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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春节之前,雷东宝应老徐邀请,去北京见面。他带了队长和老书记一起去,三个人住一起,他去见老徐,其他两个去玩。老徐依然关心小雷家,不过如今是因为雷东宝而关心小雷家。老徐跟雷东宝讲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诉国家现在看到社队办企业的重要性,放开对社队办企业的资金约束,以后社队办企业的路子将越走越宽,老徐要雷东宝抓住机遇,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老徐还拿出他收集的全国先进农村模范事迹向雷东宝一一介绍分析,跟雷东宝商量小雷家什么可以做,什么能有前途,还有农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么程度。最后,两人确定两项目标,一项是养猪,一项是发展猪饲料。老徐让雷东宝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小雷家有钱了,所以养猪场必须有高起点,必须谋定后动。他给雷东宝订立一项计划,什么先做,什么晚做,什么事情要找谁,什么事情得重点解决。

        雷东宝整整跟老徐说了两天话,他是个直性子,他照直了就问老徐怎么知道这些步骤,老徐说,用脑袋想就行。雷东宝老老实实说,他就是想不出来。老徐就是喜欢雷东宝的这直爽劲,当然不会取笑。老徐又劝雷东宝一定要与陈平原搞好关系,说一个大队集体的发展,离不开地方官的政策支持,如今陈平原需要政绩,小雷家需要政策,陈平原已经退后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着不肯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小雷家坚持走发展经济保持先进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陈平原这个人,说难听点,就是让他叫雷东宝大哥都肯。

        雷东宝说他实在不愿见陈平原这个没义气的,老徐教育他就拿陈平原当砖厂电线厂之类送钱上门来的顾客,顾客送钱上门,陈平原送政策上门,拉拢了陈平原有好处没坏处,做人要想得圆滑一点。雷东宝听了只能答应,说既然老徐苦苦相劝,他就认了,反正听老徐的没错。老徐听见“苦苦相劝”,笑了,跟雷东宝说话,就是这么好玩。

        但雷东宝是个性格强硬的人,才不会单方面被老徐关照,而不关照老徐。老徐是官又怎么样,是京官又能怎么样,该说的话,他一点不会不敢说不好意思说。只是老徐这人的主导本事太强,原先一直抓着他小雷家的事展开话题,害他老是被牵着走,两天说下来,他终于找到机会说他想说的事,他一点不会放弃机会。

        “老徐,你这人,脑筋好,见识高,是我见过人里面最高明的。可你这样的人缩在北京不做事,不太可惜了吗?”

        老徐笑笑:“人各有志,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雷东宝不以为然:“喜欢个屁,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明明一直关心着国家大事,脑筋也一刻都不闲着,连小雷家的大小事都帮着考虑,索性站出来好好做事多好,别一边费劲想一边闲着不干事,整一个闷骚。”

        雷东宝说话本来就嗓门儿极大,即使好好说话也是吹胡子瞪眼的架势,徐家老小都被烦得吓得没人进客厅。雷东宝这一为老徐着急,更是霹雳似的惊天动地,惊得老徐父母都侧耳倾听,希望儿子的这个糙朋友能劝岀点花头来。

        老徐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心情依然很差,做事不能专心。而且想到好好做事的话又得占去大量时间精力,不能像现在可以按时上下班接送孩子。我已经负亡妻太多,不能再负儿子,等儿子再大一点可以自己上学放学自己生活了再说。”

        雷东宝一听就说:“这话才是你心里的真话。我早知道你肯定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没新调子。但别人没法劝你,就我最有资格不拿你这话当回事,你再惨,有我惨吗?我儿子老婆一起去,想出力养儿子都没门,我当时就不想活了。但我没法不活,我还得好好活着,我得帮老婆照顾岳父岳母,还得照顾老娘,让他们吃好穿好住好,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婆。岳父母老娘他们,吃好也是一顿,吃孬也是一顿,活是活得下去的,可做男人的总得有点担当,能有多少本事让老的过好一点就过好一点,别让岳父母把女儿交给我了,我没养好不说,还良心地不管岳父母的死活,做男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你说是吧,你好好一个聪明人,肯定比我能想得明白。不管怎么样,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再说,我还得为老婆儿子报仇。”

