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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劫杀

        看着远处簌簌而动的林梢,突然有一阵风迎面吹来,让正在田州城头眺望远处的王受打了个寒战。虽然正值春日,但南疆炎热之地,四季不见冰霜,这阵风也毫无寒意,只是王受心底却感到了一阵彻骨的阴寒。

        田州,本是唐开元间所设。此地僻处西南,已近安南地界,向来是土官岑氏的势力范围。弘治十五年,土官岑浚叛乱,至十八年都御史潘蕃率军平定,杀岑浚后将田州改土归流。但诸多土官不服,相继作乱,正德九年土酋覃恩叛反;嘉靖三年,土目刘召作乱。到了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更是聚众叛反,都御史姚镆领兵八万平之。姚镆觉得思恩、田州二府屡屡作乱,便是因为不设流官,便加紧将此二府改土归流,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二人越发不满,奉岑猛之子岑邦相为主,诡言岑猛未死,借得交趾之兵二十万复起,势力极大,奉姚镆之命留守田州的张经不敌叛军猛攻败退,思恩、田州二府相继被叛军攻下。

        虽然胜了一仗,这些日子王受却越发惶惑。田州的土兵被称为狼兵,以悍勇而天下闻名,卢苏、王受皆是狼兵头领。只是与卢苏不同,王受虽是狼目,却颇知诗书,知道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定会继续派兵征讨。所谓交趾二十万兵,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借得的不过万余交趾兵。这些交趾兵本来就不会为思田二府卖命,何况当年英国公四征交趾,杀得杀趾人胆战心惊,余威至今尚在。而且他们属下的僮瑶二族兵丁中,也有不少并不愿作乱,只是被裹胁进来而已。而今朝廷的征讨兵马已至,究竟该如何应对?王受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正自沉思,一旁他的弟弟王珍却有些不耐烦了,小声道:“大哥,怎的了?”

        王珍刚从卢苏那边过来,向王受传达了卢苏的意图。卢苏准备迎击官军,邀王受一同行动。只是王受想了这半日仍不作声,王珍不免有点焦躁。王受看了弟弟一眼,也小声道:“此番,随官兵一同前来的,还有瓦夫人啊。”

        王珍一怔,原本很低的声音更低了:“瓦夫人也来了?”

        王受点了点头道:“是,且自统一军,看来是不留什么情面了。”

        他们口中的“瓦夫人”,便是岑猛正妻张氏。张氏本来亦是姓岑,为归顺州知州岑璋之女。弘治十七年,岑浚反叛攻破田州,岑猛当年年仅九岁,受忠心家臣保护逃往归顺州,得岑璋庇护。岑璋见岑猛年纪虽小,却颇有英锐之气,便将女儿岑花许配给他。岑氏乃是僮人,同姓为婚本是常事,但岑璋汉化较深,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便让岑花拜州中汉人大姓张氏为义父,改名为张花与岑猛成婚。张花虽是女子,自幼却很有男儿气概,更是嫌父亲给自己取名为“花”太过柔弱,于是改名为“瓦”,自称为“田州官妇岑氏瓦”,所以旁人都称其为“瓦夫人”。瓦夫人为岑猛生了嫡长子岑邦佐,但岑猛与这正妻一直不甚和睦,一味宠爱妾侍林氏,也一心想立林氏所生的庶长子岑邦彦为嗣,因此岑邦佐自幼便被迁往武靖城。岑猛死后,岑邦彦一同被杀,土知府之位便传给了邦彦之子岑芝。岑芝年纪幼小,林氏亦是个无知妇人,幸得瓦夫人主持大局,方才稳住田州局面。只是这也使得田州的实权人物卢苏大为不满,会同王受起兵反叛,拥立了岑猛之幼子岑邦相。虽然与卢苏一同起兵,作为岑猛旧部的王受却一直对瓦夫人颇为尊敬,委实不愿与她兵戎相见。先前卢王两军破田州时,瓦夫人带着岑芝遁走,依岑邦相之意只待斩草除根,将这个嫡母与侄子一同除掉,但王受暗中留情,让瓦夫人祖孙安然退出了田州城。此次瓦夫人仍是率部随官兵前来征讨,王受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正自想着,王珍小声道:“大哥,不管怎的,这一战定然是免不了的。”

