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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他愉快地下厨切葱花,打鸡蛋,拌面粉,为一家人摊鸡蛋饼,不厌其烦。看到程开颜睡眼惺忪一头乱发地下来,他也能视而不见。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楼的时候,他正对着面前一桌子的杰作高兴,蛋饼、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还在桌子中间插了一朵院子里刚剪下的月季。

        众人都好奇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只是笑而不言。

        而杨巡则是睡不着觉。起来三四次,冲了三四次不算凉的凉水澡,还是浑身燥热。眼看两个弟弟睡得那么好,他倒也不羡慕,索性不睡了,爬到办公大楼的天台上晒月亮吹冷风。还好蚊子没功力飞那么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经凉快,他反而靠着阴凉的水箱睡着了。

        当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阳光也晒到他屁股上,他下来洗漱一下,也不顾两个弟弟的侧目,赶去宾馆陪梁思申吃早饭。他到的时候,餐厅都还没开门,他硬是等了会儿才进去,还看了好一会儿服务员摆台。

        梁思申却是有点辛苦地被饭店的m call叫醒,先去商务中心拿了吉恩的传真,一路看着传真去餐厅。却不想被人从后面追上,拦住。她看去,却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着她,温柔地说,“梁凡半夜让我帮忙发一份传真,给你。我开一夜的车,总算赶在传真前把原件送到。君子不辱使命。”

        梁思申诧异地看着李力,惊讶得失声。好久才道:“谢谢,谢谢,不敢当。我请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总台没房间给我。”

        梁思申忽然感觉李力那种头发微乱的倦态非常性感,一颗心顿时乱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还没房间……如果不介意……嗯,有时间,请跟我去上班,我请他们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视着梁思申的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特殊的内容。因此李力尝试着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弯,但被梁思申避开了。李力一笑,没再尝试,跟上梁思申一起走进餐厅。这对俊男倩女的同时出现,把热络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杨巡惊呆了。

        杨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来梁思申还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这样的美女应该早有别人追求,别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当然清楚杨巡的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以后也没交集,因此不予点破拒绝。此时她也没打算做贼一样地避开,就把李力介绍给杨巡,普通朋友一般地认识认识,大家围坐一张圆桌吃早餐。取餐后,梁思申让李力把原件交给杨巡。杨巡心中很想拒绝,可不愿做得那么没派,只好收着,心里想着出门就撕了它。

        李力敏感地看看杨巡,心中略做对比,便不放到心上。他只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尽管看传真,别耽误你工作。”

        梁思申虽然答应,但没好意思这么用功,等会儿车上反正多的是时间。正好杨逦也取了早餐来,梁思申一看,兄妹俩面前的盘子都是堆得山尖儿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盘子则是简单得多,她的是两片面包,一只煎蛋,几片水果,一杯豆浆。至于吃相,不提。而她看到杨逦看到李力的时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的,说话则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来没吭声,但吃到一半忽然问一句:“你反对梁凡跟我合作?”见梁思申点头肯定,又追问一句,“为什么?”

        “梁大连这都跟你说,究竟是你太精,还是他太傻?可见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欢这样势均力敌的对话,我也把你的话当作对我的赞美。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当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地皮的时候,有多少人捧着钱来找我?其实我也是有相当优势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虽然说得婉转,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给梁大面子才选择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强词夺理地道:“既然如此热门,不如拿下地块,直接转手,投资少,见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为然地反驳:“对于一个热爱建筑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在显眼地段竖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丰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杨巡一听,就想说这个李力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想却听梁思申真心实意地应了声,“有理。”杨巡愣了一下,直觉地认为梁思申这是客气,给人面子。但他却把李力的这句话记住了。

        李力却是眉飞色舞地道:“看着理想变为蓝图,蓝图变为成品,那过程中的享受,无可比拟。”

