长他们却赴会了。还不到四点,水书记先开口说话,将会议主持权也抢了过去。

        “人都到齐了吧?趁费厂长明天回去北京之前,把近期有关设备改造的工作提出来,会议上理一下思路,统一一下思想,确定未来工作方向。时不我待,今天的会议必须形成决议,本次决议,将成为设备改造的指导纲领,指导未来设备改造工作的进行。因此我们的讨论有必要全面、深入、细致。今天会议按照以下议程进行:第一,运销处就目前国家计划政策情况,从计划为主,市场为辅角度,谈设备改造的必要性;第二,厂办介绍我厂设备改造提请审批的程序,和预期可能获得的资金划拨;第三,总工办详细介绍已经完成的工作,以及进一步的工作方案;第四,讨论确定最终改造方案的框架,并就下一步工作做出人事行政财力上的安排,确保下一步工作平稳有序地展开。事不宜迟,老费,开始第一项议程吧!?”

        水书记有没有私心?起码宋运辉看不出来,估计费厂长也无话可说,反正费厂长点头同意,让运销处长开始发言。所有的发言,宋运辉都认真地在听,认真地做着笔记,有些内容,简直是弥补他可行性报告中的不足,如果宋运辉自作多情一些,都会以为这是水书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给他提供资料。旁边的虞山卿也听得极其认真,他也明白这个会议的重要性,很可能他们未来将所做方案形成拿去审批的文字,就需要拿今天的会议决议做指导。但他没像宋运辉那样地详细记录,而是融会贯通地记忆。

        前两项,每完成一下,做一番讨论,几乎没有异议。第三项开始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竖起脊背,看一位副总工在黑板前介绍为什么选中FRC,FRC技术相对现有设备的先进性,FRC与现有设备的配套便利,金州现有技术力量对FRC技术消化的便利。宋运辉倒是没想到过这个技术消化的问题,一时心里难以取舍,究竟是应该技术适应工厂现状,以为我所用,还是工厂适应甚至引导技术潮流。不过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很奇怪,在行前,刘总工找他了解FRC资料至今,两个多月,他们竟才做了这么些事。当然,他们工作的细致是勿庸置疑的,他们拿出来的数据面面俱到。但是,计划阶段,要那么翔实的数据干什么?那简直有大雁没打到,先考虑烹饪方法的嫌疑。

        副总工讲完,费厂长对水书记道:“老水,你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补充。”这话出来,好几个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都知道水书记不熟悉技术,费厂长这话是揭水书记的短。

        宋运辉正考虑他要不要站出来说话,却听水书记开口:“我们听听大家的意见。有没有谁需要修改补充?”

        宋运辉看到水书记的眼光扫过来,立刻接受感应,起身沉静地道:“有。我对FRC技术的先进性有几点补充。”他的话说出口,在场大多数拎得清的人都惊愕,包括水书记,一张脸都黑了,全场沉寂。宋运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脸上虽然沉静,可宽大裤管里的两条腿,却瑟瑟轻颤,比第一次走上小学讲台做辅导员时候紧张百倍。

        唯有刘总工开口:“小宋上来黑板前说。”

        人人都看到宋运辉犹豫了一下,但只有宋运辉自己知道,他没犹豫,只是他的腿有点僵,忽然走动不了,使劲才能开步。但走出一步,便似血脉畅通了,下一步就不在难为。他走到黑板前,面对一片亮闪闪的眼珠,那些都是久经沙场老将的眼珠,他需要运足内劲,才能正常说话。

        “我补充一下FRC技术的先进性。就目前来看,FRC技术下生产出来的产品,在国内市场目前属于顶尖,产品宜轻工业,也宜重工业,符合当前国家倡导轻工业加速发展政策的大前提。”虽然这种话写出来是家常便饭,可平常说惯口头语的小人物忽然在众位重要人物面前说官腔,忽然非常不适应,就好像是普通人套上戏装跳大神,怎么也施展不开。宋运辉干咳一下才能接着说下去,“就国际市场而言,如果设备运行良好,产品应可以达到中到中高档,这种产品,在国际市场上有较大的需求,可以考虑出口创汇,为国出力,将购买设备的外汇挣回来……”

        宋运辉话音未落,下面刘总工就提了一句:“好,这点我们没考虑到,应该补充进去。”

        宋运辉不得不再轻咳一声,将话继续,“我这儿有数据比较,我在黑板上画出来。”他转向黑板,今天,他的板书前所未有的难看,他笔下的字跳跃无序。他身后,水书记虽然强自恢复镇定,可胸膛剧烈起伏。