        王受知道弟弟说得没错,虽然他起兵的原意是不愿田州和思恩两府被改土归流,并非真个要反叛朝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也唯有一战先拿点筹码,才有本钱向朝廷开价,请求招安,否则他与卢苏两人必会作为叛酋处斩。他点了点头道:“好,以进为退,出击之时多分寸,不可一味伤人。”

        这支朝廷兵马虽然不知具体实力,但应该并不太多,以田州狼兵实力,又是以逸待劳,给这支官军一个下马威应该不难,难的倒是如何留有分寸。卢苏的策略是埋伏左右,进行钳击。官军虽然有瓦夫人带路,毕竟远道而来,比不得狼兵熟悉地形,待击退官兵的前锋,然后便可提出求和之议了。

        当卢苏与王受两军前去埋伏之际,官军的中军在田州城北已扎下了营。

        中军帐里,阳明先生看着案上的一幅地形图。西南一带,山川起伏,地形极为复杂,这等地形图其实并不如何准确,仅能知道大概位置。阳明先生看得十分仔细,半晌才抬起头来唤道:“瓦夫人。”

        坐在下首的,正是瓦夫人。听得阳明先生唤了自己一声,她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王大人,小妇人在。”

        虽然自称“小妇人”,但瓦夫人个子极高,几与阳明先生差不多。此时穿了一身戎装,顶盔贯甲,更显得威武不凡。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瓦夫人请坐吧。现在田州城中卢苏、王受二人,你还熟悉吧?”

        瓦夫人道:“此二人都是城中土目,卢苏更是小妇人弟妇之父,小妇人对他二人甚为熟悉。”

        瓦夫人之弟名叫岑献,娶的正是卢苏之女,因此瓦夫人与卢苏算是姻亲。阳明先生道:“以瓦夫人之见,这二人会有什么举动?”

        瓦夫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卢苏志大,王受多智,都不是寻常之辈。先前一直未曾有什么举动,应该是想集中力量背水一战。”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瓦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先前见前方左右皆有飞鸟惊起,他们定会用左右夹击之势,准备先击破我军锐气。”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地传来了一声呼喝。树木茂密,声音传来已经不响了,但仍能听到,自是在里许以外发出的。而官军的前锋正距中军里许,显然是前锋遭袭。瓦夫人皱了皱眉,心道:“果然来了!”

        她本道杀声一起,定要缠斗一阵,中军主力正好可以上前增援。但阳明先生却仍是端坐不动,只是侧耳听着这声音。这杀声越来越近,几乎是片刻间,便从远处到了近前。瓦夫人心头一沉,暗道:“怎么回事?官军难道如此不济?”不由看向阳明先生,却见阳明先生也有点微微动容,叹道:“瓦夫人,你说得果然没错,这二人果非寻常之辈。”

        瓦夫人虽是女子,但自幼便与男子一般习练武艺,熟读兵书,深知思田狼兵战力极是惊人,阳明先生所领这支兵虽然也算精锐,但与狼兵相比却实是不如,只是这么快便被突破防线她也始料未及。见阳明先生仍是端坐不动,心想这位王大人定是书生领兵,不知轻重,却不知兵败如山倒,一旦中军崩溃,乱军中想逃都逃不了,只怕会被活活踩死。她上前一步道:“王大人,小妇人愿率本部狼兵坚守,万一有何不测,请王大人先退。”

        阳明先生正在细听,见瓦夫人这般说,他淡淡一笑道:“多谢瓦夫人。不过还请夫人放心,这条计名唤反客为主,正是要将叛军放进来方能得售。”

        狼兵虽然战力极强,但也有军令不严,不肯听从号令之弊。这等军队,胜则大胜,若是一败,耐力反而不如寻常官兵。这一路行来,阳明先生未见受到拦阻,便猜到卢苏王受定是不愿分散实力,只想集中力量在田州城外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是他二人各自为政,由于狼兵熟悉地形,想要捕捉到他们的踪迹亦是难事,现在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引他们上钩。只是敌人的意图固然都被阳明先生料中,但这支狼兵的兵锋之锐,仍是有点超出了他的估计,冲得竟然如此之快,已然能够听到厮杀声了。不过他谋定而后动,纵然稍稍低估了狼兵的行动力,但无碍这条计策的施行。