        老徐这人很聪明,很有能力,虽然待人平易近人,接触他的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可骨子里极骄,亲朋好友跟他说话都很委婉,再加亲朋好友也大多是文化人,劝说的时候道理很足,可语气婉转,像今天雷东宝这样又是没担当又是没良心的指责还是第一次。但因为知道雷东宝是个糙人,老徐不会拂袖而去,反而被雷东宝的话敲醒,对啊,已经因他毁了人家女儿,以后他得担起照顾好岳父母下辈子的重任。雷东宝说的是吃好穿好住好,这些对于岳父母来说都不是问题,可他得让二老快乐,像有女儿时候那样的快乐。老徐正色向雷东宝道:“对,你说的虽然朴素,可句句在理。我保证接受你的批评。”

        雷东宝对老徐一向是相信得很,一点都没问问这保证是真话还是假话,为什么别的都那么聪明的人都没劝下老徐,怎么他几句话就解决问题了呢,他相信那是因为他有道理,他也是死了妻子,跟老徐一样心情,所以正好能劝到点上。听老徐说会改,他由衷地替老徐高兴,也异常地洋洋得意,口无遮拦地道:“以前都是我听你的,还以为你水平好不会听我这没种文化人的话,早知道早在电话里说,省得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老徐听了哭笑不得,老徐父母也是在别处偷笑,一下觉得这个糙人可爱了起来,也明白儿子为什么拿这么个糙人当朋友接待了。但老徐没忘记刚才雷东宝话里的另一个主题,“你刚才说什么,说要为你老婆孩子报仇?你别做蠢事,没见最近严打抓进去一大批人吗?”

        雷东宝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还特意寄信给我,要我最近小心着点,说正严打,不许再到处闹事打架,万一抓进去一判就去新疆劳改。他气我,可还是关心我的,你看,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哪还会犯傻,我以后也蔫坏,让市里县里抓不着把柄。我回信告诉我小舅子,要他学你,看来他学得成。”

        老徐听了不由得一笑,他对宋运辉没太多好感,也就是因为雷东宝才多关心一些,宋运辉能干,可他又不是没见过,他本来就是宋运辉这种人的前辈佼佼者,并不非常稀罕,而且宋运辉这等性格的人他见得多,并不喜欢。所以老徐就不再多问,只抓住“报复”要问个彻底:“小宋是聪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说到报复,我很为你担心,你这性格跟霹雳火一样,有几个人能担得起你的报复?你报复成功,你自己又会不会受到伤害?你把你的计划跟我说说,说实话,不要瞒我。”

        雷东宝笑道:“我瞒你干吗啊,瞒得过你吗?我还等着你给我岀主意呢。但我有话说前头,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拦我,你只能给我建议。”

        “你说,我先听了再说。”

        雷东宝一拍桌子,道:“一句话,很简单,我要恶心死市电线电缆厂。”没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东宝这一掌没排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却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声,才又继续,“现在我的电线厂不是起来了吗?总有一天,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就这样。”

        “你想压倒市电线电缆厂?有没有想过他们被你压倒的话,他们一厂老老少少怎么过活?你那不是害人了吗?东宝,你别做得过火,尤其是不能害无辜的人。再说,你这时候更应该是投入精力大干快上,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还怎么发展你们小雷家?别到时候人给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两败俱伤。”

        “老徐,你别婆婆妈妈,我不杀人不放火不犯法,他们有本事就跟我对着干,可我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们。”

        “你不能绑架小雷家集体为你自己复仇。东宝,你作为一队之长,不能只顾自己私欲。”

        “小雷家集体是怎么来的?就是被我绑架着发展起来的。我也要吃饭,我不会搞垮小雷家,我绑着小雷家,小雷家只有好没有坏。我绑架着小雷家,顺手把市电线厂喀嚓了,你怎么能说我只顾私欲?这事儿你别劝我,我就这事不听你。”

        徐书记一时有点不能定论,能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没有雷东宝这样一个能人,小雷家还哪里会有今天的美好光景,虽然也会发展,可不会发展得那么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你集体总得满足一些能人个人的私欲,让能人绑架一下集体。可是,如果如现在小雷家一样,集体如果完全维系于能人一手,能人究竟会不会把集体牵入歧途?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当家问题,或许也是目前农村改革中出现的一个普遍现象。

        雷东宝见老徐不答话,却用异常严肃深沉的眼睛看着他深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老徐,他有点心虚。他想,他是绝不会断绝报仇的念头的,老徐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说,免得老徐劝他,他不接受,两下里火气爆起来伤了和气,他还是吞下这个话题,转说别的。“老徐,我们不说这个,市电线厂不是县砖瓦厂,没那么容易被我发落。我问你,我小舅子在他厂里做得好不好?我怎么听说他做得不是很高兴?”

