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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相思断

        在魏国公府这些天,烟霏将她服侍得极为周到,各种良药亦是不断,这一阵少芸肩头的伤便已好了不少。自从那晚之后,徐鹏举倒是每天都来看望少芸,每回来的时候总带些新鲜的吃食,有些少芸听都不曾听过,徐鹏举却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水果尽是各处快马送来的,说起运输的过程,耗费的人力马力不知凡几,徐鹏举却也只是轻描淡写,仿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这个少年公爵究竟有一副什么样的面目?他灭了陈希简之口,除掉了少芸最为担心的心腹大患,自是让她松了口气。可是他又决意不想牵涉到少芸与八虎之间的恩怨,实是让少芸越来越捉摸不透。现在虽然常来看看,却绝口不提这些事,说的也尽是些闲话。徐鹏举倒是对少芸游历欧罗巴之事大感兴趣,不时问问泰西风物。当听得少芸说着海上种种,以及意大利的事物之时,徐鹏举大为神往,叹息自己若有机会,定然也要去看看。他身为魏国公,虽然只是个闲职,却也不能私离驻地,连进京都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更不要说去意大利了,自然只能听听少芸说些异域之事过过耳瘾。

        这一日烟霏给少芸换了伤处的药膏,待擦去先前的血污,她道:“姐姐,你这伤已经结口了啊。”

        烟霏奉命服侍少芸,这些天混得也熟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少芸的真正身份,但也不再生分。少芸看了看,见肩上伤口已经结痂。这处肩伤是被陈希简以金刚杵所伤,伤口不小,先前少芸一条右臂几乎使不上力来,现在却已经恢复了四五成。她伸了伸右臂道:“是啊,烟霏,谢谢你了。”

        烟霏咋了咋舌道:“姐姐你好生了得!厨户的阿七师傅上个月切菜时不当心把手指切掉了一片,血流得满地都是,到现在还不曾全好,你只用了这几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少芸道:“手指切掉,跟这种伤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先前我给姑娘你换药时,吓煞人了,那个伤口跟个小孩子的嘴一样大咧。”烟霏说着,还拿着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待比画出来又觉未免比得太大了点,又将手指收拢了些,说道:“有这么大!姐姐,你就花了这两天就好了,真是厉害。”

        烟霏虽然只是个小鬟,年纪不大,却明显是个碎嘴子,要她不说话只怕比什么都要难受。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少芸暗自好笑,心中却也一动,问道:“烟霏,你们主人平时都做些什么?”

        烟霏撇了撇嘴道:“主人呀,他就喜欢如意儿那个狐狸精!姐姐,你见过如意儿吗?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会打扮。真不知有什么好,主人巴巴地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了她来。”

        在烟霏眼中,徐鹏举十足就是个花花公子,好的只是酒色,只不过性情随和,对这些小鬟更是没架子,所以烟霏对他也并不十分惧怕。少芸心知从她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但是见烟霏小小年纪,居然会吃那个如意儿的飞醋,倒也有些好笑。她转念想起了当初宫中,争风吃醋还不是家常便饭。她被正德帝册封为惠妃时,后宫里许多原先对她很是客气的宫女马上就掩饰不住满怀的妒意。

        想起这些往事,少芸心头便不知是什么滋味。刚被陛下册封之时,少芸也正值情窦初开,又惊又喜。然而成为妃子之后,她虽有嫔妃的名分,实际却只是陛下的一个侍从。那时正德帝要她做的,也就是去打听消息,刺探隐情,做着个仍然带着几分淘气的皇帝陛下的玩伴而已,只有极偶然的时候才能从陛下的眼中看到一丝对自己的温柔。

        少芸苦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来。虽然也并不是非常久远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已经恍若隔世。正在这时,忽听得徐鹏举在门外道:“烟霏你这小丫头片子,也敢在背后弄嘴了?”