        瓦夫人见阳明先生说得如此坦然,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心道:“难道王大人有伏兵埋下?”阳明先生却似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瓦夫人,卢王二人,我猜他们定是用左右夹击之策猛攻我军前锋,然后趁势中线突破,直取中军。”

        官军此行,正是以前锋在前开路,中军随后压上。前锋固然是支锋芒毕露的强兵,但思田狼兵实非易与,当前锋遭到左右两方同时而来的攻击时,未必能一直坚持下去。而中军虽然实力强大,却也担负着押送辎重、保障后勤之责,若是中军被击破,就算损失不大,丢掉了辎重,这路大军还如何能继续行动?纵然见阳明先生镇定自若,她仍多少有点没底,说道:“王大人,小妇人也是这般想。是不是派兵增援前锋?”

        阳明先生道:“若是增援了,便不易取胜了。”

        瓦夫人一怔,心想难道是兵越少越容易取胜?正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

        这声炮几乎就在咫尺之外发出,随之便是连串的炮声。这是大明神机营中的火炮,思田两府有的仅是一些聊备一格的土炮,从没见过这等军中大炮,听得这炮响,瓦夫人脸上又是微微一变。

        阳明先生之策,原来是这样啊!

        直到此时,瓦夫人才算约略知道了阳明先生的计谋。他料到了卢苏、王受必会纠集部众背水一战,若是正面硬抗,官兵恐怕多半会顶不住狼兵的击力。而要对抗狼兵这等声势骇人的猛攻,最好的办法无过于火器,因此他实已在中军外布好了火炮阵,前锋担当的只是诱敌之计。当前锋受袭佯败退却时,狼兵不知不觉间被引入纵深。以此化解狼兵惊人的冲击力,同时使得卢苏、王受想从左右钳击官军的设想落空,反而陷入官军的埋伏,怪不得此计名为“反客为主”。只是听得炮声,瓦夫人心中实是越发难受。因为狼兵虽然在卢苏、王受率领下反叛,却也都是她的族人,瓦夫人此次前来,正是希望即便不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也要尽量少有杀伤。听这连天炮火,不知有多少狼兵的血肉将化齑粉,但这时候又不敢向阳明先生求情,眼中已然大为不安。

        “瓦夫人放心,炮火虽猛,但我已关照过,填炮时药多子少,意在退敌,不在杀伤。”

        听得这话,瓦夫人不禁舒了口气。阳明先生仿佛能够看穿了瓦夫人的心思一般,而瓦夫人到了此时对阳明先生更是钦佩不已。她站直了深施一礼道:“多谢王大人。”

        阳明先生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我受命于陛下之际,便已决定以抚为主。瓦夫人,彼军新败,定会退入田州城坚守,届时还劳烦夫人手书一封劝降,以体上天好生之德。”

        阳明先生深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之理,因此在受命之时便多方调查,觉得此事之因,实际还是改土归流引起。岑氏在思田二府根基已久,若是贸然将土官改为流官,触动土官之忌,反而会引发动荡。因此卢苏、王受二人就算借交趾之兵,却也仍奉岑氏子孙为主,而此战也定实是二人以进为退,想以此来换得与朝廷和谈的筹码。现在这一战既要让他们排除二心,又不至于在接下来的招抚中漫天要价,因此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是阳明先生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此计,将前锋交给了麾下沈希仪统率。沈希仪本是姚镆部将,又久在西南,熟悉地形,先前平岑猛之时,岑邦彦据关坚守,便是遭沈希仪击破而败亡的。有这样一个能力超群的智将主持,纵然卢苏、王受颇饶智计,不是寻常之辈,定然也会陷入官军的反埋伏而不自知。

        此时阳明先生从军声之中也已听出,狼兵的杀声虽然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没有锐气了,显然狼兵离中军越近,便越是泥足深陷,进退两难。

        炮声与杀声渐稀,显然狼兵见讨不到好,已不得不退却了。狼兵战力极强,可败退之时更没章法,若是官兵此时趁势掩杀,只怕出战的狼兵会损折一半。只是并不见官军追杀之声,显然阳明先生所言不假。瓦夫人又是欣慰又是感激,听得他说要自己手书劝降信,便道:“这个自然。不过王大人,小妇人还请身入城中劝降,应该更为有效。”

        阳明先生听她竟然请缨亲自劝降,微觉意外,叹道:“久闻瓦夫人深明大义,果然不假。如此甚好,我让天祐兄陪夫人入城劝降,谅卢王二人不至于如此不识好歹。”

