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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出人意表

        田贵妃,系扬州把总田弘遇之女。其母吴氏,出身娼优,从小教习琴瑟,故聪慧过人的田妃,不仅姿色过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连骑马也很在行,深得崇祯的宠爱。因为她完全不同于周皇后,周皇后幼时家境清贫,立为皇后后,处处严谨慎重、克勤克俭。在宫中不仅常服布衣、茹素食,并亲事女红纺织,从不奢侈、排场。崇祯对她是敬重多于宠爱。

        而田贵妃给崇祯的感觉则全然不同。田贵妃不仅身材纤妍、容貌秀美,且少言寡语,代之以眉目传情。当朝的文人曾描绘田贵妃是“雅步纤腰”、“丰容盛貌”。

        崇祯并非金刚怒目式的粗汉,而是颇具风流才子的潜质,他既精能音律,又喜爱鼓琴,他和田贵妃实为音乐上的知音。每当风月清美,他们常常便鼓瑟笛奏一曲,以此驱尽崇祯的忧虑与烦劳。

        但谁知今天,田贵妃柔弱无骨的十指和那美妙绝伦的琴声,不仅没有能使崇祯去疲消魂,反倒激起皇上摔杯碎盏、龙颜盛怒。对这意想不到的突变,田贵妃怎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呢!

        直待崇祯的一句“可恶的袁崇焕!先斩后奏,擅杀文龙,将朕置于何地?”田贵妃的脸色才逐渐舒缓了过来,明白皇上的大发雷霆,不是对她,是对袁崇焕之后,田贵妃揩着簌簌泪水,娓娓说道:“常言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贵为天子,下一纸诏书,赐死袁崇焕就行了,何苦发这么大脾气,伤了身子!”

        崇祯转过目光,看田贵妃那惊恐哭泣的样子,便放缓了口气,半是解释半是慨吧道:“袁崇焕是朕刚刚授予的蓟辽总督,怎能由朕下旨赐死呢?是斩是杀,还是夺官革职,得让阁臣先提出,才是天子的治国之道!”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目视着崇祯:“万岁爷……?”

        崇祯历声道:“宣辅臣全部进宫,严惩袁崇焕!”

        王承恩一怔:“遵……旨!”

        时已入夜。钱牧斋下朝后,一进家门,就看到一台名砚端放在他的书桌上。

        钱牧斋是当朝第一位舞文弄墨之人,被人称作文坛领袖和诗坛的风流才子。他本名叫钱谦益,字受之,牧斋是他的号,乃万历年间的进士,以诗文著称于世,被誉为诗坛泰斗。崇祯登基后,他出任礼部侍郞,也是个当初被毛文龙收买,所谓与毛帅交厚之人,故此毛帅之弟毛云龙并未见外,一直等候在他的家中,今见钱牧斋回来,便抢步上前跪在地上,指着桌上的名砚,泣不成声:“这是大哥被杀之前捎来的,如今物在人亡,今后再也无法孝敬钱大人了!”

        钱牧斋若是过去,对此名砚一定会引经据典地品评一番,可今天,他因见毛云龙身上有孝,便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边揩着泪水边扶起毛云龙:“若不是毛帅关怀备至,多有资助,我钱牧斋早就沦为饿殍了!”

        毛云龙依旧泪水徐徐:“大哥雄踞一方,袁崇焕说斩就斩啊!”

        钱牧斋闻言变色,忿忿不平地:“袁崇焕目无君上,专权跋扈,陷杀毛帅,明日早朝,老夫将口诛笔伐,叫他以身服罪!”

        辞别了钱牧斋,毛云龙又连夜来到陈演的府邸。

        两颗东珠捧在手上,陈演目视异彩真珠,大发感慨:“见物如见其人!我与毛帅私交甚笃,袁崇焕擅杀文龙,大明国法难容,当应严惩!”

