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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定天下

        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候,天下服矣。

        春天的美丽是因为有新绿,崭新的生命在新绿中产生。这生命将如何成长,一切还有赖于他自身的吐故纳新。朱元璋已经得到了天下,当了皇帝。然而,这一切还仅仅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他面临的问题,还很多很多。一个是他刚刚建立的帝国,经历了十多年的战乱,犹如原野经历了霜雪的摧残一般,一片凋敝。再就是他领导的统治集团,由于少了外来的强敌,为了争权夺利,内部的矛盾已经初露端倪。剩下的,就是元朝的残余势力。

        面对这么几个要解决的大事,朱元璋决定首先扫清北方的元朝的残余势力。在这朱元璋看来,这并不是很难却又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国家一统,当属最大。其它之事,权且暂时放下。这一回,朕一定要亲自出马,一鼓作气,领导朕强大的军队,来夺取这最后的胜利。这或许,就是朕的最后一战。强大的敌人都已经消灭,从今往后,恐怕再也不会有大的战争。朱元璋这么想着,召来他的元帅将军,谋士大臣,大家齐聚在大殿里,来讨论这清扫元帝国残余的战争。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充满了生气的初春。鸟雀欢唱,青山缀满绿意,潺潺的溪流,鱼游虾戏。大地已经苏醒,万物都在展示自己生命的活力。

        对于这次北伐,朱元璋早在昨日就单独地征求了刘伯温的意见,他们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看法。现在,朱元璋又召来徐达与常遇春等几位征战十多年的元帅,要大家一起来讨论,进一步考证他们昨日看法的正确性。这一次,朱元璋请刘伯温先来介绍了情况。

        常遇春认真地听了朱元璋与刘伯温细细商定北伐方略,首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现在元朝的残余,虽然还有二十余万部队,但零星分散,主要是已完全丧失斗志。之所以他们还能够苟延残喘,因为他们的大都还在。如果我们攻占了他的大都,端了他们最后的老巢,他们便只能流亡到沙漠中去了。为此,我们现在可以发精兵十万,分兵追击,剿灭元朝的零星部队,同时发精兵十万,直捣元朝的大都。这样一来,定可将元军全部歼灭。”

        朱元璋与刘伯温听了,都把目光投向徐达。

        “元朝在大都经营了上百年,防御工事一定非常坚固,我们千里远征,孤军深入,恐怕太过危险。”徐达思考着,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应该分两步走,首先如常元帅所言,可以先取了山东、河南、潼关,将这东、西、南三个军事要点都拿下,消灭元朝这些零星分散的部队。然后再去进攻元朝的老巢大都,这样就会保险许多。”

        常遇春听了,感到这么做确实更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朱元璋见了,满意地一笑。他和蔼地望着各位将军,问道:“你们可还有其他看法?”

        见大家都摇了摇头,朱元璋拍板说:“既然如此,北伐的方略,就这么定了。届时,大家一定要向以前那样,勇猛顽强,去冲去杀,去消灭元军。特别要强调的是,这次北伐,要注意‘攻’、‘抚’相济。‘攻’就是攻克元军还霸占着的城市。这已经没有多大的问题。‘抚’就是要安抚攻克城市的百姓。一定要安抚好他们,使他们对我大明王朝心怀感激,成为我大明王朝的好子民。这件事,如同打仗一样,也是非常重要的……”

        关于军风军纪,安抚百姓的事,朱元璋一口气说了很多,说的很具体。后来在大军出发前,朱元璋又强调了一次。面对他的元帅、将军和二十万士兵,朱元璋充满激情地说:“我们这次北伐,不是去攻城略地,而是去彻底摧毁元朝的暴力统治,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我们的口号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因此,在北伐的沿途中,我们一定要严守军纪,善待百姓,对于愿为我们新皇朝臣民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我们也要善待他们,就如对待我们中原的人民一样”。

        朱元璋打了十多年仗,而且取得了空前的大胜利。尽管如此,却没有让他对即将进行的战争有半点大意,反而是更加谨慎地来进行。智慧的学者总是书读得越多越感到自己无知,智慧的军事统领也是仗打得越多越清楚战争的残酷。真正的赢家绝不是赢的比输的多,而是一直都不能输,特别是一些大的战争,一仗输了,就意味着原来所有赢到的都会输光。朱元璋赢得越多,也就越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场似乎是一定会赢的战争。为了打好他认为不会费很大力气的最后一战,朱元璋还是非常精心地准备着。

        公元1368年3月,一切准备就绪,朱元璋下达了北伐的命令。徐达、常遇春领军北进,一路之上,势如破竹。徐达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仅2月时间,就夺得河南开封,接着在塔儿湾大败5万元军,然后分兵前去攻占潼关,夺取华州。

        捷报频频传来,朱元璋满心欢喜。他命令徐达:“乘势北上,直捣元朝首都。然后对自己说:看来,此时我应该速去开封,指挥这场彻底结束元朝统治的大战了。”

        春日的傍晚,太阳还在山前,留恋地望着这满目春色,不忍离去。皇宫里的后花园,洒满了金色的余辉,一切都变得迷离灿烂起来。顺着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朱元璋在慢慢地踱步。走来,又走去,他终于决定了刚考虑的问题。

        “对,这一回,我去了开封之后,就让李善长与刘伯温,来共同执掌朝廷中的大局。李善长以政事为主,刘伯温还要负责做战争的补给后勤保障工作。”朱元璋这么想着,得意地点了点头。“朕这两个能力颇强的能人,却不怎么团结。不过,这样也好啊!如果他俩真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朕又怎么放心把朝庭交给他们。真想不通,这些酸臭的儒生,怎么总是不能走到一块。象朕那些兄弟,那些识字不多的将军,却能够紧紧地拧成一股绳。唉!”朱元璋喜恕参半地叹了口气,开始往回走。快走出花园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笑着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朕还是要跟他俩说说,要团结。”

        第二天,朱元璋在离开南京城的时候,将李善长与刘伯温唤到跟前,笑眯眯地望着他俩人说:“朕知道你们的能力,其他方面,朕就不多说了,只提两个字:团结。朕走以后,你们一定要以国事为主,搞好团结。”

        李善长这一向都在说刘伯温的坏话,听朱元璋这么一说,还特意看了自己一眼,误以为这话仅仅是针对他而言,立刻跪下,说:“微臣一定牢记皇上教诲,与御史中丞相搞好团结。”

        朱元璋听了,点点头,看见刘伯温站在那儿一副沉思的样子,不由拿目光将他罩住。

        其实,在刘伯温的心灵深处,是看不起李善长的。可是他很明白:朱元璋非常喜欢李善长,只是又有些防着李善长,这才让他这个看不起李善长的人来做一个御史中丞,负责监察工作。“这个朱元璋!”刘伯温正在心里叹服朱元璋的人事安排,看到了朱元璋投来询问的目光,只好也双膝下跪说:“微臣一定以国事为重,与左丞相搞好团结。”

        “起来,都起来。”朱元璋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伸出双手招呼他们:“坐下说话。”

        在朱元璋心里,对刘伯温的才能是赏识的。他不仅需要刘伯温为他刚建立的皇朝编订历法、建立军法、整顿朝廷体制、卜地筑新宫、裁定乐礼、科举等一系列事务,还要他在治理国家的问题上提出一些很好的建议。朱元璋如今虽然已做了皇帝,但还是非常的谦虚。按照单个人的发展规律来看,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不足,还能谦虚时,这个人就必然会继续进步、向前,取得比原来更大的成绩。反之,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不足,已经不知道谦虚时,这个人就不会再有所为,一切都在往回走了。朱元璋不愧是个杰出的人,随着他的权力无限增大,管理的事情无限增多,他不但不狂妄自大,反而更加谦虚。面对偌大个国家需要治理,他深深地感到自己许多方面的不足和无知。在朱元璋看来,能对自己的不足和无知进行弥补的:一方面,自己需要努力学习;二方面,就是需要依靠刘伯温这种人的智慧。

        朱元璋以前没什么机会读书,学习很少,自从当了皇帝以后,却一直是手不释卷,一有时间,就用来读书。关于用他人的智慧来弥补自己的不足,朱元璋一直认识得很清楚,也做得很好。在新皇朝建立后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方针政策上,他都能很谦虚地听从刘伯温等人的意思。譬如鼓励开垦荒地,进行民屯。朱元璋下令:凡北方郡县的垦荒者,无论荒芜田地多少,一律免租税三年,还由政府供给耕牛、农具和种子,这些措施大大激发了农民垦荒的积极性。除此之外,还进行军屯和商屯,这些措施,都非常有利于农业的发展。

        不过,作为有为的政治家,朱元璋更有许多来自于自己经历经验的想法和主张。贫苦出生的他,非常地关心普通民众的生活,就在他称帝的第二个月,对外地前来朝拜的地方官说:“天下初定,老百姓财力困乏,像刚会飞的鸟,不可拔它的羽毛;如同新栽的树,不可动摇它的根。现在重要的是休养生息”。不仅如此,他还带头节俭,对于自己居住的皇宫,按“坚固耐用,不必华丽”的原则来修建,他使用的车舆、器具等物,本该用黄金装饰的地方,全部以铜代替。这些节俭的做法,自然与刘伯温之类士大夫的讲究有些差距。

        然而,作为乞讨出身的朱元璋,在感情上与这些士大夫出身的人距离才是很大的。特别是对于象刘伯温这样,似乎有些傲骨的士大夫,朱元璋就更加反感了。不过,朱元璋天生就有一种帝皇的胸襟,就是对再反感的人,只要是还能为我所用,他会以大局为重,加以包容,大胆使用。对于刘伯温,朱元璋便是这么一种心态。

        待李善长与刘伯温坐下后,朱元璋还久久地注视着他俩人,那意思分明是在又一次提醒:

        你们可一定要搞好团结啊!

