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张宏杰写的历史好看?
——莫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张宏杰的笔总是能如此轻松地割开时间帏幕,让那些本来离我们极其遥远的历史人物的气息甚至体温扑面而来:
“吴三桂真正过人之处在于他的处事能力。他情商极高,善于感觉别人的情绪变化。不论什么场合,他都能镇定自若。在战场上,他表现出的勇气和沉着使他能赢得所有军人的尊重,而在社交场合,他的沉稳风度使他能够永远成为人群的中心……虽然年纪轻轻,又是名门之后,可他身上见不到一点儿纨绔之气,和任何人交往都是一派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写历史人物就像写自己身边一个极熟悉的朋友,这种笔法本身就是一种能力。或者说,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张宏杰的作品之所以呈现出一些特别之处,原因就在这里。
张宏杰不是从政治、道德或者学术的角度,而仅仅是从人性的角度去接近古人。他不批判也不仰视,他只是抱着悲悯之心,替他笔下的人物设身处地,悲欢与共。也仅仅因为此,那些在历代史书中伟大或者邪恶得光怪陆离的历史人物被他还原成了以信赖的人,与以往的描述面貌迥然不同。
比如说,在我们心目中汉奸的代名词“吴三桂”三个字,经过他的笔墨滋润,一变而成了一个“外表兼具北雄南秀”的美男子,一个在战场上冷静、坚决,无与伦比的战士,一个曾经视荣誉如生命的忠臣孝子,一个在历史夹缝中被挤压被扭曲的痛苦灵魂。
再比如,那个历来被认为凶险、狡诈、处心积虑的大太监魏忠贤,在剥去历代史家的层层曲解之后,在他的笔下剩下的是一个憨厚粗朴、待人真诚的“傻子”。这个“傻子”原本胸无大志,素来在太监中被欺负被嘲弄,直到五十二岁了还仅仅满足于做一个“伙食管理员”。谁承想机缘巧合命运捉弄,他居然被颠簸到大明王朝权力结构的最高点进行了一番手忙脚乱漏洞百出的表演。
这些结论真是触目惊心,但过程却是层层深入的。张宏杰不是刻意地翻哪个人的案,他只是把这些历史名人所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伟大或者邪恶的事放到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去,用人情伦理的平常心去推理,结果却是顺理成章,让我们感觉到如果我们生在那个时代,也许我们也不得不如吴三桂那样无情。这些大伟人或者大恶人,其实都是命运之流中苦苦挣扎的可怜人,和你我一样。在阅读中,你不得不和他们一起痛苦、战栗和呻吟。在河北保定的军营中,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图书管理员,培养起了对历史书籍的阅读兴趣,但是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很少读到什么历史读物能像张宏杰的这些作品一样给我带来这样大的阅读快感。
把这些作品归到某种文学体裁,是件挺困难的事。这些东西不是小说,不是散文,也不是时下流行的历史报告文学,甚至还不是人物传记。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东西都流露着天然的文学品质,因为它的出发点是对人性和命运的关心。借用张宏杰自己的一句话,“关心历史其实是关心自己”,他对这些古人的性格和命运的兴趣里,无疑包含了对自己的兴趣。张宏杰解读古人就如同解读自己,既小心翼翼又深入彻骨。
“人是太复杂的一种动物,其复杂程度有时让人类自己也瞠目结舌”(张宏杰语)。我相信,张宏杰对人性的复杂一定有着科学家般的浓厚兴趣。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不会有太多的大风大浪,不会有太多的悲欢离合,体验到的和经历过的事毕竟有限。即使是最杰出的小说家,想象力也只能在经验的边界里飞翔。因此,人性的侧面在现实中表现得是非常有限的。
但是在历史这个壮观的剧场里,人性却有机会表现它平庸生活中难得展示的一面。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中,各种各样出人意料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改朝换代、家破人亡、非同寻常的诱惑与考验、传奇般的危机和奇遇。在张宏杰的这本书里,好像上帝为了分析出人性的每一种成分,它老人家进行了千奇百怪的实验:它把吴三桂放到明清易代的大背景下,看着他的人格结构在历史重压下如何抵抗、伸缩、变形、扭曲、断裂。它把魏忠贤这样天姿平庸的人推向社会制高点,看他在这个让人眩晕的高度上如何忘乎所以、丑态百出。他把海瑞这样的道学先生放到纷纭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去,看他无望的坚定顽强和可悲的下场。任何一个小说家极尽想象力,也写不出这样精彩的剧本。这些剧目对七十年代生人张宏杰来说是如此具有吸引力,所以他循着对自己性格和命运的关心闻声而来,来到了这里,做了这冷清剧场内的一个有心的看客。
张宏杰是个观察和记录的高手。他冷静细致的笔法,把人性的复杂、深奥、奇特、匪夷所思出人意料而又情理之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原本熟悉的历史事实在他的笔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新鲜而又迷人,让我们这些历史书页背后的观赏者触目惊心、目眩神迷、欲言又止。当历史扑面而来,我们只好在造物者的深刻面前一再确认自己的浅薄。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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