        毛云龙甚为感动:“有陈大人这句话,足可告慰大哥在天之灵!”说着朝陈演跪了下来。

        就在这群饱食终日的高官显宦们龌龊地进行尔虞我诈,为争权夺势而钩心斗角的同时,陕西米脂县内的广场上,一个男人却因饥苦无告而被光着上身捆绑在碗口粗的旗杆上。此时正值夏日,赤日炎炎,地如火烧。这个被绑的男人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被称做“闯王”的李自成。此刻,他被捆绑已近半日,曝晒加之不停地抽打,使得他嘴唇干裂,身上鞭痕累累、血印道道。

        一个役卒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将皮鞭递给另一衙役,另一役卒接过皮鞭又接着抽打李自成。

        一鞭一道血印!李自成被打得昏死过去,脑袋耷拉垂在胸前。

        李自成的侄儿李过,见此情景噙着泪水,跪在衙役面前苦苦哀告:“求求您老人家,别打了!他快不行了!”

        “看看!这就是欠租不还,抗缴税粮的下场!”衙役说着又狠狠抽了李自成一鞭。

        李自成身上随即出现一道血印。

        李过流着眼泪,继续哀求:“我们不敢抗缴税粮啊!裁减驿站,没有生计了……”

        跟着李自成一起到驿站的高杰这时端起一碗水,来到李自成面前,正要喂水,衙役满脸凶狠,抬手照着高杰一鞭抽去!高杰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粗碗跌落在地,碗中水洒向地面。

        这种曝晒加皮鞭抽打的煎熬,直待太阳偏西,一位县衙的小官吏带人抬着酒菜来到广场时,方才停下手来。他们躲到一边的阴凉处,陪着这位小官吏开始喝酒吃饭,而李自成却仍然被绑在旗杆上,长时间的鞭笞、焦渴,加之饥饿过度,李自成此刻已奄奄一息。

        刘宗敏和李过朝树荫下走过去,看着大口大口喝酒吃肉的小吏,哀求说:“这位大爷,行行好,饶过这一回吧!”

        县里来的这名小吏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吃喝着。

        李过扑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大爷,我叔叔已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他可就没命了!”

        “呸!”小吏把碗一搁,终于开口了:“死了,看谁还敢抗税!滚!”

        “你怎么这么说话!”刘宗敏是个火暴脾气的粗汉,本来一直压着火气,委屈求全,这时见这名小吏如此不通人情,便气昂昂地冲了过来,辩道:“欠税是因为裁了驿站,断了生计,又不是故意的。”

        役卒历来是狗仗人势,专职欺压百姓的货色,今儿见刘宗敏竟敢顶撞他的上司,便掹地将饭碗一扔,操起皮鞭扬了扬:“是不是想跟它讲理?”

        高杰年少气盛,这时也冲了过来:“可你们也不能不讲理!”

        那役卒见高杰过来,便不由分说,“啪”地一下,鞭子抽在高杰的脸上,顿时显现一条鲜红的血痕!

        被激怒的刘宗敏上前一把揪住役卒拿鞭子的手腕,役卒没想到这位贫贱小民竟敢反抗,便厉声骂道:“妈的,你小子反了,老子打死你!”

        没待这役卒扬起皮鞭,身高马大的刘宗敏率先挥起一拳,当胸打去,役卒未及反应便仰面倒地。

        县衙的小吏和另一役卒见状,操起腰刀欲劈刘宗敏,李过和高杰一见,一人抵住一个,拳脚并用将小吏和衙役均打倒在地。

        小吏哪曾受过这种侮辱,他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无赖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打你这赃官,你又能怎地?”刘宗敏和李过、高杰,都是跟随李自成学过拳脚、武艺之人。他说着猛地一拳,直打得小吏踉跄后退,跌倒在石柱上,顿时身亡。

        两名役卒一见,大为惊骇:“啊!他们把县府的汪大人打死了!”吓得连忙逃去。

        刘宗敏欲追,被高杰一把抓住:“救自成大哥要紧!”

        李过冲过去,将李自成解开绳索,操起水壶,喂了些水。

        李自成缓醒过来,见小吏死在地上,惊讶地问:“你们把他打死了?杀了朝廷命官,咱可都是死罪呀!”

        刘宗敏操起役卒的腰刀,说:“大哥,反了吧?”