        日子过得非快,转眼又到初夏,日头一日比一日炙热。只是这夏日的清晨,凉风习习,空气份外新鲜,刘伯温精神爽快。他一大早起来,心中便有许多感言,顾不上用餐,走进书房,奋笔疾书:“郁离子曰:‘民犹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抟而聚之耳。尧、舜之民,犹以漆抟沙,无时而解。故尧崩,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非成驱而令肃之也……’”

        正写到这里,有差人来报:“李丞相求见。”

        刘伯温闻言,有些奇怪,也有些不高兴。人们常爱用“命运”二字来说某人的某种必然事。在朝中注定不好做官,这就是能谋善断的刘伯温的命运。朱元璋临行前,曾嘱咐他们:一定要搞好团结。可是,刘伯温与李善长,确实又难以搞好团结。从大处来说,皇上知道刘伯温有超出自己的地方,心存戒备,而对李善长却很信,这使刘伯温心中不快,更加看不起李善长;从小处来说,李善长跟刘伯温性格相反,天生就相处不好。再加上,刘伯温的能力,远在李善长远之上;李善长的官位,却比刘伯温高。

        更糟糕的是,李善长这个人,身上有着明显的弱点:外表虽然宽仁温和,内心却很狭窄,没有刘伯温的智慧,却有更甚于刘伯温的聪明。一般来说,智慧的人善于做事,而聪慧的人则善于做人。李善长虽然刚愎执拗、气量狭小,好忌恨人,却又因聪明而将这些弱点因人而异地掩盖起来。所以,往往是不相干的旁人和下人能知道他的这些弱点,他的上司,却总是看不明白。因为聪明,他给上司看到的,只能是上司喜欢看到的东西。李善长仅仅是这么个人不算,更要命的,他与朱元璋又是同乡,又都是从淮西那穷圪囊里出来的。

        以往,在残酷的战争中,大家面临强大的敌人,也许可以不分彼此,团结对敌。可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胜利者可以谋求享受的时候,事情就有了变化。为多享受一些朝廷的权势,这些昔日的文臣武将,今日的开国功臣,在没有了共同敌人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有了分裂,开始有人拉帮结派。这样一来,李善长占了地利人和,得天独厚,势力迅速强大起来。作为“外人”的刘伯温,就不再好与这些人相处。刘伯温最难做的是:作为御史中丞,他主要职责是负责监察、处理各种犯罪。朱元璋还让刘伯温做言官的首领,负有对皇帝进言的责任。这么一来,进言要得罪朱元璋,监察、处理各种犯罪又要得罪朱元璋的谪系,淮西圪囊派。这时的朝廷,主要是朱元璋的谪系,淮西圪囊派掌权。这些掌权派是不可能不犯错的,刘伯温得罪了他们,实际上就是得罪了朝廷的掌权派。朱元璋把这样的事情交给刘伯温来处理,确实是件加深了他与淮西派的矛盾。而今朱元璋走后不久,李善长来登门拜访,刘伯温吃惊过后,稍一思考,差不多也明白了他的来意。虽然心中更不高兴,但还是只得起身前去迎接。刘伯温提起笔来,久久不愿放下,嘴里嘀咕着:“这么一大早,李善长来何事?”还没待他放下手中的笔,李善长早一掀廉子,走进书房来。看见刘伯温在写文章,双手一揖道:“打扰了!”说着走上前去,认真看了刘伯温的文章,露出羡慕之情,脱口夸赞:“好文章,妙文章,御史中丞在书传世之作,真不该打扰。”

        李善长虽不很精于文章,但眼力还是很犀利的。刘伯温此刻正在写的,正是他后来流传于世的《郁离子》,这郁是有文采的意思;离是八卦之一,代表火;郁离合起来是文明的意思,指的是若是帝皇能用他的言语,必可建设成一个文明强盛的国家。这部《郁离子》后来果然流传下来,直到今天。这是后话。

        这天早上,刘伯温本来是有一肚子文章要写出来的,李善长来了,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文章是无法再写下去了,只好陪他客客气气地走进大厅坐下,待上茶的侍从离去,刘伯温与李善长四目对望,然后都微微地一笑。此刻,尽管刘伯温已经知道李善长为何而来,还是极温和地问道:“不知丞相此来何事?”

        李善长是以能“忍”能“装”称世的,本来有事要求人,却还故作矜持的样子,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道:“听说中书省都事李彬让你给抓起来啦?”

        刘伯温点点头。

        “准备怎么处理?”李善长问。

        原来,这个李彬是淮西人,李善长的同乡,也是李善长的死党,官任中书省都事,因犯贪纵罪,让刘伯温逮住,关进牢里。李彬的亲信张武,连夜赶到李善长家通报情况,请求李善长能出面救他主子出来。李善长大骂张武一通,这才一大早赶来了刘伯温的“诚意伯府”。

        这回轮到刘伯温缓缓而言了,他沉思了一会开口说:“我受皇上重托,整肃朝纲,皇帝对贪纵之罪,向来深恶痛绝,我此次如果不杀李彬,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

        李善长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个刘伯温,也会用皇上来压人了。进而又想,这次若不能把李彬救下,在淮西老乡面前,还真是丢了大面子,于是又开口道:“能不能这样,你把李彬从轻发落,待皇上回来,倘若问起,一切就说是我主张这么做的。”

        刘伯温听了,心里由不得感到好笑,但嘴上还是说:“这可万万使不得,为了一个李彬,怎么能让丞相来替我承担这么大的干系。”

        李善长听了,抬眼来看刘伯温,正好遇上刘伯温眯细的双眼。

        “你非要杀了李彬?”李善长问。

        “不杀不行。要不再请示一下皇上?”刘伯温说。

        “你权力范围之内的事,用得着去烦劳皇上?”

        “请示一下好,请示一下好。”

        “行,你请示吧,告辞!”李善长终于恼羞成怒地走了。

        今天的春天,分外地明媚,可是到了初夏,却一直都没有下雨。眼看着农田积不起水来,秧苗插不下去。如此的旱情,按照惯例,不宜杀人。正因为如此,刘伯温虽然判了李彬的死刑,本来是决定过段时间再杀李彬。可是,现在经李善长这么一求情,他不能按照惯例了,刘伯温决定要立斩李彬!

        送走李善长,刘伯温陷入了沉思。我已经得罪了朱元璋的谪系、淮西圪囊派。现在,李善长又来插手。如果,他真找出一点纰漏,我岂无葬身之地?罢罢罢!刘伯温只好将所书的“郁离子”整理好,放在一旁,再翻出李彬一案的卷宗,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还好,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真可谓是滴水不漏,纵然是天皇老子来,只要他讲理,就翻不了案。刘伯温大大地松了口气。

        可是,这些个朱元璋的谪系,淮西圪囊派本来就很难惹了,这回得罪了李善长,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捣鬼。看来,这事还得再加一层保险。他李善长再捣鬼,无非是到皇上那里去搬弄是非。熟话说,凡事先入为主,我不妨早他一步将事情禀告皇上得知,到时候皇上心里明白,李善长未必能说得他动心。想到这里,刘伯温赶紧拿起纸笔,给朱元璋写了封信。书罢,自己读了一遍,言简意骇,文辞丰美,刘伯温得意地一笑,将这信连同李彬的犯罪材料,派人速速送往开封,交到朱元璋手上。

        徐达与常遇春往北前去消灭元朝的最后势力,朱元璋坐镇开封府。此时的开封府,便成了摧毁大元帝国最后堡垒的总指挥部。朱元璋踌躇满志地坐在这里,每日里翻阅前方传来的捷报,心情一直都非常好。这一日,正看着北方徐达传来的捷报时,竟有人送来南京刘伯温的一封亲笔信。看着那游龙随意、潇洒自如而又遒劲刚猛的字迹,朱元璋不由暗暗地想道:莫不是,我这位先生又与李善长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这么想着,朱元璋一时懒得去拆开刘伯温的信,却将信丢到一旁,自己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顺了刚才的思路,往下想去。如果,真是李善长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刘伯温,他是不可能给我写信的。除非,这李善长做了什么对不住朕的事情?这,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该是这刘伯温抓到了李善长的什么把柄,来告他的状。可是,李善长这个人,是不轻易让人就能抓到把柄的。他对朕忠心耿耿,为人慎重,既不骄也不贪,更不会仗势欺人,能有什么把柄会落到刘伯温手上?

        朱元璋百思不得其解,坐起身来,又拿起刘伯温的信,拆开看了不由得大怒。作为从极穷极苦人堆里走出的皇帝,朱元璋从小饱受贪官污吏的敲诈勒索,他的父母长兄,都死于酷吏和瘟疫。朱元璋参加了郭子兴的部队之后,在一次与元军作战时,曾发过誓言:有朝一日,我一旦能够当上皇帝,一定要先杀尽天下贪官。这念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藏在心中的豪气与怒气。出身低微的朱元璋,想当皇帝自不待言。他对贪官污吏的憎恨,却是久积于心。皇帝高高在上,又是奉了天命,这是千百年来教给百姓的一份知识。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便成了明言正理。在大元帝国的末期成长起来的朱元璋,对大元帝国的腐败自然是感受得非常深刻,他把一腔的恨水自然都一股脑泼在这些贪官污吏的身上,最是容他们不得,随时有啖肉寝皮的激情。

        如今朱元璋当了皇帝,自然更容不下贪官污吏之徒。你这个李彬,竟是如此贪婪!拿了朝廷的俸禄,不去专心专意做事,反而去违法谋取钱财。岂能留你活命!朱元璋这么想着,大笔一挥,批了“此人当斩”四个字,让人带给刘伯温。

        从大的智谋上来说,李善长根本比不上刘伯温,可在许多具体的事情上,李善长还是料事如神的。从刘伯温那里回来,一肚子恼怒的李善长在书房中坐了许久:照这么看来,刘伯温是要明目张胆地来与我作对了。既如此,他就肯定也会料到我要全力地反攻。象这种事情要得到解决,我现在除了去找皇上,又还能去找谁?

        李善长,在书房里苦苦地思考着:对,刘伯温一定会料到我去找皇上。既然如此,他肯定也会去找皇上。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无论什么事情,他刘伯温总是先人一步。我必须……想到这里,李善长大喊一声:“来人!”

        贴身的亲信李敬贤闻声到来,抬头恭恭敬敬地望着李善长问道:“丞相有何吩咐?”