        往往,数据是说明问题的最佳手段,何况是表明出处的数据。宋运辉一边写,下面一边交头接耳,大家纷纷议论,黑板上的数据为总工办的方案提供最佳佐证。

        宋运辉最后落笔转身,费厂长抢在他前头,对水书记道:“老水,看来产品定位合理,我们把方案确定下来吧,下面开始讨论审批和配套工作。我看,也不用再另立班子,依旧总工办和生技处负责,原班人马重新组合一下,开展下一轮的工作。人手不够,从各处室抽调。目前设备改造工作作为重中之重,除正常生产运作之外,其他工作都必须围绕设备改造这个中心展开。我们确定一下下一步工作步骤。老刘,刘总工,你介绍下一步工作的思路。”

        刘总工起身,对宋运辉道:“小宋,你资料搜集得很齐全,现在你下去听着。”

        宋运辉照梁思申的思路,一本正经地对刘总工道:“可是,刘总,产品的正确并不意味FRC技术的最合理。这就比如同样是到达河的彼岸,一种办法是造桥,一种办法是用滚装船实现车客渡,造桥的办法是一劳永逸,并小成本运行,而滚装船却有较高运行成本,遇到气象因素还得停开,FRC就是属于滚装船这样的过渡技术,有成熟设备,却非成熟技术。根据我搜集的资料表明……”

        “少罗嗦,这是技术会议,不用比方来比方去,直接说结果。”下面水书记终于明白宋运辉的策略,以很不客气的语气配合一句。

        刘总工一时站在黑板前很是尴尬,赞扬小宋资料搜集的话是他说的,他当然不便立刻当众收回,又不让小宋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会场上毕竟是两股势力在纠缠,而不是他的一言堂。宋运辉见此忙对着刘总工道:“对不起,刘总,请让我说完。根据我对FRC生产厂商代表的访问,我们原设备与FRC技术配套的最大问题在于动力车间、关键辅料、和运行技术掌握的问题,这三个问题构成未来设备运行成本的居高不下。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预先考虑到。”

        “预先考虑没错,可有没有成熟的替代技术,替代产品?任何技术都有无可避免的缺陷。”

        “刘总,对不起,替代技术的问题我后面会说,我紧张,第一次上讲台,您得让我一步一步说。”

        刘总工无奈,他不是仗势欺人的主儿,他讲理,他不能欺负小年轻,他只好下去坐回原座。宋运辉松口气,感觉有汗水从耳边滑落,他顺手擦了一把。于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紧张。刘总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说动力车间,这个临界压力蒸气工作环境前面已经提到过。”

        宋运辉道:“可没提到我们目前的动力车间设备没一台能提供临界压力蒸气,如果采用FRC技术,我们还必须打上临界压力锅炉的设备成本,这笔成本相当巨大。还有在未来运行中,动力车间设备配套使用电力大幅上升导致运行成本的上升,必须考虑。”说着,他转身到黑板上写字,“这是我从应用FRC技术生产设备的两家厂商那儿初步了解到的设备大致价格,根据参数变化,变化范围可能是20%,我这儿再加一台临界压力锅炉大致价格。这是设备成本。然后我说关键辅料。FRC设备的特殊性,决定它必须使用的关键辅料必须进口,虽然量不大,但是考虑到外汇和未来的运行成本,这也是个问题,选择时候必须考虑。再一个是运行技术问题,FRC设备在运行中的不稳定,导致需要高成本培训运行工。以上是FRC技术的优点和缺点。”

        宋运辉说完,也在黑板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数据,才顿了一下,等待有人提问责难,但奇怪,没有。他不由看向刘总工,发觉刘总工脸色铁青,他怀疑刘总工心里在想,这宋运辉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学翻译草稿误导他们,事后又据此推翻他们。

        他等了会儿,见没人发话,就继续讲下去。信心开始一点一滴地从脚底慢慢注入心脏。

        “另有两项成熟技术,就是我说的类似造桥这样的技术,虽然任何技术站在历史角度来看,最终会被新技术赶超,可在目前阶段,这两项新技术有可取之处。从设备先期投资来看,有不需要改造动力车间的优点,所以虽然单个主体设备的造价高于FRC,可总体造价相对较低,我这儿列表示意。”

        “它们最终产品标准比较,请看表4。产品性能与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级别。对于类似产品优缺点的阐述,前面已经说明。”

        “它们运行参数比较,包括FRC技术,请看表5。”

        “它们运行成本大致产生于以下环节,请看表6。”

        “它们……”

        “它们……”

        “它们……”

        ……

        “以上是三种技术的全面数据比较。需要说明的是,其中运输成本参照的是运销处长刚才的说明;运行成本我只能说出成本产生于什么环节,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体数据;设备进口关税等费用取自中技进出口总公司。有遗漏处,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宋运辉说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众人的脸色,非常复杂,有灰头土脸的,也有兴奋的,还有漠然的,强持镇定的,等等,每张脸后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运辉看看没有表情的水书记,便自动走回自己位置。但还没等他坐稳位置,忽听身后“啪”一声重响,他惊得往前一冲,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过头去,却见水书记虎着脸“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责问。

        “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看看黑板,再扪心自问,两个月,你们在做什么?告诉我!”

