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有一件事获得了解决。尼采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突然张开双眼,毅然决然地说,“布雷尔医生,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宝贵的时间。你的提议非常慷慨,我会永远铭记在心,但是我不能,有太多的理由,我不能接受它。”尼采的言谈之间仿佛已无转圜余地,他似乎不打算做进一步的解释。他按上了公事包的扣环,准备离开。
布雷尔大感意外。相较于专业诊疗,这场谈话更像是一场棋赛。他移动了一步,提出一项计划,尼采立刻反击。他回应了反击,但只不过是去面对尼采另一个反对意见。难道要无止境地这样下去吗?面对过无数诊疗僵局的老手布雷尔,现在使出绝技。
“尼采教授,请当我的顾问!想象以下这个有趣的情况,你或许可以帮助我了解它。我遇到了一位病人,他已经患有重病好一阵子了。一年当中,病情勉强能够忍受的情况,只有1/3不到。为了求治于一位医学专家,他走了一段漫长艰苦的旅途。这位医师对于治疗这位病人,可说是相当胜任愉快。他检查了这位病人,并做了正确的诊断。病人与医生之间显然发展出一种相互敬重的关系。接下来,这位医生提出了一个广泛的治疗计划,他对此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然而,这位病人不论怎么样都显出没有兴趣的样子,甚至连一点对这个计划的好奇心都没有。总之,他立刻就回绝了,并且提出一个又一个的反驳理由。你能帮助我解开这个谜团吗?”
尼采睁大了眼睛,布雷尔滑稽的开场白,似乎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并没有反应。
布雷尔坚持下去,“或许,我们应该从这个难题最前面的部分着手。这位不想接受治疗的病人,为何会在开始的时候去求诊呢?”
“我来是因为来自我朋友们的强大压力。”
对于尼采拒绝坠入他所营造的气氛中,布雷尔感到失望。虽然尼采以卓越的机智来写作,并且用文字来颂扬欢乐,但教授先生显然不喜欢玩游戏。
“你在巴塞尔的朋友?”
“是的,奥弗贝克教授与他的太太都跟我很亲近。此外,还有一位在热那亚的朋友。我没有太多朋友,这是我游牧生活的后果之一,而且,他们每个人都力劝我去求医,真是再奇怪不过了!挂在他们所有人嘴边的,似乎只有布雷尔医生的大名,说来这也蛮古怪。”
布雷尔看出那是路·莎乐美巧妙的手腕。“他们的关切,”他说,“一定是为你严重的病情而担心。”
“或许。因为我在信中提的次数太多。”
“但是,你会提到它,一定是反映了你本身的忧虑。不然,你为何要写这样的信给他们呢?不会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忧虑或者同情吧?”
一手好棋!将军啦!布雷尔对自己大表满意,尼采要被迫撤退了。
“我的朋友太少,所以不能冒失去他们的风险。我的想法是,作为友谊的表现,我应该竭尽所能地来缓和他们的忧虑。所以,我来到你的办公室。”
布雷尔决定要把握优势,他更为大胆地走了下一步棋。
“你自己不感到担心吗?一年里有超过200天,承受着病痛的沉重打击!不可能吧!我照顾过太多患有偏头痛的病人,他们会在发作时,接受任何会缓解痛苦的手段。”
好极了!棋盘上另一条纵线要被隔断了。他的对手下一着棋怎么走呢?布雷尔很想知道。
尼采显然了解到他必须去发展另外的论点,他把注意力转到棋盘的角落。“很多名号曾经冠在我的头上——哲学家、心理学家、异教徒、煽动者、反基督者,我甚至还被一些令人不敢恭维的名字称呼过。但是,我宁可称我自己为一个科学家,因为,我的哲学方法的基础就跟科学方法一样——怀疑。我一直尽可能保持着最为严苛的怀疑主义,而且我现在就在怀疑。我无法站在医学权威的基础上,去接受你对精神研究的建议。”
“不过,尼采教授,我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唯一要被遵从的权威是理性,我的建议被理性所支持。我只主张两件事。第一,压力可能让人生病,而且,大量的科学观察支持这项主张。第二,可观的压力存在于你的生活当中,而我所谈到的压力,不同于你的哲学研究所不可或缺的那一种。”
“让我们一起检查这些资料,”布雷尔继续着,“考虑一下你所提到的那封你妹妹的信,受到了中伤肯定会带来压力。而且,没有对我提起这件中伤的事件,你不自觉地触犯了我们相互诚实的约定。”布雷尔的棋步更加大胆,反正没有其他方法了。
“而且,在失去退职金的想法之中,必然会有压力,那是你唯一的收入来源。如果那只是你妹妹言过其辞的大惊小怪,那么有一位乐于吓唬你的妹妹,就会是一种压力!”