        “你即刻派人前去,将刘伯温府上的前后门都给我盯紧,若有人出来,一定要紧紧跟踪,发现有去开封方向的,立刻回来报我。”

        李敬贤领命,出去进行安排,不久回来报告李善长说:“果然发现刘伯温府上的刘青,匆匆地往开封而去。”

        李善长听了,敦促他说:“再派得力人手,给我牢牢盯守在南京西口的路上,白天黑夜整日地守候着,如果看见刘青回来,立即给我截住。仔细搜查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拿来给我。”第二天,李敬贤拿来朱元璋给刘伯温的回复。李善长看到“此人当斩”四个字,心里虽然对刘伯温怒不可遏,却也不敢私自扣留,陷入了深深地恼怒之中。

        原来,自从李彬被刘伯温抓起来之后,朝庭上下官员、淮西老乡,大家的眼睛都望着李善长。特别是那些淮西老乡,他们向来将李善长看成是最得力地靠山。前来请李善长去救李彬的人,每天都络绎不绝,还有李彬的家人亲属给他送来了重礼,又一个个哭得象泪人一样。所有这些人救李彬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善长身上。现在,大家都知道李善长去找了刘伯温,去替李彬求过情,如果李彬真被斩了,别的不说,就说求情不给面子这一点,李善长也是恼火透顶了。他捏着朱元璋给刘伯温的回复,整整伤了一夜脑筋,第二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完全可以不让刘伯温杀李彬的办法。

        李善长再次找到刘伯温,亲手把朱元璋的回复交给他。刘伯温看过回复,他们四目相望着。“皇上说李彬当斩,我也没办法。”刘伯温的目光似乎这样说。李善长似乎也读懂了他目光的言语,说道:“看来李彬是逃不脱一死了,那么就在秋后问斩吧。”

        刘伯温听了摇摇头,说:“像李彬这样的贪纵罪,用不着等到秋后,应当斩立决。”

        “是啊,贪纵罪犯,是可以斩立决。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不能斩。”

        “有什么不同?”

        “如今京城久不下雨,干旱很久了,天灾之中,如果杀人……中丞大人是熟知天文的,应该知道这不太适宜吧。”

        刘伯温一听,心想:你这李善长,还真有办法,李彬犯罪当杀,你先拿皇帝来压我,现在皇帝有了批复,你却又用天来压我,想将天不下雨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既然如此,我就都认了,看你奈我如何?于是对李善长说:“杀李彬,天必雨!”

        “果然这样,李彬自当……斩立决。”李善长说。

        第二天,李彬被推到午门,在炎炎的烈日下砍掉了人头。他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瞪着蓝天,似乎不明白他有这么得力的宰相撑腰,竟然也会让人给斩了;他更不明白,这时候,整个南京城的人都知道,杀了他李彬,老天爷马上就要下雨。这后面一事,当然是李善长的功劳。李善长虽不懂天文,毕竟随着朱元璋征战了十多年,对气象还是有些常识性认识的,他相信近几天绝对无雨,他要睹一把,而且,他现在也只能如此,他已经没有丝毫办法,阻止刘伯温斩李彬。

        刘伯温是很懂得天文气象的,而且以前的许多气象预测都非常准确。可智者千虑总有一失,况且是预测千变万化的气象。斩了李彬之后,一天,两天,三天都过去了,南京城还是日头高照,炎热似火,李善长暗暗高兴着,精心准备着。

        刘伯温虽说有些遗憾,却不甚以为然,他这个能够治国,安邦、平天下的谋臣,却不能看到危险已一步步朝他逼来,或许他已感觉到了,还是不以为然。

        战士的生命犹如一股汹涌的洪流,它勇敢地向前、冲击,向着不知有多少暗流、漩涡埋伏的险境进军。前进!因为不承认现实,更不愿意听天由命;前进!因为渴望瑰丽的日光照耀,还喜欢聆听百鸟啁啾,去勇敢地挑战人生,融光明于大地。

        夏日的开封,满到处的炎热,朱元璋与他新觅的新人,坐在开封府清水塘边的虞亭纳凉。周围空旷,除了一些卫兵,其他什么人也没有,阵阵的凉风吹来,不说是心旷神怡,但还是比较爽。这丽人,是昨日开封的一个老财主,给朱元璋带来的。年方二八,出水芙蓉一般清丽鲜嫩,朱元璋“一见钟情”,便留她在身边朝夕伴随。皇帝就是这样,可以占尽天下女人。

        这丽人虽说是小家碧玉,对皇帝却是非常地热爱。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见了朱元璋,感觉他并不是那么老迈,心中去了许多疑虑,多了一些喜欢。丽人姓陆名茹兰,朱元璋知道后,竟也开口吟出这几句诗来:“日出山花红胜火,秋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茹兰听了,对朱元璋更加喜欢。朱元璋阅人无数,这茹兰的心事,自然看得非常清楚。这男人占有女人,如真想让她跟自己过日子,还是非常想占有女人的心。朱元璋为得到茹兰的心万分地高兴,俩人便有些如胶似膝地在开封相互喜欢着,等待徐达与常遇春的好消息。

        不多久,徐达率军攻克了通州。元朝的大都就在眼前,以谨慎智谋著称的徐达,虽然胸有成竹,但他还是充分的重视这个行将被他占领的城市。因为他知道,作为元朝统治近百年的都城,城防肯定是十分坚固的,更何况元朝现在还有二十万的军队和丰足的粮食。徐达知道这些,精心地准备了差不多一个月,这才与常遇春一道,正式对元大都进行攻击。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具有历史意义的进攻,却失去了对象。曾经雄视天下的元朝皇帝见孤城难守,为了保命,早在徐达攻城的前一天便带着后妃太子,弃城逃奔漠北。元朝皇帝明智地放弃了他们长达九十七年的中原统治,汉人失去近百年的政权终于收复,徐达与常遇春尽管虚惊一场,却仍然给中国近百年的外族统治打下了一个句号。

        得到徐达元大都已克的消息,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朱元璋还是非常得高兴。有了鲜嫩的而又爱他的茹兰朝夕相伴,朱元璋突然地年轻了十三岁,除了做那些男女私事时虎虎生威,白日里脸上也多了许多笑意。于是便满脸笑意地带了茹兰,赶往大都。早年的乞讨生活使朱元璋养成了个习惯,很想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在昔日的元大都,明朝的两员开国大将拜见了他们的皇帝朱元璋。俩人虽然这么轻易的占领了元大都,朱元璋还是对徐达与常遇春褒奖有佳,君臣都非常高兴的议论着元朝皇帝弃城逃跑的事。

        朱元璋说:“这个元朝皇帝好像是叫妥欢贴睦尔,他的谥号叫元惠宗,我看都不太妥贴。他对我们这么顺从,见我们来了拔腿就走,这么顺应天意,不如干脆就封他为顺帝。”

        “元顺帝,这个称号,真好!”常遇春微笑着望着徐达。

        徐达听了也连连点头:“真是太妙了,元顺帝,到时我去把皇上的诏书给他。”

        当天下的新主子在议论旧主子时,这位“元顺帝”并没有走远。他继承的全国性政权虽已结束,但他还是希望做一个地方皇帝。他这一次逃到了内蒙古正蓝旗境内,离大都仅几百里远的上都,也就是今天的开平,继续做他的历史上称为北元的皇帝。元顺帝的军队,虽然一路惨败,部队死伤众多,但仍然还有不少战斗力。他最得力的将军扩廓帖木儿,率领十余万军队还占据着山西、甘肃;丞相纳哈出有二十余万军队还在镇守辽东;此外,云南还有十余万军队。这些,似乎都是他可以在上都继续做皇帝的本钱。

        朱元璋心里非常清楚,皇帝是靠军队来维持的。军队之于皇帝,就象氧气之于人,只要把他的军队消灭,这个皇帝自然就做不成了。朱元璋给了元惠宗的元顺帝封号后,对徐达和常遇春说:“我们必须消灭他的一切武装力量。”

        两位元帅都同时点头,认为他们皇帝的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下一步,怎么办?”朱元璋盯着他的两位元帅问。

        “打!”徐达刚说了这一个字,朱元璋笑了,点点头,说:“对!只有打,消灭他们,至少也要把他们赶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赶到沙漠里去。”

        君臣详细地研究攻占上都的战略战术,就在这时,有探子来报:

        元将扩廓帖木儿,已从太原引兵出雁门关,前来进攻北平。刚才还谈笑风生的皇帝和他的两位元帅听了,不免都大吃一惊。

        炎炎的烈日,烧热了地上的黄沙,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热气,让人感到憋闷地不舒服。只是偶尔吹来的一阵凉风,给人瞬间快意的感觉。在元上都往大都南下的道路上,正急急地行走着二十万元朝的军队。领军的统帅扩廓帖木儿骑着一匹赤色的、有如绸缎一般闪亮皮毛的宝驹上,目光冷漠地盯着南方,得意地说道:“朱元璋,你想不到吧!我扩廓帖木儿又杀回来了!”

        原来,元顺帝逃到上都后,闭门思过,总结失败教训,得出两条看法:一是过去的兵力太分散,二是没有充分发挥扩廓帖木儿的指挥才能。为此,他立刻集中军力,并大胆的将所有的军事指挥权交给扩廓帖木儿。大权在握的扩廓帖木儿,为了向元顺帝表示忠心,他拟定了一个大胆的以攻为守的十分冒险的作战方案,决定亲率二十万精锐部队,突然南下,把北平夺回来。这个作战方案虽然太过冒险,但却使窝了一肚子气的元顺帝精神大振,君臣之间,就南下突击一事一拍即合。

        这对朱元璋来说,显然是个意外,他做梦也想不到,元朝军队还胆量来反攻。他沉思着,把目光投向他的两位元帅,等待他们的高见。

        “这样正好,我们以逸待劳,他们最多也就二十万兵力,就是再加二十万,我们也可以趁此一举予以歼灭。”常遇春说。

        朱元璋的目光罩着徐达,那意思分明在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点的办法?”

