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万石米凑齐了九千,还有一千石洋米,由于孙五所开的大有年米行,与运米的怡和洋行有运费上的纠葛,亦在孙子卿与萧家骥的奔走之下,圆满解决。这一千石米,大有年仅赚佣金,只有几百银子,而积欠怡和的运费,照英镑折算纹银,将近二千两;所差的一千多银子,由孙子卿与大丰作保,准在半年内完清,怡和方始开出样单,让大有年提货转交朱大器,凑足全数。至于应缴的京米,朱大器软求硬索,为替杭州百姓请命,对几位委员几于当筵下跪,到底却不过他的面子,同意转让了。
一切运货装船的工作,是由大丰与大有年派出得力伙计,在松江老大与孙祥太合力主持之下,昼夜赶办,不过三天功夫,万事齐备。挑定二月十九观世音生日那天,是个黄道吉日,宜于启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观音素”,朱大器是个孝子,亦跟着老母持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里,孙子卿夫妇为朱大器饯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孙祥太、松江老大、小张、刘不才,都是预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刘不才与顺姐正打得火热,朱大器劝他留在上海,而刘不才认为谊属至亲,患难理当相共,坚持同行。他这样义气,孙子卿觉得不能没有表示,无奈实在不能分身,因而仍旧是萧家骥自告奋勇,代师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请行。
别的客人都到齐了,却就缺他一个。做主人的要先开席,而朱大器执意要等。一等等到九点钟,才见他赶到,带来一个好消息,嘉兴在这天下午克复了,同时也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程学启攻城时,受了重伤,性命恐将不保。
听得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顾不得入席,欲知其详。据萧家骥从程家所了解的情形是,连旬阴雨停战,程学启趁此缮修战备,月半以后,天色晴霁,围城的各路人马,开始发炮猛攻,从二月十六黎明开始,两天两夜,环攻不息。程学启悬重赏招募“选锋”爬城,前后四次,死伤数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这天午后,主攻北门的程学启,亲自冲锋,率领亲兵,如疯了似地,狂喊向前,打算抢上城墙缺口,登高一呼,激励四面友军,合力破城。
城墙缺口之处,有上千的长毛堵塞着,弹药虽然不继,到底在紧要关头还能开几枪。谁知一枪打中程学启的太阳穴,立刻晕倒。
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学启一军,成为“哀兵”,拚死直冲,所向披靡,终于登上嘉兴城头。
听到这里,朱大器问道:“那么,嘉兴到底克复了呢,还是在巷战?”
“克复了。”萧家骥答说,“巷战是避不了的,不过无碍于大局。”
“照这样说,杭州克复也快了。”朱大器很兴奋地说,“杭州的长毛,全靠嘉兴接济,嘉兴一克复,粮源已断。杭州的长毛,军心先就动摇了。我们要赶快!赶在杭州克复以前,米就要到。”
“我看不必这么急吧?”朱姑奶奶关心大家的安危,主张持重,“现在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当心‘吃夹档’!”
“吃夹档”是受误伤之谓,朱大器微笑摇头:“七姐,你放心!我们又不是走陆路,船在江心里,岸上的枪炮打不到的。”
“长毛不也有水师吗?”
“不过几条小炮艇,不必怕!”
“总是小心点好。”朱姑奶奶说,“我一直在想,就算杭州马上克复,城里乱糟糟的,放帐也好,平籴也好,都还无从着手。等略为平静了,凡事有了头绪,那时再运米去也不迟。”
“等凡事有了头绪,我们的米运去,就不值钱了。”
朱大器说得比较含蓄,朱姑奶奶无法领会其中的深意,孙子卿常与官场交接,却能深喻其意。在杭州未克复以前,就运米到达,事同赴援,将来左宗棠出奏议奖,便可照战功优叙,秩序恢复之后,再运米去,就好像商人做生意一样,至多是由地方官特予便利。对朝廷来说,何功可言?
因此,孙子卿看他妻子还待有言,便先开口阻止:“小叔叔有小叔叔的道理,不错的!”