        李自成不仅年龄比他们大,而且文化教养也远胜他们一筹。李氏家族,原本世代以养马为生,李自成幼年时家境不错,同侄子李过同入私塾读书,粗通文墨。后因父亲死去,家道中落,方不得不应募为银川驿卒,当了马夫。这其间,他挟弓矢、习骑射,练成了一身武艺。崇祯二年年底,银川驿被裁撤,李自成和这批弟兄均被裁减,衣食无告,又加之连年饥荒,这一年竟是一年无雨!本就衣食无着,朝廷反加赋税,李自成就是因此而被捆绑毒打的。

        李自成知书识理,从未想过揭竿起事,今见打死朝廷命官,死罪难逃,慨然叹道:“我们都是世代务农的老实人,何以造反?”

        “可是不造反,难道有别的活路吗?”高杰的这句话,一下子把李自成问住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铁青铁青,直到傍晚,他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熙春院,可以说是喧闹京都的一所世外桃源。潺潺流水,萋萎绿草,加上秀色可餐的青春佳丽,这是个让人乐不思蜀的所在。钱牧斋和陈演,这两位在朝堂上常常正襟危坐、三缄其口的老油条,一下了朝便直奔这里来放浪形骸。到了这里,他们便卸去了假面,没有了装腔作势,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这里是个自由的王国,尤其像他们这种有权有钱的大人物,到这里可以完全恢复人的本色来为所欲为。

        有东林浪子之称的钱牧斋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他宽袍方巾,一派儒生打扮,显得风度翩翩,潇洒出尘。

        而相形之下,陈演虽也是宽袍方巾,却总是显得有几分官气。

        院主妥娘见二位高官贵客驾临,不敢怠慢,不仅让人送来上等的香茶,还亲自为他们舞剑助兴。

        妥娘是色艺俱佳之人,幼时便在秦淮习武练艺,不但精晓琴棋书画,更难得的是舞得一手好剑。艳丽的容貌,窃窕的身姿,加之美妙绝伦的剑法,每每使人看得眼花缭乱,如醉如痴。钱、陈二人一来,首先便恳请妥娘舞剑助兴。

        陈演边看妥娘舞剑,边对钱牧斋说道:“院主持剑而舞,吾等须眉也当退避三舍。牧斋兄文坛隽秀,才子风流,何不赋诗一首?”

        身边侍立的两名妓女,立即端来砚墨,铺开宣纸。

        “那就拙笔献丑了!”钱牧斋几杯酒下肚,喝得已是脸红耳热,飘飘欲仙,他目视妥娘,提笔边写边吟:“燕舞惊鸿不见愁,书签笔格熙春楼;七字诗成手未住,艺苑婵娟第一流!”

        众人一阵鼓掌喝彩。

        妥娘走过一看,也不由夸奖:“钱大人乃东林前辈,如此盛情,令妥娘不胜惶恐!”

        钱牧斋哈哈一笑:“莺啼燕语,柳舞花翻,如此良辰美景,东林前辈也是欲醉欲仙啊!”

        毛云龙不知何时已来到陈演、钱牧斋面前,他见二位大人兴致颇高,便悄声问道:“二位大人,惩治袁崇焕进展如何?”

        “我们能来到熙春院赏心乐事,就可知结局如何了!”陈演一反平日的木讷和谨慎,此刻得意扬扬道:“阁僚聚议,老夫将袁蛮子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就等着看吧!”

        钱牧斋也摇头晃脑地补了一句:“老夫一本参上,专论君臣之纲,袁崇焕目无国君,皇上极为重视。”他拉过毛云龙,压低了声音,“袁崇焕即将获罪严惩!”

        毛云龙闻言感激涕零:“二位大人如此费心,大哥来生必将恩报!”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近在咫尺的妥娘还是听到了。她一听要惩处袁崇焕,心头陡地紧张了起来!但表现在脸上,妥娘却是淡淡一笑:“朝中不是高喊什么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吗?现在倒好,文官爱钱,武将弄权,为个袁崇斗得天昏地暗,毛云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劲?”

        妥娘这样不冷不热,半正经半玩笑地一说,反使毛云龙紧张起来,他连忙辩白“不不不!二位大人主持正义,公道出发,绝无循私之嫌!”

        “算了吧!”妥娘见击中了他们的要害,便依然半玩笑地又追了一句,“骗千骗万也别骗我呀!就在这熙春院里,你毛云龙可没有少帮你大哥死命地搬呀送的。”

        妥娘除却为袁崇焕担心之外,另一位让她担心的便是她的姐妹杨宛素。杨宛素跟茅元仪结婚不久,就随同茅元仪东征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关外。外面的天气虽然寒冷,但此刻杨宛素的家中,却是热气腾腾!