        老徐也不是个不懂圆滑的人,再说他见过雷东宝的妻子,知道这对夫妻感情的特殊,换作是他,他妻子的死如果与谁有关的话,他也会记在心里耿耿于怀,这种事,还真难劝说雷东宝。他也跟着转了话题,不过觉得雷东宝已经比过去滑头了一点。“小宋还年轻,做事太讲个人原则,不懂迂回,最近有些麻烦,但应该不是最大问题。”

        雷东宝问:“讲原则不好吗?讲原则才好,做人要是跟陈平原那么奸猾,还算什么人。你不也是个讲原则的人吗?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就是让人放心。”

        老徐不由笑笑,心说只有雷东宝才会说跟他这样的人交往让人放心,“你这急性子,听话怎么只听半边,我讲的还有个‘迂回’。回去传话给你小宋,叫他做人迂回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东宝,你既然说我有原则,不会蒙你,我也不跟你迂回,跟你直说。你看,以前运动时候,大家你今天斗我,我明天斗你,大好时间精力都花在鸡飞狗跳上,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怎么样?有饭吃吗?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这说明斗来斗去是一件很消耗自身精力和财力的事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们小雷家整一个大队的经济实力都还不能跟一家市电线厂比,我担心你消耗不起这个精力财力,电线厂有国家撑着,你们只有一个小小社队办集体,你们谁硬得过谁。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宝,你当务之急,是发展小雷家自身实力,继续带着大伙儿奔四化,报仇的事,等你有了实力再说。”

        雷东宝听了,考虑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过两年就忘了报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说得有理,我现在不是市电线厂对手,我的电线厂还只有他们一台不要的机器,斗不过他们。我听你一半,我回去继续绑着小雷家奔四化,先把报仇的事一边。你别笑,让我说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关心我,绕半天圈子想让我放手,放心,我能应付,都不是大事。我小舅子真没事?现在他姐没了,我得照顾好他,否则对不起他姐。他太文气,会让人欺负。”

        老徐听了又笑,雷东宝果然有赤子之心。“你放心你那个小舅子,他现在还年轻不懂迂回,等他老练一点,成就不下于你。你现在别太护着他,让他自己去闯去认识世界。他有的是本事。”

        雷东宝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早知道他有本事,可他们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了,他姐在的时候又最在意他。不行,老徐,我跟你开个后门,你什么时候碰到他们领导帮我提提,别让他吃苦头。我电话里跟我小舅子说,要他尽管由着性子来,别憋一肚子气,闹得再不好也没事,干脆回家到小雷家做事,我还愁找不到小舅子那样有本事的人帮忙。可他还不要来。”

        老徐听了感慨,“还真是的,国营工厂里人才多,可没好好用,农村需要人,却没人愿意去。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脱了农业户口,谁还愿意回去再做回农业户口?东宝,你别拿你小舅子当三岁小儿,大小伙子得有点摔打才能成材。对你那个小舅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雷东宝这次北京一行之后,眼界开阔许多,比去蛇口取经一趟还有用,因为老徐说的更有针对。回家就去找乡长商量办养猪场的事,没想到被乡长否决,乡长说正要通知全乡将土地承包期限延长到十五年,不许乱想什么项目占用农村耕地。雷东宝说以前不是没事吗,乡长说不行,年底才发的文件,现在不许了。听说有文件,雷东宝才没办法,放过乡长,总不能让乡长违法乱纪吧。

        可老徐给的项目雷东宝认定肯定是好的,说啥也不肯放弃,再说老徐说得好,养猪场正好让小雷家的女人也有地方去。这是因为去年天刚冷下来时候,忽然小雷家兔瘟肆虐,不明不白死掉好多兔子,兔子一个劲拉稀,拉着拉着就倒下了,那些原本指望养兔挣钱的女人哭天喊地的,再说到养兔就心有余悸了。他这个做支书的总得给那些不敢养兔的女人找点活路,省得她们每天只知道晒太阳嚼舌根子。但是,没有地怎么办呢?