他做得太过火了吗?布雷尔注意到,尼采的手滑下了他座椅的扶手,慢慢靠近他公事包的把手。但是,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布雷尔出手将军。
“不过,我的立场甚至有更为强力的支持,近来有一本才华洋溢的书,”他伸手轻拍着那本《人性的,太人性的》,“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任何正义可言的话,这是一本由一位即将成名的杰出哲学家所撰写的。听着!”
布雷尔把书翻到他曾经对弗洛伊德读过的那段文字,他朗诵道:“‘心理学的观察是一种手段,利用它可以缓和生活的负担。’再下去一两页,这位作者主张,心理学的观察是最基本的事情,而且这里,以他本人的文字,‘人类不再能免于面对精神解剖桌上的残酷景象。’再几页之后他指出,伟大哲学家的错误,常常源自对人类行动与感觉的虚假解释,最终所造成的结果,是‘竖立一个虚伪的道德、宗教与神话上的怪物。’”
“我可以滔滔不绝地念下去,”布雷尔翻着书页,“但是,这本了不起的书所建立的观点是,如果想要了解人类的信念与行为,人必须先彻底清除习俗、神话与宗教。唯有这样,再加上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成见,我们才能接受以下的假设,那就是人可以去检查人类。”
“我对那本书相当熟悉。”尼采阴沉地说。
“不过,你会不遵从它的指示吗?”
“我把我的生命奉献给它的指示,但是你读的还不够多。多年以来直到现在,我独自实施这样一种心理学上的解剖,我是我本身研究的对象。但是,我不愿去成为你的对象!你,你自己会乐意于成为他人的对象吗?容我对你提出一个直率的问题,布雷尔医生,在这项治疗计划里面,你的动机又是什么?”
“你来我这儿寻求帮助,我则提供帮助。我是一个医生,那是我所做的事情。”
“太过于单纯了!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人类的动机要远为复杂得多,同时又更为原始。我再问一次,你的动机是什么?”
“这是一件单纯的事,尼采教授。人从事他的专业——补鞋的人去补鞋,烘焙的人去烘焙,医生则是去医治。人赚取他的生计,人执行他的职责,而我的职责就是服务、就是缓解痛苦。”
布雷尔试图传达自信,但开始感到不安,他不喜欢尼采最后的一句。
“对我的问题来说,这些都不是令人满意的答案,布雷尔医生。你说一个医生医治、一个烘焙的人烘焙,或者一个人执行他的职责,那并不是动机,那是习惯。你从你的答案中省略了意识、选择与私利。我比较满意的是,当你说人赚取他的生计的时候。至少,那是可以理解的东西。人会奋力把食物塞进他的胃里面。但是,你不跟我收钱。”
“我可以对你提出同样诘问,尼采教授。你说你无法从你的工作中赚取任何东西,那么,你为何要从事哲理的探究呢?”布雷尔企图保持攻势,但是感到他的能量在衰退。
“哦,我们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区别。我没有宣称要为你做哲学的研究,反之,医生,你却不停地假装你的动机是为我服务,是缓解我的痛苦。这样的宣称与人类的动机无关。它们是奴性精神状态的一部分,由神职人员的宣传机构所做的狡猾策划。把你的动机解剖得更深层一些!你将会发现,永远没有人做任何事情是完全为了他人。所有的行动都是自我中心的,所有的服务都是利己的,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
尼采的话越说越快,而且他全心全意地继续说下去。
“你似乎对这项评论感到惊讶?或许,你所想到的是那些你喜爱的东西。挖深一点,你会发现你不爱它们,你爱的是,这种爱恋在你身体里所产生的愉悦感受!你爱的是欲望,不是欲望的对象。所以,我可以再问你一次吗,你为何想替我服务?我再一次问你,布雷尔医生,”尼采的声音在此转趋严厉,“你的动机是什么?”
