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对于范景文的备好棺木、以死相谏,虽说雷霆大怒,但经过一番思虑,最后决定仍是压下怒火,让范景文到外殿等候。
待崇祯安顿好周、田两位老皇亲之后,款步来到坤宁宫外殿时,崇祯不仅已经消去了怒气,脸上还堆出了一簇笑容。
范文见崇祯进入外殿,连忙挺直上身跪拜,呈交疏文:“陛下万岁!万万岁!”
“跪了一天,膝盖头还不跪坏了吗?起来吧!”崇祯见范景文走路有些踉跄,亲切地上前抚慰,并接过疏文,坐上龙椅。“听说为这一纸疏文,卿已备好棺材,不怕人说你蔑视朝廷,以死威胁朕吗?”
范景文起身拱手:“陛下!臣为大明安危舍生求义,冒犯龙颜,不惜一死!”
崇祯望了一眼范景文,见此人相貌堂堂、眉宇间充溢着一股正气。崇祯喜欢相貌端正的人,对长相丑陋的獐头鼠辈,往往未及谈话便心存反感、厌恶。崇祯见范景文长相堂皇、又知是多年老臣,心中油然生起一丝好感,但当他打开疏文,草草翻阅了一下疏文之后,这一丝好感便迅速消失了。崇祯刚刚舒展的眉头,重又皱了起来:“噢,短短疏文,竟有三大可惜、四大可忧,什么意思?”
“陛下!”范景文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他面对变脸变色的皇帝,全然没有任何畏惧,而直抒胸臆,“韩爌被罢,钱龙锡投狱一大可惜:崇焕冤死,国失良将,二大可惜;象升被逐,孙承宗大人放归,三大可惜!”
崇祯一听,脸立刻像一块生铁一样冰冷,他厉声训斥:“你这是为袁案鸣冤叫屈!”
“为袁崇焕鸣冤叫屈”,这是当时最为严重的罪名!首辅、次辅韩爌和钱龙锡都是因此而被罢官罹难的,而且袁崇焕已经被皇上亲笔御批,刚刚判处了剐刑。为袁崇焕鸣冤,不就是等于在指责皇上昏庸无道、枉杀无辜吗?这是罪在不赦、罪不容诛的滔天大罪呀!
可已经抱定一死之决心的范景文,没有被此而吓倒,他声泪俱下地冒死相谏:“陛下!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朝廷不以人为重,一大可忧;外夷滋拢,内乱丛生,国土渐成土崩瓦解之势,二大可忧;直言敢谏,概遭排斥,阿谀迎合,备受重用,三大可忧;国家当以进贤退奸方可昌盛,今日阁臣温体仁包藏祸心,廉耻尽失,假公行私,培植羽翼,与魏逆余党爪牙暗中勾结,妄图攫取首辅,四大可忧也!”
这所谓的“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实是等于在历数崇祯登基以来的七大失误。对此,崇祯不解地望着这个不怕死的范景文:“你是背后有人指使,胆敢如此狂言吧?”
“臣受何人指使胆敢冒犯龙颜,指向权奸温体仁?”范景文匐跪在地,慷慨直告,“陛下,体仁贤于其外,奸于其内,断不可擢用首辅!”
崇祯冷冷说道:“皆为捕风捉影,无根之言,下去吧!”
范景文仍然跪在地上,大声宣告:“臣抱定一死,恳请圣上:温体仁当应罢职,断不可用!”
曹化淳见此,悄声走到崇祯跟前:“皇上,范景文大胆狂妄,恶言犯上,罪不容赦!”
杜勋也趁机进谗:“呈上,范景文冒犯龙颜,应立即赐死!”
“不,他直言敢谏,乃忠良之士,忠诚之举,忠心可嘉!”崇祯看着范景文,完全被他的这股大无畏的浩然正气所感动,一声吩咐:“来人,找顶好轿子,好好照顾着,把他送出宫门吧!”
范景文的一番冒死相谏,终于感动了皇上,阻止了权奸温体仁篡夺首辅的美梦。范景文从此被温体仁记恨于心,成了继袁崇焕、祖象升之后,又一个不除不快的死敌。
这番正与邪的较量,虽说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但是最后获得好处的,却是另一个权奸佞臣周延儒。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范景文置棺死谏的第二天,便颁布圣谕,钦命周延儒为首辅大臣。喜从天降般如愿以偿的周延儒,当他应召进宫时,他已远不是前些时的那种谨小慎微、忧郁忐忑,他不仅志得意满、神采飞扬,就是跨步也格外高远。当他昂首跨入御书房后,一记长跪在地,侃侃谢恩:
“皇恩浩荡!微臣出任首辅不胜惶恐,虽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陛下恩宠。今后,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了!”崇祯打断了他,“朕且问你,这次辅一职,准备由谁来充任啊?”