        雷东宝背着手将小雷家走了好几遍也找不出一块地来开猪场。而春节则是热热闹闹地来临了。

        因为电线厂的效益不错,小雷家人的年货多得令人眼红,有些家庭三代同堂,领年货时候索性拉着板车去,一拉就是一车。肉多得吃不完,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以前从来不见的香肠酱肉风鸡等货色,老少媳妇们互相取经怎样做那些稀罕物儿。雷东宝自然拿自行车驮了年货送去岳父母家。

        天下过一场雪,地上斑驳的黑白。骑车经过一个个村庄,到处充溢着浓浓的年味,空气中一会儿是杀猪宰羊的腥味,一会儿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药味。这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令雷东宝想起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他竟敢拎着一付猪肝一对儿猪蹄就往宋家跑,硬是把这么好的妻子拐到手,那时候如果去的是别的姑娘家,人家还不把这么小礼物扔岀大门。只有萍萍才会对他那么好,留他吃饭不说,还怕他客气吃不饱,偷偷给他盛来结结实实的饭。

        雷东宝想起萍萍就难受,想起来就出神,一不小心就摔进旁边农渠里,幸好冬天没水,只沾了一身泥。他忙跳出来掸干净继续走。摔了之后自行车一路哐啷哐啷,可他查来查去查不出花头,只好勉强骑着继续走。

        到了宋家,见二老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拔鸡毛。旁边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显然是刚开水褪毛用的。雷东宝招呼了,将年货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里搬凳子出来。

        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东宝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这是大过年的,忙找话打岔,“东宝,叫你别拿那么多你还拿来那么多,你得给你自己留点啊,以后人来就行,别拎东西。中午这儿吃饭,我们吃鸡肉。”

        “好。年货家里还多,一家一半。爸妈,煤饼要不要买了?米呢?水缸水满着吗?”这是雷东宝每次来必问一下的几件事。

        宋季山忙道:“小辉休探亲假提前回来过年,这些他都做了。东宝你那么忙,还那么想着我们,真过意不去。”

        “这什么话,不想你们想谁。”雷东宝说着站起身,“小辉呢?去哪儿了?”

        “还睡着呢,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他在厂里累得很。”

        “我找他去。”雷东宝熟门熟路就进去找宋运辉,门都没敲,直接进门,一掌拍下去,道:“起来,都几点了?”

        宋运辉早听见雷东宝来,早料到他会闯进来,睁眼瞪上一眼,懒懒地道:“非请勿入,知道吗?”

        “又不是大姑娘闺房,稀罕个啥。我刚北京见了老徐回来,老徐说你太年轻太讲原则,做事不会滑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两个字,‘迂回’。我跟老徐说讲原则是好事,讲原则的人多好,人家不待见就叫小辉回来,我们小雷家缺的就是这种人。”雷东宝也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小舅子就英雄气短,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很想讨好小舅子。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竟也会知道他最近的事,那肯定只有水书记跟老徐说,是不是这也是水书记的态度?水书记想要他“迂回”一点?应该说他平日做事很知道以退为进,可是涉及到好友寻建祥,对他那么真心的寻建祥,他怎么可能当众否认寻建祥是个好人。只有来日方长了。

        雷东宝见宋运辉赖着还不起床,却睁着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么,就道:“老徐被我说服了,以后不再消沉。他建议我们小雷家养猪,说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远要吃猪肉,猪永远卖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么简单。”

        宋运辉这才起身穿衣服,懒懒地问一句:“你哪来的地建养猪场?”

        “对了,就这句话,乡长告诉我不许占了农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们县的情况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说出可以办养猪场,肯定可以办成,你说是不是?”雷东宝有些许讨好地将挂床尾的衣服递给宋运辉,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厂工资不高?怎么还穿旧衣服。”

        宋运辉翻起眼皮看一眼雷东宝的旧衣服,没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虑的是老徐的意见,雷东宝说得没错,老徐对小雷家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都熟悉得很,怎么可能会说出没准头的话,那不是老徐这种人的风格。这倒是激发了宋运辉心中的好胜心,难道哪里可以找出变通的办法?虽然看见雷东宝还是烦,可因为听爸妈说雷东宝一直照顾着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饭我们家吃吧,回头一起去你们小雷家看看。”