        这话是笑骂着说的,徐鹏举自不曾当真,但烟霏的脸色却一下变了,诚惶诚恐地站到一边道:“主人,烟霏不敢。”

        徐鹏举走了进来,手里却提着一个小竹篮。他将竹篮递给烟霏,说道:“拿去,将这一篮鲜核桃剥了皮取肉,细细砸了,煮一锅浓浓的核桃酪,搁凉了放冰鉴里镇着,晚间端上来吧。”

        徐鹏举自幼生长在公府之中,养尊处优,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鲜核桃做核桃酪实非易事,还要放冰鉴里镇着,没半天时间做不好。烟霏刚才在主人背后搬弄了些是非,自觉失言,现在听徐鹏举不说什么,如蒙大赦,接过那竹篮走了出去。等烟霏下了楼,徐鹏举方道:“娘娘,你的伤如何了?”

        少芸见他神情有异,又故意打发走烟霏,心中便是一动。平时徐鹏举过来,跟自己说的只是些闲话,但今天显然有些异样。她道:“徐公子,出什么事了?”

        “家师刚给我来了封信。”

        徐鹏举的老师杨一清,此时正是第三次任三边总制。衰年领兵,气骨不减少年,时人都以郭子仪比之。少芸道:“杨公说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只说亦不剌败退之后,再不敢来犯,土鲁番也已称臣纳贡,边境日渐平安。”

        这些都不是坏消息,但徐鹏举脸上仍是十分凝重。少芸心知定然还有下文,也不说话,只是听他说着。徐鹏举道:“有件事,想请娘娘明示。”

        少芸见他神色郑重,平时的轻佻一丝都看不到,便道:“公子请说。”

        “张公公尝言,大明今已如病虎,以致内忧外患不断。沉疴当下猛药,方能气象一新,重现万邦来朝的盛世。娘娘以为然否?”

        少芸没想到他问的居然是如此重大之事,不由微微沉吟一下。她是个女子,年纪比徐鹏举也大不了几岁,读书更是不如徐鹏举多,只是几位老师都是当世难得的硕儒,更兼远游西方,见识实非株守南京一隅之地、轻易不得外出的徐鹏举可比。她看向窗外,低低道:“少芸西行之时,跨海数万里,其间经过了三十余国。这三十余国有盛有衰,但今日盛者昔年曾经衰弱到险遭灭国,今日衰者昔年也曾经虎视八方,为一方雄国。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树高千丈,非一岁之功。一国非一人,不是一两剂猛药就能起死回生的,唯有励精图治,开启民智,顺其自然,积数十年之功方能有成。”

        少芸这些话,其实亦是听阳明先生说的。其实当年阳明先生与张永也曾有过一番类似的深谈,他们都希望能让大明富强,只是如何做,两人分歧甚大。当少芸与阳明先生闲谈,说起国力兴衰究竟受何影响时,阳明先生便说了这一番话。此时听徐鹏举问起,她便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见徐鹏举一脸无喜无嗔,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正待问,徐鹏举已抬起头道:“娘娘是听阳明先生说的?”

        少芸见他一口道破,点了点头道:“正是。少芸不过拾人牙慧,但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徐鹏举沉吟了片刻,慢慢道:“鹏举也曾向家师问起过,家师尝言,天命不可违,故不可逆天而为。只是天意云何,谁也无法预知。”