“是的,不错的!老七,你不必再劝了。”松江老大接口说了这些,又转脸看着朱大器说,“不过刚才老七提到长毛的水师,我倒想起来了,长毛的几条小炮艇不必怕,倒要怕我们自己的水师骚扰。”
“对!”孙祥太也说,“这一点不可不防。”
“那也容易。”朱大器说,“我原有王雪公给我的公事,就拿这通公事,请江苏巡抚衙门出个批子给我,通饬沿途水陆兵勇,一体保护。另外再做几面大布招,写明‘奉谕采办官米’,挂在船头上,当做挡箭牌。”
“这样好!”孙子卿说,“小叔叔,你把从前王抚台的公事找出来,这件事归我来办,明天一天就可办好。”
朱大器想了想说:“老孙,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明天上午办好,下半天我们就走。或者我们先走,你办好了弄条快船送来?其实,官军水师骚扰,也不要紧,大不了要点米,就送他几石好了。”
“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能避免最好避免。如果小叔叔一定要明天上午办好,我今天晚上就要托人。”孙子卿随即起身对她妻子说:“你一个人做主人吧!我现在就去走一趟,太晚了怕人家已经上床,诸多不便。”
“师父!”萧家骥问道:“要不要我跟了去?”
萧家骥交游广,人头熟,有他在一起,颇为得力,孙子卿欣然同意,师徒两人,随即匆匆而去。那番见义勇为,以及为朋友奔走的热心,着实让朱大器感动。
***
经过彻夜的奔走及准备,第二天午前,果然将公事及白布旗一起办妥。于是当天下午便出吴淞口,入海南下。
头一天很顺利,一帆北风,稳送南下,下一天驶近小戢山,转而往西,恰好风向改变了,西风大作,迎头逆袭,沙船也就慢了。
走了两天才到海盐,泊船小休,由刘不才和小张上岸进城去打听消息,打听到一个极坏的消息,长毛“听王”陈炳文,本来遣他的堂兄陈大桂到李鸿章那里接洽投降。李鸿章派遣薛时雨,将陈大桂送到左宗棠大营处置,尚无结果之际,陈炳文那面却起了变化,在杭州城内大肆搜捕,凡是认为可能成为官军内应的人,一律处决。其中就有小张的父亲张秀才在内。
到底父子至性,一听这些话,小张顿时意乱如麻,两泪交流,也无法多作打听了。回到船上,痛哭失声,大家都吓一跳,朱大器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当然也替小张难过。但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往有言之鉴鉴,而追究到头,却是子虚乌有的谣言。为了安慰小张,他便极力否定这个消息之为真实。
“一定是谣言。”他很有把握地说,“这与情理不通。既然要投降了,为什么又跟官军这方面作对?再说,陈大桂在官军手里,难道他不怕报复?”
“陈大桂让左制台放走了。”小张哭着说,“他不怕报复的。”
“是这样,”刘不才加以补充,“据说左制台跟陈大桂是这样说的,陈炳文既然有心归顺,应该解散部下,献出城池。特意放走陈大桂,叫他去送信。这是前个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时候左制台还不知道陈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会放走陈大桂。”
“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说,“张秀才也不见得就是小张的老太爷。乱世多谣言,有时候以不听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们赶路是正经。”
于是朱大器传出话去,特加犒赏,能够在两天之内赶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赏五两银子。这是重赏,但虽有勇夫,难与天争,西风益成,船又是重载,加以浊浪排空,那般声势,先就慑人。一切以保平安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过一入钱塘江,立刻便可发觉,激战已经开始,尤其是夜里,泊船江心,但听潮音之中隐隐有人喊马嘶之声。
当然也有枪声、炮声;炮是由西往东,轰击城墙。不用说是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在助官军攻城。
到了前线,朱大器反倒心定了。当然,眼前还无所作为,最要当心的是,怕溃散的长毛,由水路窜骚,因此米船都泊在宽阔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孙祥太久经江湖,指挥若定,出发时在舱底带了几十枝长枪,此时都取了出来,分发水手,派定班次,昼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见形迹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鸣枪示警不听,格杀勿论。
就这样遥遥观战,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呐喊声、枪声、炮声,时密时疏,战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样,官军不能破城,长毛亦不能击退官军。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镜细细了望,但见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尽皆是官军的旗帜,而城上的长毛却无甚动静。见此强弱之势,知道克复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时分,突然由北风中传来喧腾的杀声,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与松江老大、孙祥太一起到舱面上去了望,只见城内已经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处一处亮起来,星星点点地一大片,在枪炮密集声中,那些星星点点,逐渐上升,很显然地,官军已经缘城墙而上了。
朱大器满心激动,兴奋极了,不知不觉地亦揎拳掳臂,遥为声援。不久,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没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进城了。
寅卯之际,火光消散,杀声渐稀,刘不才比较有经验,欣慰地说:“长毛大概逃走了。城里没有啥抵抗。”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朱大器说,“如果再来一场巷战,那就更惨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劝朱大器说,“等天亮好办事。”
“此刻那里睡得着。该怎么样动手,我们趁这时候商量、商量。”
于是进舱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细想今后的行动。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听左制军在什么地方?”朱大器说,“我总要见了他再说。”
“他不见得会在这里督战。”刘不才看着小张说,“回头看情形,我们两个先进城去探消息。”
“对!我也是这么想。”
“一进城,先到你府上,说不定你家老太爷已经备了酒在等我们呢?”