        茅元仪行猎打回一只狍子,杨宛素用大锅将狍肉炖好,此刻他们正在敬候好友的光临。不一会儿,祖象升、谢尚政二人便穿堂过屋,走进了天井。

        祖象升粗门大嗓,抽动着鼻子连闻了两下,便高声喊了起来:“呵!元仪兄今日是请我们吃野味啊!”

        茅元仪笑着迎出来:“打了只狍子,一起尝尝鲜!”

        杨宛素身系围裙,完全是一副家庭主妇的装束,捧着一坛酒过来,放到了桌上。

        “噢!还有上等好酒!”谢尚政上前掀开洒盖,凑上去深深嗅闻着,“真香啊!让我先尝尝!”

        杨宛素打了一下谢尚政的手:“瞧这馋样!一会儿有你喝的!”

        “挨嫂子打,这心里也是舒服的!”谢尚政目视杨宛素开着玩笑,“元仪兄艳福不浅啊!嫂子容颜秀丽,婆娑善舞,还烧得一手好菜,我谢尚政要是拥有嫂子这样的大美人,斯世方已足矣!”

        杨宛素是个见惯场面之人,她不仅没有怪罪谢尚政的轻薄,相反坦荡地飒爽一笑:“那嫂子以后包大媒帮你找个大美人!”边说边又给二人沏好香茶,“先尝尝刚从苏州带来的明前茶。”

        侍从端了盆水来,茅元仪边洗手边说:“崇焕兄最喜欢吃狍子肉了!”他定睛一看不由惊讶,“哎,崇焕兄怎么没来?”

        “心绪不佳!”祖象升叹了一口气,“昨日熬了通宵,给皇上书写斩杀毛文龙的奏书。”

        谢尚政一听这话,也消减了刚才的顽皮和兴致,不无担心道:“看来朝中收受毛文龙好处的人不少,纷纷上书奏论,听说皇上也龙颜大怒,要治罪崇焕兄。”

        祖象升长叹了一声,一语道破:“唉,杀毛文龙关键是先斩后奏,触犯龙颜!”

        “不!”茅元仪一放酒杯,满脸严肃地,“那一天平台召见,皇上亲赐尚方宝剑说,一切任崇焕兄便宜行事,皇上岂能言而无信?”

        “不管怎么说,崇焕兄斩杀毛文龙,树敌太多了!”谢尚政依然摇头叹气,“弄不好就得对簿公堂。”

        茅元仪霍地站起来:“如若对薄公堂,我们前去做证!”

        “对!”祖象升也随着站起慷慨而言:“将那些虚词飞语一概驳斥!”

        谢尚政看了看他俩,无奈地摇头:“真要对薄公堂倒好了,就怕那些人施冷枪,放暗箭,想躲躲不了,要避避不开,找碴子整治你,怎么办?”

        在后金的议事厅内,同样在饮酒,同样在议论袁崇焕。自从袁崇焕因杀毛文龙将要受到惩治的消息传到后金,这些天皇太极和他的谋臣、贝勒们一直处在欢腾兴奋之中。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使他们收买毛文龙以牵制袁崇焕的阴谋受挫,但因此却能除去袁崇焕这个如鲠在喉的心腹大患,这因祸得福的意外之喜,怎能不让皇太极等欢声笑语,开怀痛饮呢!大贝勒代善是努尔哈赤的长子,也是非曲直皇太极的大哥,他手擎着酒怀,兴奋地:“汗王,袁崇焕不死也得从督师宝座上摔下来,回家种田!”

        贝勒济尔哈朗排行老二,是个不学无术,但却颇为记仇的人。他撕下一条羊褪,边咀嚼边恨恨地说:“若是杀了袁崇焕,我们就洗雪了宁锦之败的耻辱!”

        贝勒多尔衮排行老九,他虽然年轻,但颇有头脑,他抿了一口酒后,不紧不慢地字字有声:“也报了杀父之仇!”

