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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1)

        淮军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预料的,“强龙”与“地头蛇”之间,不甚融洽。不过李鸿章的“大将”程学启,却跟朱大器、孙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为孙子卿的学生萧家骥跟程学启是旧识,交情很不错,所以极力拉拢,而淮军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军火方面,孙子卿帮的忙很大,但程学启却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学启特为拉了萧家骥来看朱大器。彼此以诚相见,所以谈得非常投机,当然也谈得很深。程学启明知道朱大器跟吴煦是小同乡,却并不避忌,将李鸿章对吴煦的不满,据实相告,毫无隐讳。

        他告诉朱大器说,吴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苏藩司,在李鸿章到上海,接了江苏巡抚的大印以后,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专顾一处,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实是以退为进,决不肯舍弃本职的。

        李鸿章却想将计就计,保郭嵩焘接任上海道。写信请他老师曾国藩代为出奏,哪知曾国藩不赞成,认为郭嵩焘是“著述之才”,难任烦剧。如果冒昧击奏,将来害了郭嵩焘,还耽误了公事。何苦来哉?

        李鸿章不敢违拗,改保郭嵩焘为苏松粮道。但吴煦把持在那里,海关洋税,内地厘金,李鸿章不但无权过问,甚至连个收支确数都不知道。这个巡抚就当得太不是滋味,同时用兵也难争胜了。

        “从来用兵胜负,争的四件事。第一、训练严格,会打胜仗不算,能打了败仗,不见不散,保全实力,才算是有训练的队伍。雪翁,我说句狂妄的话,这上头,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会独独让老兄带两营兵。”朱大器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两营人也还可以——”

        “这件事,”朱大器插嘴说道:“我跟敝友孙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请两位帮忙,只是有些难处,我到以后再说。

        先说第三件,形势有利。”程学启笑了一下,“本来我不该批评我们曾老师,自己人谈谈不妨,我们曾老师到底不免书生之见。”

        谈到兵法,朱大器本来一窍不通,近年与王有龄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颇知门径了,所以兴味盎然地问道:“曾制府怎么说?他也带兵多年,常打胜仗,总有其长处!”

        “是的,曾老师有一样难得的长处:稳得住。”程学启说,“论到用兵取势,他不大明白。他说上海弹丸小邑,又临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讲,是绝地。所以李中丞从安庆出发之前,他一再叮嘱,要由镇江进军,取高屋建瓴之势。到了这里,才知不然。这里的形势,打长毛好极了。”

        “喔,”朱大器越发注意,“倒要请教。”

        “这一带四面临水,汊港纷歧,善于利用,随处可以克敌致果。”程学启从容说道:“长毛所恃的无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拥而前,像潮水样一冲,确实很难抵挡,可是在这一带,我只用几百人守一个卡子,守一座桥梁,就可以使得他上万人过不去。我细细看过洋人所画的地图,上海到苏州两百多里,如果水师得力,呼应灵便,处处都是捷径。何用由镇江进淮军?”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谈上海用兵的形势!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明之至!”朱大器说,“看起来淮军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争不到。训练、器械、形势都有利;没有钱,这个仗还是不能打。就拿眼前来说,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帮我们的忙,代为罗致最精良的洋枪,然而付不起枪款,亦是枉然。”

        “这一层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许,“只要老兄要用,我们设法先供应,价款以后再说。”

        “感激!感激——雪翁这样子热心,淮军承情不尽,等我回去面陈李中丞,跟粮台筹划一下,总要有个付款的章程出来,才好奉托。”程学启又说,“打仗要钱,也不止于买军火一桩,此外还有好些支出,都是说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长毛那里有啥消息,或者是兵力虚实调动,或者有人想投过来,其中打探传递,穿针引线,都要先给了钱才有效验。一文不名,空口说白话,而肯帮忙的,怕只有雪翁这样慷慨义气的一个人。”

        “过奖,过奖!”朱大器心里在想,照程学启所说,李鸿章必须从吴煦手里收权,关系实在重大!为了整个大局,自己跟吴煦小同乡的交情,只好放在后面。能够劝得吴煦自己交出来,当然最好,苦于交情不够,就是够交情,吴煦亦未见得肯听。得要另外替淮军想办法。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就没有话。程学启不免失望,远兜远转,从兵家必争的四事,归结到财用方面,原以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点,谁知枉费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谈,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改日再来请教吧!”