“臣拟范景文出任。他忠心报国,疾恶如仇,直言敢谏……”
周延儒以为,此次能意外地得以高登首辅,完全是范景文无畏死谏之功,而听太监们讲述当时的情景,崇祯对范景文的忠诚又是大为感动、赞许有嘉。心想举荐范景文一定可以取悦于崇祯,使之龙心大悦。但谁知周延儒的话音还未及落地,崇祯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激怒地:“直言敢谏,若大臣们都学他的样子,个个直言敢谏,朝廷还像个朝廷吗?朕还怎么整治朝纲?”
周延儒陡然一惊:“那次辅一职?”
“当然是温体仁啦!”
“范景文呢?”
“罢职还乡。”
首辅、次辅的人选圣谕公告朝廷之后,温体仁的府邸撤销了原本准备好的庆贺仪式,改为不冷不热的低调庆祝。退居次辅,远非温体仁之所愿,他不仅对范景文恨得咬牙切齿,就是对周延儒也耿耿于怀。但是,老谋深算的温体仁将这一切都压进了心底,朝堂之上,他谈笑风生、慷慨陈词,没有任何人看出他有一丝的不悦。
回到家中,温体仁原本一进家门就习惯性地脱去朝冠,换上休闲的便服。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回到家中许久了,他依然还是衣冠楚楚,并不时地在整饬着衣冠。
毛云龙悄然走近,低声问:“温大人,这是要出门呀?”
“嗯。”温体仁轻轻答应了一声,仍专注地穿戴。
“衣冠这么整齐,上朝啊?”
“不,去周府拜贺。”
“周府?哪个周府?国丈周奎家?”
“去周延儒家。”
“什么,去周延儒家拜贺?”毛云龙惊诧地望着温体仁,仿佛不认识一样,因为他最清楚温体仁与周延儒的貌合神离、钩心斗角,“我们忙活了半天,让他坐享其成,爬上了首辅宝座,大人您还要去拜贺?”
“所谓官场沉浮嘛!”温体仁依然平静地,“大丈夫要善于化敌为友,能屈能伸。”
“这可是我们栽树他吃果,我们养猪他吃肉啊!”
“就看他胃口怎么样啦!胃口不好,吃了也要吐出来的!”
此刻的周延儒官邸,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高高挂起的红灯彩带,加之祝贺的楹联贺匾,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周府正沉浸在欢乐之中。
周府的主人,意外获得首辅相位的周延儒更是满面春风,他正将前来祝贺的陈新甲送至门庭:“新甲放心,老夫终生不忘你的鼎力相助!”
“学生公心出发,不求图报,先生不必悬放心上。”
周延儒送出客厅,放低声音:“范景文免职后,兵部侍郎一职现正缺空,老夫准备请你补上,静待佳音吧!”
“谢恩师栽培!”陈新甲欲行大礼。
周延儒连忙将他扶住:“别,别!”
家仆走过来禀报:“老爷!温体仁温大人前来拜见!”
“请恩师留步!”陈新甲一听,连忙拱手致礼,转身离去。
“好好,恕不远送。”
周延儒返回客厅,刚坐定,温体仁便缓步走进,他判若两人似的对周延儒执礼甚恭:“体仁拜见首辅大人!体仁祝贺周大人荣升!”
“哪里!哪里!”周延儒对温体仁的到来,先是一怔。因为他知道两人的明争暗斗,芥蒂颇深。可今见温体仁主动示好,且执礼甚恭,便连忙上前扶起温体仁,谦虚地,“托皇上洪福,圣意不可违啊!体仁兄,请坐!”
温体仁此次既没有探询周延儒这谦虚之后所隐藏的真谛,也没有辨别周延儒脸上所堆出的笑容之真伪,而是径自按照自己的构想行事。他刚一落座,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兄弟对周大人荣登首辅相位,无以表达,仅赠一纸银票,略表恭贺之意,乞请笑纳!”