        “是。”梁思申依然赞同。

        “好,既然我说服了你,你得帮我说服梁凡。不然梁凡这两天老拿我当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认你的理想主义,但不承认其他。你那不是职业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觉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个项目中也不会占太大比重。“啊,对了,想请教你,最近什么书好看,我这回带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刚岀的一本余秋雨的,你一定喜欢。等下我去书店看看,如果没有,把我的一本给你。还有前两年台湾人三毛写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没那么夸张吧,我也去过。还有呢?港台的我接触得多,不用推荐了。”

        李力无奈地道:“要我怎么说?你干脆到我书柜里自己去翻吧,我自认几乎把福州路的好书都淘来了。”

        “真的?那以后你搬去别墅,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

        这样的话题,杨巡一句都没法插嘴,杨逦也还嫩着,应付高考都来不及,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杨家一家大约只有杨连此时说话有份,可惜不在。杨巡好生灰心。李力却是应付自如,“好多书我还来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书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货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欢。可惜时间不允许,她没法多说,匆匆吃完算数。而李力却因魅力而早早获得总台小姐让他插队拿到的房间,终于没跟去东海。杨巡很是失意,连杨逦都看得出来。梁思申当没看到,匆匆踏上东海厂来接她的车子,告别杨家兄妹离去。

        至此,杨巡基本上弄清李力这个人的身份,高干子弟,他妈妈的又是高干子弟,他这辈子接二连三吃瘪在高干子弟手里。但杨巡也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东北时候被人打得无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萧然可以有来有往,谁知道跟那李力未来有何交集。他捏着手里李力给的可行性报告,却也不小心眼儿地撕了,回头先看清楚了再说,知己知彼。

        梁思申心里却是愉快,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阳一样亮堂。令她更高兴的事,宋运辉今天心情也很好,对她没再如昨天那么避嫌,而是温和地待他,却有求必应。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来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早早结束了工作。

        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优质的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门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定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但不能以此为准,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宋老师,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好受些,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茫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工厂。”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划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部分,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若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却是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一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感觉。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份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能占有这个美丽的女孩,也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背景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是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孩子,不会比他小多少,但也不会比梁思申大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着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倒也觉得有理,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痛着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候讲到的小人鱼的故事一样,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大哥大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枝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唰唰唰”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而今,连寻建祥都不会知道他的心事。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而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感觉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

        但他赌输了,外面的人是世人认为最应该来看他的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妻。雷东宝心中挺没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这两个人是毫无疑问该来看他的人,她们俩不来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东宝被关了那么多天,亲情的承认他并不太挂心上,他现在下意识地最要的是友情是社会的认同。而唯有宋运辉,一个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运辉没来。他等着两个女人哭完,他被她们哭得有点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问的问题与她们俩无关。

        “我一会儿给审这个问题,一会儿被审那个问题,最后只判了我个行贿罪,是不是你们在外面替我折腾了?怎么折腾的?”雷东宝问完,看看两个人继续抽泣,没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问:“小雷家现在怎样了?”“他们几个死哪儿去了?都不来看我?”……

        好不容易,韦春红才勉强止住眼泪,虽然内心对于雷东宝没问一句家里的事有些不满,但想他在里面受够委屈,她也不计较了,开始哽咽着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厂长来,你再问他吧。我们全都使不上劲,我们最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的日子好过些。其他的,后来听说都还是省里发话的。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厂长找上我,说事情了结了。”

        “唔,应该是他。”雷东宝心里挺满意。“他知道我判了吗?”

        “知道,杨巡一早告诉他了。判的那天他没来,听说他挺忙的,全世界地满天飞。小雷家的人也都来了,但今天轮不到他们,他们都得排队等。”

        “是谁?都来了些谁?”雷东宝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过去,急切地盯着韦春红。

        “都来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红伟正明是一派,还有一派是年轻的,说不上名号的。三派人见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么会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听士根的不就得了?”