        皇太极是个颇有见地、韬略的人物,他见几位兄弟均如此高兴,便因势利导,高屋建瓴地威严下令:“今日诸王贝勒欢聚一堂,只要袁崇焕一除,明朝军心大乱,我八旗大军乘虚而入,横扫锦州、宁远,直捣山海第一关!”

        众人将酒杯一碰,高兴地欢呼起来:“哒日哈(满语:好!光荣啊!)!”

        就在诸位亲王贝勒酒酣耳热、忘乎所以地,做着杀掉袁崇焕、直捣大明京都的美梦的时候,内侍官索尼手拿一张纸,匆匆地走了进来:“汗王,关于袁崇焕的特急探报!”

        “袁崇焕完了?”皇太极兴奋地一挥手,吩咐下人,“来,拿酒来,今晚来它个一醉方休!”

        大贝勒代善急切插言:“是罢官,还是斩杀?”

        “汗王,您看!”索尼没有回答,而是不安地将纸递给皇太极。

        皇太极接过探报,他看着看着不由得神色骤变,他将探报往桌上一拍:“这是真的?”

        索尼点点头:“经查实,明确无误。”

        大贝勒代善见此轻声走近:“汗王,有什么突变之事?”

        皇太极一扫刚才的昂奋和高亢,有气无力地缓缓说道:“崇祯非但没有治罪袁崇焕,反而赐赏褒奖。”

        “啊?”众人惊诧得一个个面面相觑。

        崇祯出人意料的决定,不仅使后金的皇太极等为之惊诧,在大明皇极殿正上早朝的陈演和钱牧斋也同样大为惊诧!他们如同呆傻一样,目视着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见他端坐御座,继续发布敕旨:“……毛文龙罪恶累累,刑部发榜公布,传文四方,袁崇焕诛灭文龙,为大明中兴再立殊功,举国欢腾,朕心宽慰。”

        钱牧斋是个舞文弄墨的角色,他在妓院内如鱼得水,可在官场上却远不及陈演老练和沉稳,他看了看陈演,见陈演两眼微闭,没有表示的意思,便忍不住地上前一步参拜:“陛下,臣有一奏:文龙被诛,先斩后奏,欺君罔上,莫过如此。臣以为,如今褒奖袁崇焕是假功掩错,举措倒置,乞望陛下平反纠正,告慰文龙错杀冤魂。”

        站在一旁的是钱牧斋的宿敌温体仁。温体仁也是一位三朝老臣,他早在万历二十六年便高中进士,天启二年(公元一六二二年)擢升右侍郎,七年任礼部尚书。崇祯继位后,由于外廷各衙门多在阉党把持之下,会推入阁的人选很难,于是崇祯便接受阁臣的建议,近乎玩笑似的采用所谓“枚卜大典”来选拔新阁臣。

        枚卜,即是抓阄,也就是把够资格的大臣十二名写在红纸上,搓成小丸,放入金瓶。待崇祯拜天仪式之后,用筷子从瓶中夹取。温体仁和钱牧斋均在其中,可皇上先后夹取了韩爌、钱龙锡等四人后,还剩一个名额,崇祯夹出后,突然一阵风吹来,纸团被吹落,一直以为非己莫属的温体仁遍寻各个角落也未能找到。早有仇隙的钱牧斋见他那急不可耐的神情,便讥讽了两句。但哪知事后找到那纸团,竟是钱牧斋!为报复,温体仁对其大加挖苦。本有积怨的二人,从此更加势不两立。温体仁今见钱牧斋如此不识时务,便不待钱牧斋说完就站出拦腰打断:

        “陛下!臣以为:皇上敕旨墨迹未干,钱牧斋放肆攻击陛下假功掩错,举错倒置,不是明目张胆当朝欺君蔑上吗?”

        几句话就把崇祯心底里的火气勾了出来:“把钱牧斋拉出去!廷仗四十大板,罢职回乡!”