“谢谢你的金口。”小张答说,从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声音欢愉,当然是看到了什么可以令人高兴的事。大家赶出去一看,遥远的杭州城上,晓风中飘拂着密密麻麻的官军旗帜。毕竟证实,这座东南的名城是克复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万感交集,想起庚申、辛酉的两场浩劫,眼前顿时浮起无数惨绝人寰的景像,再想到王有龄坐困孤城,呼吁无门,真个割心沥血,一百天极人世未有之苦而终于赉恨自尽,而今湖山依旧、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龄亲笔遗折中“死不瞑目”的话,立刻血脉贲张,心头又酸又热,忍不住拜倒船头,放声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孙祥太在内,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并没有人作泛泛的劝慰,等他哭得力竭声嘶,大概胸中的悲伤已宣泄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说道:“小叔叔,不要再伤心了,该动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泪问说:“现在上岸进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该走了。”小张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飞进城去,所以这样接口。
“走是应该走了。”刘不才劝慰他说,“不过,心急无用!
要先弄条小船,才过得去。”
“这时候那里去找小船?我一个人先过去,你们弄到了船,随后再来。”说着,他直奔进舱,不知要做些什么?
大家觉得他的话不可解。江面浩淼,既无济渡之具,难道他真有达摩一苇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际,只见小张去而复转,手中持着一具轮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带上船的。
“原来你这样过去!”萧家骥问道:“小张,救生圈是万不得已使用,我先问你,你会不会游水?”
“会!”
“这种天气下过水没有?”
“没有。”小张答说,“不过不要紧。打鱼的,大雪天还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过,一定要吃点酒,最好是白干。”
白干没有,却有孙祥太为疗治风湿,随身携带的“虎骨木瓜烧”,这种热性的烈酒,正可抵御水中寒气的侵袭,小张酒量不坏,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听朱大器嘱咐。
“小张,你一路要当心,进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爷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要太伤心。做人做事,这种地方就是紧要关头,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张咬一咬牙说,“万一不幸,我不会耽误大事,请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见蒋益沣,打听左制军在那里?怎么走法?
他一定会问你,是哪个要见左制军?你就提我的名字,说奉到京里的上谕,要当面向左制军呈递。他自然会派人领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张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如果没有别的话,我现在就走,今天一定赶回来。”
说完,他将馀酒一饮而尽,套上救生圈,“咕咚”一声,跃入江中。
“二月春风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张胸头持着一股热念,第一是想像着一进家门,老父无恙,拿这几天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安置踏实;第二是能够见着蒋益沣,为朱大器见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脸,人前提起来,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举。就凭这股热念撑持,越游越近,越近越勇,约莫个把钟头之后,便在杭州城东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觉得冷,上岸让劲峭的东风一吹,不由得连打几个寒噤。心里有些害怕,认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干衣服,将身上已经帖肉的湿衣服,替换下来。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一小队人马,驰逐而过;向乱草丛中乱砍的乱砍,放枪的放枪。接着便出现了十来个穿黄绸子衣服的长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无奈双脚不及四蹄,骑马军官赶上去,俯身一挥,刀光过处,鲜血直冒,飞起来半个脑袋。
小张好久不曾看见过杀人了,自然觉得惨不忍睹,一低头伏身下去,才惊觉到自己不能轻易露面,万一被认为长毛或者奸细,当这三载相持,一旦决胜,官军眼都红了的时候,那里去分辨讲理?