        少芸心中微微一沉,心想杨一清若是有这等说法,便是说他并不以张永之言为非。她道:“那公子之意呢?”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少芸一怔。她读书并不多,不知徐鹏举掉的这句书袋乃是引了韩愈的《师说》,一时也不知他文绉绉地说些什么。其实徐鹏举所言这两句之上,乃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两句。徐鹏举是世袭国公,又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之时,难免有几分傲气。对杨一清这老师自是尊崇无比,但有些话却也不能认同老师。就如这件事,当初实是张永带了魏彬前来南京拜访正在传他枪术的杨一清时,两人闲聊时说起,徐鹏举陪坐在一边听到的。张永认为国事日非,如一个人病入膏肓,不下虎狼药已不能祛除沉疴。杨一清则认为当顺天命,因此也不妨一试,担心的只是这一剂虎狼药会不会太猛了。当时徐鹏举比现在还要小几岁,实是不甚懂,但隐隐觉得张永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大权独揽,岂非要成史上所说的权臣了?这药下去,固然有可能药到病去,也有可能让这病人一命呜呼。他倒觉得一个人若是重病在身,最要紧的乃是固本培元,先将身体养得好些,再下虎狼药不迟。不过在前辈面前他也不敢多嘴,亦不知自己所想对不对。这心思萦回心底,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见少芸乃是阳明先生所遣,因此有意相询。阳明先生乃是当世儒者冠冕,论学问,还在杨一清之上。待听得少芸这一段话,实与自己不谋而合,他心底更是喜不自禁,暗道:“原来阳明先生也与我想的一般!”他见少芸眼中有些诧异之色,微微一笑道:“对了,娘娘,先前你曾要我助你除去谷大用,我未曾答应,实是有难言之隐。”

        其实先前少芸还不曾开口,便被徐鹏举回绝了。看徐鹏举的样子对谷大用也并不如何看得惯,却不知为何要维护他,也正是因此少芸一直对徐鹏举存了一分忌惮。听他说起此事,少芸心中已有些异样,拱手行了个揖礼道:“请公子明示。”

        “阳明先生交给你的那玉牌,当初实有三块。”

        少芸点了点头道:“公子说起过,还有一块乃是‘道’字牌。”

        “拿着那块‘道’字玉牌的,便是当今十二团营提督张永张公公。”

        仿佛背后突然吹过一丝彻骨的寒风,虽然正值酷暑,少芸仍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夫子、杨一清,还有张永,当年竟然会是莫逆之交!这等事实是让少芸怎么都想不到。但回想起来,阳明先生称呼八虎时个个都以诨号称之,偏生对张永却是一直称“张公公”,其实已经暗露端倪了。少芸记得她曾问过阳明先生,为什么对张永总似怀有一分敬意,阳明先生当时也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曾正面回答。回想起来,即使是阳明先生,也在纠结这段曾经的友情吧。故友成为最为凶恶的敌人,这等变化就算立志要成为圣人的阳明先生,亦是难以接受。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阳明先生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向徐鹏举求助,恐怕也是难以保证徐鹏举这个杨一清的高弟在阳明先生和张永这两个世叔之间到底会偏向谁吧。幸运的是,徐鹏举终究还是偏向了自己这一边,因此才会向自己告知这个消息。

        少芸低声道:“原来如此。”

        徐鹏举见少芸若有所思,问道:“娘娘不会怪我吧?”

        少芸摇了摇头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旁人自不能强人所难。”

        徐鹏举的嘴角微微一抽,眼底闪过了一丝宽慰。当他发现少芸身边这块玉牌乃是阳明先生所托之时,心中实是左右为难。少芸乃是张永正在竭力捉拿的钦犯,阳明先生与张永都是他老师杨一清的莫逆之交,张永手下的谷大用又是南京奉御,因此实难抉择。把少芸交出去,自是对不起阳明先生,帮助少芸,却又对不起张公公了。思前想后,仍是无法决断,直到今天接到了老师的来信,这才决心向少芸直言。说出了这个秘密后,少芸并不曾怪他,让他仿佛卸下一副千钧重担,徐鹏举长舒了口气道:“娘娘,家师信中还说到一件事。”

        “什么?”

        “张公公前不久刚去拜访过一次家师。见面之时,张公公还特意说起昔年之事,专门看了家师手中那块玉牌。”

        少芸心中一动,问道:“张公公要看杨先生的玉牌?”

        徐鹏举点了点头道:“也许只是巧合吧。但家师现在正总制三边,张公公风尘仆仆而来,说起这等事,未免有些让人生疑。”

        少芸只觉心头如同被一片阴云遮住,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了上来。她沉声道:“公子,先前的消息有可能走漏吗?”