“哎!体仁兄,你我同朝共事,相知相助这么多年,这就不必了吧!”周延儒拱手笑道。
“温某知道,延儒兄就职首辅,花费不少,这不过是聊以小补嘛!”温体仁说着将银票放在桌上。
周延儒目视一眼银票,上面赫然写到四万两。周延儒心中一动:心想温体仁此次何以这般大方?但这念头仅仅一闪,便被周延儒灿灿的笑容所替代:
“体仁兄,延儒此次奏请皇上,请体仁兄出任次辅。望你我二人鼎力合作,方可中兴大明、国泰民安啊!”
听周延儒的话音,仿佛温体仁的次辅是由他推荐的。其实,温体仁通过曹化淳早知详了内幕。知道周延儒奏请的次辅并不是他温体仁,而是范景文,被皇上驳回后,是皇上钦点的他温体仁。哪里是你周延儒“奏请”的!温体仁对此虽了若指掌,但他并不将此捅破,而是谦恭地一躬到地:
“温某一切仰仗周大人提携,一切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阴历二月初二,这是中国习俗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的夜晚,坤宁宫内灯火辉煌、交相互映。元宵节虽已过去半个多月,但后宫依然是一派喜庆的节日装饰。
随着夜色的越来越深,人们的兴致和兴奋渐渐地被焦急和疲倦所取代。坤宁宫的主人周皇后站在门口,更是焦虑不安,她不时地向乾清宫方向翘首张望。已年近七十的国丈周奎禁不起长夜的煎熬,不自主地伸臂打了一个哈欠。
而年幼的定王慈炯,则在周奎怀里已经沉沉入睡。
另一位皇亲国丈田弘遇虽然年少了几岁,可此时怀抱着永王慈照,也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永王慈照大定王慈炯三岁,正是调皮的年龄。他望着昏昏欲睡的田弘遇,用手拔了一下外公的胡子,田弘遇猛地惊醒。
礼官太监扑哧笑了一下,但瞬即他便赶紧收起笑容,手捧册封诏书在一旁伫立等候。这是内宫在等候皇上册封皇子的盛典,特意选在正宫皇后的居所、特意选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但谁知,已经如此夜深了,可皇上崇祯仍迟迟不见踪影!
太子慈烺已是懂事的年纪,他穿着礼服龙袍,走到周皇后身边,低声道:“母后,父皇怎么还不来?不会忘了吧?”
“不会的!”周皇后强颜一笑,“今日是你弟弟定王慈炯、永王慈照册封王位的日子,皇上怎能忘了呢,定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吧!”
“都从早上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现在了!”太子撅着嘴嘟囔道。
这时,田贵妃也走了过来,她担心地轻声说道:“皇上会不会病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周皇后一听这话,扭身便走向门外。
当周皇后急匆匆地来到御书房时,御书房内竟空无一人,只有王承恩守候门外,在暗暗垂泪。
周皇后心头一紧,急步走到门旁,连忙问道:“王公公!……”
王承恩见是周皇后,连忙揩干泪水,躬身叩拜:“老奴在!听皇后娘娘吩咐。”
周皇后拉起王承恩:“皇上呢?”
“皇上没在书房。”王承恩垂首低声说着。
“那到哪儿去了?”周皇后立时凤目圆睁,厉声斥责道,“今日册封大事难道不知道吗?你怎么不提醒皇上?”
王承恩抬眼看看周皇后,忍不住啜泣起来:“娘娘……”
“你怎么……哭了?”周皇后预感不祥,“是不是皇上……出事了?”
“出大事啦!”王承恩一声抽泣,“凤阳皇陵被毁了!”
周皇后大惊,一把抓住王承恩:“你说什么?凤阳皇陵被毁?”
王承恩揩着泪水,哽咽道:“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晚上,闯贼高迎祥、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占了安徽凤阳,凿穿皇陵宝顶,放火烧了皇陵楼殿和龙兴寺……”
周皇后一听,如同五雷轰顶,顿时泪水涌出:“那些守城士卒呢?”
王承恩哀叹一声,继而连连摇头:“巡抚昏庸无能,皇陵卫指挥唯财是贪,平素克扣兵饷,暴虐百姓,闯贼一到,四千官兵竟携八门红夷大炮全部投贼,市井百姓供着香火迎贼入城!”
“这帮贪官恶吏!”周皇后骂了一声之后,担心地问,“皇上……皇上……去哪儿了?”
王承恩:“万岁爷悲痛欲绝,独自一人去了奉先殿。”
“哎呀!皇上独自一人出了事怎么办!”周皇后急得直跺脚,责难道,“公公怎么能不跟着皇上呢!”