        “我就等你这句话。小雷家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大队开会也讨论过,没结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样。”

        宋运辉斜睨雷东宝一眼,心说这话有水平。正好宋母听儿子起床进来准备吃的,见两人客气说话,放心很多,将泡饭锅放上煤饼炉,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深蓝色薄花呢中山装和一条裤子交给雷东宝,说这是给他的,女婿儿子一人一套,料子还是托人去上海买的,要雷东宝穿上试试,不行还可以赶在春节前改。

        雷东宝没客套,忙依言试穿,宋运辉洗完脸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样,春节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见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老妈眼光老旧,金州都已经开始流行夹克衫和猎装,妈做出来的衣服还是下摆老大,穿上去,远看准像只重心稳固的圆锥。不过,宋运辉相信雷东宝不会嫌弃,果然,见雷东宝高兴地说,比他准备春节穿的棉袄罩衫派头得多,春节就穿这件了。

        宋母听了高兴,追着雷东宝前看后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小辉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会买,我给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净穿旧衣服。”

        雷东宝回头奇道:“不好吗?我在北京也看人们都穿这种衣服。”

        “老徐穿什么?”宋运辉自己端了饭锅上桌,揭开一看,里面还有馒头,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杨的馒头,上面还讨喜地戳了一个红印。

        雷东宝想了想,道:“家里都穿毛衣,北京屋里暖和。出门穿长大衣,银灰色的厚呢,周总理有张照片穿的就是那样子。老徐派头足,我不跟他比。”

        “这就是了。一起吃点吗?”见雷东宝摇头,宋运辉不勉强,自己馒头酱菜稀饭地吃,一边跟他妈道:“妈,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只立方体吗,你把衣服图样给我,我自己设计你来改,我不信能比机械零件测绘还难。”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一尺?你那么能怎么不自己买衣服穿?”

        “我哪有时间,这不现在回家闲着吗?妈你别怕,我先拿报纸画,画了粘好穿给你看,行的话你才改,又不难,不过是拿片布在身上比划。”

        雷东宝听了脱口而出:“你们姐弟一个样,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报纸来剪……”话没说完,屋里三个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终于拔完鸡毛走进门,外面亮里面暗,他没看清众人脸色,进来就招呼宋母取大锅煮鸡,宋母这才走开。雷东宝犹豫一下,取出老徐写给他的猪场计划,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见万变不离其宗。雷东宝看宋运辉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运辉在家好生闲着,非要这个小舅子春节几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但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吃完早饭,竟真取出报纸摊饭桌上,将属于他的衣服挂墙上,拿只卷尺一会儿量衣服,一会儿对着镜子量自己,量岀几个数据才去信纸背面记录,顺手就在纸上拿铅笔画出两个图样,图样上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雷东宝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娘儿们干的活计啊,小舅子这么骄傲的男人怎么也干这个?还好小舅子没娘娘腔。这时厨房里冒出鸡汤的香味,雷东宝的肚子不由咕噜噜一声,他也没客气,自己动手将宋运辉剩下的两只馒头吃了。害宋母出来收拾锅子时候没见馒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好一会儿,宋运辉才大功告成,叫他妈出来看。宋母一看,两个小图,她儿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释,这个呈梯形状的是现有衣服尺寸测绘,那个下面稍微有点收紧,有条宽边的图是他设计的样子,大家现在都这么穿,最新式的,听说从上海传过来的样子,他目测的数据应该不会差太大。说到这儿时候宋运辉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时髦多了。不过雷东宝神经粗大,根本不接收这种意有所指。

        可惜宋运辉解释半天,他妈无法理解什么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运辉拿报纸剪出来穿上才算完。宋运辉无奈,他本来还想偷懒不剪报纸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测绘设计能力,现在只好拿米饭粘报纸,将样子一刀一刀剪出来,又拿米饭粘成衣服样子,穿上身去。可米饭粘度有限,这儿粘上那儿爆,没法穿得齐整,好歹宋母看出儿子剪出来的东西确实穿得进去,虽然样子有些古怪。可想到好好一件衣服得拆了剪好几刀,别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儿子性格倔强,不给他改他可能一辈子不穿,只得一路唠叨着拿出针线笸箩,准备拆新衣。