        徐鹏举皱了皱眉道:“那老太监的口当场便已灭了。后来我也派人去查过,说谷大用在孝陵神宫监外还发现一具尸身,但未曾查明是什么人。那天还有旁人来孝陵吗?”

        少芸道:“那具尸身乃是马永成。”

        听得这名字,徐鹏举的脸颊不由微微一抽。他倒不是怕马永成,马永成虽然权势熏天,却也根本奈何不了他这个魏国公。只是以马永成的身份死在孝陵实是一件难以解释的大事,难怪谷大用会把这消息瞒下来。他道:“娘娘,是你杀了马永成?”

        少芸摇了摇头道:“不是,是陈希简动的手。”

        徐鹏举一怔,马上道:“是了,定是那老太监想独占功劳,所以要灭了马永成的口。”

        少芸见他只一转念便猜出了真相,也有些吃惊,心道:“徐公子虽然多少有点纨绔习气,但心思敏锐,真不愧是杨邃庵先生的及门高弟。”她道:“公子所料不差,正是如此。”

        徐鹏举皱了皱眉道:“谷大用应该并不知道这等内情,也怪不得张公公会如此上心。”

        他接到老师的来信时,并不曾太放在心上。待听得少芸说那晚孝陵死的另一个人竟是马永成,徐鹏举才明白过来其中的真意。少芸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马永成与陈希简联手之敌,但如今马陈二人全都横尸于野,少芸却不知去向,纵是张公公也会有莫测高深之感。

        少芸道:“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张公公究竟怎么知道那玉牌之事?”

        徐鹏举道:“那天那老太监在船上一身血水地拿出玉牌来时,倒也有好几人见到,不过那都是我的心腹家人,而且这些天都未外出过,绝不会出什么纰漏。何况若是从我这儿走漏的消息的话,张公公只怕直接就来公府问罪要人了,不会去向家师旁敲侧击。大概……大概就是寻常的叙旧吧?”

        这封信里,杨一清对此事并不在意,只是见老友说起旧事,不禁有些感慨,所以写信来向弟子说了此事。但徐鹏举看了却是坐立不安。他向来自命是武穆转世,足智多谋,从不失算。此番灭了陈希简之口,其实已经有违他置身事外的打算了,好在自觉做得干干净净,绝不会失风。待看到老师说起张公公居然问起这玉牌之时,他心头便是一沉。老师分赠玉牌,也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了,连老师自己也很少说起此事。张公公不早不晚,就在少芸之事发生后不久去向老师问起,怎么看都似专程而来。他自信不会走漏半点消息,可是听少芸说当时就只有马永成与陈希简两人,这两人又都已死了,那么更不应该有走漏消息之虞。饶是他自命有岳武穆之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究竟是何原因,想来也只可能是张永突然动了故人之思,所以来找杨一清叙叙旧。自己疑神疑鬼,只怕是庸人自扰。

        徐鹏举说这仅是个巧合,少芸也想不出有走漏风声的可能,但她仍然不敢相信会真的只是个巧合。张永之能,她已然比谁都清楚。为了不让人发现岱舆计划的真相,他能够让魏彬夜入皇城,将豹房里废弃已久的西番馆也付诸一炬。以这等缜密心思,真个会没来由地专程远赴边关,只为去与杨一清叙个旧?

        不,不对!纵然再想不通,也绝不可大意,只能当张永已经知道了玉牌的消息,率先怀疑的自然便是杨一清。然而当他确认过杨一清后,下一个目标就会是阳明先生了。

        她越想越是心惊,猛然站了起来。徐鹏举吓了一跳,没等他问什么,少芸已然道:“徐公子,我必须马上离开南京!”

        徐鹏举见她额头已是冷汗涔涔,也是一惊道:“这么急?你的伤……”

        “不碍事,我即刻便要走,能安排出城之事吗?”

        徐鹏举斟酌了一下道:“谷公公现在仍在城中,他正在追查你的下落,现在出城只怕不甚容易。娘娘,你真要如此急法?”