        阳明先生所言的“天祐兄”,指的是部将张祐。张祐,字天祐,广州人,出身将门,身长八尺,自幼熟读兵书,深通兵法,足智多谋,少年时便袭职为广州右卫指挥使。先前思州土目黄镠作乱,张祐买通了黄镠部下黄廷宝将黄镠缚来。结果立下此功,反遭总督所忌,嫌张祐自行其事,不先向自己请示,污告张祐怀奸避难,结果张祐立功后反被下狱。好容易脱身,却被革除官职闲居。姚镆发兵时知张祐不是等闲之辈,将他召至军中。待阳明先生代姚镆领军,仍然十分信任张祐。这一战前锋是沈希仪所统,中军设伏的便是张祐,这二人当得阳明先生的左右手。让张祐陪瓦夫人入城谈判,自是诚意可见。

        此时的王受正断后退入田州城里。他不禁回头看了看,心中仍是有些胆寒。

        这一败既出乎意料,却并不意外。官军的防线竟是如此无懈可击,领兵之人实是非同小可。当发起攻击的那一刻,王受其实已经觉察到败北会如期而至了。只是当狼兵败退下来时,官军并没有追击。本来官军借火炮战胜之威乘势追杀,狼兵必遭重创,可他们居然明显留了情。

        官军到底有什么用意?他正自想着,卢苏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过来。远远见到王受,卢苏长吁了口气,叫道:“老庚,你没事吧?”

        卢苏与王受都是僮人。僮人结义,称“打老庚”,相互也以“老庚”相称。其实卢苏与王受并不曾结拜过,只不过现在同舟共济,便以老庚相称了。

        王受道:“我没事。”

        其实岂但王受没事,那些狼兵虽然大多灰头土脸,但受伤的并不多,战死的就更少了。卢苏走上前,压低了声道:“老庚,你看这回官军是不是……”

        卢苏这话并没说完,但王受也知他要说什么。卢苏并不以智计见长,但连他也看出来官军意在抚而不在剿了。王受点了点头道:“老庚,若官军招安,你以为如何?”

        卢苏沉吟了一下,叹道:“杨先生也这么说。别个倒没什么,就是四爷不好办。”

        卢苏说的杨先生,乃是他的谋主杨四维。这杨四维数年前来投靠卢苏,卢苏对他极为宠信,实可谓言听计从,当初起事正是听了杨先生的一力怂恿。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这杨四维一力主张起事,现在却主张招抚了,王受心中暗暗叹息。不过现在那杨先生与自己意见一致,卢苏耳根软倒也不是坏事,倒是他口中的“四爷”,即是岑猛的四子岑邦相,倒是个问题。岑邦相为岑猛侍妾韦氏所生,原本田州土知府根本轮不到他,但卢苏因为反对瓦夫人立岑芝为主,逐瓦夫人而立岑邦相。如此一来,官军招抚狼兵,别个可恕,岑邦相这位置必定坐不稳了,只怕还会被定为首恶。岑邦相年纪虽轻,但此人心狠手辣,手头也有岑猛留下的一支势力,实不可小觑,他必定不肯受抚,何况是卢苏、王受立他为主,借的是岑猛尚在之名,若是弃邦相归顺朝廷,下半辈子也别想再统率狼兵了。王受其实最为顾虑的也是这一点,他心头一阵烦乱,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看官军下一步如何。”

        偷袭未成,反遭惨败。虽然实力损伤不大,但对狼兵的士气影响却是极大。当日晚间,官军逼近田州城下,岑邦相心犹未甘,率本部狼兵夜袭,结果官军的防守比先前更加严密,岑邦相一部被炮火逼得根本无法靠近,只有退回城中。连遭两败,正当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官军中有两人前来叫城求见。其中一个是有名的智将张祐,另一个竟然就是瓦夫人。而更让他们意外的是,瓦夫人带来的劝降条件。

        一是将田州改为田宁府,设流官知府以总其权;二是割田州府的八甲归田州,命岑邦相为州判官统管州事;三则是分田宁府四十甲设十八土巡检司,卢苏、王受等土目皆为土巡检,让他们统管各土巡检。