这一来,身上的冷倒又忘记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进城?
定一定神细想,并非难事。他等那队官军走远了,伛偻着身子找隐蔽之处,蛇行向前;走不多远,发现两具官军的尸体,一具胸前刀伤,衣服上血迹淋漓,另一个死得很惨,脑袋都开了花,但号衣上却没有什么血迹。
“总爷,”小张跪了下来,很虔诚地祷告:“我有要紧的公事进城去见蒋大人,只怕路上有阻拦,要借您老人家的号衣一角。您老人家阵亡了,还要您赤身露体,实在罪过。事急无奈,千万原谅。您老人家姓什名谁,我一概不知,在天有灵,托个梦给我,我请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极乐!”
说完,动手剥军衣,那个阵亡的官军,跟好些长毛一样,外面是单牌子的号衣,里面穿的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棉袄;而且还是一件粉红绸子的小丝袄。小张心想,说不定上面还有脂粉香?但一念刚起,随心警惕,这是亵渎了死者!赶紧正心诚意,将衣服剥完。先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尸体上面,然后捧着干衣服,找一处背风的地方换好。
这一下身体顿时暖和了,脚下依然是一双湿鞋,索性脱掉了它,只穿袜套走路,然后拾起一把刀,倒拎在手里,装做急于归队的散兵游勇,往西直奔杭州城。
11杭州城内,分为三部分,通称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与舆图相反,北城反是下城。小张家在下城,所以取道东北第二门的庆春门。
但北面正是长毛溃退之处,情势混乱险恶,越走近了,人马越多,追奔逐北,杀声连天。小张虽然穿着号衣,犯不着卷入漩涡,倘或一入大队,身不由主地跟着去杀长毛,岂不误了大事?
因而当机立断,宁愿多走些路,也要避开。
主意打定,折而向南,进正东的泰门。果然这里比较安静,长毛已经肃清,守卫的士兵正在架拒马。城门洞中有好些难民在观望,不知他们是想逃出城去,还是刚由城外逃进城,暂时被扣在那里等待发落?小张无暇细思,只提着刀,往里直闯。
“站住!”有个军官大声喝止,“你怎么一个人?你是那一营的?”
冒充军人,就怕盘问;真叫“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小张心想,官军是自己人,不会讲不通道理,以说实话为妙。
于是,他将刀一丢,不亢不卑地答道:“我是来见蒋大人的。”
“哪位蒋大人?”
“还有哪位?自然是我们浙江的藩台,你们湖南的蒋大人。”
就因为“你们湖南”这四个字说得好,加上小张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话,那军官相信他不会是来路不明的奸细,口气也就不同了。“你要见蒋大人,是不是有公事?奉哪位的差遣?”
“奉我们杭州朱道台,朱大器的差遣,要见蒋大人有紧要公事回禀。”小张索性说两句唬人的话,“蒋大人跟我很好,称我‘老弟’,为啥呢?我替蒋大人立过功劳。总爷,你如果不相信,领我去见了蒋大人就知道了。”
那军官听他这几句话,将信将疑,不过,此人虽在行伍颇明事理,料想他此时出现,必有来头,所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宜其无。
于是他益发客气了,“你贵姓?”他问:“怎么穿这一身衣服?”