        谈得好好的,突然告辞,朱大器当然知道不大对劲。珍惜此日一席谈的情意,便挽留他说:“还早,还早!再谈谈。

        老兄说的第四件事,或许能谈出结果来。”

        听这一说,程学启自是欣然应诺:“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关照换茶,然后好整以暇地大谈生意经。谈的是他本行的钱庄,说综司业务的“大伙”之下,要有几个得力的帮手,一个是“汇划”,考核存欠款项,登记流水帐,查对来票,总核汇划,责任极重。其次是“清帐”,专管各项分类帐及总帐,编制年结月结,核算利息,兼管紧要文件,在钱庄中的地位甚高,是大伙的主要帮手。再就是接应宾客,兼任庶务的“客堂”,专管往来函件,一切文书的“信房”;以及招徕主顾,调查客户信用的“跑街”。

        主人讲得津津有味,客人听得昏昏欲睡,程学启实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谈此风马牛不相关的不急之务?心中烦闷异常,只是为了礼貌,不能不强打精神敷衍着。

        “再要讲钱庄的帐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

        有的还可以顾名思义,譬如‘克存信义’,是客户分户帐,‘利有攸往’是放款帐。像‘回春簿’就难猜了。老兄知道什么叫‘回春簿’?”

        “我哪里晓得?”程学启答说,“从来也没有看过帐簿!”

        话中已有不耐烦之意,朱大器却似不觉,依然很起劲地说:“‘回春薄’专记呆帐,又叫死帐,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来了,但是帐仍旧记着,巴望着枯木逢春,还有重苏的日子,所以叫‘回春薄’。不过这些帐都是清过的帐,还不算要紧;最要紧的是两本帐薄,一本叫‘草摘’,日常往来客户近远期收支的款子,都随手记在这本薄子;另外一本‘银汇’,凡是到期银两的收解,都先登这本簿子,再来总结。所以这两本帐簿失落不得,否则人欠欠人,都难清查了。”

        “嗯,嗯!”程学启打个呵欠,随口应着。

        “我现在讲个故事,”朱大器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同行,开一家钱庄,请了个大伙,起黑良心要吃掉老板。老板为人极其老实,养痈成患,竟不敢动他,心里当然不甘。后来有位高人教了他一着,有一天到店里,倒像作客似地,跟大伙海阔天空闲谈。谈到后来,淡淡说一句:‘我倒看看帐簿!’大伙当然不防备他,也欺他不大内行,拿所有的帐簿都搬了出来,答一声:‘喏,都在这里,你自己看!’老板随手翻了翻,寻到‘草摘’、‘银汇’两本帐簿,捏紧了往袖子里一塞,站起来说道:‘一时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这两本帐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亏总数亦就可以核算得出来。黑良心的大伙,猛不防吃了个哑吧亏,只好乖乖就范。”

        这个故事在程学启听来仍旧乏味得很,因为他根本对钱庄这一行是隔阂的,不明其中的关节,就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而萧家骥到底是生意人,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向来不说废话,更不会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谈生意经。说到这个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实在已经很明白,只是程学启一时想不到而已。

        因此,当程学启告辞,萧家骥抢着送出大门以外,悄悄拉住他问道:“朱道台的话,程大哥你听懂了没有?”

        “我根本不懂。说实话,做生意我一窍不通,辜负他的诚意。”

        “你当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钱庄生意?程大哥,”萧家骥笑道:“你真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在指点你收拾吴煦的计策。”

        “啊!”程学启恍然大悟,“懂了,懂了。这才真的是辜负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满面想了一会说:“请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来道谢请教。朱雪翁真够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与小王将他的眷属接来了。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朱大器请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顿眷属,自己回孙家向松江老大道谢,同时探询此行的经过。

        “事情总算很顺利。军火安安稳稳运到金山卫,小王上岸去寻陈世发,一看自然很高兴。第二天——”

        第二天由陈世发派人护送小王到嘉兴,见了刘不才细说经过,才知计划变更,沙船不能出发。不过,听说松江老大已到,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刘不才大为兴奋,找孙祥太拨了一条大船,彰明较著地将朱家眷属都送到金山卫,一路上居然毫无阻拦。

        “不过,由金山卫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婶娘了。”松江老大歉然说道:“时候碰得不巧,正在过兵;别样都不怕,只怕两个妹妹年纪太轻!”他很含蓄地说,“只好拣小路偷着走。”

        “刘三叔呢?”

        “刘三叔这趟很有面子,陈世发留他在那里,还有事商量,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还有批东西要运来。叫我预备几只船。也说不定他跟陈世发一起到上海来一趟。总在三五天之内,他会想法子派人来送信。”

        “好极!”朱大器自感欣慰,接着表示歉意:“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请大哥跟老孙商量着办,我无有不赞成的。”

        有了这句话的交代,他算是暂时摆脱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儿,一意享受天伦之乐,人也变得很懒散了。

        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学启,依然是由萧家骥陪着登门。一见面,程学启便是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说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来道谢致意。”

        “不敢当,不敢当!”朱大器困惑地问:“我不曾为李中丞出过什么力,那里谈得到道谢?”

