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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艾米利奥相比,艾米莉亚简直高明太多!第二天,巴利没有露面,她多少有些惊讶。但表面上,她却努力不让人看出她内心的介意。“他不舒服吗?”她问艾米利奥。这让艾米利奥想起来,每次提起巴利,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尽管如此,他却一刻都不曾怀疑自己对她的判断。对于她的问题,他只回答“不”,便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话。他曾受过的相同的苦难正悬在这个不堪一击的人的头上,而她却没有丝毫预感——因此,他的内心便生出一股不可阻挡的怜悯之情。更何况,给她带来致命打击的,正是他本人。的确,他已经做了出击的动作,只是那剑仍然悬在半空之中,随时都会落在她毫无防御的头部,将其砍落在地。那张温顺的脸庞,因她英雄般壮烈的努力才稍显平静,而如今,这平静也很快就要从她脸上消失。他多想将妹妹揽入怀中,在悲伤到来之前,给她安慰,但他不能这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会脸红,就像当着她的面,说出自己朋友的名字一样。自此,兄妹之间,便有了隔阂,这是因为艾米利奥对她的不公。然而,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仍然以为,等艾米莉亚感到无助、到处寻找依靠时,他就可以随时出现在妹妹身边。这时,他就可以向她敞开怀抱。对此,他确信不疑。艾米莉亚天生性格像他:遇到困难时,她倾向于求助那时刚好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管他是谁。因此,他就任由她继续期待巴利的到来。

        然而,艾米利奥自己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等待。艾米莉亚除了那个常问的问题:“巴利不来了吗?”别的什么也不问,这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过去,他们总是在饭桌上给巴利留着座位,而现在,他的杯子却被艾米莉亚再次小心翼翼地放入碗橱——艾米莉亚把这个碗橱当作餐具柜。这个杯子后面放的,是巴利过去用来喝咖啡的杯子。放好之后,艾米莉亚锁上了柜门。她动作平静且缓慢。她转过身时,他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他想象自己可以在她身上每一处虚弱的迹象里,找到她痛苦的依据。她的肩膀一直是那样低垂吗?她本就瘦弱的脖子,是不是在过去的几天里变得更加瘦弱了?

        她回到桌旁,挨着他坐下。他心里想:“看!她脸上那淡定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决定了再耐心等上二十四个小时。”他不禁对她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换作是他,他连一个晚上也等不了。

        “巴利先生为什么不来了?”第二天放杯子的时候,她问道。“可能他觉得和我们在一起太无聊了吧。”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委婉地暗示艾米莉亚,让她明白巴利的想法。然而,艾米莉亚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暗示,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原来的角落。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消除艾米莉亚内心深处那缥缈的希望。看到盘子上放了三个杯子,而不是两个的时候,他说:“不要再麻烦给斯蒂凡诺准备咖啡了,我觉得他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来了。”

        “为什么?”她手里拿着杯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他居然没有勇气说出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话。“因为他不想来。”他简短地回答。为什么要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惊慌失措地暴露自己的内心呢?让她继续相信那些幻想,给她时间慢慢消化悲伤,不是更好吗?于是,他说巴利那个时间段来不了他家,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工作太忙?”她重复着,转向碗橱。杯子从她手里滑落,却没有打碎。她捡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又放回原处。然后,她坐到艾米利奥旁边。“又要等二十四个小时。”她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巴利和艾米利奥一起走到他家房门口。虽然不愿这样,但艾米利奥也不好阻拦巴利。巴利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一楼的窗户,又很快低下头来。他一定是在某个窗户那儿看到了艾米莉亚,但他却连个招呼都不打!艾米利奥也马上抬头看了一眼,但是,就算她刚刚在窗口那儿,现在也已经回屋了。他本想责怪巴利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但又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她。

        他心情沉重地上了楼。她肯定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没有在餐厅。但她很快就进来了,她走得很快。一看到他,她就停下了脚步,使劲儿关着那扇根本关不上的门。显然,她刚才在哭。她的眼睑红红的,头发湿湿的。很明显,她刚刚洗了把脸,为了洗掉脸上的泪痕。吃饭期间,他一直担心她会问他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然而,她什么都没问。她焦虑不安,甚至没有勇气说话。对于自己的焦虑,她解释说,是因为自己没睡好觉。桌上没有摆放巴利的玻璃杯和咖啡杯——艾米莉亚已经放弃等他了。