        两名锦衣卫上来摘掉钱牧斋的乌云纱帽,将他架了出去。

        钱牧斋不知皇上崇祯心中的苦衷,当然更无法知晓崇祯心中的无明之火,只是连声哀呼:“皇上!皇上!温体仁挟私报复我啊……”

        温体仁鼻子哼了一下,对其报以轻蔑的一笑。

        田贵妃所居的处所叫承乾宫,亦称东宫;袁贵妃所居的是翊坤宫,也叫西宫。这晚,情绪颇佳的崇祯在太监曹化淳的伴下,来到了这他最为宠爱的田贵妃居所承乾宫。田贵妃一见,连忙满面春风地迎进寝宫,待她和曹化淳等一道侍候崇祯上了龙床,曹化淳退出寝宫,正欲离去时,田贵妃跟出来,一把抓住他,悄声问:“听说皇上不仅没处罚袁崇焕,相反还记功褒奖?为什么?”

        曹化淳摇摇头:“奴才实在不知。”

        “你们在说什么?”崇祯的声音从寝宫传出来,“进来说。”

        田贵妃和曹化淳连忙返回屋内。

        田贵妃呈上一副笑脸:“臣妾愚钝:袁崇焕擅杀毛文龙,臣妾以为,皇上当应严惩袁崇焕,轻则罢官,重则斩首……可万万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惩处,相反还记功褒奖?”

        崇祯听后,哈哈大笑:“袁崇焕怎是擅杀呢?此前,朕亲授尚方宝剑,明示一切任袁崇焕便宜行事。所以他诛灭毛文龙并非擅杀,而是行督师之权!”

        田贵妃点头:“这么说来,袁崇焕不是擅杀……”

        崇祯:“再说,毛文龙狂妄坐大,藐视上司督师,自诩海外天子,袁崇焕历数十二罪状,条条俱实……”

        曹化淳疑惑地:“由此论来,毛文龙当斩,袁崇焕无罪?”

        “国事当分轻重,五年复辽,乃国之大计。袁崇焕正统兵关外,率军御敌,乃国之重臣。现今毛文龙已死,人死不能复生。且朕刚刚登基,正在用人之际。已经杀了一个,如若再赔一个,岂下太傻了!”

        原来如此!曹化淳一听,连忙跪伏在地:“皇上高屋建瓴,智慧超凡,万岁爷圣明啊!”

        待曹化淳退出,田贵妃爬上龙床,依偎在崇祯身边,由衷地赞道:“皇上真是聪明天子啊!”

        飘飘然的崇祯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大为得意。

        “干!”几只粗碗砰地一声相碰。

        在宁远的督师府内,几位弟兄同样得意。

        茅元仪高兴地喝了一口酒:“看来,吾等是杞人忧天,皇上优旨褒答,弟兄们都如释重负啊!”

        袁崇焕高擎起酒怀:“吾皇乃英明之主,不受惑言迷乱,遵守不疑诺言。弟兄们!”他说着将手中的酒碗一举,“来,为皇上洪福,大明久安,干此一杯!”

        “干!”众人情绪高昂,开怀畅饮。

        祖象升一抹嘴:“崇焕兄,你说吧,弟兄们怎么办?”

        袁崇焕显然早就胸有成竹,只见他把酒碗一放:“我辽东将士加紧筑城设防,元仪去广州购买西洋红夷大炮,尚政代表我去后金,与皇太极议和!”

        谢尚政没有像茅元仪那样一口应承,而是心有余悸地:“议和……是不是要报请皇上拟批?”

        袁崇焕知道他这位同乡一向谨慎小心、胆小怕事,所以对谢尚政的提醒未及思索,便哈哈笑道:“这事我早就当面呈奏皇上: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口舌之战为虚,刀枪之战为实。何必再行文牍,重复上奏呢?待有一定眉目之后,再奏报皇上。”

        谢尚政依然有些担心:“就小弟所知,朝中上下不少人都反对议和,认为汉夷两不相立,议和就是松包软蛋,妥协投降。”

        “五年复辽,并非只是抗击和抵御皇太极的侵犯啊!”袁崇焕胸怀大略,“我们是与狼议和,暂不相犯,争取时间给狼设置囚笼,只要我骑兵达到八万之数,就可囚笼套狼,完成复辽大业!”

        谢尚政仍有顾虑:“未曾上奏,私下议和,就怕……”

        “怕什么?”祖象升是个火暴性子,他一向看不惯谢尚政的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的性格,今儿见谢尚政推三诿四,便急不可耐地一拍桌子,“皇上命督师全权受理辽东事务,毛文龙不也是先斩后奏吗?朝中谁能奈督师!”