        这三条条件,虽然仍未改田州府改土归流的大势,然而不但卢苏与王受二人得到安置,更主要的是岑邦相仍得为田州之主。卢苏、王受却不知这一条先前阳明先生也颇为踌躇,但瓦夫人说岑氏四子,今存其三。嫡长子邦佐自幼出继武靖州知州,而武靖位置重要,邦佐又深得当地民心,一动不如一静,宜仍其职。剩下的三子邦辅为外婢所生,名实不正,土目不服,不如仍立邦相,这样近可以绝卢王二人之杂念,远也可以杜后日之争。当时阳明先生听瓦夫人说出这一番话来,大为动容,赞叹瓦夫人明大义,卓有见识。要知瓦夫人是因为立邦彦之子岑芝而与卢苏、王受产生冲突,现在一来,连这条曾引发冲突的原因也不存在了,自然也就消除了卢苏与王受的顾忌。

        黄昏时,张祐和瓦夫人平安回来了。他们带回的是个好消息,田州城已同意投降,但还须宽延一日,待明日早间出城受降。这等也实属寻常,张祐说他观察城中情形,应该不是诈降,但这一日的耽搁也不得不防,仍须加紧防备。阳明先生也甚以为然,让张祐整顿各部,谨防突变。

        待张祐和瓦夫人都告退后,阳明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气。虽是智珠在握,在旁人面前阳明先生一直都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但张祐与瓦夫人进城后,他在军帐中仍是有些不安。

        谁也不知道,阳明先生临来之际,嘉靖帝曾给他的机宜却是以剿为主,不惜以血洗血,定要一战杀得思田土人百年无力再叛。

        陛下尚在少年,这等想法自是听身边的张永所说。张永从来都不是个能发善心的人,如果此次由他领兵,只怕已经血流成河了。尽管与张永相识多年,阳明先生却一直无法认同他的这种想法。

        天下苍生,不分贤愚,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阳明先生心中不禁有些苦涩。当得知张永原来是那个与心社争斗了不知多少年的组织首领时,他仍然希望能够有可能化解双方千余年的仇怨。只是,看起来,永远都不可能了。

        这是我与张公公共同的宿命吧……

        阳明先生不禁有些黯然。无论如何,都要将思田之事圆满解决。算度归算度,卢苏和王受都有愿受招抚之心,这个情报也定然不会有错。但事态瞬息万变,安知会不会有意外发生?究竟如何,却是谁都不能事先料到十足,纵是神仙也难保意外的发生。王受还则罢了,卢苏手下有个名谓杨四维的谋主,据说此人是个不第的秀才,依附卢苏后屡出奇计。当初姚镆决定对田州府改土归流,便是这个杨四维建议卢苏阳奉阴违,一面以迎接流官知府王熊兆上任为名;一面却奇袭已经改土归流的思恩府,破城后将知府吴期英捉获。这一条假道伐虢、声东击西之计使得相当高明,便是阳明先生看了军报后亦为之击节,赞叹彼亦有人。现在这个杨四维会不会又弄什么玄虚?而更让阳明先生不安的,还是另一件事。

        如果所料不误的话,张永的怀疑已经转到了自己头上了……

        也许,上天也担心我会有跋扈难制的一天,所以给我降下个克星来吧。阳明先生自嘲地想着,心头也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寒意。

        南疆多雨多雾,第二天却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一大早,田州城便大开城门,不持器械的狼兵在城门口列成了两排,岑邦相与卢苏王受二人一同出来迎接阳明先生。阳明先生率众将进入城中,自己却只带了两个年少侍从。待到了城中正堂,堂前昨夜已扎好了一座彩楼。田州虽然僻处南疆,高手匠人倒也不少,这彩楼扎得甚是精致。

        正堂中已经排好了酒席。僮人饮食尚酸辣,倒也甚是精致。阳明先生上座后,张祐与沈希仪坐在阳明先生左手,瓦夫人坐在了右手边,岑邦相带着卢苏、王受二人上前递交降书。这正堂本是土知府的官邸,先前瓦夫人便是在此处被他们逐走的,现在却成了岑邦相的府邸。虽然知道阳明先生答应仍让自己做土知府,但看到坐在阳明先生下首的瓦夫人,岑邦相仍是大不自在。瓦夫人倒是神情坦然,对这个背叛了自己的庶子也没什么异样。

        降书是以白绢封着口。阳明先生拆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岑氏现在被归为僮人,其实岑氏始祖岑仲淑乃是北宋时随名将狄青南征侬智高的将领,得功后受命留镇永宁传下的这一脉。岑仲淑本余姚人,与阳明先生正是同乡。岭西自有岑氏,皆自岑仲淑始,岑邦相跪献的降书上倒是抓住了这一点大书特书,只是文字颇为俚俗,倒是书法不错,阳明先生看了不禁菀尔,将那降书放到案头道:“岑公子,但不知此书是何人手笔?”

