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栋古朴洁净的青砖瓦屋里头,苇嫂正在读《无尽的爱》这本书。这是她第八遍读它了,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苇嫂读过不少小说,尤其是描写爱情和文学本身的小说。这本书,刚开始读的时候好像有点忧郁的味道,在那些看不透的朦朦胧胧的场景里,似乎藏着一些眼睛。越到后来,当一个一个的谜在阅读中接近要解开之际,苇嫂就越兴奋。她感到了作品的抒情的力量。她不能确定自己全部读懂了,可以确定的是,她同这本书的作者已经成了好朋友。以后凡是这位作者的书她都要找来读。虽然苇嫂从未见过他,但她感到他就像晚仪一样亲近。这一向,每天夜里她都将这本书放在枕边,而在梦中,她成了这位作者的邻居,小声地同他讨论着有关她和老榆的爱情。
不知不觉地,苇嫂已经过了六十岁。她是本地人,多年以前她的父母是这里的小学教师。苇嫂没有进过大学,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们不重视女孩的教育。苇嫂二十一岁就出嫁了,她的丈夫是飞县图书馆的管理员。她成了个贤妻良母,每天照料她家那个大菜园,还养鸡养兔子。苇嫂和她丈夫感情不错,夫妇俩都爱读文学书。虽然图书馆的藏书不是很丰富,但她家里从未断过文学书。夫妇俩有时还进城去买书来读和收藏。她家有五个大书柜,鸦创办书店时她还捐出了一百多本藏书。苇嫂的儿子在大学里读文学系,后来就远走高飞去京城教书了,如今一年才回来一次,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同苇嫂团聚。苇嫂的快乐生活是在五十八岁时结束的,一向身体结实的丈夫忽然被查出患了癌症,不到一年时间就去世了。那段时光苇嫂万念俱灰,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儿子要接她去京城住,她坚决不肯。后来是鸦的读书会帮助她振作起来了。那真是十分神奇,短时间内她就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有精神、有食欲,而且也变得爱说话了。在读书会交了几个密友之后,读书会就成了她真正的家,她的晚年生活完全变了样。她愿意每天无偿地为读书会工作,但鸦不同意,鸦说她需要用那些时间来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后来便是她同民俗专家老榆的传奇般的“黄昏恋”……
这段黄昏恋到底是怎么回事?苇嫂至今感到迷惑。那一次,她、晚仪还有进嫂三个人,在体内文学细胞的鼓动之下,就像要故意同谁作对似的一齐去城里面猎艳。整个过程就像热烈的梦境,她们三个人都被天空里的烈日烧得发昏了,居然都找到了自己一生中的所爱。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找到的爱都是在现实中难以得到满足的爱。苇嫂回忆起这种巧合时就微笑了:看来这种爱最适合她们,因为她们三个人都很坚韧、热烈,都追求纯度最高的爱情。
苇嫂的情人老榆其实是个最为实在的男人,他关注生活中的小事,很知道如何让自己所爱的女人心情愉快。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甚至有点俗气的人,心怀着一种高远的理想,他对自己的事业有着浓厚的兴趣,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希望将晚年剩余的时间全部投入到事业中去。老榆之所以爱苇嫂,除了喜爱苇嫂达观热烈的性格之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她无条件地支持他干事业,完全理解他对事业的热情。“那不就像我热爱文学一样吗?”她对他说,“事业可以救人的命,比如我,就是文学救了我。所以我才会有这么精彩的晚年生活,才会同老榆相遇啊。如果我没有文学细胞,不是一位有情趣的女人,你怎么会注意到我?”苇嫂的这种观点令老榆大为佩服。老榆告诉她说,他青年时代不懂爱情,稀里糊涂地结婚,又稀里糊涂地离婚,生活弄得一团糟。直到遇见了苇嫂,他才知道了爱情是要靠两个人来经营的事业,而且两个人都应是独立的人,谁也不应该吊死在谁的树上。而要做到这一点,事业往往是爱情的支柱。当然事业有多种多样的,有的人以家庭为事业,那也不错。他老榆碰巧选择了一桩东奔西跑的事业,可以说谁选择了他这样的情人都会感到尴尬,但他对苇嫂有信心,因为苇嫂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觉得自己今生再也碰不到她这样的人了。