“奴才该死!”王承恩无奈道,“奴才本要跟着,万岁爷死活不允啊!”
“快跟哀家去奉先殿!”周皇后转身匆匆向外走去。
这是崇祯八年(公元一六三五年)发生的一桩撼天动地的大事。李自成自打从高迎祥处领得五千人马后,如虎添翼。为了报答高迎祥的知遇之恩,他锐意创业,发愤图强,不久便操练出一支训练有素、纪律森严、能打硬仗的队伍。为了取悦高迎祥,显示一下自己的军威,他们于崇祯八年正月,兵发安徽,一举攻克了大明王朝的发祥之地凤阳。
凤阳,即元代的濠州,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是濠州钟离太平乡孤庄村人,并在这里的皇觉寺当过和尚。做了皇帝以后,他把父母的土坟改建成富丽堂皇的皇陵,把这个发祥之地称为中都,在此建中都留守司,改濠州为凤阳府。
李自成等也正因如此,才把他们出师的第一战选在这里。起兵那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凤阳城内一片太平气象:仕女如云、笙歌彻耳。农民军是打着进香的旗号,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大摇大摆地阔步入城的。及至城内到处火光四起,欢度佳节的人们才大梦初醒,惊呼狂奔,可此时农民军已进抵凤阳鼓楼。驻守的千户陈弘祖、陈其忠稍战即溃,留守署正朱国相自刎而死。农民军进入紫禁城,焚烧皇陵享殿,太祖朱元璋亲笔题写的龙兴寺(即皇觉寺)碑,也付之一炬,皇陵凤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李自成等之所以选取凤阳,就是因这里是太祖朱元璋的老家,也是大明王朝几代先帝的陵塚所在。对平民百姓,祖坟被挖,已属不共戴天的奇耻大辱,更何况君临天下的皇帝万岁爷!难怪崇祯自打得知消息后,便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痛不欲生啦!
周皇后随同王承恩来到奉先殿。奉先殿内依次供奉着明朝列祖列宗的画像:明太祖、明惠帝、明成祖、明仁宗、明宣宗……
烛花闪闪,供香冉冉。
崇祯正一身素服,跪在香案前,热泪簌簌,已哭成泪人。
周皇后轻轻走过去,掏出一幅绡巾递给崇祯:“皇上,不可过于悲伤,悠悠天下大事,莫大于皇上龙体安康!”
崇祯一下扑在皇后身上,越发泣涕涟涟:“皇后!你是最了解朕的。自登基以来,朕废寝忘食,励精图治,不敢有一日荒废朝政,专心祈盼大明中兴,国泰民安。可谁知老天竟不开眼,一会儿边疆失事,一会儿贼民作乱,使朕不得一日安宁。如今这刁民闯贼,竟又毁我皇陵,玷辱祖宗,朕为不肖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啊!”
“天意难测,这也是常有之事。”周皇后扶起恸哭欲绝的崇祯,“臣妾以为,皇上应节制悲愤,一面当应祭天,告慰祖宗惊魂之灵;一面则应调遣精兵强将,剿灭闯贼,以雪国耻!”
崇祯闻言擦去泪水,站起身来,无比激动道:“小丑敢辱大军,兵民敢于抗上,满夷入境三犯,流寇横虐七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皇陵罹难,终是朕不德所致。朕要发哀痛罪己诏,避居武英殿!”
第二天的武英殿,朝臣百官均全身缟素跪于庭下,偌大的朝堂一派肃穆,唯有崇祯用那悲伤欲绝的声调,徐缓而沉重地诵读着他的第一个《罪己诏》:
“朕以凉德,继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虏乃三入,寇则七年。”
崇祯接着话锋一转,引入正题:
“今年正月流氛震惊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
崇祯在此,以其高姿态将皇陵震惊的责任揽下来之后,又悲怆而诚挚地接着说道:
“唯是行间文武、主客士卒,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冰食粗,朕不忍独享甘旨;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彩。兹即日起,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除典礼外,余以青衣从事,以示与我行间文武士卒甘苦相同之意,以寇平之日为止…”
崇祯在朝堂上“减膳撤乐”“青衣从事”的泣涕陈词,周皇后和田贵圮等并未听得,待崇祯当晚散朝之后来到坤宁宫时,餐桌上按照惯例依然是佳肴美食,酒气飘香:专事席间奏乐的宫廷乐队也一并齐坐在餐桌旁,准备奏乐。
一见崇祯走进,周皇后领着田贵妃、袁贵妃施礼迎接:“臣妾请皇上进膳。”
周皇后话音刚落,乐队也随即奏起了宫廷大乐。
刚刚慷慨陈词宣布“减膳撤乐”的崇祯,一听这宫廷乐声,再看桌上的鱼肉荤腥,立刻火冒三丈,他勃然大怒地指着乐队:“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音乐戛然停止,乐手们面面相觑,本来周皇后告知说皇上今天心情不好,让他们多来些人,卖点力气演奏,让皇上高兴高兴……哪想到刚一开场,就无端地遭此劈头盖脸的责骂和痛斥!皇命大如天,无处说理,乐手们只好忍气吞声地躬身退出。
乐手们虽说退出,但仍未能清除崇祯的恼怒,他目视着桌上的佳肴美酒,依然发着脾气:“胆大包天!朕已下旨减去美食,撤除大乐,吃斋茹素,竟然置若罔闻,将朕置于何处?所有鱼肉荤腥之类一概免除!”