        “等扩廓帖木儿打到北平来再收拾他,恐怕不太好。”徐达思索着说:“主要是,如果那样的话,他的二十万军队士气会很旺盛。更何况,他们经营了北平这么多年,还是有不少心向着他们的人,这些人一旦听说他们又打回来,必然跟着起哄,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不如干脆乘其不备,直捣太原。扩廓帖木儿只有回军救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士气低弱。我们挑选精兵,途中设伏,定可打垮他的军队,然后乘胜围攻太原,拿下它,占领整个山西。”

        朱元璋听着连连点头,常遇春也认为徐达的打法比自己的好,心里很是敬服。于是他们分兵两路,徐达的部队从南路进军,直取漳德;常遇春的部队从北路进军,直奔山西。两人约定,在太原合击扩廓帖木儿。

        正急行军往北平进发的扩廓帖木儿,听到徐达部队不去救援上都,却奔太原而去,不由大吃一惊,心中原来的那份得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朱元璋、朱元璋,你怎么会想到这一招,难道你真比我高明?不,不!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打败你!”扩廓帖木儿在心里喊着,转头发布命令:“部队停止南下,往西去救援太原。”

        炎炎的烈日下,扩廓帖木儿的二十万军队转头往西,更加迅速地前进。由于扩廓帖木儿回兵神速,徐达的五万先锋部队还刚看见太原,就遇上了扩廓帖木儿的二十万大军。两军相遇,徐达很快清楚,自己的先锋部队仅仅只有扩廓帖木儿大军的四分之一,于是心中大骇。从来临危不惧地徐达,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粒。徐达心里清楚,他所面临的扩廓帖木儿是元帝国最杰出的军事首领,而扩廓帖木儿现在所统领的部队也是元帝国的最精锐,更何况他们现在都满怀了一腔的仇恨和必胜的信心。这些斗志昂扬、久经沙场的元兵,与徐达的士兵一对一,也会取得胜利。

        想到这些,徐达心里着急。这位常胜将军,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倒身帅椅,仰面朝天,在心中叹息。

        在离太原一百里时,扩廓帖木儿的心里非常激动。一场大战即将开始,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决定他扩廓帖木儿命运的战斗,更是一场决定元帝国命运的战争。“我,一定要打赢它!”扩廓帖木儿豪情满怀地在心里喊道,又一次鼓起了自己必胜的信心。

        可是,就在部队前进不远时,竟然遇上了徐达的军队。扩廓帖木儿早已让人探明,这次徐达率领的也是二十万部队。一对一作战,扩廓帖木儿仍然信心十足,只是此战关系实在太大,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命令部队,在太原城外扎下营盘。他迅速又派出许多侦探去把情况探明,还派人与城内联系,想把所有的情况都弄清楚以后再作决定。然而,扩廓帖木儿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的徐达,仅有五万军队。扩廓帖木儿闻报徐达部队已经扎营,担心有诈,更不敢轻举妄动。

        徐达正在营中担心,思前想后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来,忽闻探子来报:“扩廓帖木儿的部队,已经扎下营盘。

        徐达闻报,眼前一亮,原来的那些担心一扫而尽。心里暗自想到:这么看来,扩廓帖木儿根本不知道我仅有五万之众,要不然他早对我们发起攻击。到时候,太原城里又出兵前来夹击,与之呼应。这样一来,不把我的部队全歼,也会给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想到这里,徐达深深地吸了口气。扩廓帖木儿,你放弃了这次难得的转败为胜的最好机会,稍过时日,你就永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接下来的,该是我来收拾你。唉,这也算是天意!扩廓帖木儿!我真为你叫屈啊!

        杰出的军事家徐达,霍地从帅椅上坐起来,让人唤来李文忠。徐达知道:战场上的事情,是千变万化的。现在情况如此,自己不能消极地等待大部队的到来,而是必须抓住眼前这个有利的时机,趁扩廓帖木儿不知道自己的底细,拼命去赢得胜利。至于怎么去做,徐达心里已经有了很好的打算,但还是象以往一样,在将自己的安排付诸实践之前,在听听他人的意见。在他麾下的诸多将军中,此时他看重的就是李文中,因此很想听听他的看法。不一会,李文中兴冲冲地赶来,目光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的大元帅,双手一揖说:“文中前来,请大元帅示教。”

        徐达看到李文中虎虎生气的样子,停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请将军来,只是想商议一下眼前的战事,不知将军对此有何看法?”

        李文中不愧军事奇才,对眼前的状况早已心知肚明,更知道该如何利用敌人对自己暂时的无知,去消灭敌人,如今听到徐达的询问,便开口道:“扩廓帖木儿铁骑转战迅速,二十万大军全部到此。如今敌众我寡,我军的处境非常艰危。所幸的是,扩廓帖木儿并不知道我们现在只有五万军队。”

        “将军何以得知扩廓帖木儿不知我军只有五万军队?”

        “扩廓帖木儿的部队已经安营扎寨,从这里知道的。”李文中知道徐达在考问自己,迎着徐达的目光,坦率地说。

        徐达听了,点点头,说:“接着讲下去!”

        “这对我军来说,就是天大的优势,也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天赐良机。扩廓帖木儿对我军实力不知,误以为我军现有二十多万部队在此。既如此,他们心中必然有些惧怕,我们如果今夜就去偷营,敌人一定苍惶逃命。扩廓帖木儿兵败,太原指日可克。如果我们不迅速行动,时间一久,扩廓帖木儿一定会探明我军实力,到时就比较难以应对。”

        徐达听了,非常高兴连连点头说:“李将军的想法,与我所思非常一致。看来,扩廓帖木儿此次要遗憾终身了。”

        于是,徐达下令:“立即斟选精兵,连夜袭击扩廓帖木儿军营!”

        扩廓帖木儿虽说扎下营盘,心中一点也不踏实。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徐达他们现在只有五万军队。由于是急行军,他而今赶到太原城下的只有二十万军队,确实都非常疲惫,他非常担心拥有二十多万军队的徐达,趁他还没有整休好,向他们发起突然袭击。我当务之急,除了加强戒备,还必需尽快与太原城内取得联系。扩廓帖木儿这么想着,问他身旁的副将:“派去太原的肖勇,怎么还没回来?”

        副将无言以答,扩廓帖木儿见了,虽然恼怒,却也知道这不关他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肖勇会一直迟迟未归?扩廓帖木儿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然后对副将说:“你马上再派一个人去,明天一定要与太原城取得联系。”

        这一天,扩廓帖木儿睡得很迟,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睡不着觉,在床上辗转反侧。二更过后,就在扩廓帖木儿昏昏欲睡时,有卫兵来报:“徐达、常遇春的军队前来偷营。”

        扩廓帖木儿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子,他已经分明地听到了外面的喊杀声。冰冷的汗水,不知怎么就从背心冒出来。他感到胸口有一股冷冷的凉意,不由得闭上眼睛,有一会儿之后,扩廓帖木儿重新睁开已经无神的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也是命,是上天对大元帝国的惩罚。朱元璋,这可恶的和尚竟有这样勇猛的元帅,敢来偷袭我的大营。如今我虽然也有二十万军队,可是他们都疲惫已极,而且又失去了斗志。敌人却是蓄精养锐、气势如虹。这样的战争,我必败无疑。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来,我现在只有尽可能地保存实力。于是,扩廓帖木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战场上的人已经不是人,而成了一个个为活着而拼命的斗士。因为是处在生死的关头,求生的渴望会使得懦夫也变得勇敢起来,但心里必须有生的希望和赢的信心,不然,即使是勇士也会变成懦夫,临阵逃脱。这是一种可悲的境地,扩廓帖木儿的军队正处于这种境地,大家都以为面对的是徐达的二十多万军队,心中已没了能赢的信心。本来就军心动摇,又遇上敌人半夜来偷营,顷刻之间部队乱了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到扩廓帖木儿撤退的命令。一时更加混乱,军士们纷纷丢盔弃甲,争相撤退,一时溃不成军。

        徐达原本作了拼死一战的准备,没想到这么一冲就击退了敌军。真是败军如山倒,胜军如破竹。徐达长剑高举,大声呼喊:“乘胜追击,消灭元军!”

        李文中等将军听了,跟着呼喊,士兵们也都齐声响应。一时间喊声四起。五万军士如滚滚的洪流,向敌人涌去。扩廓帖木儿曾经是那样英勇善战的二十万骑兵,如今却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前逃命。徐达率领五万军士一边高喊,一边拼命砍杀。所到之处,除了投降的元军,被杀死的元军尸体。

        这一战,竟杀死了万余元军,还俘虏了四万多人。对徐达与常遇春来说,这不是第一次;对于扩廓帖木儿,却是平身绝无仅有的一次奇耻大辱。扩廓帖木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之后,就偷偷地溜出帅帐,匆匆地骑上他的风雕龙驹,置他的大军于不顾,一溜烟地往北逃去。他的风雕龙驹太快,当他的部下在徐达如洪流的部队追击下或死或降时,他早已跑出很远,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山西平定,徐达率军进攻陕西。陕西守将李思齐见大势已去,由凤翔逃往临洮,根本不敢正面迎敌。他早已经把退路想好,万一不行,就投降明军。可是,就在这时候,竟传来元朝丞相也速率领元军,再次进攻北平的消息。

        这一回,连向来胆大无比的常遇春也禁不住摇头了。这是为什么,元顺帝竟有这么大的胆量!在这种时候,还敢来进攻北平?!

        一个曾经拥有至高无上权势的人,倘若有朝一日不幸从这权势上跌了下来,心里的那种如火煎熬的感受,是痛之极也苦之极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如何能回到从前,只要有一线希望的事情,他就会拼了命去做,哪怕是失去生命,他也会毫不吝惜。元顺帝这次敢于来进攻北平,就是这样的心理。

        在处于相当的劣势中,在似乎无力抵抗他人的进攻时,元顺帝还敢冒然进攻北平。这,并不是元顺帝胆大,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离开北平这么些天来,元顺帝才知道昔日在北平的生活是多么的快乐,多么值得珍惜。只到这时候,元顺帝才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感受!人有了这般的心思,当然也就不惧一死了!要拼命一搏,成了最寻常的事情。听到扩廓帖木儿失败的消息后,元顺帝并不吃惊。他已经经历了差不多失去一个国家的痛苦,再吃一次败仗,丢掉十万、二十万军队,已经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元顺帝此时丝毫也没有气馁,他只是在考虑,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出奇制胜,扳回眼前的败局。人在最困最危的时候,总是特别的聪明,常常会做出一些平时想不到、做不成的事情。苦思苦想之后,元顺帝果然突发奇想,得到了一个他认为值得一试的良谋好计。他唤来丞相也速率,命令他说:“在这关键时刻,请丞相亲率元军,再次去进攻北平。”

        也速率听了,转动着眼睛,先是有些吃惊,想了想,便也明白了元顺帝的用意。

        “事已至此,如此一行,或可挽回败局。”也速率对元顺帝说:“老臣一定谨遵陛下之命,前去进攻北平。这一次,请陛下放心,老臣一定会拼死而战。如果攻不下北平,老臣也会死在北平城前。只请陛下回到北郡以后,照顾一下老臣的妻室儿女。”

        元顺帝听了,认真地点点头。也速率再无顾及,第二天,便请率元朝这最后的铁骑,往通州前进,不一日,便已马抵通州。

        看到常遇春有些吃惊,徐达微笑着说:“这不过是元顺帝狗急跳墙,拼命一搏。兵战在于冷静,他如今这么一急,已经输了三分,余下的只能是等待失败。”

        常遇春听了,点点头说:“大元帅的这般解释,我非常同意。这元顺帝确实也是强弩之末,再怎么跳也没什么劲,哪抵得住我大明的军队。”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一点也不可以大意。”徐达轻言细语,象是说给常遇春,又象是说给自己听。因为徐达知道,战争就是战争,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万万不可有一点的轻视。他让常遇春带去差不多一半人马,还将猛将李文忠也给了他,让这俩位大明王朝一流的将军一同前往,去救援北平。

        元顺帝想拼命一搏,实在是因为他的生活反差太大,他怀念过去,他要如此般明知不可为还要去为之,而他的属下,特别是那些士兵,无论元顺帝在大都还是在上都,他们的生活似乎都差不多,因此他们没有去拼命的勇气。再狠地军队,一旦失去了勇气,也会变得软弱无力,更何况是丧家之军,心里埋着失败的担心,遇见常遇春的虎狼之师,自然大都是不战而逃了。

        常遇春原本认为北平之战,将有一场凶险的搏击,在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没想到竟然会兵不刃血,就解了北平之围。作为一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常遇春早已憋足的气,这时得不到发泄,他不想就此干休。元顺帝!你不敢与我一战,弃城逃命。我偏由不得你这么不负责任地逃离,我要乘胜追击,哪怕是百里千里,也要找到你,然后打败你,让你领教一下逃跑的滋味。常遇春对自己说,率领他的虎狼之师,一路北上,穷追猛打,一直打到元上都开平。

        开平就在前面时,常遇春心中充满豪气,大声地呼喊:“元顺帝!常遇春来也!我们决一死战,看看最终取得胜利的,是你们元朝,还是我大明王朝的军队!”