        但是,艾米利奥还在等待。他在等待她的哭泣,她悲痛的声音——对他而言,这将是极大的解脱。然而,这样的解脱他还要等很久。过去他每晚回家的时候,内心总是充满了希望和担心。他怕看见她流泪的样子,怕她讲述自己的失落,然而,他却发现她安静而沮丧,那缓慢的动作,透露了她的疲惫。她像往常那样,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她还是那样尽心尽力。她又开始跟艾米利奥唠叨这些家务,就像他们父母刚去世时那样。那时他们兄妹二人,独自活在这世上,虽然家里贫穷,但他们二人却努力把家里装扮得更好看一些。

        他被这种不容言说的悲伤围绕着,真像一场噩梦。而伴随着各种疑虑,她的痛苦也在不断增加。艾米利奥有时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一想到要给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就浑身战栗,因为现在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有时候,他觉得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他。噢,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闪动的亮光!她的眼神严肃而坚定,似乎一定要搞清楚这巨大痛苦背后的原因。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一天晚上,巴利要去赴约——大概是和某个女人。于是,艾米利奥决定和妹妹待在一起。然而,两个人坐在一起,一言不发——这也是一种痛苦。尽管他们都满怀心事,但谁也不敢开口。于是,他拿起帽子,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儿?”她问道。她一边把头靠在胳膊上,一边用叉子慢悠悠地敲打着手里的盘子,以此解闷。仅这一句话,他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了——她需要他。如果说两个人的夜晚已经沉闷无聊的话,那艾米莉亚一个人待着,岂不是更加如此?

        他扔下帽子,说:“我想到外面走走,散散心。”突然间,那种噩梦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突然有了灵感——如果他不能跟她谈论她的困难,至少他可以跟她谈谈自己的事,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马上停止敲打盘子,转身看着他,想知道“绝望”这种东西在别人脸上是什么样子。

        “可怜的孩子!”她低语着。她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和困惑的表情。然而,她还是猜不到他焦虑的原因。她想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于是问道:“从那天以后,你再也没见过她吗?”

        他终于向她敞开了心扉,这无疑是种解脱。他说他再也没见过她。他在外面一刻也不停地寻找她。但是,他一直小心地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动机,他从不在那些他知道她可能会在特定时间经过的地方停留。但是,他从没见过她,从没见过。好像自从他离开了她,她就再也不想在街上被人看见了。

        “是的,很有可能。”艾米莉亚说,她一心一意地想知道哥哥的痛苦的所在,想帮他治愈。

        艾米利奥不禁笑了。他说,艾米莉亚不可能彻底弄懂安吉丽娜这个人。他已经离开她一个星期了,现在他确信,她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请不要笑我,”他说,虽然他看得出来,她丝毫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她就是这样的人。”他开始讲述安吉丽娜的故事。他说起她的轻浮,她的虚荣,还有其他对他至关重要的品质。艾米莉亚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半点惊讶。艾米利奥觉得她在研究他的爱情,好找到和她自己爱情的相似之处。

        就这样,他们愉快地度过了半个小时。看起来,造成他们之间分歧的原因似乎已经荡然无存,这甚至还可以帮助他们两人再次团结起来。在此之前,他几乎从不提起安吉丽娜,除非是为了释放自己内心深处的爱和渴望,而他现在这样,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妹妹带来快乐。对于艾米莉亚,他心怀柔情,他觉得她这么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就是在向他发出原谅的信号。

        正是他话里的温柔,让那天晚上的结束不同寻常。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又马上问道:“你呢?”他想都没想,话就直接说出了口。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压抑着那份想让妹妹对自己坦白的欲望,而现在,片刻的软弱就让他屈服于自己的欲望。既然对她的倾诉让他如释重负,那么,试着让艾米莉亚敞开心扉,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但是,艾米莉亚却不这么想。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劲儿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我不明白。”如果说她以前不明白,那现在看到他因她的困惑而陷入的尴尬,她肯定什么都懂了,“你疯了吧!”她已经明白了,但很明显,她想不明白艾米利奥是怎么猜到了她如此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的。

        “我想问你有没有——”艾米利奥有点结巴,好像和她一样不安。他努力寻找着谎言的迹象,但艾米莉亚却找到了最为明显的理由,她脱口而出:“巴利先生跟你提起过我。”她自信满满地冲他喊道。她的痛苦已经找到了发泄的方式。血液瞬间涌上她的脸颊,她撇着嘴唇,带着最轻蔑的神情。她突然间变得强大起来。这正是她和艾米利奥一模一样的地方。当痛苦转化成愤怒时,她就瞬间复活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绝望的柔弱女人:她成了一团火。但愤怒让她消耗了太多体力,因此,她的愤怒也不长久。艾米利奥跟她发誓说,巴利从没跟他这样提起过她,让他以为巴利猜到了她的真情实感。她不相信他的话。但艾米利奥的话,让她得到了微弱的希望,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她大喊道:“他为什么再也不来看我们了?”