周皇后并没有听到武英殿上的圣谕,但多年一直视崇祯为金口玉言的她,并不想分辩解释,而是噙着泪水,上前跪拜:“皇上日夜辛劳,免除荤食,终日茹素,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田贵妃、袁贵妃见此也一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臣妾求皇上以御体为重,依照常例举箸开荤!”
“放肆!朕岂能当食言天子!所有荤腥,即刻撤除!”
周皇后泪水盈盈:“皇上太过于自苦了……”
“住嘴!”崇祯不可理喻地盛怒不止,“再敢胡闹,把你们统统打入冷宫!”
从此,崇祯果然再不食荤,一律减膳素食,虽食欲不振、食不下咽,可崇祯依然坚持着。
数日之后,周皇后将此事告知了先帝熹宗的张皇后。
张皇后边听边擦着眼角的泪水:“皇上太苦了!你们再好言劝劝嘛!”
“我们都不敢支声啊!”周皇后泪水盈眶,“皇上自幼就喜欢吃荤食,如今荤腥一概免除,眼看着皇上日渐消瘦却毫无办法,只有求请皇嫂面奏皇上开荤。”
张皇后思忖地点点头:“那好,待哀家去试试。”
当晚,张皇后即来到坤宁宫。当崇祯下朝后,一白一绿的两盘蔬菜已然摆放在桌上。
张皇后怜惜地看看面庞消瘦的崇祯说:“悉知皇上免荤茹素,特地做了两样小菜请皇上品尝。”
“五弟诚谢皇嫂!”崇祯感动地看看张皇后,举箸指着菜肴,“这素菜白的雪白,绿的碧绿。”
张皇后点点头:“白的是豆芽,绿的是蕹菜,老百姓俗称空心菜。”
“好!”崇祯举箸夹菜放入口中。
“其味如何?”
“鲜美无比!”崇祯高兴称赞,又夹了一口菜,吃着吃着发觉味道不对,不由放下筷子,“请问皇嫂,这是素菜吗?”
张皇后淡淡一笑:“说素亦素,论荤亦荤。”
崇祯压住内心的不悦:“何以亦荤亦素?”
张皇后:“说素是豆芽蕹菜,论荤是哀家选用上等鲜肉,剁成肉泥,塞入菜中。”
崇祯看看豆芽:“难道这豆芽也能塞入鲜肉?”
张皇后点点头:“这是哀家用针一根根掏空豆芽,塞入肉泥。”
崇祯感动地看看张皇后:“难得皇嫂一片苦心!”起身对张皇后一拜:“恕五弟不恭,既是荤食,概不受用!”
“皇上为一国之君,身子是自己的吗?大明内忧外患,已是风雨飘摇。陛下哀痛皇陵被毁,拒荤茹素,苛待龙体,自毁自虐,这样下去,大明何以中兴,又何以久安?”张皇后说着不由泪水徐徐,躬身下跪,“哀家拜请陛下勉为开荤!”
“皇嫂请起!”崇祯慌忙上前扶起张皇后。
张皇后:“皇上不允,哀家长跪不起。”
周皇后、田贵妃、袁贵妃也一起跪在地上:“皇上!”