        少芸深深地吸了口气。徐鹏举纵然心思甚为缜密,却终究还是个不识轻重的少年,直到现在还不曾发现此事的蹊跷。但少芸深知张永这个八虎头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可以说,当他确认了杨一清不是他要找的人后,定已马不停蹄地去见阳明先生了。如果被张永抢先的话,阳明先生就算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猜到张永已有了怀疑,只怕阳明先生将会大难临头。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阳明先生,将这玉牌交还到他手上,以解这燃眉之急。她道:“现在出发都只怕来不及了。公子,杨先生这信是几天前写的?”

        杨一清总制三边,正巡视西北,离南京足有几千里。纵然是驿站加急传送,这封信送到这里少说也得半个月了。有这半个月,张永恐怕已经到了阳明先生正在平叛的广西。徐鹏举见她这般急法,却笑道:“纵然张公公对阳明先生起了疑心,定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田州。家师这信,乃是前天写就的。”

        “前天?”

        徐鹏举道:“正是。家师与我乃是以羽书来往。我养了一对海东青,乃是从建州觅来的通灵俊物。家师说以此物传书,胜于凡鸟,必定能用于军中,因此有意带往三边驯养。这鸟虽小,千里之地一日夜即能飞越,因此只花了三天时间我便接到了。”

        “张永见杨先生,是几时之事?”

        徐鹏举道:“这个家师倒不曾说,只说是近期之事。想必,也就是前几天吧。”

        少芸总算松了口气。看来张永见杨一清,应该不过五六天之前的事。仅仅五六天,要从西北赶往广西终是不可能,也许还有机会。她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道:“徐公子,此事已不能再耽搁了,请你马上带我出城,我即刻便赶往田州。”

        南京距田州,足有三千多里,快马加鞭,一路便无耽搁,也要一月有余才能抵达。徐鹏举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不过为瞒过谷公公的耳目,要委屈一下娘娘。”

        不到一个时辰,魏国公府中已集齐了一队人马向西城出发。国公出行,虽然还不至于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声势亦是不小。三十余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城南聚宝门。这聚宝门乃是南京十三门之一,传说国初定鼎南京,江南首富沈万三为讨好洪武帝,捐建南京城。洪武帝见沈万三财雄一世,打听他究竟是如何聚得如此敌国之富,有人说沈万三家藏有聚宝盆,所以金银永世不尽。洪武帝大为忌惮,便暗中派人将南门白天建晚上拆,说是有妖物为祟,须以至宝镇压,便以“三更借,五更还”为由向沈万三借了聚宝盆。哪知洪武帝将聚宝盆埋在了南门外,下令南京城永世不打五更,沈家因此破败,而南京的南门也从此被称为聚宝门。

        这等事自是下里巴人的村言乡谈,不足为信。聚宝门乃是南京正南门,建得坚固无比,有瓮城三道,可藏兵数千。当这队人马到得聚宝门外时,一个门官过来拦住道:“是什么人?”

        领头的正是国公府的总管穆先生。穆先生骑在马上,见那门官过来,斥道:“瞎了眼吗?国公爷今日前往大报恩寺进香,你吃了豹子胆敢拦?”

        一听是魏国公,那门官已然唬得矮了三寸,赔笑道:“是,是,谷公公有令严查出城之人,所以小人不得不然。既是公爷出行,小人即刻禀报谷公公知晓。”

        他说得客气,但这话的意思仍是要先拦住。穆先生正待发作,徐鹏举打马上前道:“谷公公在这里?”

        此时谷大用已然得到消息,赶紧过来了。他一眼便见徐鹏举,忙不迭过来道:“徐公爷!今日要出城去?”

        谷大用乃是南京奉御。奉御一职,品级并不高,但因为南京亦属京师,奉御乃是南京的宦官统领,也有调度戍军之权。见谷大用过来,徐鹏举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是啊。谷公公这几日一直在此盘查,好生辛苦。我今日要去大报恩寺为先母进香,可能行个方便否?”