经过那一次离别前的倾诉衷肠,苇嫂就看见了自己的命运。她为这个命运感到又惊又喜又悲痛。平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对自己的收获感到欣慰,因为她获得的爱是真爱,一份浓度很高的爱。并且她认为这份爱也是文学给她带来的。是因为她苇嫂对自己有信心,老榆才对她有信心的啊。苇嫂的信心来自文学的熏陶,文学塑造了她的个性。不然的话,她就是一个只会等死的,六十岁的老废物了。而现在,爱上了老榆后,她对于文学事业更是魂牵梦萦了。
今天夜里,苇嫂已经读到波兰青年与爱人重逢的那一段了。见面之前姑娘给他打过好多次电话,她总是在电话里号啕大哭,大概她受了不少委屈,正如他自己。
分离一年多之后的重逢发生在一栋大楼的地下室里。那时青年已经发现了不少坏兆头,所以有了一些思想准备。身着黑色裙衫的未婚妻给了他一种陌生感,以至于他不太相信是她。他站在原地等待她发声。
她的声音和面貌都令他迷惑,他没法确定眼前的这位黑衣人是不是他的未婚妻。他甚至怀疑是她的亡灵现身。
“我就是她,为什么你要怀疑呢?”她说,做出一个他没见过的表情。
“我没有怀疑,我不过是——”
她咯咯地笑起来,用手指着那张门,说:
“瞧,又一位未婚夫来了。”
青年看到了穿黑色礼服的人。
“他也是?”他傻兮兮地问。
“嗯,他也是。”姑娘说,“我们马上要结婚了。”
“那么,你哭是因为内疚?”
“不,不是内疚,是害怕,我怕自己得不到幸福——如果你不为我祝福的话。”
“原来是这样。你听着,我这就为你们俩祝福——”
房里唯一的一盏灯黑了,黑暗中似乎发生了拥抱和亲吻。姑娘又一次哭了,青年和另一位未婚夫没哭。有人离开了地下室,看不清是谁。
场景转换了。苇嫂合上书,满脸都是泪。
后来她听见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鸦。
“我是来看您的白金项链的。”鸦笑嘻嘻地说。
“你等等,我这就戴起来给你瞧。”
苇嫂进里屋换了一套黑礼服(让她想起波兰女青年),戴上项链,理好头发,昂着头走出来。
“苇嫂,您真有风度!您比那些模特更有气质!”
“我心里有不祥之兆。鸦,你判断一下,老榆会不会对我不忠?”
“我想不会。退一万步说,即算有那种事,我们这里还有别的人会被您迷住。您是一位美人。老榆找到了您是他的运气。”
“鸦,你这样一说,我的忧伤去掉了一大半。我不应该担心那种事。我在飞县有爱,有激情,天塌不下来。”
她俩手挽着手往晚仪家里走去。鸦告诉苇嫂说,阿迅已经搬到她家里来了,她的父母对这件事特别开心。苇嫂热情地向鸦表示祝贺。
远远地,就看见晚仪站在院门口迎接她俩。
三人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晚仪说她见到了戴姨,女王请她在飞县的书友当中物色一位信息员,让飞县的文学信息同世界文学信息及时交流。晚仪向女王推荐了苇嫂,她认为苇嫂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行,不行!我干不了!”苇嫂大声反对。
“我们认为苇嫂正合适!”鸦和晚仪异口同声地说。
苇嫂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脸涨得通红,她不能同意。
晚仪拿出了酒和酒杯。鸦在暗处微笑。
“苇嫂,您对文学工作不感兴趣吗?”晚仪严肃地问她。
“当然不是。文学现在成了我的生命。”
“那还犹豫什么!”晚仪大喝一声。
晚仪将一杯酒递给她,她喝下了。
“我水平低……”她嗫嚅着。
“谁天生水平高?我看您一点都不低。再说您不打算继续提高了吗?”