“敝姓张。”小张举起脚,指着湿漉漉的袜套说,“我跟朱道台在江心里的船上,我是游水过来的,湿衣服不能不换,万不得已,剥了阵亡弟兄的一套号衣。”
“原来是这样!你请里头烤火,我想法子替你去通报。”那军官说道,“此刻乱得不成样子,蒋大人在哪里,实在不知道。
去打听怕要好些功夫。”
“这倒麻烦了。”小张略一沉吟,“总爷,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我住——”他说了住址,又加一句:“如果你不信,派个弟兄跟我去看。”
“不必,不必!你尽管回家看了再来,不过,一路上你自己要当心。”
小张轻易过了一关。然而这不过是步步荆棘的开始,一路上人喊马嘶,有的往来驰逐,有的敲门拍户、有的横刀断路,也有的茫然四顾,是累极了急于想找一处地方休息的样子。小张也是既惊且累,又渴又饥,加以脑中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景像,以致无法冷静的思考,半昏瞀地不辨南北东西,只往比较好走的地方直冲。
一走到梅花碑,快近巡抚衙门了,小张突然警觉,走错了路。由东往西,本该折而往北,穿过全城中心的官巷口,经过南宋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方能到家,如今走到梅花碑,是背道向南了。
于是小张立即转身,走不多远,看见一块招牌,三个字:“范铁笔”,便又改了主意。这个范铁笔,小张叫他“老范”,他可以说是辛酉失陷以来,杭州城内唯一未遭劫的一家。因为长毛一进城,要刻许多印信,抓了老范去当差,他刻的印又快又好,大为长毛所赏识。要给他官做他不要,自言只求一饱,长毛便拨了十份口粮给他,按月支领,全家不饥。小张心想,老范消息灵通,大可先跟他打听一番。
心里转着念头,手已拍到门上,拍了好半天,才见排门上的一扇小门拉开,门内正是老范。“小张,是你!”老范问道:“几个月不见,你‘吃粮’了?”
“不是,不是!”小张说道,“你快开门,让我进去再说。”
排门开了一缝,小张挤身而入,老范领着他到后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脚:“你是特为来看我?有啥话说?”
“不是,我是路过。老范,我问你,你晓得我家里怎么样?”
“我不晓得。想来总平安吧!”老范答说,“我还是半个月前,遇见过你家老太爷,他气色不大好,不过精神倒还健旺。”
“我正是打听我们‘老的’。听说不久以前,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们‘老的’在内,有这话没有?”
“抓人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爷不在其内。”
一听这话,小张有着从未有过的快慰,但消息还不够确实,便再追问一切:“不是说有个‘张秀才’吗?”
“杭州城里,姓张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爷一个。”老范摇着头说,“那个张秀才,一定是张昆甫,决不是你家老太爷。”
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张人逢喜事精神爽,随即又问:“你晓不晓得,蒋藩台有没有进城?在哪里打公馆?”
“不晓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说,“如果蒋藩台进了城,打公馆不是打在小营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这话初听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说的小营巷,是指“听王”陈炳文的公馆,三元坊是指“比王”钱贵仁的公馆。蒋益沣领兵进城,占领这两处“王府”,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陈炳文的“听王府”,占地极广,规模极大,蕴藏也极富,蒋益沣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然则何以老范反认为蒋益沣的公馆,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陈炳文逃走了——半夜里出武林门,一定是往湖州这一路逃,搜括来的金银珠宝,当然一起带走。”老范回答他的疑问说:“钱贵仁呢?老早就跟陈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献城归顺,你所说的,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钱贵仁有联络的。
今天一大早,官军破城,钱贵仁带了他的部下投降,蒋藩台如果已经进城,他当然要巴结差使,请蒋藩台住在他府里。”
“言之有理。”小张很高兴地说,“三元坊离此不远,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哪个?蒋藩台?你在他那里当差?”
“不是在他那里当差,我帮过他的忙。”小张得意洋洋地,“现在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老范听到这里,双眼一张,定睛注视,仿佛惊愕不住,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张,我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艳称的“连中三元”。杭州出过一个“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玺,顺治九年乡、会、殿三试,都是第一,授职福建提督,后来调任天津总兵,六十岁告老还乡,正当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寿终。
不过,“三元坊”却与王玉玺无关;“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钱。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辂,他是浙江淳安人,连中三元以后,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扬。挑定的地点,是商辂乡试所住之处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简称三元坊。
老范陪着小张,从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发现香烟弥漫,走近了才发现大街两旁,夹道持香跪在那里的长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么回事?”小张诧异地站住脚。
“自然是迎接大官儿。”老范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蒋藩台?
我们等一等看。”
于是,两人躲在人家屋帘下看热闹。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得人声喧阗,马蹄杂沓,跪在地上的长毛,脸上都显得很紧张。小张踮起脚望了一下,欣然色喜,“来了,来了!”他说,“不错,是蒋藩台。”
蒋益沣穿着御赐的黄马褂,在一队带刀掮枪的正兵簇拥之下,缓缓行来,显得极其从容,与跪地乞降的长毛,命运未卜,面现死色,恰是一个显明的对比。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显得更加刺眼,小张认得他就是钱贵仁,此时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脸色亦特别难看,灰不灰,青不青,泛着一双死鱼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语:“比死人多一口气。”
小张是从心底卑视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义归顺,自是好事,不然,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这样跪地乞饶,胆小怕死,当初又何必去做什么长毛!