        岑邦相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莽撞少年,先前凭着血气之勇想来偷营,结果被阳明先生严阵以待,大败一场。若不是阳明先生早就决定以抚为主,那一阵里也留了情,岑邦相现在只怕已经被炮火轰成一堆碎肉了。见阳明先生问起,也不知怎的,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夷人少年对这个长相清癯的老人竟会惧从心头起,结结巴巴道:“禀王……王大人,是……是……杨……杨……”

        他“杨”了半天也没能说下去,一边卢苏见这少主人太过丢脸,忙接过口道:“王大人,此表是我记室杨四维先生手书。”他见阳明先生对这封降书颇有欣赏之意,见缝插针地起了邀功之心,“我记室”这三字说得还特别重一点,生怕阳明先生没注意到那是他的记室。

        阳明先生道:“但不知这位杨先生可在此处?”

        卢苏又惊又喜,忖道:“这位王大人果然是个爱才之人,杨记室倒说得没错。”他没读过什么书,阳明先生在他眼里也仅仅是官军主帅这一个身份而已,全然不知眼前这人乃是名满天下的儒士领袖。昨晚杨四维劝他接受招安,还执意要跟他同来递交降表,说王大人看了降表后多半会召见自己。卢苏心想杨四维虽是自己的谋主,在王大人眼中却大概一文不值,凭什么会召见他?只是卢苏对杨四维极是信任,既然他开了口,便将他也当作随从带了来。如今阳明先生果然要召见杨四维了,卢苏不觉对杨四维更佩服了三分,说道:“禀王大人,杨记室就在门外听命。”

        “请他进来吧。”

        听得阳明先生竟然要召见一个记室,便是王受也暗暗吃惊。卢苏那个名叫杨四维的记室他也见过,生得貌不惊人,虽然也非寻常之辈,但也看不出有多少了不起的地方,却不知阳明先生为何对此人如此看重。此时有亲随人下去将那杨四维唤了进来,却是个留了三绺短须的老书生。到得阳明先生案前,那杨四维跪倒在地,道:“小人杨四维叩见王大人。”

        这杨四维身材不高,看似是个读书人,嗓门却是又粗又响,只是声音却有些发颤。阳明先生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便是杨四维?”那杨四维似是没见过世面,颤颤地答了两句。

        看着杨四维这模样,一边的卢苏却在暗骂,心道杨先生平时在自己跟前侃侃而谈,怎么到了王大人跟前却是这般一副木讷的怯样?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被王大人看扁了。正在着急,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这里是田州府正堂,平时是土知府议事之所,现在更是要紧的时候,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突然传来这一声惨叫,屋中众人都大吃一惊。瓦夫人与沈希仪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沈希仪向瓦夫人点了点头道:“夫人且住,我去看看。”便大踏步向外走去。只过得片刻,却带了四个抬着两具尸首的亲兵进来。那四个亲兵将两具尸首放在了案道,沈希仪向阳明先生道:“大人,有人行刺!”

        一见有尸首,岑邦相和卢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话还来不及说便一下跪倒。王受倒还镇定,高声道:“王大人,请立刻加强戒备,定要捉拿刺客!”他的心思比另两个灵敏多了,心知若是被王大人认为刺客是自己派的,这黑锅可着实背不起,因此赶紧撇清自己。

        看见尸首,阳明先生也有些吃惊,问道:“希仪,可曾看见凶手?”