“我当然要提高。”
晚仪和鸦笑出了声。晚仪说下星期苇嫂就得同戴姨她们去边远县,一方面是去传播飞县的文学火种,另一方面也是去寻找当地的文学人才。苇嫂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对这种工作完全没有经验。晚仪说,没有谁会有经验,因为文学女王分配给大家的工作都是冒险。
“难道您不相信文学女王?”晚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有点明白了,晚仪。谢谢你对我这个老太婆的培养。”苇嫂小声说。
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脑筋急转弯,苇嫂忽然觉得心底有了跃跃欲试的骚动。为什么不去探险?她应该去!
“信息员——我成了文学的信息员了!老榆,你听到了吗?”
老榆在电话的那一头听到了,他说了一句费解的话,苇嫂没听懂,但她知道那是高度的赞赏。她想,她现在同老榆一样了,也要去探险了。她爱那位文学女王,晚仪和鸦常说起她的事迹。可是在从前,她做梦都想不到有机会待在她身边,参加她的高尚的活动。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她现在才真正明白了,文学是她自己的文学,你向往她,她就接纳你。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但却没有醉。
这时晚仪搬出一个录音机放在桌上,打开。大家听到了闹哄哄的嘈杂的声音。可是一会儿那些声音就不是嘈杂的了,三个人都听出了层次。在前台说话的是晚仪忧伤的声音;在晚仪后面低语的是征的声音;再稍远一点的地方,是戴姨在念独白。晚仪说这是上次征录下的现场情况。鸦大大惊叹于这几个声音的组合,说很像三重唱。
“可是在现场,我一点都听不清这些声音,也不能分辨。”鸦不解地说。
“这就是文学女王的魔力。”晚仪说,“苇嫂啊,你就会要身临其境了。把自己投入进去吧,不要踌躇。”
苇嫂嘿嘿地笑。最后她说:
“我嘛,就将这次探险当作去寻找另一位老榆吧。”
“苇嫂了不起!”鸦和晚仪又一次异口同声地说。
晚仪和鸦回忆了同戴姨交往的前前后后,两人相互补充,理出了一条思路,这就是在民间,文学的中心从未消失过。像戴姨这样的女王一直在那里,在人民当中暗暗活动。只要读者有一天想起来了要去寻找女王,读者就一定能找到她。征不是在她们之前找到她了吗?阿迅不是也找到她了吗?不过当读者或作者与女王在一起时,女王就变得面目模糊了,谁也别想看清她,只能根据事后的片断回忆来复原她的面貌。
“秋天里,我要再次尝试直面戴姨。”晚仪信誓旦旦地说。
鸦看着她的两位朋友在心中暗想:“以后天天是节日了!”
“征还在飞县吗?”鸦问晚仪。
“他回城里去了。他现在灵感汹涌!”晚仪眉飞色舞地说,“他告诉我说他近期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欲望,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昨天我在梦里对他喊‘加油’了。他是被戴姨看中的人,迟早要爆发……苇嫂,您不舒服吗?”
苇嫂从冥想中惊醒过来,说:
“我得先走了。我要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思路。鸦,晚仪,我的最爱,再见!”
她一出门鸦就对晚仪说:
“苇嫂提前进入中心圈了,真为她高兴!”
苇嫂回到她的青砖瓦屋里,再次拿起《无尽的爱》这本小说,从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似乎是,青年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心中有一个声音要他离开华沙回家乡,还有一个从更深处发出的声音却要他待在华沙。“您难道不是到这里来寻找爱的吗?为什么离开?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沮丧?”那个来自深处的声音这样说。
那两人都离开了,黑暗的地下室里只有青年独自站在那里。他在踱步,他的脚步发出阴沉的回响。一条浓黑的阴影正在吞噬房间里的月光,很快房里就全黑了。
苇嫂合上了书本,因为她的公鸡已经在啼明了。
她入睡前的念头是:她生活中真正的大转折终于开始了。什么是真正的大转折?难道她的一生中还并未有过真正的转折?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想就睡着了。
她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她感到精神饱满,于是去洗漱。
她走到客厅里,吃惊地发现桌旁已经坐了一位女士。她是怎么进来的?