这样想着,便连正眼都不肯去看钱贵仁,视线只缭绕着蒋益沣左右。他亦是个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神态有天渊之别,左顾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张一样,不拿正眼去看钱贵仁,却看到了小张,微微一楞,随即用马鞭子作势招呼身旁卫士,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只见他左手往小张这面指了一下。
这一下连老范都察觉了,“小张,来了!”他沉静而满意地说,“你没有吹牛,你认得蒋藩台。”
“蒋藩台认得我!”
“这话也不错。”老范低声说道,“是来跟你搭话了,你可别甩掉我。”
小张当然理会得他的用意,是因为他曾为长毛干过紧要勾当,托求庇护。便点点头说:“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说着话,蒋益沣所派的那名卫士,已经走过来了,看热闹的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都往后退,而唯有小张反往前挤。这一来省了那卫士许多事,看着小张很客气地问道:“贵姓张?”
“是的。你们大人交代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我们大人交代,请张老爷把公馆的地点吩咐我,我们大人回头要请张老爷见面,有要紧事要谈。”
“我也正要见你们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紧事谈,我就跟了你去。等一会也不要紧!”
那卫士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张老爷请跟我来。”
“好!”小张问道:“贵姓?”
“不敢!高攀张老爷的贵姓。我是记名千总。”
“原来也姓张,好极!我们一家人,我就实说了。”小张指着老范说:“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们大人一定也想见他。”
“是!是!那就一起请过来吧!”
就这一番折卫之间,形势一变,钱贵仁的“比王府”,已经为官军所接收,一小队人,在大门周围散开,圈出来有五六丈方圆的地面,列为禁区,不但闲人不准接近,连比王钱贵仁亦被撵到照墙下,一面瑟瑟发抖,一面静候发落。
万目睽睽注视之下,小张高视阔步,老范步履蹒跚,而都是“衣”不惊人,看来越显得此两人诡秘玄妙,来历不凡。
等张千总领进大门,情形就不同了,门外刀出鞘、枪上膛,颇有刁斗森严的气象,门内却是乱糟糟一片,因为这“比王府”内的门径不熟,不敢乱走,但其势又非走到各处去搜索不可。一则要防埋伏,负有保护“蒋大人”的责任,再则辛苦血战,所为何来?还不就是为了破城以后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就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该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讼纷纭。张千总也跟他们一样,双眼漆黑,毫无所知,自然要先停下来打听一下。
“怎么样?”他拉住一个人问。
“什么怎么样?”那人反问,“你是问什么?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虚实,糊里糊涂送了命。其实,世界上那有坐享现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张千总说,“老张,咱们俩做一路。走!”
“慢慢!到哪里去?”’“胆大做王!走吧,直闯上房,钱贵仁有八个小老婆,咱们先痛快一下子再说。”
“不行!”张千总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问怎么样的意思是,这里前前后后是不是都拿在手里了?蒋大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蒋大人在哪里。”那人顿一顿足,下了决心,“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张千总苦笑了一下,扭头就走;“张老爷,请你在这里站会儿。”他说,“我先去找到了我们大人再说。”
说完,张千总匆匆往里直奔了进去。小张和老范便站在大厅檐下看热闹,眼中所见是一群一群的兵,提着刀、掮着枪,嘻笑而入,耳中所闻,是一阵一阵,大呼小叫,妇女惊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骂的刺耳之声。
“乱世!”老范皱着眉说,“宁作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小张不语,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时候,不断听到有人,某地克复,官军如何乱搞一气,只当是说的人有意耸人听闻,言过其实。如今亲眼目睹,官军的纪律如此之坏,心中不禁自问;难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这样的一天?
转到这个念头,顿觉热血沸腾,跺一跺脚说,“老范,我们走!不要等他了。”
“你说,不要等张千总了?怎么,不见蒋大人了?”