张皇后对崇祯可说是恩重如山。若没有张皇后,崇祯会不会被魏忠贤所谋害、会不会活在世上都尚且难说,更何况皇位!其实,这皇位也是张皇后鼎力相助,崇祯方得以承继的。所以,崇祯一直敬重这位皇嫂,视皇嫂如母,今见张皇后长跪不起,他如何消受得起!崇祯看了一眼皇后和贵妃后,连忙恭敬扶起张皇后:
“皇嫂快快请起,五弟听从皇嫂吩咐就是了!”
这些天里,其实不快活的,还另有一人,他就是温体仁。当毛云龙来到温体仁府宅时,温体仁正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
毛云龙因与温体仁长期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所以温府只有他可以不经通报而直入室内。当他一走入室内,便朗声问道:“听说温大人独自在喝闷酒?”
“唉!”温体仁见是毛云龙,便毫无避讳,因为他们除亲戚之外,还是无话不谈、休戚与共的朋友。温体仁又呷了一口酒后,长叹一声:“这次又被周延儒抢了先,故此心中憋闷。”
“什么事,竟让他又抢了先?”
“就是请张真人祈祷一事!皇陵被毁,圣上切齿痛心,一面敕命洪承畴清剿闯贼,一面敕旨设坛祭天。周延儒早知圣意,便抢先举荐江西龙虎山太乙张真人,主持祭祀。”温体仁放下酒杯,转向毛云龙,“怎么,你至今尚不知此事?”
“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卑职焉能不知。这已成轰动京城,万人瞩目的大事。”
“周延儒私下向我透露,说张真人修行得道,法术无边,若祭祀七七四十九天,可化灾为福、除妖去祸,咒死高迎祥、李自成。果真如此,周延儒岂不成了再造大明的功臣?”
毛云龙听后,微微冷笑了一声,然后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之后,方不以为然地说:“此事,周延儒可曾奏明圣上?”
“尚在犹豫。”
“温大人尽可催促他奏报皇上。”
“你……”温体仁将酒壶一推,甚为不悦,“此话何意?”
“难道大人真以为张真人可以成事?真以为张真人法力无边?”
“当然。张真人去年曾游术京师。圣上命他设坛祈祷,六月降雪,他设坛五日,果然六月下雪!此乃皇上亲眼所见。”
毛云龙一边抿着老酒,一边冷笑地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噢?”
“卑职今日来,就是为向大人密报一事。”屋中虽然再无一人,可毛云龙仍是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位张真人上次来京作法,就曾与一宫娥有染。这次前来,又再次与之宿奸淫乱!”
温体仁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死死地盯视着毛云龙:“果有此事?”
“卑职怎敢欺瞒大人!实言相告,看见此事的宫女,即是鄙人的相好。”
温体仁听后,一丝奸笑浮现脸上:“这么说,他不是真人,而是假人喽!”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这笑声,使得几天来一直笼罩在温府的阴霾一扫而尽,温体仁操起酒壶和毛云龙大杯大杯地喝着、笑着,好久以来温体仁还从未这样开心过。
当夜,温体仁就是踏着这开心的笑声,来到周延儒官邸的。当然,进得门后,温体仁已然收起了他那淫邪的奸笑,而代之以满脸的庄严与肃穆。
自从上次温体仁以一张四万两的银票打开周府的大门以后,温体仁近来已成为周府的常客。温体仁每次到来,周延儒都是满面春风地笑脸相迎。今晚周延儒将温体仁迎进客厅后,殷动地看座、上茶:“温大人深夜来访,定有见教?”
温体仁落座后,一本正经地说:“周大人上次所谈张真人可咒死高迎祥、李自成、皇太极之事,温某思虑再三,只担心张真人果有神力?”
“这个自然。六月降雪,乃皇上亲眼所见。”
“既如此,果能咒死高迎祥、李自成啦?”
“张真人信誓旦旦,说只需七七四十九天,不仅可咒死高、李二贼,还可咒死皇太极!”
“这太好了!”温体仁把茶盏一放,猛地站起,装出一副激动而又极为高兴的样子,“周大人赶快奏明圣上吧!”
周延儒也是久居朝堂之人,故也深知此事的斤两,他并没有随同温体仁的激动而激动,他手擎着茶盏,依然犹豫:“周某担心,事关重大,一旦有所闪失,岂不成了欺君之罪?”
“可张真人已发誓可咒死高、李二贼,可咒死皇太极,而周大人身为首辅,隐匿不报,岂不既是欺君,又是通敌吗?”
周延儒怵然一惊。温体仁这是把双刃剑,逼得周延儒进退维谷!