“您好,苇嫂,我叫凌,是戴姨的助理。您这里的空气真好啊!”
“谢谢您的夸奖。我觉得您对于空气很敏感。我也是。”
“大概您对交朋友有非同寻常的兴趣?”
“嗯。尤其是那些不期而遇的。”苇嫂镇定地说。
“您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满足。”
凌缓缓地转向苇嫂,苇嫂看见一张布满疤痕,令她有些恐惧的脸。她看着那张脸,努力回忆着往事。她没有退缩。凌笑起来,那张脸成了可爱的猫脸。
“凌,您以前在图书馆工作吗?”苇嫂声音颤抖地问。
“是啊,我先前在华沙的一家图书馆工作。回国以后,我发现国内的文学氛围更浓,我就不愿再去华沙了。”
“那么,您一定很熟悉《无尽的爱》这本书里的故事背景吧?”
“当然。那就是我的故事。是每一位华沙小姐和先生的故事。华沙的街头真美,是那种温柔的寂寞之美……”
凌说话时,她的脸就隐没了,只看见她的男式黑礼帽。不知为什么,苇嫂感到那顶礼帽向她传递着亲切的信息。苇嫂喃喃地说:
“您会是谁?我先前见过您。”
凌向她伸出有疤痕的手,苇嫂握住那只手时有种通电的感觉。苇嫂全身发抖了,可她没有退缩。
出了房间,凌走在前,苇嫂紧跟那顶礼帽。她感到了脚下道路的浮动和她的步伐的轻盈。凌在前方回过头来问她:“这是不是像飞越国境?”苇嫂便回答她说,像极了,原来家乡就在国境线上!那一天并不是艳阳天,但苇嫂觉得身体在发热,比阳光晒在身上还要热。
不知走了多久,苇嫂才忽然发现自己走在去县城的路上。她偶尔一回首,竟看到身后跟随着一队人,似乎都是陌生人。
“凌,他们要去哪里?”
“去我们去的地方。”
苇嫂记起了自己的新身份,心中充满了期待。
凌的脚步加快了,她们进了那家乐器店。
店里没有顾客,只有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拉二胡。看见她们进来,老板就放下二胡过来了。他似乎一直在等她们。
“戴姨对西边的形势如何评价?”他急切地询问凌。
“不容乐观。”凌说,“高潮还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现在似乎十分疲惫。”
“这就是说,我们必须影响他们。”
“金老板,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的青春年代。”凌忽然说了一句动感情的话。
苇嫂看见金老板的脸涨红了,他的目光很真诚。他请二位女士坐下来听他拉一首曲子。苇嫂和凌坐了下来。那曲子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一开始似乎有点哀婉,听下去才知道并不那么哀婉,听到中间居然透出了杀气。很少听音乐的苇嫂变得有点紧张了。曲终时传达出的情绪很暧昧,苇嫂感到身边的凌变得坐立不安了。苇嫂想,这可能是老板自己作的曲子吧。
金老板站起身,说要带二位女士去见一位书友。
“我同他总是单线联系。”他补充说。
他的话令苇嫂遐想联翩。
“他住在比较高的地方,你们得跟我爬阁楼。”他又补充了一句。
三个人爬上了乐器店的四楼,四楼的上面就是那个小阁楼。他们进了阁楼,那人并不在那里。墙上有一张小门,金老板推开门,两位女士看见外面一片夜色。
“请注意脚下。”他说。
三人走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那吊桥通到另一栋建筑的阁楼,阁楼的门开着,主人在夜色中向不速之客招手,将他们让进阁楼,请他们喝茶,吃点心。
阁楼里到处都是书,那些书苇嫂有的读过,大部分则没读过。
金老板介绍说,这位书友姓玉,是位退休的电焊工。他退休后为了能安静地读书,就买下了这个阁楼。一般来说老玉每天只下去一次,跑步锻炼,买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来。屋顶上面的这座小小吊桥是金老板修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同老玉会面,这吊桥是他俩友谊的象征。
“每次我听老玉谈读书心得时,春天就来到我的身体里头。我甚至可以听见那些小小冰块融化的声音。”金老板说,“这种时候,我体内涌出热流,我迫不及待地要投入工作。老玉是少有的对于读书艺术能整体把握的人。”
苇嫂看见满头白发的老玉正害羞地垂着眼皮,大概他还不习惯于被人当面称赞。苇嫂觉得眼前这位书友非常英俊,她将他设想成住在阁楼里的猫头鹰。她又转过脸来看凌,凌正目光如水地将视线投向老玉,她脸上的疤痕全部平复了,那是一张年轻秀气的脸。苇嫂想,莫非凌爱上了白发隐士?