        雷东宝看宋运辉穿报纸,竟也心动,因为他相信宋运辉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个直性子,没去想什么儿子女婿的区别,有要求就直说。宋母无奈,只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头子一起拆线。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会干这种水磨活儿。想到这种事如果女儿在的话……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阵子。

        雷东宝则是看着宋运辉操起锅铲烧菜,心中觉得无比怪异。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小舅子能烧菜,烧菜能动脑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从小父母双职工,家里没人帮忙,小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硬给生活逼出来的。可今天又看宋运辉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儿们的伙计,他还做得特好特欢,雷东宝心里有话说,可不敢说,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东宝也有怕的,不过更多是心虚,是失去萍萍后对萍萍弟弟的心虚。

        宋运辉四年大学,一年半工厂集体生活,炒菜的手法生疏许多,放盐放糖心里没准,只好不时取样尝尝。这个手势,又是与一向精细的宋运萍一样,雷东宝以前常爱看着宋运萍炒菜,如今看着宋运辉将他姐姐的姿势学了个十足,心里也是黯然,本来还想与宋运辉讨论几句,这下子看不下去,走回客厅与老两口聊天。

        宋运辉烧出来的一桌菜,分别是蒜爆鸡杂,糖醋鱼块,豆腐鱼头汤,辣子鸡丁,炒小棠菜。除了小棠菜,其他都正对雷东宝的胃口,他终于在心中由衷地想,男人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不像萍萍、萍萍老娘、自家老娘,三个女的烧出来的永远是清汤寡水。雷东宝一个人吃的菜,等于宋家三口的总和。

        饭后,宋运辉骑父亲的自行车出门,没多久,就到小雷家,翻过小山头,他这个职业搞化工的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塑料味。这就跟接近金州化工,就能闻到化学品味道一样。他在山头招呼雷东宝停下,问:“这是电线厂的臭味?”

        雷东宝道:“做漆包线时候还臭,还好我们电线厂只有屋顶没有墙,只要屋顶装几只烟囱臭味就全跑了。现在市电线厂做漆包线做不过我们,怎么做价格都没我们低。嘿嘿,我们有诀窍。”

        宋运辉看雷东宝一眼,道:“小心,这种气体很毒,多吸会生癌。废水不要乱排到河里,人喝了也会生癌。”

        “这么厉害?你看工人这不都好好的?”

        “慢性病。你最好尽量用其他不含氯的材料生产电线……”回头一看雷东宝一脸迷茫,只得作罢,只说简单的,“换一种不臭的塑料做电线,有没有?烧起来不臭的。”

        “当然有,可价格高了啊,做了卖不出去,没人要。”

        “噢,还有个卖不出去的问题,对了,就跟我们产品能不能出口一样。成本,对,成本。”宋运辉自言自语。金州生产出来的产品从来不愁卖,都是国家统包的,难怪他在设备改造会议上说起成本时候众人都是不以为然兴致缺缺的样子,原来是没有这个成本意识。他在审批报告上写了很多设备成本运行成本之类的问题,后来还被水书记添了好多社会影响政策影响之类的内容,可见金州与小雷家,思想意识差距极大啊。

        雷东宝听了道:“当然要注意成本,否则白做还赔钱,谁干?小辉,再爬高点,可以看见整个小雷家。”说完,他自己带头扔下自行车上去,宋运辉后面跟上。

        宋运辉爬了几步就问:“这个山头坡度很小,可以依山建造猪舍,以后污水排放有自然落差很便利。不过好像坟墓比较多,记得姐姐的也在这儿。”

        “就是这个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宋运萍的坟,否则雷东宝怀疑自己很可能就发号施令让大家把坟迁了。

        两人先到宋运萍墓前站了会儿,才走到山顶,又爬上一棵大树,两人分占一根树枝往下看去,好半天,宋运辉才说一句:“你电线厂竟然没排污管?就那么让污水顺地表流到河里去?你那条河里的鱼现在还能活着吗?”

        “地势太平,没法装,装了也不会流到河里去,都半路呆着。”

        “装只污水泵打压。”

        “小辉,不是你们国营厂,用的是国家钱。”

        “一个个都毒死了,挣来钱还怎么用?挣来的钱都做医药费?你不是全大队报销医药费吗?正好。”

        “小辉,说话客气点。那你说该怎么办?”