温体仁唯恐周延儒再犹豫后退,便又做出一副极为诚挚的表情,恳切地说道:“张真人果有仙力,即可在四十九天内咒死贼酋夷首,免去刀枪流血,完成大明中兴之伟业,周大人岂不是功在社稷、功德无量?”
周延儒本来就是笃信宗教之人,如今经温体仁这么一番蛊惑:心中也痒痒地兴奋起来,尤其是温体仁那句“完成大明中兴之伟业”一语,更使得这位一向小心谨慎的周延儒变得功名熏心、忘乎所以。他把茶盏一放,霍地站起:
“走!温大人,咱们连夜去奏明皇上!”
“不不。”温体仁谦恭地,“此乃首辅大人之谋划,温某怎好掠他人之美。”
第二天,周延儒领着张真人等一行道士走进武英门。道士们一个个道风仙骨,袍带飘逸,当他们跨入武英殿内后,崇祯立刻召见了张真人这一行道士。
张真人指着道士一一进行了介绍:“这是驱雷掣电真人、这是移星换斗真人、这是呼风唤雨真人、这是祛妖除灾真人、这是宣祥致瑞真人。”
崇祯望着这些貌古神清、身怀绝技的真人大仙,一扫多日来因祖坟被掘的苦楚愁容,兴奋地含笑点头:“近来天灾屡见,宫禁多妖,皆是朕不德所致。拜请各位大仙真人,除妖灭怪,以安社稷!”
张真人躬身一礼:“吾皇引咎自责,安抚天下,早已感动上天,岂有天心不顺、妖贼不除、百姓不和之理?贫道愿竭诚设坛建醮,以报圣恩!”
周延儒见皇上愁云尽扫,兴致勃勃,他也立刻高兴起来,笑眯眯地站立在一旁,插言道:“太乙张真人只要七七四十九天,闯贼高迎祥、李自成,满夷皇太极就可以无疾而终!”
“如此至善!朕诚谢各位真人道仙!”崇祯躬身一拜,“请在万寿宫建罗天大醮。”
在大明设坛拜神,以求剪灭后金、咒死皇太极的时刻,后金的清宁宫内,不仅没有丝毫的感觉与畏惧,相反,整个后金国正在大张旗鼓地普天同庆。清宁宫中,一枚硕大的传国玉玺正端放在大厅的中央。国玺通体碧翠晶莹,交龙为纽,鲜红的印面上篆刻四个状如盘龙的汉字:“制诰之宝”。这是天聪九年(一六三五年),多尔衮奉命征讨察哈尔林丹汗的残部,林丹汗兵败出逃青海滩,后出痘病死。多尔衮率精骑再行追剿时,得遇林丹汗的妻子囊囊太后率部来降,并献上此传国玉玺。据说此宝自汉代传到元朝,一直藏在深宫内院,元顺帝逃跑后携带在身,他死后,玉玺失落,不知去向。又过了二百余年,有一个牧羊人在山岗下牧羊,见一只羊三天不吃草,只用蹄子刨地,牧羊人奇怪,便刨开这块地,发现了这块玉玺,进献了林丹汗。多尔衮得此玉玺,惊喜万分,连夜派人驰奉皇太极。
皇太极举行了盛大而庄严的欢迎仪式,这既是献玺仪式,实也是接受察哈尔部归服的受降仪式。对此,皇太极很是感激囊囊太后,不仅接受了她的玉玺,也同时将她收纳为妃。
“制诰之宝。”范文程目视国玺,款款说道,“汗王!这可是中国历代帝王传国的天符瑞器,失落了二百六十多年的绝世奇宝啊!”
“这么说,大明并没有传世的国玺,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朝廷!”皇太极也甚为惊喜。
范文程激动地说:“汗王!蒙古林丹汗的遗孀归附我后金,并将这颗传国玉玺献给汗王,这是天命昭示,决非偶然啊!”
皇太极思索道:“天命昭示?什么昭示?”
“天命归金!汗王!当今朝鲜纳贡,蒙古臣服,汉将耿仲明、尚可喜又携明朝水师来投,四境之敌,已灭三者,只有一个明朝了……”范文程侃侃剖析,“而明朝,凤阳皇陵被毁,龙脉破损,中原动乱,昭示明朝已千疮百孔,即将崩溃。而我可借暴民之力,善待时机,坐收渔利,一举问鼎中原!”范文程说到这儿,有意停顿了一下,接着庄重地跨前一步,大揖到地,“依臣之见,今传国玉玺归汗王拥有,上天已经昭告天下,天下归金。即天下将尽归我后金!汗王当为命世之君,故此,臣恳请陛下顺应天命、顺天应人,建国号,称皇帝!”