        谷大用打量了一下徐鹏举身后那些随从,谄笑道:“岂敢岂敢,公爷为先太夫人上香,孝心可感天地,大用怎敢留难?只是张公公有令,人人不可有例外,徐公爷那几辆车……能不能行个方便开了门看看?”

        徐鹏举带了二十余人,大多骑着马,不骑马的则赶着三四辆大车。这些车都很是庞大,每辆车再载个二三十人都不在话下。这等车厢,要藏个人实是太容易了。谷大用也知徐鹏举不好惹,只是陈希简莫名其妙沉尸在护城河里,无疑少芸已在城中。虽然徐鹏举不太可能与她有牵连,但谷大用深知万事都不可大意一理。就算是徐鹏举,他仍然要搜。只是他的官职比徐鹏举小得多,不敢造次,便搬出了张永来。他也知道徐鹏举的老师杨一清与张永乃是莫逆之交,张永当初来南京,也曾在魏国公府小住数日,还让魏彬指点了徐鹏举的武功。不看僧面看佛面,徐鹏举只消心中无鬼,听自己说起了张永,多半会答应,否则更要加倍注意。

        徐鹏举淡淡一笑道:“这个自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能有法外之人。谷公公请便,只是不要把东西弄乱了,其中有一辆车里乃是给先母烧化用的纸马。”

        所谓纸马,其实并不都是马。祭祠之时,烧化用的纸人纸马,纸车纸屋,统称便叫纸马。这些东西都是一把火烧了的,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做得如此精致,寻常人家往往就是在纸上印了些人马器物,纸粗墨劣,反正是付诸一炬,一样叫纸马。魏国公府乃是南京第一家,用的当然是精益求精。谷大用开了门细细看了一遍,见第三辆车里堆了许多纸马,单是长班丫环就有七八个,个个都做得精巧绝伦,连五官都做得凹凸有致。他不算没见识之人,但看了一样有些叹为观止,心道:“这纨绔子弟真个会花钱。”

        谷大用虽然生得痴肥,但心思却意外地细密,而且精通机关之术,心知这些纸马中若是藏个人在内,真个神不知鬼不觉,因此还细细看了看脚底。里面若是藏得有人,别处看不出来,但脚底必定被踩着,因此脚下的纸定然会变形。只是看了一遍,见这辆装纸马的车虽然塞得最足,但分量却是最轻,里面那两班纸人一个个都轻轻巧巧,而纸做的桌椅之类更藏不了人。再看看另两辆,则尽是纯素食材。大报恩寺虽有素餐,但寺中僧人不甚讲口腹之欲,所以素席滋味也不算好,徐鹏举带了这些食材,自是自己去寺中动手开素席的。细细看了一遍,没见有什么异样,他掩上门过来道:“徐公爷,恕大用无礼了。大用恭祝公爷一路顺风,太夫人冥福无限。”

        八虎中人,因为都是身居高官的内监,大多甚为傲慢,魏彬、马永成辈更是阴鸷寡言,唯独谷大用颇精阿谀奉承之术。徐鹏举的年纪几可成他的孙子辈,但谷大用说得一脸谄媚,便如对长辈一般恭敬。正说得高兴,他忽觉得后颈微微有些刺痛,只道是被虫子咬了,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回头一看,只见后身是徐鹏举那一班侍卫,一个个戴着遮阳的斗笠,穿着一式宽松骑装,立得水泄不通。他也没有在意,扭头又对徐鹏举道:“耽搁徐公爷赶路,大用实是万死,还请徐公爷恕罪。”