布雷尔感到晕眩。他吞回他的第一个冲动,去批评尼采系统化陈述的丑恶及愚蠢,这将使尼采教授这桩令人恼怒的案子,无可避免地画下句点。有一会儿,他想象中的影像是,尼采跺脚走出他办公室的背影。天哪,真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必再为这整件无用又挫折的事情伤脑筋了。然而,一想到他再也见不到尼采了,布雷尔感到悲伤,他已被这个男人深深吸引。不过,是为了什么呢?说真的,他原本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布雷尔发现,他再次想到了与父亲的对弈。他总是犯同样的错误——太过专注于进攻,把攻势逼到超出了本身补给线的范围之外,并且忽略防守,直到他父亲的王后像闪电般冲入他阵线的后方,并威胁要将军为止。他扫去这些胡思乱想,然而,并没有忽略到它所代表的含义:他永远永远不能再低估尼采教授。
“再一次,我请教你,布雷尔医生,你的动机是什么?”
布雷尔挣扎着想要回应。是什么呢?对于他的心智抗拒尼采问题的方式,他大感惊讶。他强迫自己去集中精神。他渴望帮助尼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威尼斯?当然,沉醉在路·莎乐美的美艳之中,着迷到爽快地答应去帮助她的朋友。对尼采教授进行治疗,不但可以维持跟她进展中的联系,还有机会提升他在她眼中的地位。还有,还有瓦格纳。这里是有冲突矛盾的:布雷尔喜爱瓦格纳的音乐,但是痛恨他的反犹太主义。
还有什么?过了几个星期,路·莎乐美在他心中已然淡而去,她不再是他热衷于尼采的理由。他知道不是如此,他是被摆在面前,这个知性上的挑战引发了好奇心。连贝克太太也在某一天说过,维也纳没有其他医生会接受这样一个患者。
然后是弗洛伊德。对弗洛伊德提起尼采来作为一个指导案例,如果这位教授蔑视他的帮助的话,将使他颜面扫地。还是说,他想要接近伟大的心灵吗?或许,路·莎乐美说得没错,尼采代表了德国哲学的未来,尼采的那些书有天才的气息。
布雷尔知道这些动机里面,没有一个可以与尼采这个人、他面前这个有血有肉的人有任何牵连。而且,他必须对与路·莎乐美的接触保持缄默,还有自己对尼采之于其他医生的裹足不前所感到的暗喜,以及自己对于亲近伟大心灵的渴望。或许,布雷尔不无怨怼地在心里承认,尼采关于动机的丑恶理论是有其价值的!即使如此,他不打算怂恿他的病人,肆无忌惮地挑战他对服务的宣言。但是,接下来又要如何回答尼采恼人又不恰当的问题呢?