        宋运辉想了半天,才道:“找几个人,挖两个沉淀池,够一星期污水排放的量,沉淀后的水拿最便宜的潜水泵抽到简易水塔里,再让砖瓦厂烧点瓦筒来,通到河道下游去,尽量下雨天才排污。”看看雷东宝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只得道:“回头我给你画图纸,你叫他们照图纸施工。这样看来你养猪场只能造山上,可以避开山头,造半山和山脚,都没有农田的。不过我不知道猪废水怎么处理。”

        “我们可以去省种猪场参观。不是问题。”又喃喃道:“半山,半山可以避开萍萍的坟,可往后得每天让猪臭熏着。不行,换地方。小辉,你再想。”

        宋运辉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没办法,除非把你砖瓦厂拆了,加旁边鱼塘,正好。要不,先把两个鱼塘填了,从连着鱼塘的山体上挖土打石头来填,打平的山体正好也建猪场,再偷偷摸摸吃掉几块周围稻田,神不知鬼不觉的,够面积了。然后你先把猪场一期建起来,建起来后……最近几年政策多变,不知道明后年会怎么样,到时再说。”

        雷东宝想了会儿,忽然拍手道:“好办法,我砖厂挖泥他们以前不管,以后也没法管我,我先填两口鱼塘,我鱼塘都填了乡里还能说什么话。再填的都只要说是挖泥挖出来的坑,要多少面积就多少面积,好,就这么定。”

        “承包稻田的农民吃饭怎么办?”

        “招工进养猪场,吃工资,美死他们。行啦,就这么干。”

        宋运辉看看摩拳擦掌跳下树的雷东宝,心想,如果一年半之前,他也会这么说,可今天不会了,他冷静周全地道:“我既然说来帮你养猪场的忙,我得把忙帮到底。还是那个排污问题。我插队时候养过猪,猪很脏,猪舍每天需要冲洗,以后猪场成规模养猪,为了避免大量猪混一起生病,肯定得将猪舍清理得很干净。勿庸置疑,未来猪舍产生的废水量会比电线厂多得多。你怎么处理?直接排进河里的话,这条河就得废了。你还得考虑到下游的人跟你们来吵架。还有,猪粪往哪儿堆放,怎么处理。”

        “照你的意思我别养猪了?”

        “不是,你得先考虑了排污问题,才能考虑猪场上马。否则后患无穷。”

        “小辉,我说你书呆子气。这条河,每天多少人倒马桶洗马桶,比猪多多了,人能往河里倒马桶,猪为什么不行?放心,水是活的。再说,还有井水天落水,喝水没问题。就这么定。再不行,我们接自来水。”

        “人一天大便小便能多少,但猪的多少?”

        “你不如问人口多少,猪多少。”

        宋运辉跳下树,严肃地道:“再叫你一声大哥,做事前请周全考虑,不要再吃盲目冲动的亏。我走了。”

        雷东宝心里一虚,立刻想到自己的莽撞导致宋运萍去世那次,忙追上去道:“小辉,不一样……”

        宋运辉没回头,但问了一句:“你准备初几上我家?我把电线厂废水处理的图纸给你画一下。你采纳不采纳请自便。”

        “小辉,不要这样,你得想想小雷家钞票紧得很,钱都得花在刀口上。不像你们国营大企业,国家给钱。”

        “钱再紧也不能拿河两岸人的性命开玩笑。我走了,新年快乐。”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甩上车扬长而去,喉咙里嘀咕着也说了句时髦话“新年快乐”,但几不可闻。心说小辉跟那些国营厂技术员一个样,什么都要顾虑,结果什么都办不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下游的人如果吱声,招他们几个人进小雷家吃工资不就得了,美都美死他们,晚上做梦都会笑醒,谁还会来闹?吃饭要紧还是别的要紧?这不明摆着的吗。

        雷东宝忽然看到,宋运辉骑返,往村子方向去。他忙跟上,却在电线厂那儿见到宋运辉。只见他跟雷士根打了招呼后,皱着眉头翻看原料,又看怎么生产,然后找到一块空地好像是用脚步丈量尺寸。雷士根见雷东宝跟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只是说小舅子跟他闹脾气。但雷东宝心里清楚,宋运辉在干什么。心说姐弟俩一样的认真一样的精细,可都胆子太小,胆子小就得被人抢在前头。女人胆子小没问题,家里窝着,男人怎么可以胆子小。