        他正在谀词滚滚,说个不停,根本未曾发现徐鹏举的侍卫中有一个将斗笠压得甚低的小胡子侍卫正从斗笠下盯着他,眼中已充满了痛恨。

        这人正是少芸。

        徐鹏举的计划中,那三辆大车只是虚张声势的诱铒。他年纪甚轻,自幼袭取爵位,几个叔叔对他大是不忿,一直在谋夺徐氏家产。徐家从中山徐达传下来的赐第,好几处都被他叔叔占了不还。若不是魏国公府有陛下御赐铁券,他们不敢下手,否则没等徐鹏举长大,连这国公府都不归他所有了。因此徐鹏举年纪虽轻,这些权谋机变之术还在武功之上。他算定了谷大用这人颇有计谋,虽然不敢明着来搜国公府,暗里却肯定有人监视,以防万一。因此若是趁周围人少之际单独送少芸出去,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权衡之下,干脆召集了这二十多人大张旗鼓地出发,让少芸穿上侍卫服,粘了两撇小胡子掩人耳目。谷大用的耳目一发现国公府有异动,肯定马上会赶到城门口来拦截检查。如果不带什么东西,谷大用的注意力自然就在侍卫身上了。现在弄了三辆大车故弄玄虚,谷大用的心思便都在车子上了。这条瞒天过海之策,是杨一清传他的兵法,徐鹏举化用到了此处,谷大用果然中计。

        少芸的长剑便放在鞍下。现在距谷大用没有多少路,若是拔剑一跃而下,谷大用背对着自己,又全无防备,这一剑定然能将他穿心而过。只是少芸仍是死死地忍住了这个诱惑,她看着谷大用近在咫尺却动不了他,心中极是难受。

        谷大用的马屁拍了好一阵才终于拍完了,最后微笑道:“公爷,到了大报恩寺,是要歇息一晚吧?”

        大报恩寺就在城南聚宝门外不远。原本当天也能来回,不过见徐鹏举带了这许多东西,显是要过夜的意思。徐鹏举身为国公,行止不能与常人一般随便,尤其不能轻离驻地。谷大用身为南京奉御,其实也有监视徐鹏举的意思在。不过大报恩寺虽在城外,仍算南京地方,在那边住一晚,自不能算轻离驻地,但再要离得远了便不成。徐鹏举道:“是啊。谷公公有暇的话,何妨与本爵同行,去寺里散散心?”

        谷大用听他邀自己去大报恩寺,暗自苦笑。他们八虎都奉也里可温教,岂能去寺院进香?只是这花花公子客气一句,他当然也只好再客气两声,命门官开了城门让徐鹏举一行出城。

        大报恩寺原名建初寺,三国时东吴始建,是仅晚于洛阳白马寺的中原第二所古刹。永乐十年,成祖为纪念洪武帝与马后,在建初寺原址翻建大报恩寺,耗时十九年始成,规模之大,冠绝天下。而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塔更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塔,通体由琉璃烧成,高达二十余丈。塔身遍布长明灯,每到夜晚,整塔灯火通明,蔚为奇观。此时还是大白天,看不出灯光来,但日光映在塔身,光焰万丈。

        到了大报恩寺,方丈听得魏国公突然前来进香,忙不迭前来迎接,在后院打扫净室让徐鹏举一行歇息。魏国公出行,自然将闲杂人等全都赶开了,因此大报恩寺的香客虽然四季不断,但徐鹏举一住进后院,便再无外人。

        下了马,徐鹏举屏退了左右,这才向少芸道:“娘娘,看来今日一别,也不知后会何期。娘娘与我的比试,可千万不要忘了。”

        少芸听他直到现在还没忘了比试,又是好笑,却也有点伤怀。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都是靠了徐鹏举才能化险为夷,少芸心中终是感激。她道:“公子,后会终是有期,下回少芸再来请教公子的三无漏枪。”

        上次徐鹏举虽然以三无漏枪取得先机,击落了少芸的竹剑,可当时他既以双手出枪,少芸又是单手持剑,因此是名胜而实败。徐鹏举看了看少芸的肩头道:“那娘娘的伤势现在如何了,可能动手?”

        少芸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听得自己说伤势已然痊愈,就非要马上动手比试一番不可了。她道:“多谢公子。虽然仍不能动手,但再过得五六日应该便可痊愈。”

        徐鹏举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是吗?”显然是听得少芸还不能动手而大是失望。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道:“公爷。”

        说话的,正是国公府的总管穆先生。徐鹏举说道:“进来吧。”穆先生闻言推门进来,手中却拎了个包裹。徐鹏举道:“穆先生,事情都办妥了?”