        宋运辉心想,水书记借题发挥,动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轻揉痛处,耳朵听水书记扫机关枪似的大骂,从设备改造方案论证中的经验主义作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前儿整顿办的教条主义作风,不接近基层,造空中楼阁,一年依然一事无成。虽然口口声声总工办生技处,可矛头直指费厂长和刘总工。虽然,宋运辉是水书记扭转局面的功臣,可水书记刀刀见血的痛骂,还是听得他心惊肉跳,何况被痛斥的那些人们。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运辉微微低头听着,与大多数人一样。他眼中的水书记,除了那次在车间小办公室对着整顿办的人发火,其余时候都和蔼可亲,是个提携后进的长者,没想到,火山不爆发的时候很温和,火山爆发就是灾难。绝对是场灾难,宋运辉偷偷看着手表,一刻钟了,水书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水书记与雷东宝不同,雷东宝骂人脏话粗话一起来,甚至拳头也来,但水书记什么脏话粗话都没有,大义凛然,却令人无从辩驳。

        然后,在敲定总工办生技处整顿办等罪状之后,水书记开始历数费厂长领导无方,说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历数刘总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进来,固步自封;历数生技处诸人不思进取,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钟。一路数落下来,竟然没人还嘴,包括费厂长,都低头听水书记将罪名落实到他们头上。宋运辉感慨,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反,这时候优柔寡断地沉默,不表示默认罪名了吗?

        这才想到,水书记前段时间一会儿退步,一会儿强硬,然后又退缩,原来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举歼灭的策略啊。否则,总工办的人们能那么轻敌吗?怎么说,他们有集体的智慧,有那么多的熟练人手,有全厂的配合。他们被麻痹了。

        宋运辉置身事外,听着,考虑着,心里感慨万千。水书记这人非常可怕,是个步步心计,步步为营的强人。如果他进厂不是老徐推荐,今天的结果又会是如何?站在水书记的对立面上?想着就令人毛骨悚然。水书记做事,可以为击碎路上的绊脚石,而把整条路封闭,不顾大局损失惨重,可是他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调动人手,将事情做成。此人,他的心一定跟铁一般冷,一般硬。这样的人,水火不入,只有“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

        这时,宋运辉开始同情刘总工,起码,刘总工的技术,在他接触的人里面,是首屈一指,刘总工只是毁在墨守成规,果然是年老了。费厂长他没有接触,没有感觉。而那些生技处的中年和年轻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图书馆泡着的时候,都没见那些工程师来查资料,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不走,今天挨骂别怨人。

        好不容易,水书记止住痛骂,在近七点钟褪色的夕阳下,开始一人独断,调整领导班子。整顿办的工作归口黄副厂长负责,会上重新确定工作框架,水书记的框架,与宋运辉两个月前递上去的规划一个思路,但规模庞大许多,水书记一路说下来,大家做笔记记下自己要做的,条理一清二楚,直说了近一个小时。至此,谁还敢提出反对意见,谁有脸提出?总工办和费厂长的脸皮被水书记的暗中布局剥得一干二净。

        设备改造依然归口总工办,但改由机修分厂厂长临时负责,水书记自己直接督导,明天开会,会议名单一二三,会议组成新班子后再定方案。务必雷厉风行,拒绝拖拖拉拉。

        会议在日光灯下结束,结束时间接近九点,没人敢有饥饿的感觉。宋运辉也没有,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对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设备改造会议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没有。宋运辉自嘲地心想,也合该如此,他到水厂长发火后开始调整领导班子时,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过是个没脑袋的打手,有点卑鄙的带血的刀子而已,接下来,他该走回轨道,该怎样就怎样。但是,被人从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愿充人打手,充人刀子,这样的人……他自己先鄙视一把。

        但是出乎宋运辉的意料,会议结束,有那么多人在走廊上,在楼梯上,在自行车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时应付不过来,内心也无法适应,只保持着微笑,只说“谢谢”,其他啥都不说。回去路上,好几辆自行车同行,好在大伙儿也没太多话,怕太高声笑语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呢。宋运辉路过图书馆时候想,刘总工彻底恨上他了。

        回去寝室,与寻建祥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寻建祥说挺为刘总工可惜,这老头其实是不错的人,要是专心搞技术,就什么事都没有。费厂长技术也非常好,哪儿都拿得岀手,可就是不会管人啊。宋运辉感慨,哪有可能专心做技术,做技术就要涉及到运营、维修、核算、管理,就要与人协调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寻建祥问宋运辉赢了为什么还不高兴,宋运辉说,没想到是这结果,他还没从会议场合回魂。寻建祥斥责,想那么多干什么,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哭,多简单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磨叽死的。宋运辉讪笑。