        “雪翁举重若轻,不觉得出过什么力,我们受惠可真是深了。岂可不谢?”

        “是这样的,”萧家骥从旁解释,“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将利权收回了。程大哥,请你拿当时的情形,说给朱先生一听,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学启说,“那天月色极好,李中丞骑马步月——”

        李鸿章骑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门——事先早就打听好了的,吴煦在衙门里,才装做不经意地闲行到此。吴煦不管怎么样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礼。”李鸿章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出来走走,老兄衣冠肃客,彼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在这里纳凉赏月,我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对了。这样子,我倒不妨多玩一会。”

        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几椅,剖瓜饮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谈的是战局,李鸿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经肃清,曾国荃得彭玉麟水师之助,督兵两万,进驻雨花台,金陵被围,李秀成一定要回师相救,他预备督同淮军,进驻镇江,为曾国荃声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务,仍旧要借重常胜军,也就是要借重薛焕与吴煦。

        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宾主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变得很融洽了。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鸿章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巡抚,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江苏关税、厘金的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计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

        “大人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计数簿;只有帐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帐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煦心想: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你亦未见得能得其要领。于是,派人取了十几本帐簿来,双手奉上。

        “想来不止这么多吧?”

        “是!还有。”吴煦又拿来十几本。

        “帐簿倒真不少!”李鸿章笑道,“而且都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名目。还有多少?索性都拿来让我开开眼界。”

        吴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负气,但毕竟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关务厘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这样一转念间,便即答道:“要紧的帐簿都在这里了。还有些太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四十二本,李鸿章略为翻了翻,忽然声音都变了,变得极冷极正经:“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

        紧接着便大声喊:“来啊!”

        “喳!”八名亲兵,暴诺如雷,然后走上来一半。

        “把这些帐簿包起来!”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受了嘱咐的,答应声中,为头的那个从怀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黄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开。两人对角扯住,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黄包袱已垫在帐簿下面;四手相交,打成两个死结。手起鹘落地,迅捷异常。

        “今晚上打搅了,”李鸿章拱拱手说,“我回去看帐!”

        吴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鸿章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

        李鸿章却是志得意满,回到行辕,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苏士绅公推,到安庆乞师的户部主事钱鼎铭在内,张烛查帐,算下来每月关税、厘金两项,可收五十多万,但报部却连四十万都不到。

        在上海的军队,连常胜军在内,一共四万人,有五十多万的收入,支应绰绰有余,李鸿章益觉大有可为。同时了解了饷源,才可以统筹全局,这一来上奏论上海的局势,亦就头头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饮水思源,都只为朱大器的指点,李鸿章一方面领情,一方面亦爱慕朱大器的才具,所以特地嘱咐程学启在道谢之外,探探他的口气,肯不肯担任一个什么筹饷的差使?

        “多谢李中丞厚爱。”朱大器自然辞谢,很坦率地说了理由:“吴观察是我的小同乡,他现在是失意的时候,我实在不便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果他受了李鸿章的委任,便有卖友求荣之嫌。以他的性情,是无论如何不肯落这样一个名声的,但程学启的态度极其恳切,朱大器亦就只好虚与委蛇,打算着过两天另找理由谢绝。

        理由倒找到一个,不过令人不快。朱大器打听到李鸿章调人到江苏来当差的奏折中,一开头就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心里大起反感,所以当程学启再次衔命来敦请时,他只冷冷地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过的人!”

        无论神态、言语,都是很不投机的模样。程学启心中有数,何以有此一句答语?想一想只有歉疚而遗憾地说:“雪翁!

        如果兄弟个人有什么为难之处,要请老哥帮忙,还望念着今天的交情。”

        “那何消说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这使得程学启心中略略好过些,但也无法多坐,起身告辞,低着头走了。

        就在这天夜里,刘不才悄然而归,他是先到孙家,然后由孙子卿领着来的。事先毫无信息,所以朱大器颇感意外,看到他脸上有诡秘的神色,越觉得事不寻常,因而很沉着地不先多问,只问问一路平安之类的泛泛之语。

        朱家一家,从上到下,都跟刘不才投缘,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围了拢来问长问短。只有朱太太略为谈了几句,要到厨下为他张罗饮食,朱大器便乘此机会说道:“你不必费事了!