皇太极惊喜道:“建国号,称皇帝?”
“凡事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范文程激动地说着,“帝为上天之子,万民之君,有传国玉玺,进主中原,为华夏各族之主,乃正位正名之举啊!”
“范大学士所言极是!玉玺已昭告天地,汗王当应受尊称帝!”大贝勒代善首先扑地跪拜,“我大贝勒代善对天立誓!汗王受尊称帝,我代善如对弟弟不尽忠竭力,心口不一,违背誓言,不守臣道,将遭殃立死!”
多尔衮等诸贝勒随之一齐跪拜在地:“请汗王受尊称帝,诸贝勒如不尽忠,不守臣道,愿遭殃处死!”
汉将孔有德和蒙古贝勒也同时跪倒:“我等汉蒙大臣,叩请汗王受尊称帝!”
皇太极望着眼前的景象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上前扶起众人:“群臣如此殷切劝进,朕就勉从众议吧!”
众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代善高兴地上前一步:“陛下,得起一个新的国号吧?”
皇太极高兴点头,略略思索:“朕一生希求政治清明,以我八旗廓清天下,国号就叫……就叫清吧!”
众再度欢呼:“大清万岁!”“大清万岁!”
崇祯九年(公元一六三六年)四月十一日,皇太极在后金及内蒙古众臣的拥戴之下,在盛京沈阳登极皇位,成为满州国开国皇帝,改国号为清,建立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皇太极改年号天聪为崇德,皇太极被尊称为太宗皇帝,即清太宗。
此时,大明朝的万寿宫内,两桌丰盛的酒席摆放在大厅,宫廷乐队坐在一旁准备奏乐。
周延儒、温体仁陪同张真人等道士笑吟吟地步入宫内。
崇祯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七七四十九日已到,求问道仙,上帝可有话语传给朕?”
张真人煞有介事地掐指默念了一下,然后犹如仙人指路似的,慨然回道:“皇上!贫道法术尽施,妖孽灾异,上帝已命北极佑圣真君一概斩杀收回。”
“妖孽灾异一概斩杀收回!”崇祯一听,大为惊喜,“这么说,闯贼和满夷皇太极将必死无疑了?”
张真人肯定地点头一笑:“他们已是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不日将命落黄泉!请皇上宽心,国家祥和绵久,造福万子万孙!”
周延儒听了此话,眉开眼笑,他微笑上前祝贺:“陛下洪福齐天啊!”
温体仁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冷笑之后,也上前跟着恭维:“我大明可长治久安了!”
“好!”崇祯高兴地一声吩咐,“赐道仙真人黄金千两,修缮龙虎山道观!朕今日备上大乐,正式开荤,请各位道仙入席!”
张真人得意地躬身致谢:“谢皇上隆恩!”
崇祯看了一眼他们的道袍装束,关切地问:“各位道仙忌食荤腥吗?”
张真人望着桌上的山珍海味,美馔佳肴,急不可奈地走到桌前,满脸堆笑地答道:“荤素皆可!皆可!”
真人道士们一齐蜂拥到餐桌前,一个个喜形于色……
周延儒见状,高兴地一挥手,宫廷大乐随即响彻万寿宫,丝竹交响,乐音缭绕,正所谓八音齐奏,雅韵铿锵。
众仙人道士正欲放开肚皮,饕餮大吃之时,太监王承恩手拿塘报匆匆跑来,急切道:“万岁爷!万岁爷!”
崇祯扭过头来:“什么事?”
王承恩连忙递过塘报,看了一眼满脸油渍的张真人。
崇祯看完塘报,笑脸变成怒容,他猛地将桌子一拍,手指张真人:“你们这帮妖道!”
桌子上的杯碗菜肴,被震得哗啦啦地一阵颤响!
张真人由喜变惊:“皇上……怎如此恼怒?”
“妖孽灾异斩杀收回了吗?”崇祯满脸怒气,直气得浑身颤抖,“后金皇太极不仅没死,现已称帝建立了大清满州国,而闯贼高迎祥、李自成也再度嚣张,杀了我肱股大将曹文诏,朕被你们这帮妖道邪术整整骗了七七四十九天!”
周延儒变得脸色刷白,连忙躬身上前:“请陛下息怒!……”
“哼,都是你干的好事!”崇祯瞪视一眼周延儒,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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