        穆先生将手中的包裹递了过来道:“妥了。那陶震霆的衣物与勘合都在此间。”

        徐鹏举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里面却是一套青布外套,还有一份盖好了骑马章的驿传符验。徐鹏举将这包裹递给少芸道:“娘娘,这驿使陶震霆的身形与你相去无几,你便冒称陶震霆之名,沿途要好走得多了。”

        原来有明一代,驿传分水马驿、递运所与急递铺三种。递运所专门运送粮草,急递铺则是一站站接力地递送紧急公文,水马驿则是寻常的邮传。驶使每到一处驿站,凭这份驿传符验吃喝休息,换乘马匹。南京前往田州,路途三千余里。就算日夜兼程,全速前行,人能吃得住,马匹也是吃不消的,因此少说也得个把月。但若能在沿途驿站歇息,那么十五六日应该便能赶到了。而且有了个驿使的身份,急行赶路也不会惹人注目。少芸见他想得如此周到,大为感激,接过那包裹进内室换好了外套,那个陶震霆的身形果然与她很是相近,这衣服穿上相当合身。待走出来,见徐鹏举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她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徐公子。”

        听得少芸的声音,徐鹏举转过身,微笑道:“娘娘穿上这衣服,谁也看不出破绽来了。那陶震霆换上你的衣服,明日随我一同回去,饶谷公公奸似鬼,这一回也看不出破绽来。”

        少芸道:“谷大用难道对公子也有怀疑?”

        “未必是怀疑,但此人心细如发,极难对付。出城之时,他说得一团和气,其实却在数我带的人数。如果我回转时少一个人的话,他定会派人来追你了。”他顿了顿,又道:“娘娘,八虎之中,除了张公公,最难对付的,恐怕就要数谷公公了。”

        少芸心中微微一震。谷大用长了副童叟无欺的痴肥模样,少芸虽然知道这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如此精细之人。如果徐鹏举说的是真的,那么谷大用只怕真是八虎中除了张永以外最难对付的一个了。只是刚见徐鹏举时,少芸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尽力地帮助自己。一想到这些,她心中便大为感慨。徐鹏举的老师杨一清与张永交情莫逆,因此就算不是敌人,少芸也从来没想过把他当成朋友。只是此番徐鹏举纵然不答应对付谷大用,却也在竭尽全力地相助自己。她道:“有句话少芸想请教徐公子。”

        “娘娘请说。”

        “杨先生与张公公乃是莫逆之交,公子这般助我,尊师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责怪你?”

        徐鹏举笑了笑。“阳明先生与家师一样交情莫逆。何况,”他抬起头看向少芸,眼中有些明亮在闪烁,“家师是家师,我是我。”

        少芸心中一动,低低道:“多谢了。徐公子,少芸就此告辞。”

        徐鹏举看着少芸出了门,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忧伤。这少年国公养尊处优,声色犬马无一不好,所以会不惜效石崇以明珠一斛买得绿珠那样,以重金买得如意儿回府。只是纵然是个花花公子,看厌了那些浓妆艳抹的庸脂俗粉,当他看到英姿飒爽的少芸时,便如一道清流净洗眼底,而且少芸还能够击破他的六合枪法与三无漏枪,更让这少年对少芸生了一分仰慕之心,油然而生亲近之意,甚至有些感到自惭形秽,不敢对少芸有丝毫唐突。他最终在张永与阳明先生之间选择了阳明先生,最根本的原因,其实便是因为少芸。待少芸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大报恩寺的后院门外,徐鹏举低下头,用仿如耳语般的声音喃喃道:“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徐鹏举向来极喜姜白石这一阙《翠楼吟》,平时吟来,只觉风神俊朗,其中有骨。但此时念及,心中却多了一丝淡淡的愁绪。他终究知道,这个女子与自己虽然曾如此接近,却也相距得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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