        我请三爷去吃夜酒,比较舒服些。”

        果然,避开了朱家上下,刘不才方始透露:“我带了个长毛来!”

        “那个?”朱大器急急问道:“陈世发?”

        “是的。”

        “此刻在那里?这几天盘查得很严!”

        刘不才当然也知道,在此淮军与常胜军大规模展开清剿之际,敌我的界限甚严,贸贸然带个长毛头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处置要很谨慎,将陈世发安顿在客栈里,千叮嘱,不可出门。但亦不宜逗留过久,因而建议朱大器与孙子卿,尽这一夜要跟陈世发谈出个结果来,第二天一早就要让他离开上海。

        “你看,”朱大器问孙子卿:“到哪里去谈?”

        “要不要约五哥?”

        “当然要约他。”

        “那就听五哥的安排。”

        于是孙子卿去找松江老大,刘不才便陪着朱大器到二马路鼎发客栈去看陈世发。相见之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琐,倒有些不信他胸怀大志,更不信他是能办大事的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灯后,光焰闪照,看到他那双劲气内敛,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观感大变。

        “陈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陈世发说,“我听刘三爷说过,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叹口气说。

        陈世发似有愧色,搓着手无以为答。刘不才却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试探,只怕谈得深了,泄露真相,要防着隔墙有耳,所以连连咳嗽示意。

        朱大器当然懂得,便不谈正经谈闲话。

        一谈谈到红遍春申江头的“大武生”杨月楼和他的父亲杨二喜,陈世发矍然而起,“原来是杨二叔啊!”他失声说道:“那,叫杨什么楼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么?”朱大器也别有惊喜之感,“你认识他们父子?”

        “认识,认识!还熟得很。杨二叔卖拳头的,那时我才六七岁,有时也跟着他打锣么喝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杨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码头去了。”

        “那一来,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跟杨月楼一样,拜师学戏,大红大紫。”朱大器说,“杨月楼现在很阔,你不看看他去?”

        陈世发抿紧了嘴只摇头,刘不才便问:“你跟他合不来?”

        闲话谈得有些无以为继了,刘不才便喊客栈里的伙计,先买些卤菜来陪陈世发喝酒。也就是刚端起酒杯的当儿,孙子卿去而复回,说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里等着。

        “就走吧!”他说,“五哥交代过了,如果谈得太晚,回客栈不方便,那里有现成的客房。我看,连行李一起带去吧!”

        于是刘不才替陈世发提起一个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块极旧极脏的蓝布包着,丢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的,而陈世发似乎看得很珍贵,有些不大放心刘不才,不断地瞟一眼,怕他会失落。

        ***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主客都觉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处房舍,就建在阳台上,一共三间,大的是客厅,小的是客房。上阳台的扶梯上有块板,放下来闩住了,便与外隔绝,另成天地,客厅三面窗户,一齐打开,凉爽非凡,是个既严紧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孙、朱、刘各人称呼不一;而陈世发一概视作兄长,最亲的当然是“刘三哥”;他说:“请刘三哥把我的情形说一说。”

        陈世发有多少实力,如何受排挤,以及心向石达开,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刘不才所要代为宣布的是:陈世发决定要拉队过来了。

        “我们这面,迟早要克复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卫倒好好有场打。因为‘他们’那方面从松江后撤,大部分会撤到金山,那里是个要紧海口,李秀成已经下令,征了许多海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卫是个退无可退的地方,不拚个明白,‘他们’无法出海逃命,这关系很大。所以世发一转向,足以决定胜败!”

        听刘不才这一说,松江老大跟孙子卿都显得很兴奋,只有朱大器无甚表示,然而不容他无所表示,因为都要以他的态度为转移。因此,松江老大开口问道:“小叔叔,你看怎么样?”

        “要先请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带是你的地方。”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帮的首领,但与此事无关,朱大器的意思,倒像他有守土之责,或者是他的地盘,一切要听他处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误会了。

        于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无所谓是哪个的地方!那一带我熟悉而已。我们这位陈老弟果然是这样一个做法,倒是狠着。不过,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现在有了洋枪洋炮,又是一种阵法,能不能先请陈老弟给我们讲一讲?”