        今天后,他是彻底站队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打手之后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对水书记,此时有敬服,却无好感,怎么办?他没法像今天之前那样赤胆忠心地跟着水书记做事,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积极性?他说服自己,做事还是做事,做事是为自己为工厂。

        可无论想什么,他总是想到今天会议上他所扮演的角色,总觉得心中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自在。以后,想必他有更多机会做打手做匕首。

        旁边寻建祥忽然说了句,“刘总看来没戏了,你说虞山卿会不会调转枪口又去追机修分厂厂长女儿啊?刘启明不是得哭死了吗?不过你更没机会了。”

        这事儿,是宋运辉最不愿想的,他总是往刘总工那儿想,可又立刻转开念头不想。照虞山卿那德性,刘启明能得以幸免?几乎不可能。“毫无疑问。而且我会被恨死。”

        “后悔吗?”

        “没法后悔,再给一次机会,我还是只有这条路能走。区别只在我心甘情愿地走,还是违心地走。”

        “什么?今天的事你觉得违心?”

        “是。我只想顺利做事,没想让别人那么惨。寻建祥你可能不知道,刘总工他们以后的处境可能比平常人都不如,被打倒人家生活的滋味,并不很好。”

        “刘总又不是没被打倒过。放心,他们哪天卷土重来都不知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以为你算老几,他们能是你这种小角色害得惨的吗?快吃饭,准许你吃一口京八件。”

        “话是这么说。”宋运辉起来,拿了一块不知什么来吃,没想到一吃就开了胃口,又想去拿,被寻建祥一把将手抹了,要他自己拿电炉煮面条。宋运辉也懒得吃了,倒在床上,手臂一张,碰到一块硬物,取来一看,原来是梁思申送来的书。他想,干脆拿这书消遣吧,他今天脑袋混得很。

        小说与专业书不同,专业书翻来覆去那几个单词,三年下来,早倒背如流,可小说里面却好多不熟悉的新词汇。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边看一边翻。没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后面,不看完不能释卷。

        直到寻建祥怨声载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感觉天已半夜,此时,他已平静如常,满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爱的梁思申,她怎么什么都懂,她又一次帮了他。再次回首刚才的会议,他已经平静许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虽然不是阶级斗争,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书记把他们打下去,就是水书记遭殃,而他得跟着受连累。他早已绑在水书记的那条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书记的立场上,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换谁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看今天费厂长最先的表现就行。既然走上这条道儿了,看来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事儿,谁都做得出来,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实开会最初,还不是殚精竭虑,考虑如何采取手段,想将对方一击命中吗?他可能是被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骂人的罡风震晕了。

        啥都别想,想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都那样了,没回头路了。明天还要开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自己争取相应的位置。唉,都那样了。

        宋运辉睡下时候,心情还是沉重。

        第二天的会议,相对前面会议,气氛轻松许多,因为大局已定,虽然费厂长与刘总工依然在位,可整顿办与设备改造办两个近期重点工作部门与他们的切割,已经导致他们再无法发号施令。其他人自然无力再与水书记对碰,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做一次墙头草,第二天的会议上,再不见剑拔弩张。

        水书记一点都不避讳,开会开始,就论功行赏。除了宋运辉,当然还有其他人。宋运辉被提前授予助工职称,提前转正,归属生技处,工资比转正后再上涨一级,目前进入设备改造办工作。会上,水书记表扬宋运辉吃苦耐劳,勤学上进,应该成为新进大学生的表率。他也下达命令,此后,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锻炼。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运辉自己都清楚,这个赏,雷声大雨点小,所谓提前授予助工职称和提前转正,也就比虞山卿之类同期进厂大学生提前了一个月。再过不到一个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报到满一周年而转正。唯一的干货是涨一级工资。这个赏,与宋运辉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不少昨天会议后确认宋运辉是水书记手头一枚重要棋子,是重点培养对象的人,开始怀疑动摇。按说,昨天宋运辉即使没帮上水书记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经足够重重行赏,涨一级工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水书记对他如此吝啬?一时,会后众说纷纭。

        宋运辉一样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相比于其他被赏的,他简直太吃亏了。他不知道水书记怎么想,心里颇为委屈,也更证实昨晚的打手身份猜测,因为这样的行赏,也就够打发打手的级别。他想,昨天人们可能与他一样,猜测他是个没脑瓜子被水书记利用的大棒,今天这个会议出来,估计他的打手身份就这么被坐实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们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后的眼光,宋运辉心头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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