        呼罢,常遇春双腿一夹马肚,飞驰向前。谁知道,这一次,元顺帝又象上次在北平时一样,知道常遇春兵来,早半天就急忙弃了开平城,一路往和林逃去。常遇春又这么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开平,将那些来不及跟元顺帝一道逃走的元军,全部歼灭,缴获了许多元顺帝带不走的军需物资。这个时候,在山西作战的徐达,经过一番血战,也迫使元朝大将李思齐投降。消息传到南京,一切皆大欢喜,朱元璋令徐达驻守北平,令常遇春率军南下,回兵南京。

        常遇春率了得胜之师,带着几万俘虏和大量缴获得来的财物,一路浩浩荡荡,从北平往南京进发。行至柳河川时,常遇春突然发病,昏迷过去,部队只好停下来休息。早在北平的时候,常遇春就感到浑身发热,腹部疼痛,由于胜利,心情极好,就一直强忍着。待到朱元璋来旨招他回京,更顾不得已经患病,硬撑着率军南行。柳河川地处荒僻,没有什么良医,部队的军医,又只是刮骨疗伤之人。

        常遇春昏迷一夜,只到天明,终不得有效医治,终只能靠自己撑着。这个年仅四十岁的、大明王朝的开国元勋,一时危在旦夕。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

        夏日的南京,灼灼的日头悬空高挂,千树万树,垂头丧气的样子,钟山的翠柏都显得毫无生气,偌大的皇宫,在骄阳的烧烤下,有一种窒息的气息。朱元璋心中烦闷,不顾这闷热的天气,让人把窗帘拉上。他今日早早地起身,久久地伫立窗前,已经有一个多时辰,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头沉思。他的心,也象这紧闭着窗户的又拉上了窗帘的暗房一样,黑沉沉的,似乎想清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徐达打败了扩廓帖木儿之后,消息传到北平,朱元璋认定这场战事,大局已定。给徐达与常遇春交待了有关事宜,然后带了这征战之中觅得的佳人茹兰,回到南京。作为帝王,要再纳一个妃子,对他来说原本是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但为了给马秀英一个安慰,他还是将茹兰先放在宫外的一外别院里,自己先去将这事说给马秀英听。原想是在马秀英同意之后,让她去把这件事情给办了。谁知道,红颜薄命,茹兰还刚到南京,住进别院的当晚就暴病死去。此时的朱元璋,身旁虽然美女如云,可是除了马秀英与郭丽,确实也没有一个让他深感合心、很感兴趣的女人。而今马秀英与郭丽身边都有了几个孩子,都在渐渐地老去。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一个合心又感兴趣的女孩,竟这般快地死去。朱元璋深感人生短暂,命运无情!因此而伤感不已。

        伤感归伤感,死人已已,活人受罪。朱元璋下令,将茹兰厚葬。一颗因为茹兰而欢快的心,一时空荡荡的。就在这时候,又传来常遇春遇难的消息。

        原来,常遇春撑到第二日清晨,再也撑不下去,突然醒来,大叫一声,遗憾地死去。常遇春一生忠于朱元璋,与徐达一样,为朱元璋的大明天下立下卓越功勋,因此有“一时名将称徐与常”的说法。常遇与徐达,他们一个以谋略持重著称,一个以勇猛果敢闻名,正因为常遇春的配合,他俩相得益彰,才打了许多漂亮的胜仗。然而,常遇春却在这风华正茂时磕然去世。

        朱元璋听了常遇春死去的噩耗,悲痛万分。待常遇春的尸骨运到南京,朱元璋亲自出奠,将常遇春安葬在钟山上。为表彰常遇春的功绩,朱元璋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谥忠武。又封常遇春的儿子常茂为郑国公。

        常遇春的丧事刚刚办好,茹兰的丧事还没有办,朱元璋沉侵在悲伤里,一颗孤独的心,痛痛的、空空的使人非常难受。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朱元璋的一颗心还在伤痛之中,有人来报:潭王朱梓要谋反的消息,朱元璋震怒了!只见他睁大着双眼望着苍天,许久也回不过神来。朱梓!谋反!朱元璋从牙缝中嘣出这四个字,已是费了天大的力气,要不是一旁的侍从扶着,早已倒在地上。

        朱元璋共有26个儿子,潭王朱梓,是他的第八个儿子。平日里,这些皇子们也常常会犯些错,可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竟有谋反的人。朱元璋虽然做了皇帝,有着在军事战略、使用人才等方面超出当时各路义军领袖的特殊能力。但从总体上说,他是一个受教育不多,心胸外宽内窄,而又特别自私的枭雄。尽管天下是依靠他的谋臣和一帮兄弟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可是一旦天下到手,他便将天下看作只是他一个人的。在这时候,他不但不愿意与他的谋臣武将共享天下,还处心积虑地思考着如何能使自己永久地独享这天下。如同所有可笑而又自私透顶的皇帝一样,朱元璋将儿子看成自己生命的唯一延续,并由此将天下只让他的儿子们来享有。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他的二十六个儿子,除了一个已经封为皇帝接班人的太子朱标,还有一个生下来三个月就夭折的朱楠,其余的二十四个,都先后封了王。可是,对于那么多跟着他一道打天下的文臣武将,朱元璋仅仅只给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汤和、邓愈、沐英这六个人封王,并且全部是在他们死后才得到加封的。由此可见,朱元璋对自己的儿子是多么地偏心偏宠。然而,就是这样,朱元璋的儿子中还有人要来造反,他恨得心中滴血了!

        朱元璋决定大开杀戒,杀一儆百以泄心头之恨!

        灼热的夏日,真叫人烦心!大地原有的一切生气似乎都枯萎了,一切都变得毫无生气,死气沉沉。朱元璋生了一天的气,还在生气,马秀英小心翼翼地来劝他,被他吼了一声赶出去。金碧辉煌的皇宫,此时在朱元璋的眼里,如同象黑漆漆的棺木一样,到处充满了冷漠、萧寂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息。

        马秀英走了不久,太子朱标来了。他是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当中最喜欢的。在平日,朱元璋见了朱标,总是笑脸相迎,今天朱元璋不但不开笑脸,反而把脸拉得老长老长的。朱标见了,同他母亲马秀英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到父皇跟前招呼说:“父皇!”

        朱元璋第一次对自己这个最爱的儿子冷冷地点了点头,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何事?”

        “儿臣听说父皇要杀朱梓……”爱子朱标的话还没有说完,被朱元璋打断。

        “你这个孽子,胡说什么朕要杀朱梓?!你!!”

        朱标生性温柔,尤其在父亲面前,从来是温文尔雅的,他从来没有见父皇发这么大的皮气,一时不由得愣在那里。朱元璋见了,仍未解恨,怒火冲天的将面前案头上的公文用力一拂,也不去管它们纷纷落地,手指朱标说:“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皇!!”

        朱标吓得跪在地上,连声地说:“请父皇恕罪,孩儿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

        “孩儿不是说父皇要……而是请求父皇饶了朱梓这一回!”

        朱元璋听了,过了许久,这才稍稍地消了一点气,看着朱标已是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不免有又些痛心,大喝一声说:“快起来!”

        朱标听了,这才费力地爬起来,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朱元璋见了,又多一份心痛,却是瞪大了眼问他:“为什么,我要饶朱梓这一回?”

        “他是我的亲弟弟,是父皇你的亲生儿子。”朱标流着眼泪为他的八弟求情,说:“杀了他,父皇你也会痛心的。”

        “那么,你认为这事该怎么处理?”朱元璋恼怒地反问儿子。

        “施之以仁爱。”朱标期盼地望着父亲说。

        “你知道他犯得什么罪吗?”朱元璋又问。

        “谋反。”太子很坦率地回答。

        朱元璋的天下是凭武力打出来的,十多年的腥风血雨,严酷的战争训练得他明白:权力是靠武力和权威维持的,他之所以早早地立下太子,一来是出于对朱标的偏爱,更主要的还是要树立起一个权威,断绝其他王子争位的念头。可是,他的儿子中,还是有人想来争夺王位。朱元璋深知以前王朝许多王位之争的惨事,绝不能容忍这种惨烈的事情在自己的皇朝中发生,他必需杀一儆百。没想到,这个仁慈的太子受不了,他不忍心他的亲弟弟惨死在父亲的手上,要来为他的弟弟求情。这事我不跟他讲清楚,看样子还真不行。朱元璋想到这里,圆睁着眼问道:“谋反!你知道他是谋反,你对谋反的人,你还要施之以仁爱?”

        朱标此时虽然有些害怕,但想到亲弟弟就要被处死,他徒增了不少勇气,于是底着头说:“父皇不是一直教我要仁爱吗?古代圣人也说,一个君主,如能重礼教而轻刑法,天下就可以治理得很好,百姓才能够安居乐业。”

        朱元璋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大胆来反驳他,可儿子的反驳又是他常常告诫儿子的话,他当然一时无话可说,只在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宋濂,怎么把我的儿子教成这样!”