        “这只是偶尔罢了,”艾米利奥说,“再过几天他肯定会来的。”

        “他再也不会来了。”艾米莉亚哭了。由于争论,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假装没看见我。”她哭得说不下去了。艾米利奥跑到她身边,抱着她。但她受不了他的同情,她很不耐烦地挣脱他的胳膊,跑回自己的房间,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她的啜泣,已变成了号啕大哭。很快,她停止了哭泣,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像之前那样继续谈话。偶尔的战栗,让她的谈话暂时中断。她一直站在门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说,“我很少这样,我肯定是病了。那个男人没有权利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做。你相信我吧,对吗?嗯,这才是我真正在意的事情。再说了,你想想,我说什么、做什么能让他那样想我呢?”她走了过去,坐在椅子上,又开始哭泣,但没出声。

        显然,艾米利奥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他的朋友开脱责任。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却没有成功。那种对立的情绪只是让艾米莉亚更加激动。

        “让他来吧!”她喊道,“就算他想见我,他也见不到,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

        艾米利奥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知道吗,”他说,“到底巴利为什么改变了对你的态度?有人当着我的面,问他是否想和你订婚。”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试图搞清楚他是否值得信任。她似乎没弄懂,她重复着他刚才的话,似乎这样可以帮她分析。“有人说他要和我订婚吗?”她大笑着,但只是她的声音干笑着。这么说来,他是怕自己会妥协,不得不和她结婚。但是,谁能把这种观念灌输到他的头脑中呢?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蠢。难道他觉得她只是一个轻佻的女子吗?随便哪个男人看她一眼,或者跟她说句话,她就会疯狂地爱上他?“我承认,”她继续说道,她令人羡慕的意志力,使她终于能够用真正超脱的口气说话,“我承认,巴利的陪伴让我觉得很快乐,但我从没想到还会这样危险。”她试图再次大笑,但这次,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大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艾米利奥怯生生地说。刚刚是他引发了他们之间的知心话,而现在,他只想让这一切结束。这些话不但没能安抚艾米莉亚,反而让她痛上加痛。在这方面,她和艾米利奥完全不同。

        “他那样对我,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他那样急着躲避我,好像我在追着他跑一样。”她又开始大喊,但这耗尽了她的力气。艾米利奥的话让她很惊讶,因为即便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她再次试着让艾米利奥尽可能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内心不够强大,很容易感到难过,”说话时,她的脑袋靠在两只手上,“你肯定经常看到我为了一些小事哭泣,对吧?”

        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两人的思绪一起飞回了从前的那个晚上——只是因为安吉丽娜把她的哥哥从她的身边带走了,她便号啕大哭。他们坐在那儿,严肃地看着对方。她回想那次,其实她哭得也没什么原因,那不过是她没经历过像现在的这种绝望。而他,却想着那天晚上和今晚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他的良心上又感到了更加深重的不安。这个场景,简直是上次场景的延续。

        但是,艾米莉亚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觉得你有责任保护我,对吧?那个人无缘无故地侮辱我,你怎么还能继续和他做朋友?”

        “他没有侮辱你。”艾米利奥辩解道。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他必须再次来我们这儿,要不,你必须和他反目。对我而言,我可以保证,我对他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会尽力好好对他,虽然我觉得他不值得。”

        艾米利奥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他说,虽然他不觉得这件事重要到让他和巴利断绝一切关系,但他会让巴利明白,他们期待他来他们家,像之前那样。

        但即便是这样的承诺,也没能让性情温和的艾米莉亚心满意足。“所以,他对你妹妹的侮辱,不过是小事一桩,对吗?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我会采取对我最有利的行动。”她的态度冷淡而轻蔑,语气里满是威胁,“明天我会向政府提出申请:作为管家或者仆人,该如何行事。”她说话的语气很冷淡,他觉得她是认真的。

        “但我也没说不按你说的来啊,”艾米利奥惊慌地问道,“我明天就去跟巴利说,他要是当天不来看我们,我以后就尽量不去看他。”