        外人在场,宋运辉客客气气当着雷士根的面与雷东宝道别,骑车回家。路上心想,成年人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改,姐姐的血怎么可能让雷东宝蜕变。想到姐姐的死,宋运辉就气不打一出来,心里连“狗改不了吃屎”的话也冒出来了。

        骑了好一阵子,宋运辉的气才消了一些,又不得不理解雷东宝,雷东宝身后是小雷家那么多张嘴,他如果不是个急先锋,他哪能做到今天的地步。只是命,不该让他和姐姐走到一起。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宋运辉也知,决定权掌握在雷东宝手里,而不是他的手心,以雷东宝刚愎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清高地拂袖不管,以后拿这种不计后果的人当陌路,可他又做不到,姐姐的坟碑上刻着“雷”姓,他不能抛下雷东宝不管。再说,以前雷东宝对他很不错,他以前也挺佩服过雷东宝一阵子。帮他吧,能做多少做多少,采纳不采纳,随便雷东宝了。

        宋运辉回家,没把自己对雷东宝的看法跟父母讲,以免父母为难。他没事时候就趴饭桌绘图,担心雷东宝他们看不懂图纸,只好费点劲,将图纸画成直观的立体图,方便他们一目了然。宋家二老不疑有他,见儿子操心雷东宝的事,心里挺欣慰。女儿去世后,虽然总觉得雷东宝欠他们,但他们后来见雷东宝那么伤心,又一直照顾宋家,心里过意不去,不愿太占了雷东宝的便宜,毕竟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了,现在拿雷东宝的东西,那是有拿别人家东西的味道了。两老逆来顺受一辈子,反而不习惯别人对他们太好。现在这样就好,儿子帮雷东宝,等于替他们还债。

        春节时候雷东宝来宋家拜年,宋运辉还暗中叮嘱雷东宝,小雷家的事不要与他父母提起,免得老人家操心。雷东宝不疑有他,也觉得不能提,宋运辉提醒得对,宋家一家都太会操心,操心得他都负担不起。

        春节后,不,春节没过完,才初五,雷东宝在给出一份赔偿后,强行收回鱼塘承包权,开工填平养猪场用地。按照老徐给他制定的计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按部就班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工作。雷东宝心里想的是,老徐不会想不到污染的问题,老徐比小辉考虑问题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领导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所以他照着老徐给的计划去做就行。小辉毕竟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鱼塘的雷忠富不干了,才刚养熟手了挣点钱了,就让村里将承包权收回去,这么一笔赔偿费哪儿够啊。雷忠富问雷东宝要公道,雷东宝让他个人服从集体,在小雷家就得听他雷东宝,何况这笔钱不算少。雷东宝不管雷忠富答不答应,一口气放光水捉光鱼,将鱼塘填了。雷忠富心疼,每天跟着雷东宝哭,雷东宝被哭烦了,又不能打人,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他干脆叫两个小伙子守住雷忠富家的门,不让雷忠富出门。雷忠富无奈之下,叫妻子拿着承包书找去乡里,向乡领导告状。

        乡里领导说占鱼塘又不是他雷东宝造自家房子,那是为村里办好事,为整个村的人谋福利,当然得个人服从集体,承包自然中止,给赔偿还是雷东宝有良心。雷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县里,县里对雷东宝就没那么卖帐,一个电话要雷东宝去县里解释。雷东宝二话没说,去了陈平原办公室,在陈平原的办公室里,陈平原现场办公,叫经办人跟雷忠富妻子说,个人服从集体是天经地义,别忘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赔偿已经够合理,不许无理取闹。

        雷东宝听到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觉得对头,他那是为整个小雷家办大事,雷忠富却为他自己一些小利做绊脚石,又不是没赔偿,赔偿了都还那样,雷忠富太无理取闹。如果不是他在宋运萍坟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动不动就拔拳打人,他早自己亲手把雷忠富修理了,哪里还等闹到县里来。不过,雷东宝与陈平原之间的关系算是恢复了。当天他送去两条好烟。

        从县里回来当晚,雷东宝便召集全村能召集起来的人,到晒场开会。今年起,小雷家大队改为小雷家村。换了个称呼,不得不花钱换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这么改来改去有什么好处。雷东宝叫惯了大队,一时嘴里改不过来,大喇叭里通知开会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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