        其实,朱元璋就是喜欢与仁厚的人打交道,所以,他才把朱标等王子交给以厚道著称的大儒家宋濂教育。然而,喜欢与仁厚的人打交道是一回事,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仁厚又是另一回事。朱元璋曾夸宋濂为“开国文臣之首”,对他赞颂有佳。那时,朱元璋因为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希望他儿子能如宋濂那样博学,那样厚道。有一次他带朱标一道郊游,看到路旁有一丛荆棘,朱元璋停下来摘下一条荆棘对朱标说:“古人曾以此为刑具,考打犯罪之人,你猜是为什么?”

        朱标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手中轻轻摆动的荆条,摇摇头。朱元璋便用荆条抽了一下朱标,听到儿子“唉哟”的呼叫,朱元璋哈哈大笑了。

        “痛不痛?”他问儿子。

        “痛。”儿子如实回答。

        “可是,如果用这个打你呢?”朱元生意指着身边的一根铁棍又问儿子。

        “可能会更痛。”朱标还是老实地回答,因为他确实还没有被这样的铁棍打过。

        “你说对了。”朱元璋夸奖儿子;“这铁棍打起来会更痛,不过不仅仅是更痛,还会伤了你的骨头,让人致残或致死。”

        朱标点着头,眼睛睁得更大。

        “你说,古人为什么用荆条作刑具,而不用铁棍?”

        朱标又只能摇头了。

        “我告诉你,这正是古人仁厚的地方。用荆条惩罚罪犯,既让他痛,又不伤他筋骨,不会打残打死罪犯。朱标,古人的仁厚,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

        朱标终于懂了父亲的一番苦心,认真地点着头。朱标天性仁慈,很象他的母亲马秀英,加之从小在宋濂的教育下,为人更是厚道友善。可是,当朱元璋从自己的经验来看治理天下时,又感到朱标过于懦弱,似乎难以做好皇帝要做的一些事情。因为喜欢与厚道人相交的朱元璋自己并不是个仁厚之人,所以在平常的生活中,又要不断地与朱标发生冲突。

        当了皇帝后的朱元璋,已经逐渐习惯了别人在他面前唯唯喏喏,朱标的顶撞,使他又气又恼,却也没什么办法,眼瞪着儿子,在心里骂完宋廉对朱标一挥手说:“你可以退下了。朕要告诉你,朱梓定斩不赦,从现在起,有谁再敢劝朕,斩!”

        从这以后,朱元璋便很少跟朱标提仁义礼教,只是常给他讲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王者独步天下的手段。这是后话。

        第二天,朱元璋下朝特别早,他一会儿想到处死的晋王,一会儿想到懦弱的太子,再也安不下心来,走出大殿,经自住大本堂走去。他要去看看太子朱标,对于这个今后要接自己班的儿子,他非常担心。

        大本堂是宋濂一手办起来的,朱元璋的皇子皇孙们都在这里读书。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虽然越来越反感儒生,但却希望他的儿子们都能够多读一些儒家的书籍,多明白一些儒家的道理,因此,一直将大本堂交给以宋濂为首的大儒们在主持大局,每日里为他的太子们讲课。

        作为给太子们传道授业的地方,朱元璋对于大本堂还是颇有感情的,对于大本堂的主持人宋濂,还是颇有敬意的。以往,每次到大本堂来,朱元璋总是要先见见宋濂,向他询问一下皇子皇孙们的学习情况。这一回,朱元璋因太子朱标的事迁怒了宋濂,当他走进大本堂后,再不去见宋濂,而是直接找到朱标。那一天,因为朱标为他的八弟朱梓的事来劝朱元璋,被朱元璋声色具厉地赶了出去。事后,朱元璋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悔。朱标能为他弟弟求情,说明他宅心仁厚,虽说他不能理解自己严厉处置叛逆的良苦用心,但还是不应该对他这么粗暴。自己既然立了他为太子,要让他继承大明王朝的大统,就应该更耐心地对他进行教诲。何况朱标这个孩子,人品还是非常好的,而且又是完全可以教育的。这么想着,朱元璋决定到大本堂来,看看朱标,与他好好谈谈心。

        作为最听话的好“学生”朱标,此时正襟跪坐,双手捧着孔夫子的“中庸”,愁眉苦脸地似乎在想其他事情。朱元璋见了,自然是很不高兴,可又一想儿子肯定在为昨日之事烦恼伤心,他还只有这么点年纪,心中有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人开导,一天两天是会想不开的。这么看来,朕是来对了。朱元璋这么想着,便把一肚子的不高兴都忍了下来,很平和地望着朱标。朱标正在心不在焉地读书,突然看到父皇来到眼前,大吃一惊,手上的书差点掉在地上。

        朱标确实在想着晋王被杀的事,他为父皇的做法感到痛心,他有些慌乱地请父皇坐下。朱元璋接过朱标的书看着。这时的朱标虽然还刚满十五岁,可朱元璋已明白,在书本的“功夫”上,自己远远不及儿子,因此也就不愿与儿子作书本知识的探讨。简单询问几句,朱元璋提起他的茹兰妃子,伤感地告诉朱标说:“茹兰妃死了,葬礼就在明天,你一定要去一下。”

        朱标点头,说:“儿臣遵命。”

        “明天你去时,一定要穿齐衰之孝。”朱元璋又说。

        此刻,朱标的心已渐渐平静下来,他受宋濂教育这么些年,对“礼”知道得颇多,想了想开口说:“父皇,齐衰之孝是重孝,我是你的太子,给她穿这样重的孝恐怕不太合适。”

        朱元璋没想到朱标竟然会在这事上反对他,一下子气得脖子涨筋,抽出屁股下的坐垫就朝朱标扔去。朱标吓坏了,惊恐地拾起地上的坐垫,递给父皇。朱元璋接过坐垫,望着儿子害怕的样子,气消了许多,斩钉截铁地说:“礼法你要坚持,父命你更不可违,礼法是人订的,你父皇就是订礼法的人,两者有了不同,该遵循什么?你懂了吗?”

        朱标想了想,低声回答:“孩儿懂了。”

        “说,该遵循什么?”

        “父命!”朱标怯怯地说。

        “大声一点。”

        “父命!”朱标尽管尽了力,声音还是不太大。

        朱元璋看一眼可怜兮兮的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当了皇帝以后,自己分明地感到很多人怕他,开始还有些不乐意,久而久之,就慢慢地习惯了,对不怕他的人,反而很是恼怒,可对于自己的儿子,却不希望也怕他。朱元璋决定带儿子到自己那里去,走一走,再聊一聊,培养一下父子感情。他也不唤宋濂来见个面,带了朱标,离开大本堂。

        朱元璋带着朱标在皇宫的后花园走了一遭,感觉有些累了,就让儿子随自己来到书房。他一方面对太子的厚道有些反感,另方面又欣赏太子的这种厚道。茹蓝死了,朱元璋一时还想不起那位妃子更满意,决定把时间再给朱标一点,与他谈谈,谁知话还没开口,李善长就来求见。

        连日来的骄阳高照,许多人都为此烦心,独有李善长,心里喜癫癫的。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耍猴般地锻炼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吩咐下人,往皇宫里去。他今日不去大殿,而是直接到后宫去见朱元璋。

        自从朱元璋去了开封,李善长一直是每天早早地就起来,准时地到朝堂去,认认真真的处理好每天该处理的朝政大小事情。朱元璋从北平回到南京,他即刻去见朱元璋,要向他汇报朝廷的事情。不料朱元璋却朝他挥挥手,说:“朝中大事还劳烦你再主持几日。”

        李善长只好点头称是,他一回去就弄清了是什么原因,朱元璋想处理一下陆茹兰的事情。看来我还得再等几日,李善长对自己说。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了陆茹兰的死讯,接着是常遇春牺牲的消息,然后又是朱梓谋反的事情。弄得朱元璋身心疲惫,无心打理朝政。李善长也就这么等了下来。现如今,常遇春的丧事办妥了,谋反的晋王也杀了,至于茹兰妃子的丧事,李善长认为这对朱元璋算不上什么,影响不了他的心情。于是,感到自己应该去找朱元璋了。

        李善长来到后宫之后,张公公客气地对他点点头,进去通报不久,回来带他去见朱元璋。君臣之礼之后,李善长对一旁的太子夸赞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反映情况,说:“如今天旱太久,南京周围,田土开裂,庄稼干枯,不少地方,恐怕是要颗粒无收了。”

        朱元璋对农民有着很朴实的感情,对农时的好坏也非常关心。李善长的话,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认为李善长一定是有个什么好建议要说出来,看了朱标一眼,示意他也要认真地听一听,谁知李善长的话头一转说:“有一件事,不知皇上是否听说。”

        “是什么事?”

        “就是在杀李彬时,刘伯温说过,杀李彬,天必雨!可是现在,李彬的骨头都让蛆虫吃光了,老天爷却还是没有下雨。”

        李善长之所以一直要找朱元璋,主要还是要向他说李彬的事情。因为李彬被杀,李善长已经怒不可竭。从前他曾那么敬重刘伯温,是真心佩服刘伯温的能力,这能力可以帮助朱元璋取得胜利,他李善长跟随朱元璋这么些年,实在是太希望他能早一点取得天下。可如今,天下已经取得了,自己又比他官大,以前的那点佩服没了,刘伯温倒显得有些多余。李善长不能容忍刘伯温这么不给他面子,从刘伯温拒绝他救李彬的第一天起,李善长发誓要报复刘伯温。从这以后,李善长就一直在找报复刘伯温的机会。不久,他自认为已经抓住了刘伯温的辩子,所以才一直想见到朱元璋。今日他十分得意地来了,一心想借朱元璋之手,将刘伯温干掉,以泄心头之恨。

        却不料,朱元璋听了关于李彬的事,心里非常地烦,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依丞相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李善长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李彬犯贪,应当斩,我也看了皇上的圣批,正是这么定的。可是,当时南京就已经处在大旱中,我曾建议刘御史待大旱过后再行刑,他却一点都听不进去,当了大家的面说了那样的话,如今百姓议论纷纷,说朝庭的话不算数,这大大地影响了朝庭的威信,不加惩罚,不好与百姓交待。”

        “你看这事该怎么惩罚?”朱元璋听李善长讲完,眼瞪着他问道。

        李善长一时语塞,稍一停说:“刘伯温是朝中大臣,一生建功颇多,怎么惩罚,还凭皇上作主,臣下照办就是了。”

        “待我想一想吧。”朱元璋说,示意李善长离去。

        跟了朱元璋十多年,李善长对朱元璋的每个眼神意思都了解得很透,于是连忙告辞。李善长走后,朱元璋问朱标:“你说,这事让你来办,该如何处之?”