        沈希仪道:“末将出门后,这两人已倒在地上……”

        沈希仪足智多谋,此时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按理刺客行刺,首要目标自然是大人,最不济也是行刺自己,这般刺杀两个守在门外的护兵算何道理?就算还有后续手段,现在打草惊蛇了,又能如何施展?最有可能的是为了嫁祸给岑邦相诸人。只是这等手段实在过于拙劣,很难相信想嫁祸之人会如此天真,以为自己真会觉得岑邦相三人不甘投降而来行刺。饶是他熟读兵书,一时间也有点茫然。只是这话刚说了一半,眼前一花,却见方才一直战战兢兢的那杨四维忽地一个箭步,冲向了阳明先生。

        这杨四维因为在与阳明先生答话,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之遥。突然出了这么件事,一时也没人注意到他,任谁都想不到这个看似猥琐之人竟然会暴起袭向阳明先生。沈希仪心思灵敏,一刹那心道:“糟了!”此时阳明先生右手边坐着瓦夫人,左手边坐着张祐。张祐虽然也是武人,但此人只擅马上击刺,格斗之技却不擅长。而杨四维站的,正是阳明先生的左手方。

        这一刹那,瓦夫人也已发觉了有异。她并不认得杨四维,原本见此人貌不惊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待杨四维暴起伤人,她左右手在身前一错,一把抓住了腰间双刀。原来瓦夫人虽是女子,但自幼就习练武艺,这一路双刀更是使得变幻莫测。只是她出刀虽快,终是慢了一步,双刀刚要出鞘,杨四维已冲到了阳明先生近前。

        这杨四维方才似慑于阳明先生官威,连话都不太说得顺,但这时却是动若脱兔,出手如电。今天乃是阳明先生前来受降,投降一方自岑邦相以下,统统不许携带兵器,这杨四维进来时自然也搜检过身上,确认没武器了才放进了。但此时杨四维右手食中二指之上各戴着一个蓝幽幽的指刃。这指刃锋利无比,刃上亦带着一丝淡淡的腥味,自是喂上了剧毒。纵然只有两指戴着指刃,但这一招要是刺中阳明先生前心,纵然只是点皮肉之伤,也会因中毒而救治无效。

        杨四维的脸上已浮起了一丝狞笑。

        这条计策却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写得俚俗可笑的降书乃是第一步,若是旁人大概顶多付诸一笑,但阳明先生乃是当今儒者领袖,见到如此书法却写出如此鄙俚可笑之文,定然会生出好奇心,想见见作者。此等儒者生性,必不落空,纵是阳明先生也不会例外。当他靠近阳明先生近前之时,贸然出手,却也十有八九会失手,因此此时便是第二步了。正当阳明先生与自己搭上话之时,同伴会在外面动手,引发骚乱。在计策中便说,出门看的定然会是沈希仪。此人乃是智将,做事仔细利落,定会马上将尸首抬入正堂来察看,而此时,便是下手的千载难逢之机。杨四维见眼前情形,竟然与定计之人说得一般无二,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因此信心百倍,心道:“饶你奸似鬼,此番定逃不过我五指山了。”

        他这指刃喂过剧毒,平时藏在衣边缝中的皮夹里,因此躲过了搜检。这一招阴毒狠辣,却有个十分清雅的名目,叫“斜拔玉钗灯影畔”,是取自唐时张祜之诗。“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巢。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张祜之诗说的是宫人夜坐无聊,见飞蛾扑火,以玉钗剔开火焰,放飞蛾逃生。只是这一招却是要刺入对手前心,两把指刃将敌人心脏都劈成三片。此时阳明先生正要走出书案,身子亦是侧对着他,根本未曾注意到他。只是就在杨四维的指刃将要触到阳明先生的外袍之时,阳明先生的左手忽地一探,按向杨四维的右腕。

        阳明先生年事渐高,论力量只怕不及这杨四维。但人的手臂向前用力之时,却很难抵挡侧方来的力量。杨四维这一招已用尽全力,尤没想到阳明先生竟然侧面亦如生了眼睛一般,手臂一下被推开,指刃又刺了个空。

        他虽没想到此招会落空,却并不意外。因为定下这条刺杀之计的人便说过,这一招未必能奈何阳明先生,很可能会被他化解,因此真正的杀招还在下一手。这时他的右手被推到一边,中门大开,却将身一纵,人冲天而上,已是一跃而起。

        杨四维这一招却也出乎阳明先生的意料。本来一击不中,不是继续攻来,便是罢手远遁,像他这样直冲上去,下盘已然全无防备,阳明先生只消扣住他腿上脉门,杨四维再有通天本领也使不出来了。一瞬间阳明先生亦是一怔,正待出手,杨四维身后却有一道寒光直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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