“为什么不见?马上要见!这样子不行,我得跟他说。”
“说啥?”老范神色郑重,“小张,你不要乱来!”
小张当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军纪律不佳,也不仅眼前所见的这些,但到底年轻,血气方刚,想强自克制,就是不容易办到,只觉胸膈之间,有一股锐成之气,往来冲荡,不泄不快。急于要见蒋益沣的面,一吐愤慨。
在这个欲望驱使之下,他对老范便只有无言的疚歉,移动脚步,直往二厅走去,转过屏门,就为守卫的士兵拦住。恰好张千总出现,才能顺利见着蒋益沣。
当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张进屋。蒋益沣倒很亲热,打着沣重的湖南腔问道:“到底也有这一天!你高兴不高兴?”
“我是杭州人,当然高兴,不过也有高兴不起来的地方。”
小张紧接着说:“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军来了,蒋大人,你请听。”
蒋益沣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齐侧耳静听,只有妇女啼哭的声音。
“你是说这些贼婆娘在哭?”
一听“贼婆娘”三个字,小张觉得不能不辩,“大人,哪家妇女,不重名节?她们是给长毛掳来的!”他提高了声音说,“决不是甘心从贼!”
蒋益沣一楞。他带兵打仗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像小张这种老百姓,敢跟他当面顶撞,倒觉得有些下不了台。但怒气正往上冲,却忽然自己泄了气,因为他很喜欢小张,自觉这样子翻脸,没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说道,“你们去看看,不准大家胡闹。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掳来的?放她们回去。”
他身边有个马弁,生得獐头鼠目,一脸的奸刁,口中答应,眼却斜睨着小张,“回大人的话,”他说,“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无家可归。倒不如就让这位领了去,比较可以放心。”
“这话不错。”蒋益沣对小张说,“这桩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里的人,一定感激你。”
小张明知那马弁是有意作难,但却不能也不愿推辞,好在有个老范做帮手,还难不倒人。
他的心思极快,一转念之间,便有了处置的办法,随即跪了下来说:“大人做这件阴功积德的事,公侯万代。”他磕着头说:“不过,要请大人始终成全,好事做到底。”
“请起来,请起来。”蒋益沣一把拖住他,“怎么样的‘做到底’?你说来看!”
“第一、拨一处地方让她们住,还要派兵保护、出告示禁止骚扰;第二、请大人暂拨几天的口粮——”
“这个免谈!”蒋益沣摇着手打断他的话,“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粮没有。弟兄们的军粮都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那里还有口粮好拨给你?”
“那!”小张毅然作了一个决定,“我有办法替大人弄几百石米来。不过,我有三个要求。”
“啊!”蒋益沣的双眼睁得好大,“你有办法弄几百石米来?
本事好大!说,说,什么要求?”
“第一、拨几条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运粮。”
“那不是要求。”蒋益沣问道:“米在哪里?”
“这请大人先不必问。总归包在我身上,有几个时辰,就可以拿米运到。”说到这里,小张突然警觉,如果是派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随同自己去办事,可能处处制肘,诸多不便,倒不如自己“荐贤”为妙,因而向张千总一指,“就请大人派这位总爷跟我一起去运米好了。”
“行!你说第二个要求。”
“这几百石米运来,一半作军粮,一半要放赈,煮粥施舍给老百姓。”小张又说,“大人现在是一城之主,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能只顾弟兄,不顾老百姓。”
“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督抚的职司,蒋益沣觉得小张这两句话是个好口采,顿时笑容满面地连连点头:“依你,依你!”
“第三个其实也不是要求。”小张从容说道:“有位朱观察,要见制台大人,有极紧要的公事回禀。请大人派个妥当的人领了他去。”
“那个朱观察?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个人?”
“是!”
“好啊!我们大帅正要找他!”
听得这话,小张倒有些嘀咕,因为他那一声“好啊”,大有“好啊!这下你可让我逮住了”的意味,心里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么案子犯在左宗棠手里,正要传他归案?
“你快说,他人在那里?快说,快说!”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气。小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颜辨色,心想,不知谁在左宗棠那里告朱大器状,当即开口向蒋益沣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就是朱观察运来的米。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沣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
蒋益沣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了,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朱大器这一万石米,岂止是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蒋益沣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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