“我的动机?谁能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呢?动机存在于许多层次。谁规定只有那种兽性的第一层动机是可以算数的呢?不必了,不必了。我看得出来你准备要再重复那个问题,让我试着回答你真正的问题。我在医学训练上花了10年。我要浪费这些年的训练吗,只因为我不再需要金钱了?医疗是我证明早年这些努力不曾白费的方法——一种提供我生命的一致性与价值的方法,还提供了意义!我应该终日坐在那里数我的钱吗?你会这样做吗?我肯定你不会!然后,还有另外一个动机,从我与你的接触中,我享受着知性的刺激。”
“这些动机至少有诚实的意味。”尼采承认。
“我才刚刚想到另一个——我喜欢你笃信的那个句子,‘成为你的存在’。如果我所做的,或者我注定要做的,是去提供服务帮助他人,献身于医学与痛苦的解除呢?”
布雷尔感到好多了,他恢复了他的沉着,或许我太过于好辩了,他考虑着,我需要某种更为柔软的东西。“这儿还有另一个动机。让我们假设,而且我相信事实就是这样,你的命运就是列名伟大哲学家谢林。我的治疗不仅可以因此帮助你在物理上的存在,而且同样在你成为你的存在计划上帮助了你。”
“而如果我如你所说,注定要成为伟大的人物,那么你作为我的鼓舞者、我的救星,就变得甚至更为伟大了!”尼采大喊着,仿佛知道他才刚刚射出了致命的一击。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一般说来,在他的专业角色上,布雷尔的耐心是取之不尽的,现在却开始分崩离析。“我是许多声名显赫人物的医生——维也纳重要的科学家、艺术家、音乐家。这有让我变得比他们伟大吗?甚至没有人知道是我在医治他们。”
“但是你跟我说了,而且现在利用他们显赫的名声,来抬高你对我的权威地位!”
“尼采教授,我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你真的相信说,如果你完成了你的宿命,我会去公然宣称,是我,约瑟夫·布雷尔创造了你?”
“你真的相信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吗?”
布雷尔试图安抚他自己。要当心,约瑟夫,克制你的脾气。要从他的立场去考虑事情,尝试去了解他猜疑的来源。
“尼采教授,我知道你在过去曾遭受背叛,并且因而有充分的理由去预期在未来还会遭到背叛。不过,我向你承诺,它不会在这里发生。我保证你的名字永远不会被我提到,它甚至不会出现在医疗记录上,让我们为你编造一个假名。”
“你可能会告诉别人其实无所谓,我接受你的承诺。重点在于,你会告诉你自己什么,还有我会告诉我自己什么。就所有你跟我说过的动机之中,除了你持续对服务与解除痛苦的声明之外,并没有真正与我有关的部分在里面。那就是它的本来面貌。你会在你的自我投射中利用我,那也是在意料之中,这是大自然的模式。但是你不曾看出来的是,我会被你消耗殆尽!你对我的怜悯、你的施舍、你的感同身受,你帮助我、控制我的技术,这一切的结果,是把我的力量牺牲在让你更加强大之上。我还不够富有到足以负担这样的恩惠!”
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他挖掘出一切事物最糟糕、最恶劣的动机。布雷尔在诊疗上最后几分的客观也飘然远去,他无法再克制他的感受。
“尼采教授,容我坦白地说。今天在你许多的论证中,我真是大开眼界,但是最后这个断言,关于我希望弱化你,关于我以你的力量来强化我自己,这种幻想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布雷尔看到尼采的手往下滑向他公事包的握把,但是无法阻止自己!“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能解剖你自身精神的完美例证。你的洞察力被玷污了!”
他看到尼采抓住了他的公事包,并准备站起来。尽管如此,他继续说了下去,“由于你本身在友谊上的不幸,你犯下奇特的错误。”
尼采正在扣起他的外套,不过布雷尔无法闭上他的嘴:“你假设你的态度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然后,你试图为了全人类,去理解那个你所无法理解的自己。”
尼采的手放在门把上了。
“我很抱歉打扰了你,布雷尔医生,不过,我必须为了今天下午回巴塞尔的火车做准备。我可以在两个钟头之后,回来付我的账单并取回我的书吗?我会留下一个地址,供你转寄诊疗报告。”尼采僵硬地点点头并转身离去。在他走出办公室时,布雷尔对他的背影感到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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