        “尽量不去看他”,这话又激起了艾米莉亚的怒火。“不去看他?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站了起来,连晚安都没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里的蜡烛还在燃烧,那是她第一次回屋里躲避时拿进去的。

        艾米利奥想,她继续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比较好把握自己。一旦她情绪稍稍好转,比如可以说声谢谢,或者表达认可,她就会再次被感动的情绪所征服。他本想跟她进入房间,但听到她在脱衣服,便跟她隔门道了晚安。她低声回应,语气非常冷淡。

        但是,他承认艾米莉亚是对的。巴利应该时不时到他家看看。现在他突然不来了,未免给人被羞辱之感。为了让艾米莉亚摆脱痛苦,首先要做的,就是消除她的愤怒。他离开房子,希望能找到巴利。

        然而,就在他的房门外,他遇到了最让他分心的事。虽然完全是个偶然,但他居然和安吉丽娜撞了个正着。他马上忘记了他的妹妹、他的懊悔,还有巴利。这对他而言,完全是个惊喜。其实,在那短短的几天里,他已经完全忘了她头发的颜色——那种颜色和她的脸庞正好相搭,散发着美丽的光晕,而那双蓝色的眼睛,则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的问候很简短,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冷漠一点,几乎有些粗暴。他看着她,那目光如此尖锐而又有穿透力,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惊讶和焦虑,她肯定会被吓到。是的!她焦虑不安。她红着脸,慌乱地向他问好。她和她妈妈一起,她们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她使劲儿靠向妈妈,以便往身后看去。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她的期待:希望他跟她说话。仅这一点,就让他有了足够的勇气跟随过去。

        他继续走了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或许艾米莉亚是对的,他的离开是对安吉丽娜最好的教育。或许她仍然爱他!他走着走着,突然陷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她爱他,她跟着他,她想和他形影不离;而他,却一直在远离她,厌倦她。然而,在情感上,他却心满意足!

        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想起他的妹妹,他的心头便沉甸甸的。这些天来,他的处境越发难堪。曾经一想到安吉丽娜,他就心如刀绞;而现在,关于安吉丽娜的回忆却成了一种安慰,虽然这也常让他心里不安——因为他让自己妹妹的命运更加艰难了。

        那天晚上,他没能找到巴利。很晚的时候,在他从剧院回来的路上,索尼阿尼拦住了他。寒暄之后,他突然说,他在影院看见了安吉丽娜和她妈妈,在二楼那边。她看起来很漂亮,他说,戴着一条黄丝带,还有一顶小帽子,在她金色头发的衬托下,只能看见两三朵较大的玫瑰。影院上演的是《瓦尔基里》,索尼阿尼很惊讶,艾米利奥居然没去看这个话剧——在各种活动中,他被大家公认为颇具眼光的音乐批评家。

        这么说,她还是去了影院——虽然看见他时,她那么困惑又焦虑,而且她还买了比较贵的座位。他倒是想知道是谁给她付的钱。他的又一个痴心妄想,破灭了!

        他告诉索尼阿尼,他本来打算第二天晚上过去的,但后来想想又不想去了。他已经错过了那个可以在剧院得到快乐的夜晚。安吉丽娜绝对不会连续两个晚上去剧院的,不管别人为她破费多少。瓦格纳和安吉丽娜!他们两人哪怕只见一面,也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

        他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服的位置。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去妹妹的房间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艾米莉亚已经停止了做梦。现在,即便是她快乐的梦想,也已经被人偷走了。他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她也找不到舒服的睡姿。

        早上的时候,她听见他在她的门口,就问他想要什么。

        他走到这儿,是为了听她说话,他想确定她找到了一些乐趣,哪怕是二十四小时中短暂的片刻。“没什么,”他答道,发现她醒了,他深感失望,“我听见你有动静,来看看你是不是需要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谢谢你,艾米利奥。”她轻声答道。

        他觉得自己被原谅了,他感到一种强烈而甜蜜的满足感,他满眼泪水。“但是,你怎么没睡?”他想延长这幸福的时刻,他想加剧这种感觉——他想让妹妹知道,正是他对她的感情,才让他如此深深地感动。

        “我刚醒,你呢?”

        “最近我睡得很少。”他答道。他仍然觉得,如果艾米莉亚知道他也过得如此痛苦,对她肯定是种安慰。然后,他突然想起他和索尼阿尼的谈话,便告诉她,他决定去看《瓦尔基里》,让自己放松一下,“你想来吗?”