        “我认为刘御史这回预言虽说不准,但最好是不要处罚。”

        “为什么?”

        “老天爷想做什么,人是很难清楚的,更何况,如今的天旱,绝不是刘御史造成的。”

        朱元璋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皇儿这样的回答,思路上有问题。作为皇上,如果只是以事论事,或是以常理来处理问题,这皇上是断断做不下去的。”

        朱标听了,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朱元璋,那意思分明在问:要处理问题,怎么不以事论事?又怎么不按常理?

        朱元璋见了,清楚朱标心里的话,微笑着望了他说:“这种事情,你需要动动脑筋,自己先好好想一想,印象才会深刻。实在想不出来,父皇再讲给你听。”

        朱标听了,果然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本来长长的太阳已经缩到窗外去了,朱标还是想不明白父皇的训示。在他看来,处理大臣间的纠纷,就该就是论事,就该按照常理,如不其然,怎么能讲得清,又怎么能让人服气。朱元璋看着朱标一脸困惑的神情,知道给他再多的时间也难得想明白,于是叹息一声说:“皇儿,让父皇来告诉你,但凡遇到臣子们相互状告时,你首先要去分析他们告状的原因,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告状。至于其间的是非曲直,当皇上的根本不用去弄清,因为皇上一但把告状的原因弄清楚了,皇上就能够决定用什么方法来处理了,问题也就已经解决了。”

        朱标听了,更加吃惊。望着不解的儿子,朱元璋笑着开导他说:“你说说,李善长为什么要告刘伯温?”

        “因为……刘伯温预示天气不准,会影响朝庭在百姓们心中的威信。”

        “那么,刘伯温为什么要来预示天气呢?”

        “因为,他要杀李彬。”

        “他要杀李彬,父皇也批准了,杀了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去预示天气?”

        “因为李丞相说天旱太久……”

        “行了,你再想一想,李善长为什么要告刘伯温?”

        “因为李彬……”朱标虽然说出来,心里却没有底,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父皇。

        朱元璋听了大笑起来:“皇儿,这回你说对了。李善长之所以要告刘伯温,就是因为李彬……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你知道李彬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濠州。”

        “对,他是濠州人,我们也是濠州人,李善长也是濠州人。皇儿现在明白了吗?”

        “有些明白了,李丞相是在维护濠州人,让父皇也来帮他维护濠州人。”

        “你说,父皇能成全李善长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皇上要主持公道。”

        “对,说得很好,皇上要主持公道。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朱标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父皇现在说给你听,你一定要记牢这句话,今后,一辈子都要记牢这句话。”

        朱标认真地点点头。

        “皇上要主持公道,更要权衡朝中各方的力量。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不能让某一方力量在朝中座大。现在的濠州人,在朝庭里势力太大了,这就是李善长他们做得好事!皇儿你一定要明白,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当皇帝的要做全天下的主人,就不该再让别人在朝庭里拉帮结派,分裂自己的天下……”

        谈到如何当皇帝,朱元璋虽然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现在还刚做了二年,就好象从来就是个皇帝一样,说起来头头是道,精心点驳自己的儿子。

        朱标感觉到父皇的话,许多与宋濂教的有矛盾,但他却不便开口发问,只是挂记着刘伯温的命运,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罚他,忍不住替刘伯温求情说:“父皇,儿臣认为,刘伯温此事虽有错,但并没有罪,还请父皇不要惩罚他。”

        朱元璋摇了摇头说:“这事不能从有罪还是有错来考虑,皇帝考虑问题,只能从怎样有利于江山社稷的稳固来进行。现在打得了天下,朝中的一些人却在结党营私,刘伯温虽然有许多地方不能让我满意,但他从不跟这些人搞在一起,单凭这一点,我是不会亏待他的。”朱元璋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他的儿子朱标。

        朱元璋记得,在他刚刚得到天下时,曾招刘伯温来征询有关天下治理的事,刘伯温告诫他说:“元朝以宽纵失去天下,因此只有严肃法纪,立纪陈纲,才能救济斯民。”在这一点上,说是刘伯温的告诫,不如说是刘伯温的符合,因为朱元璋虽曾教朱标要善待罪犯,但本人却非常喜欢严刑苛法的。他曾私下里对马秀英说:“朕收平中国,对于元末法纪纵弛导致的各种弊端,非猛不可。”既然在这个问题上君臣的看法如此统一,给他一些惩罚他是可以接受的。更何况,这一边还必须安抚李善长的心。朝中的许多大事现在还需要他打理,我不可以让他有太多的不满意。想到这里,朱元璋迎着儿子满怀希望的目光,说:“作为皇帝,在对待臣子的问题上,要惩罚分明。这一次,刘伯温预示不准,李丞相说的也有道理,不惩罚刘伯温是不行的。”

        在朱元璋回想过去的短暂时刻,朱标一直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的父亲,如今听了这句话,目光中的希望渐渐逝去,代之以一种深深的挽惜,说:“这一回,刘伯温实际上是无辜的。”

        “朕已经跟你说过,皇帝处理臣子之间的矛盾,需从大局从发,不应该只看他们的是是非非,有辜无辜。这话你一定要记住!”朱元璋突然严肃地说。

        “孩儿谨遵父命。”朱标的声音不大,说完垂下了头。

        朱元璋见了,心里知道儿子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接受。朕何尚又不知道刘伯温是无辜,但为了安抚李善长,还是要给他较严的处罚。为了让刘伯温也能安心受罚,我得让人去找来刘伯温,亲自给这个天下第一谋士讲讲,也好让他心服口服。至于朱标,还得慢慢来。朱元璋心里这么想着,对儿子说:“这些事情,你不仅要遵父命,而且要认认真真的去想,要把他想通,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有这样,今后才可以独立地处理许多事情。”

        “孩儿一定按父皇的话去做!”

        朱标这一次回答的很真诚,朱元璋听了,满意地一笑,说:“你去罢!”

        在苦苦的钻营后突然有了权利,便觉得众人是那么的微不足道,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并越来越大胆地享受着这种无上的自鸣得意,把从前别人给他带来的不快全都要找回来。这,就是风光无限的小人得志。

        朱元璋斜依在养心殿,闭了双眼,静静地考虑着。有几件事情急需要他定下来,他想了几天,心里已有了底,但考虑到这些事关系重大,还是想再听听别人的意见。他想起刘伯温,这些事也只能问问他,更何况,刘伯温预示天雨不准需要处罚的事,也正好借此时给他讲一讲。

        李善长抓住这事不放,在那里大做文章,在他的运作下,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在状告刘伯温。公允地说,刘伯温以自己的才智与忠诚帮助他朱元璋打下了大明江山,朱元璋心里是有数的。他盛赞刘伯温:“运筹决胜,助我成功”;夸他“凡所建明,悉有成效”;说他“发纵指示,三军往无不克。”有如此才能,如此功勋的人,一次预示天雨不准,又有什么关系?可是,这刘伯温有时也让朱元璋心烦,这个经常得到朱元璋夸赞的人,未免也太任性了一些,清高了一些,甚至狂妄了一些。对这样的人,不敲一敲他,一定会做出更多让人不高兴的事来。朱元璋想清楚了这些,徒然地睁开又眼,吩咐徐太监去唤刘伯温。

        刘伯温斩了李彬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李善长,这一回你可是在你的那些老乡们面前,丢尽了颜面,但你又能奈我其何?刘伯温这么想着,差点笑出声来。只是没高兴两日,心里又沉重起来。所谓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一次还真有些意外,老天爷竟然与刘伯温想得不太一样。杀了李彬已经三天了,还是没有下雨!

        “大事不妙!这老天爷要替李善长来出这口恶气,看来我得自认倒霉了。”刘伯温这么想着,唤来杨宪,说道:“就这一两日,我可能要回乡下去住一年半载。我走后,御史中丞一职,你虽然暂时还不能得到,但因为斩李彬一事你告病在家,不受半点牵连,接替我主事的,一定是你。”

        杨宪听到这儿,大吃一惊,问道:“中丞做得好好的,为什么你要离去?”

        “你没有看见?”刘伯温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天,说:“是天要帮他,非人力能及。只是,待我走后,你需小心谨慎做事。对有关我的话题,无论是在皇上还是李善长面前,你都需不加评价,保持中立。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们相信你、敢于委你重任。待一年半载后我回朝中时,这中丞一职,定会是你的。”

        杨宪听了,跪下便拜,说:“中丞一职,卑职万万不敢有半点非份之想。”

        “不是非份之想,你一定要替我受这遭罪。李善长一伙的诬告不断,我自己又出了预示不准的丑事,除了暂时避一避,我已想不出有再好的出路。我相信,只要你在朝中站住脚,到时候李善长一定会输给我,你一定要替我争这口气。”

        杨宪听了,这才高兴起来,口中称谢。正在这时,有太监来宣:“皇帝召见!”