        “倒也是。”谢尚政平时便有些惧怕祖象升,如今一见祖象升发火,连忙点头表示,“那小弟当不辱使命,前去议和。”

        “议和”这是袁崇焕的策略,为的是赢得时间,五年复辽。所以袁崇焕叮嘱谢尚政:“一定要让后金俯首称臣,把条件提得高不可攀,然后慢慢与之周旋。”

        紧接着,袁崇焕又把大家拉到督师府的地图前。

        “我宁远、锦州一线,防御严密,固若金汤,辫子兵胆敢侵犯,无疑以卵击石!”袁崇焕手指地图,“弟兄们看看,防务有无欠缺之处。”

        祖象升虽然性情火暴,但却极有战略思想,对战事的思考总是细密入微。他指着地图,安然插言:“我要是皇太极就避实就虚,绕道蒙古,侧背攻入,破了龙井关、大安口,攻占遵化,然后直下蓟州,就兵临北京城下了……”

        袁崇焕一听,眉头紧锁起来,惊骇道:“真要如此,岂不一刀直捅心脏!”

        “怎么办?”谢尚政说,“那里不属于督师管辖啊!”

        “龙井关、大安口一线兵力单薄,宜宿重兵啊!”袁崇焕深思片刻后,毅然决定:“立即上书,请皇上加兵蓟门!”

        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内,一派欢声笑语。

        婴儿的牙牙学语,给这空旷而又沉重的皇宫平添了许多生气,也平添了几多温馨。一向严肃的崇祯,在儿子慈烺面前,也是满脸的笑容。

        “皇儿今日已经半岁了。”周皇后抱着长子慈烺幸福地笑着。

        崇祯高兴地接过慈烺:“数日不见,我儿又长大了许多!”说着逗着孩子,“满周岁时,父皇就立你为太子!”

        周皇后满怀欢喜,教着孩子:“快谢恩父皇啊!谢父皇啊!”

        田贵妃在一旁笑着插言:“皇后娘娘代谢就全有了!”

        周皇后笑着点头:“贵妃娘娘说的是!禀报皇上,二位贵妃都怀中有喜了!”

        “是吗?”崇祯高兴地目视田贵妃和袁贵妃,“人生之福,多得子嗣。你们给朕多生龙子凤女!”

        正值崇祯和妻妾其乐融融地沉浸在家庭的欢欣之中的时候,曹化淳递上疏文:“万岁爷,陕西巡抚洪承畴的八百里急奏。”

        崇祯接过疏文认真阅视,脸上的欢欣渐渐地消失了,他手指疏文,苦笑道:“昨天的八百里快奏,袁崇焕担心皇太极绕道蒙古,叫蓟门加兵;而今天洪承畴却要减免税赋!加兵就得增赋,朕该如何是好?”

        袁贵妃笑着插了一句:“那万岁爷就既不加兵,也不免赋。”

        周皇后斜了袁贵妃一眼,训斥道:“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参政!皇上难得空闲,请看戏吧!”

        “那就看戏。”崇祯怕扫皇后和贵妃兴致,转脸问周皇后,“看什么戏?”

        周皇后恭谦一笑:“请万岁爷看秦腔《打金枝》。”

        随即高拔清新的秦腔音乐响彻坤宁宫,喧嚣的锣鼓暂时淹盖了一切。

        后金。范文程家的客厅,范文程正坐在椅上,伏桌而睡。

        皇太极悄悄走进,他看着范文程那酣甜的睡态,不由嘴角挂笑,暗自高兴起来。

        范文程睡梦中不觉一伸手,将桌上茶盏碰落掉地,随着茶盏一声脆响,范文程猛地惊醒,抬眼看到皇太极竟坐在自己面前,连忙立即起身,面带羞愧:“臣……臣失礼有罪,竟让汗王孤坐久等……”

        皇太极摆手一笑:“先生能坦然入梦,制敌方略必然成竹在胸,汗王就是陪坐一夜也心中甘甜!请先生消夜小酌。”他边打开食盒边指着地图,“先生在梦中大概也是与敌周旋吧?”

        范文程点头笑道:“臣在梦中看到袁崇焕仓惶奔命北京,看到崇祯皇帝暴跳如雷,北京城一片惶恐!”