        “是这样的。”陈世发转脸说道:“刘三哥,请你拿我的包裹给我。”

        递过包裹,当众解开,里面是一套蓝布小褂袴,其中藏着一把蓝光闪亮的新手枪,还有一个油纸包。陈世发看得珍贵的,笔墨粗糙,但讲实用不讲好看,这张地图在他亲身经历核对,画过好几次方始成功。记注得极其详细。如果落到官军手里,那一带的形势及长毛兵力的虚实,了如指掌,一张旧纸,足抵上万雄师。

        “请大家看,这里是张堰,一条路直通海口,最要紧的是这座桥,归我把守。如果队伍往海口撤,当然归我断后;等他们一过去,我拿炮口掉过来向南对准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这就是说,陈世发开炮一轰,撤向海口的长毛,不死就得跳海。这一着果然狠毒,松江老大与孙子卿,无不动容。

        “那么,”朱大器问道:“你有没有炮呢?”

        “还没有。”刘不才代他答说,“我们要商量的就是这一点。”

        “喔,”朱大器问,“总有个办法吧?”

        “商量停当了,要弄一门炮下去——拆散了运过去,再派几个工匠下去装,当然也要派炮手。这是一个办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里弄一门炮?”

        “这很难说。只怕没有现货,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现成的。”孙子卿说,“炮手就没有了。”

        “那当然是军队里派——”

        “三爷,”朱大器插嘴问道:“请哪方面的军队派?”

        刘不才听出语气有异,楞在那里,无法回答,孙子卿便说:“我想跟程学启接头。谈好了里应外合的步骤,炮手当然由他那里派,或者,索性连炮都由他那里拨过来。”

        朱大器不作声。这态度很奇怪,刘不才首先就问:“大器!

        你是不是别有打算?”

        当着陈世发,朱大器不愿深谈,只这样问道:“跟杨坊这面谈谈,如何?”

        “杨坊已经垮了,没有什么作为了。听说常胜军现在亦归李中丞直接指挥,我们为啥不直截了当跟淮军谈?”孙子卿振振有词地说。

        “也好,就跟淮军谈。”朱大器说,“讲兵法跟生意经一样,多算总胜少算。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时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没有炮,这出戏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办不到,还有一条路子,彭雪琴的水师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条过来,埋伏在那里。不过,这样做太费周折,也太显眼。”

        “这条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摇其头,“彭雪琴的水师能到这里,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天才来动脑筋?”

        “那就准定向淮军接头。我想,”孙子卿极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谈得很圆满。”

        “好吧!就这样说。”

        终于有了成议,陈世发面有欣慰之色。于是刘不才交代另一件事:“当着世发在这里,我请大家过目,这是世发交来的东西,抵作枪价。”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先向陈世发照一照,然后交给孙子卿。

        这张纸是一箱书画古董的目录,孙子卿这几年也涉猎过这些东西,略知门径,看目录之中,精品甚多,内心不免窃喜。但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顺手将目录递了给朱大器。

        “不必给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个向外推的姿势,“请你处置好了。”

        这是谦让,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仅是单独的这样一个动作,孙子卿当然会认为做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谦让,但想到他这夜的语言态度,便觉得事有蹊跷,倒又有些发楞。

        松江老大与刘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觉不安;不论如何,此刻先将场面弄热闹了再说!于是叫一声:“老二!”又说:“恐怕都饿了,吃着谈吧!”

        等怡情老二带着小大姐来摆席面,并与陈世发寒暄之际,孙子卿将朱大器拉了一把,管自己走到阳台上,接着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说:“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说出来。事情的关系很大,你看得不对,要早说。”

        “事情没有啥不对。不过,我不想插手。”

        “为啥?”孙子卿急急问道:“是不是你看过去,不会成功?”

        “笑话!老孙,你当我只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小叔叔,我说错了。不过,我莫测高深,话就说得急了。

        相交到现在,承你不弃,从来有啥话,都不肯瞒我的,今天,也要请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样子,实话直说。”

        “话我一定跟你说清楚,不过一时说不完,有客人在这里,我们私话说得太久,人家会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们再从头说起。如何?”

        孙子卿自不免还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说的,亦是实情,只有听从。其时席面已经摆好,虽是午夜小酌,却极讲究。银镶象牙筷,景德镇细瓷的杯盘,四碟冷荤,双拼八样,红白黄绿,颜色配得鲜艳夺目。陈世发何曾见过这样席面?搓着手有些怯场的模样。

        “贵客请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双筷子齐眉致敬。

        这种礼节在陈世发亦是初见,不知如何应答,因而越显得局促不安,只窘笑着向刘不才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刘不才替他解围,“自己人不必客气了!大家随便坐。”说着拉一拉陈世发,就近坐了下来。

        “你做主人的,也来陪一陪。”松江老大说道,“我们这位陈老弟自己人,也等于通家之好。”

        “等一息来!”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说话不方便,所以推托着:“厨房里是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里。”

        说完,又向陈世发含笑点一点头,方始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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