        刘伯温来到养心殿,君臣礼毕,朱元璋示意让他坐下,开口道:“这次请先生来,是有几件事要问你。”朱元璋抬头看看刚刚装修一新的大殿顶子,一捋胡须接着说:“如今元大都战事已定,但元顺帝还有十多万人马,常在近处干扰。我想命徐达领军出塞,将北元军队赶得更远些,最好是赶到沙漠里去,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自从徐达与常遇春北伐元末残余势力大告成功后,蒙古大汗脱浑铁木尔被赶往大漠以南。因为在他手里失去了祖先夺来的中华江山,脱浑铁木尔曾在漠南长声痛哭。朱元璋虽然听不到这位昔日皇帝的哭声,但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些昔日统治者不甘心的呐喊。为了防止他们来骚扰,以维护国内的安定,朱元璋早就安排了自己最信任的、也是大明王朝第一的军事统帅徐达,镇守北平。然而,大明王朝与北面的蒙古边界线太长,元帝国北逃的残余部队还有十多万铁骑,他们因为来去非常迅捷,一直象狼群一样,不断骚扰大明王朝的边界城市,令人防不胜防。朱元璋征询刘伯温的,就是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刘伯温虽说智谋过人,但一下子没想到朱元璋会问这个问题,好在他对这个问题也曾考虑很深,想了想回答:“如今北元虽然对我们常有干扰,但都是发生在偏僻处,影响非常有限。更主要的是元朝的军队,虽然大多数被消灭,这剩下不多的,都比较精华,还有很强的战斗力,要驱之、灭之必费大力气,而我大明,新国刚建,最需息战养民,所以,微臣认为,待到民富国强时,再挥军北进,驱灭大元为宜。”

        朱元璋点点头,眯细着眼睛,久久地瞧着刘伯温,有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只是苦了徐达,在元军未到沙漠之前,只能由他镇守北平,总领北方军事。”

        “皇上考虑周全,徐达在北,犹如我大明之‘万里长城’,元军根本无法逾越……”

        朱元璋突然睁大双眼,打断刘伯温的话说:“好,这事暂就这么定了,先不忙北征。另外,我还有件大事,要征询先生的意见。”

        刘伯温听了,不觉感到有些滑稽。这个朱元璋,他要处罚我,还来征求我的什么意见,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这么想着,刘伯温睁大眼睛,一付极认真而又谦虚的样子,准备来接受朱元璋给他的惩罚。

        这一次,刘伯温又错了。他在心里认为朱元璋说的“一件大事”,一定是指得是自己说“杀李彬,三日内必雨”的事。结果,只听得朱元璋望着他极严肃地说:“我讲的这件大事,就是定都的事情。朕的大明王朝,能有这方面知识见解的,唯先生为第一,所以朕想听听先生关于定都的意见。”

        原来,早在1364年,朱元璋击垮了陈友谅在南京登吴王位时,就开始在南京大兴土木,建天地坛,造北钟山新宫,作称帝的准备。由于当时战事未结,各项建筑都力求节简,直到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经又一次讨论后,这才决定南京为京师,以开封为陪都。京师虽然决定下来,朱元璋对南京却不太满意,感到南京太偏东南,与中原又有长江之隔,这样一来,对于有效地控制全国,不太方便。基于这样的原因,关于在何处建都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朱元璋。经过反复思考,现在,朱元璋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只因建都这事关系重大,而刘伯温对此又很内行,因此朱元璋想征求一下他的意思。

        刘伯温听了,坦然地迎着朱元璋的目光,反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样的打算?”

        “我想将濠州建为中都,不知御史中丞有何看法?”朱元璋冲口而说。

        刘伯温听了,稍作考虑,侃侃而谈说:“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濠州山险水急,交通不便。从经济上来讲,濠州周边农业条件很差,在此建都,粮食等生活必须品一定非常缺乏。所以我认为,濠州虽然是出皇帝的好地方,却不是皇帝常住的好京师……”

        朱元璋听着,心里很不以为然。出于积习,朱元璋还是面带微笑,似乎很耐心地听着。刘伯温何等精明,对朱元璋的心思,早已看出来了。除此之外,刘伯温还从朱元璋那不带表情的微笑中看出:关于建都的事,不管他刘伯温怎么劝说,朱元璋还是要建都濠州。如果这事给李善长遇上,一定会顺了朱元璋的意思去说话。可刘伯温就是刘伯温,他还是要坚持说出自己的意见。

        “建都濠州,实在不妥!”他最后说。

        朱元璋听着,心中更加反感,暗自想到:我原只想罚你去筹建中都,看来还需再重罚一些了。朱元璋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他如今太强大了,强大得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独断专行却无需负任何责任。正因为如此,他一直微笑着听刘伯温把话说完,才将话锋一转说:“此事今后再议,你先看看这些东西。”说完,朱元璋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宦官将一叠状子递给刘伯温。刘伯温接了这些状子,急急地翻看着,大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刘伯温饮酒时出言不清,把“圣上”说成“升上”;说刘伯温与歌妓把盏吟诗……

        刘伯温看着,渐渐地,宽大的额头上冒出一排排的汗珠。因为他清楚,这些看似不足为道的小事情,既然成了状子,让皇帝来处理,要大也可以是很大,甚至是大到定你个杀头的罪。在朱元璋刚建立起来的高度集权统治皇朝中,朱元璋已经决定了“猛”的治国方略。以朱元璋外宽实际上内窄的性格,现在已经容不下一丝半滴的反对意见,他甚至大兴文字狱,为一字之嫌,便要被判处他人的死罪,哪里还容得臣子去与歌妓把盏吟诗?还把“圣上”说成“升上”?刘伯温这么想着,越发是汗流不止了。

        朱元璋让人将状子交给刘伯温之后,就一直满脸带笑,斜着眼睛看着他的这位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御史中丞。刘伯温认认真真地看完状子,再不把头抬起来,眼睛盯着状子说:“臣有罪,一切还请皇上发落。”

        看着刘伯温狼狈不堪的样子,朱元璋的心里这才感到有点儿快意,清了清嗓子,说:“状子虽然这么多,有些恐怕也不属实,不过,李善长告你预示有误……”朱元璋突然停住话头,等刘伯温回话。

        “李丞相所言极是,臣愿意受罚。”刘伯温抬起头来说道。

        “你看,该怎么处罚好一些?”朱元璋温和地问道。

        “能不能让臣回老家去?”刘伯温说得很诚恳。

        “避一避,也好。”朱元璋说:“只是不知你走之后,谁来接下你手里的事情。”

        “皇上阅人无数,我想皇上的安排一定会非常正确。”

        “好吧!我考虑考虑再说。”

        “没事,臣告退。”

        朱元璋点点头。

        “爽快啊!”刘伯温走后,朱元璋小孩般的大声喊道。这些儒生啊,学问倒是有一些,可总是酸溜溜的让人难受。又一个个的还要那么犟,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真让人不舒服!不管怎么说,你读书再多,还是做臣,朕读书有限却是你的主人。朱元璋心里这么想着,颇为得意地笑了。

        “来人!立刻传李善长来!”朱元璋大声地喊道。

        不一会,李善长来了。朱元璋招呼他坐下,然后笑容可掬告诉李善长说:“刘伯温走了。”

        “走了?”李善长大吃一惊,不知刘伯温走到哪里去了。

        “他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回老家去的。”

        李善长听了,心中一喜,刘伯温能有这一天,他盼了很久。心里虽然高兴,脸上却并不露出来,反而说:“这么一个能干的人,走了真可惜”

        朱元璋知道李善长的心思,懒得去点明他,叹息一声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也是没有办法,只有随他去罢。”朱元璋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把目光盯着李善长,问道:“你看看,刘伯温走了之后,谁来接他的位置合适?”

        李善长忍住笑,故作姿态地想了想,说:“御史中丞一职,非常重要,依臣之见,必须皇上亲自挑选,这才能够非常适合。”

        “朕现在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要你说说,谁最适合?”朱元璋毫不客气地追问。

        “皇上一定要臣说,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胡惟庸,不知能否胜任御史中丞一职?”

        “胡惟庸?”朱元璋闭上眼睛,他要好好地想一想。他很快想起了与陈友谅决战前胡惟庸写的那份很附合自己胃口的“战略策论”。对,胡惟庸是个对朕忠心耿耿的人,也算是个有能力的人。只是,这个李善长一直在拉帮结派,他提胡惟庸,说明他们的关系不错,更何况,胡惟庸也是定远人。如果一个丞相与一个御史中丞搅到一起,这恐怕不是好事情。这么想清楚了,朱元璋睁开眼来,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人选。”

        “臣一时想不起来。”

        “杨宪如何?”朱元璋问。

        杨宪是山西太原人。朱元璋打下南京后前来投奔到幕府的,他开始掌管文书,因办事干练,朱元璋常派他出去办差,也算得上是朱元璋的亲信,所以朱元璋想派他到刘伯温手下任中书参议政事。李善长没想到朱元璋会提杨宪,心里有些急,嘴上又不好说。

        “我看了你们参刘伯温的材料,上面没有提到杨宪,这说明他并不主张当时就杀了李彬。”朱元璋见李善长不语,又开口说。

        李善长听了,这才赶紧表态,连声说:“是这样,皇上英明,杨宪与杀李彬之事无关,让他代理中书参议政事,比胡惟庸更适合。”

        “这事就这么办,刘伯温走后,你去跟杨宪好好谈谈,暂时不要任命,因为这次还没有免刘伯温的职,让杨宪代行御史政事。”

        李善长连连点头,一个劲称是。朱元璋看了看他,考虑了一会,又问道:“我想在濠州建中都一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不知道你认为如何?”

        “濠州是皇上的故乡,那里人杰地灵,皇上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在濠州建都,应该是很好的事情。”李善长很真诚地说。

        朱元璋认真地看着他,这回倒有些拿不准,李善长说的是不是心里话。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建都濠州,这将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情啊!想到这里,朱元璋说:“那么,你认为在濠州建都好?可以建都濠州?”

        “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家。京都只不过是皇上住的最多的一个家,皇上最喜欢住在哪里,就可以在哪里建都。建都的事,实际上完全应该由皇上来定。皇上如果喜欢常住濠州,就可以把京都建在濠州。”

        听了李善长这一番话,朱元璋大为高兴,说:“那么,建都一事就这么定了。这是一件大事,得有一个非常能干又非常负责的人来做,你看谁最为合适?”

        李善长听了,半晌也不吭声,朱元璋对他点了点头说:“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吧!我看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了。我想,这事只有由你全面来负责,才能做好,我也才能放心。你看怎样?”

        “臣谨遵皇命!”李善长说。

        “既然这样,濠州建都一事,就由你来全权办理。为了你做起来方便,朕让汤和也来协助你,督领部分军队和工匠民夫,加紧把宫殿、城池、街道、寺庙等基础建筑先建造起来……”

        李善长听了,大喜过望,满心欢喜地离去。这濠州建中都的事,经历数万军民五年多的辛苦劳作,到1376年,已粗具规模。然而,当朱元璋应李善长的请求亲来中都“验功劳赏”时,呆了二十多天以后,却突然宣布停止中都的所有建设,向外公开的理由是:“耗资甚巨,民苦不堪。”为此,朱元璋在世时,他的家乡中都一直作陪都,供太子,诸王习武练兵,宗室犯罪人囚禁等用。这是后话。

        待李善长走后,朱元璋又重新闭上双眼,想着刚刚提到的杨宪。“这人应该可以,他不是李善长老乡派的,更不是刘伯温的人,而是我派去的,是我的人。”这么想着,朱元璋禁不住开眉一笑,可惜他做梦也没有想到:

        杨宪是个性情中人,他在刘伯温手下工作了一年后,已深为刘伯温的德智所折服,对刘伯温心悦诚服,言听计从。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杨宪很快遭到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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