        “确实想来,”她回答,“如果对你来说不太贵的话。”

        “一张票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艾米利奥说。他的牙齿因为寒冷而颤抖,但他又享受此刻站在那儿的感觉,不愿离开。

        “你只穿着睡衣吗?”她问道。他说是的,她便吩咐他赶紧回到床上。

        虽然不太情愿,但他还是照做了。一躺在床上,他立马就找到了他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找不到的舒适位置,他一连睡了好几个小时,中间一次也没醒。

        他和巴利很容易相互理解。第二天早上,艾米利奥看见他走在车后,车子拉着将被宰杀的狗,他对可怜的动物满怀怜悯之心。毫无疑问,他的感动是真实的,但是,他也承认,他沉醉于这种情感,是因为这可以提高他的艺术敏感性。他没怎么听艾米利奥说话,因为他满耳朵都是狗吠声——这应该是所有生物中最为悲惨的叫声了,尤其是当狗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突然紧紧地箍住而疼痛难忍之时。“它们天生怕死,”巴利说,“它们愤怒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艾米利奥突然想起来,同样的惊讶、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无可奈何,都那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艾米莉亚的痛苦中。因为那个屠夫的缘故,艾米利奥的任务变得简单很多——巴利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说他并不在意哪天去他家看看。

        然而,那天中午去办公室找艾米利奥的时候,巴利却起了疑心。他确信,艾米莉亚已经跟她哥哥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开始,艾米利奥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巴利远离他家,但现在,艾米利奥又想让他回去,因为艾米莉亚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再也不去他家了。“我觉得他们让我去,不过是出于面子!”巴利想,他一向善于解释各种事情。

        他们正在路上走着,巴利却又产生了新的怀疑。“希望那姑娘对我没什么敌意。”

        艾米利奥跟他做了保证,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艾米莉亚的承诺。“她会像往常那样对你。”

        巴利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至少他自己应该小心点,他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表现。因为他不想鼓励她,让她再次爱上他、纠缠他。

        对于他的到来,艾米莉亚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已经决定了要礼貌待他,但态度要冷淡。而现在看来,两人关系的发展,似乎由他来决定。除了接受他的领导,被动地跟随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怨言。他对她的态度,好像是两人刚刚认识——礼貌有加,谦恭不狎。巴利再也不敢忘乎所以地开玩笑了,熟人之间,巴利的名誉没有受到任何不利的影响,而他那种戏谑的表现,大概只有他最为亲近的朋友才能欣赏。彼时,任何讥言讽语,都会破坏他正在兴头上的演讲,甚至让他一言不发。但是,今天他对自己闭口不谈,他只是用往常的语气,讲着艾米莉亚不愿费神去听的事情。他的冷漠,让她目瞪口呆。他说,《瓦尔基里》让他感到厌倦——这部歌剧不过是一半观众想让另一半相信,他们正享受其中。接着,他又提起另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那还要持续一个月的狂欢节,简直令人苦不堪言。对于这种打发时间的无聊方式,除了打哈欠也没什么好做的。噢,然而,当他自己进入这样心境的时候,也是无聊至极。艾米莉亚最爱的那些甜美的快乐哪儿去了?她一直以为那些快乐的存在是为了取悦自己。

        艾米利奥觉得自己的妹妹现在肯定很痛苦,他试着让巴利对她表现出兴趣。他说,艾米莉亚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苍白,他还威胁说,如果她的脸色没有好转,就去请卡里尼医生来看看。卡里尼医生是巴利的朋友,他希望借此能让巴利也关心一下艾米莉亚的健康问题。但巴利却像孩子那样固执,他拒绝参与他们的谈话。对于哥哥热情洋溢的话,艾米莉亚的回答简短而傲慢。她想对人粗鲁,但她不允许自己对巴利无礼。饭后不久,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他们撇在那儿。

        他们一起在街上的时候,艾米利奥又提起了这个让人难过的话题,他想把话说开,想让巴利释怀艾米莉亚的责备。他说,他讲话的语气太轻蔑了,他肯定误会了艾米莉亚的感情。他郑重地发誓说,她从没跟他提起过这个话题。巴利假装相信了他。他说,没必要再提这个事情了,因为就他而言,他早把这事给忘了。他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相当满意。他的行为非常慎重,既可以让艾米莉亚安心,又可以免去他朋友的担忧。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只是在白费口舌,便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哥哥和妹妹一起去了剧院。两人之前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艾米利奥希望这对艾米莉亚更有好处。