        皇太极惊愣道:“先生真是在说梦吧?”

        “梦要成真,全凭汗王决断。”

        皇太极神情坚毅地点点头:“日子不好过啊!我后金连遭水灾、虫灾,已是赤地千里:袁崇焕一统辽东,设下囚笼,正步步紧逼!本汗决心已下,只要有一线生机,就铤而走险,置死地而后生!”

        崇祯二年(公一六二九年)十月初二深夜,皇太极按照大学士范文程的建议,亲率八旗六万兵马,绕过袁崇焕的关外防御,借道蒙古开始了千里奔袭。经过二十二天的秘密行军,于十月二十六日深夜,相继攻克下设防的长城龙井关、大安口,兵临北京城下。

        边报传到紫禁城内的御书房。

        一只花瓶被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韩爌、周延儒、陈演等阁僚紧张不安地肃立一旁。

        “这帮庸才!”崇祯撕碎边防塘报,大发雷霆:“袁崇焕干什么去了?五年复辽!朕将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不过一年,夷贼竟然打到家门口来了!”

        陈演见皇上把责任推到了袁崇焕的头上,于是立即出班,做出一副激昂慷慨的样子,气愤上奏:“夷贼敢于兵发要地,完全是袁崇焕纵敌误国所致,请皇上追查罪责,严惩不贷!”

        韩爌见陈演此刻还挟嫌报复,甚为着急:“现在是什么时候?八旗大军兵临遵化,不商议对策,将何以保国保君保江山?”

        周延儒上前一步提醒道:“皇上,京师应即刻戒严……”

        “京师即刻戒严!命袁崇焕火速进京勤王!”崇祯愤怒地拍着龙案。

        “误国误民!”宁远督师府内,袁崇焕手拿敕文,一拳重重击在桌上!桌上的茶盏噌地一跳,直落地面,“砰”地一声,摔得粉碎。

        皇太极率兵绕道进犯京师的边报及崇祯皇帝下旨勤王的敕文,几乎是同时传到了宁远。不久前,袁崇焕还以八百里急报提醒朝廷,要警惕皇太极绕道蒙古,请在蓟门加兵。可朝廷对此竟然置若罔闻,毫不理会。这怎能不让袁崇焕气愤填膺呢!

        谢尚政无奈地摇头叹息道:“不幸被督师言中!”

        茅元仪刚刚从外地归来,他兴冲冲地走进:“红夷大炮和铣枪队已经安整就绪,请督师校阅……”说着他发觉气氛不对,“怎么啦?”

        茅元仪见众人没有吭气,拿起桌上敕文一看,不由大惊失色:“皇太极竟然如此骄横!”

        谢尚政低声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茅元仪也是个熟读兵法之人,他激动地拍着桌子:“用兵斗智斗勇,夷贼孤军深入,已犯大忌;不如乘他内部空虚,发兵沈阳,攻克辽阳,踹了他的老窝,皇太极就半路退兵,京师之危即刻可解!”

        “这是上上策!上上策!”袁崇焕一向欣赏茅元仪,对此连声赞叹!可是赞叹归赞叹,身为封疆大吏的袁崇焕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冲动,没有立即实施,而是努力平静下自己后,慨然叹道,“可是天子焦虑,十万火急,君命不可违啊!”

        谢尚政十分担心:“崇焕兄,该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吧!”

        “拿地图来!”袁崇焕一声吩咐。

        身边士卒立即将地图摊放桌上。

        袁崇焕看着地图,伸出手指顺着皇太极的行军路线,在遵化、蓟州两座城池画了个圈,他拿起令箭:“尚政速去点拨一万兵马,元仪充当联络,命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率精锐骑兵四千,即日昼夜兼程,奔赴遵化,截击皇太极!令锦州之祖象升领骑兵一万今晚到达宁远,与我会合。然后直插蓟州,为京师解危,与天子分忧!余部坚守宁远、锦州防线,严防后金侵犯!”

        随着各位将领手拿令箭地纷纷离去,不久,宁锦大地,立刻涌现一大批急速骋驰的铁骑,他们在袁崇焕的亲自带领下,宛如开闸的洪水一样向着大明京师方向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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