        韦春红沉默了会儿,道:“最先村里都对你有误会,以为你不知道贪了多少呢,县里更是没话说,谁都绕着你走,当你瘟生一样,害我饭店也开不下去,只好搬市里开去了。妈也在村里呆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可做出来的事,哪件都不对,还不如不做。这蠢货,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说了这些,韦春红渴望地看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东宝,等待着,等雷东宝问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抚她夸她坚强,最好还能跟宋运辉一样地表扬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苍白了的雷东宝并没问,而是低着眼皮想什么。韦春红看着雷东宝,却也没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样了,她还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发生的那些曲折告诉雷东宝,怕一心只牵挂着小雷家的雷东宝受不得那打击。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诉雷东宝,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骂他,怎么当着她的面骂,都骂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着,只好求儿媳收留。韦春红听着,一边小心地打量雷东宝的脸色,她真害怕雷东宝会生气,会暴跳如雷,担心雷东宝这个啥都不怕的霸王在这么个环境下面拍桌子闹事。但是,她发现自己担心得多了。她看到雷东宝瞪着眼听着,但神色木然,并无激动。韦春红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种担心。

        雷东宝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被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小雷家村竟然连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时候,他却正牺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紧牙关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实力。可是……他们都忘了他带给他们的好处了吗?他们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劳吗?还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错了人?雷东宝心中无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帮人还来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没法回家的现实。

        韦春红没有打断婆婆的话,但一心留意着雷东宝的反应。那么多时间都没看到雷东宝哪怕冒出一丝丝的怒气,她从担心,变为害怕了。她真怕雷东宝已经不再是雷东宝。

        韦春红连忙打断婆婆的絮叨,讲忠富和红伟反岀小雷家的事说给雷东宝听,讲正明把持小王国的事说给雷东宝听,又把村里现在青黄不接,村人又想起雷东宝好处的最新现实说给雷东宝听,还说了现在那帮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钱培养岀来的大学生们发出的清醒的第三种声音,那帮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发展,认识雷东宝的巨大作用,并且与正明他们争鸣。

        雷东宝依然沉默地听着,间或地,只是伸手将韦春红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衣的领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领口纽扣,都没其他动作,和脸部表情。他失望,彻底的失望。韦春红的叙述虽然解了一口他刚才差点咽不下去的气,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红伟,哪个人是真正体会到他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帮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红伟悍然出走剥夺的利,才能让他们认识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没人看到。

        他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头,竟然都错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错了。

        韦春红担忧地看着雷东宝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逼问:“东宝,你想什么?你说句话啊。”

        雷东宝还是等了会儿,才道:“不说小雷家的事,你看见士根,要他回去。说说你,饭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韦春红实事求是地道:“没以前好,只能勉强维持。市里好饭店多,又是做出名气的,人家都冲那儿跑,我的不突出。”

        雷东宝现在也只能束手无策,“委屈你。”见韦春红点头,再看韦春红憔悴的脸,他别过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钱,你都取出来,把饭店好好搞搞。我没多少钱,你全用了吧,反正我里面也用不到。”雷东宝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怕他不说明白,他老娘阻止韦春红用钱,只好罗嗦到底。

        韦春红点头,叹道:“我看看。”但心里暖暖的。因是知道雷东宝不是个甜言蜜语的,但他的行动够说明问题。他们只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没两年,而且还没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韦春红想都不愿想,她看得太多,才不会轻信。因此雷东宝能做到这样,她够领情了。

        雷东宝却起身道:“你们回吧,早点回去,晚上还赶得到家。以后没事不用来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亏。”

        韦春红却是恨不得拉住雷东宝,再好好看清楚,可没办法,这毕竟不是寻常环境。“东宝,我给你存了五千块钱,你别省着用,多买些饼干糖果吃吃。”

        “知道了。”雷东宝转身走了,没多少犹豫。但临到门口,却又转身,嘱咐一句:“你给我守住啊。”

        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没良心,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了。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就是他所谓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罗嗦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离了。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绝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他奇怪了,为什么会不对。以前他经常出差,经常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个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还有忠富。这两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在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那个时候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确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以及没相应配套的利益分配。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去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呆在泵房,闲时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整个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那时候似的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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