        但完全不是!在观看过程中,她的眼神一直黯淡。甚至,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观众席里都有谁。她的思绪,完全集中在自己经受的不公正待遇上,对于那些比她幸运、比她优雅的女人,她提不起一点兴趣。而曾经,她非常喜欢欣赏她们的美貌,事后也乐于评头论足。从前,只要是谈论时尚,她绝不会错过任何倾听的机会;而现在,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

        有个名叫贝丽妮的阔绰女士,曾是艾米莉亚母亲的朋友。她坐在离艾米莉亚不远的地方,向她挥手打了招呼。从前,要是有像她这样的富有女人跟自己打招呼,艾米莉亚会感到无比荣幸。但现在,她要勉强打起精神,才能回应她的问候。她对这位体型微胖、金发碧眼的可爱女士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而这位女士则显然很高兴在剧院看到了她。

        艾米莉亚的心并不在剧院。虽然没看懂那些细节,那奇怪的音乐,却让她的思想趋于宁静。那音乐声强大而富有节奏,如潮水般将她包围。艾米利奥问她是否喜欢管弦乐中反复出现同一个主题——从而把她从幻想中拉回现实里。“我不明白。”她回答。其实,她根本没听。她的痛苦融入了音乐声中,她的痛苦被赋予了新的颜色、新的意义。但与此同时,那痛苦也变得更为简单和纯粹。她身材瘦小,被人欺负了,她怎么还能奢望自己活下去呢?她从来没有这样顺从,从来没有这样不带丝毫的怒气。她想继续悄悄地哭泣,不发出任何声音。当然,在电影院,泪水已经不足以安慰她了,但她说自己听不懂音乐,这就错了。那宏伟壮丽的声音之流,象征着整个人类的未来。她看见那声音从斜面上倾泻而下,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水流的路径。现在,水流呈现出瀑布的形态,然后又形成千万个更小的瀑布,那变幻莫测的光线,以及物体的倒影,都让水流着上了不同的色彩。声音和颜色在其中达到了和谐,这就是齐格琳德的史诗命运。然而,与此同时,她那无足轻重的命运,却在生命另一部分的末端,在那枝条上枯萎。她的命运并不比别人的命运更值得同情,她的命运同样值得哭泣,但不会更多。而给她带来沉重压抑感的笑柄,在如此完整的画面中,却找不到任何位置。

        艾米利奥对这音乐相当熟悉,他知道那些声音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拼凑在一起的。但是,他却没能像艾米莉亚那样如此靠近这音乐。他觉得自己的激情和痛苦,会很快呈现在作曲家的想象之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他而言,歌剧表演中的人物都是神和英雄,是他们让他从痛苦中解脱。表演间歇,他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经验,以便与这样的转化相匹配,但他没能找到。或者,他已经在艺术里找到了慰藉?

        歌剧结束后,他离开了剧院。他心里满怀着这样的希望,都没注意到他妹妹比以往更沮丧。夜晚的冷空气钻进他的肺部,他说夜晚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好处。然而,当他继续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谈论弥漫在他身上的那种奇怪的淡定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巨大的悲伤。艺术只给了他短暂的一段平和,不可能再给第二次。因为现在,那些残留在他头脑中的音乐片段,已经完美地与他的感觉、他的自怜以及他对安吉丽娜或艾米莉亚的同情相协调。

        现在,他情绪激动,他想通过与艾米莉亚的进一步倾诉,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互解释,是徒劳的。她继续默默地忍受,甚至不愿承认她曾向他做过任何的坦白。他们的痛苦,起因是那样相似,而最后却没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有天,他在科尔索偶然碰到了艾米莉亚,她独自一人在正午散步。她身上那条裙子平常肯定不怎么穿,因为艾米利奥从没见过她这件衣服。那条裙子是用厚厚的布料做成的,边缘是淡蓝色,穿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显得不伦不类。

        一看到他,她立马有点慌乱,她准备马上和他一起回家。是什么样的悲伤让她来这儿散心呢?然而,他一想起自己也曾被欲望所驱,不得不离开房间的时候,他马上就明白了。但是,到底是什么让她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那件衣服?他坚信,她这样穿是为了取悦巴利。艾米莉亚居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多么不可思议!但不管怎样,不管她是否曾经也这样穿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散完步后,她马上换回了自己常穿的那件衣服,那件衣服像她本人一样黯淡,也正如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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