“玉叔叔,我们需要您的智慧和经验。”凌清晰地说。
“你们相信我这阁楼老汉的眼光?”老玉嘲弄地说。
“当然相信,您是城市的卫士,久经风浪的猫头鹰。”苇嫂冲口而出。
说了这句话之后,苇嫂对自己大为吃惊。因为平时她很少说这种文绉绉的话。不过她觉得自己的话很得体。她是不是受了阁楼里的氛围的感染?她太喜欢这里了,简直不想离开。
后来金又邀大家去吊桥上看城市夜景。金挽着凌的手臂,老玉则挽着苇嫂。苇嫂在神情恍惚中将老玉当成了老榆,她感到幸福极了。县城仿佛消失了,但又没有真正消失,它变成了在他们眼前浮动的河水,水里零零星星的有一些灯光。苇嫂从未见过这种面貌的飞县,不由得伤感地啜泣了几声。当她流泪时,老玉就体贴地搂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们回屋里去吧。”于是他俩先回屋里了,金老板和凌继续待在吊桥上,他俩还没看够。
老玉替苇嫂倒上热茶。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其实县图书馆就在我们对面不远的地方。我从前认识您的丈夫。我觉得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您同意吗?”
“我非常同意。”苇嫂马上回答,“您将自己的小巢打理得多么别致,使人产生一种天堂似的幻觉。”苇嫂说完后又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她感到自己走火入魔了。而此时,老玉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手。
“您观察过电焊工人吗?”老玉问。
“观察过。那时我对造船厂的电焊工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种技术类似于金说的整体把握的阅读艺术。”
“那是很苦的体力劳动,可是我真心喜欢。也许热爱那种工作的人对于文学就容易入迷,我愿意这样想。我早就听说了你们读书会的事迹。我虽然是住在阁楼上的孤家寡人,但老金是我的耳目,他同基层的人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苇嫂对老玉的话听得十分入耳,她感到他是像老榆一样的知识渊博的人,是苇嫂喜欢的类型。在屋外,凌的声音和金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像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苇嫂忽然明白了:外面那两人也许是一对情侣。
当那两人进屋来时,苇嫂立刻从老玉身边挪开一点。
“玉叔叔,您觉得苇嫂怎么样?”凌调皮地问。
“那还用说,她是芬芳的茉莉花嘛。可惜她已经有爱人了。”
“您怎么知道她有爱人?”凌又问。
“我从她眼里看出来的嘛。她的美丽的眼睛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苇嫂注视着老玉忧郁的表情,她心里有点歉疚。她对老玉说:
“您的家是飞县文学的风向标。我想,没有什么动向会逃得脱您的眼睛。我坐在您家里,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就像——就像《无尽的爱》这本书里描写的那个场景一样。”
当苇嫂说话时,老玉便将《无尽的爱》这本书递到了她的手中。
苇嫂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翻到第一章,她又发现里面的内容也完全不同。于是又看封面,书名是一样的,译者的名字也是一样的。
“我读过的那一本,说的是华沙的一个爱情故事。”苇嫂犹疑地说。
“这一本也是说的那个故事。”老玉狡猾地眨了眨眼,“不过切入的角度有点不同——条条大路通罗马!”
“老玉,我真想邀请您去我家,我们一块读这个故事。”
“我一定要去,苇嫂,我向您保证。”老玉郑重地说。
“刚才我和凌也在谈论这同一本书,”金说,“在我们读过的版本里,故事是由读者来叙述的。那些读者真令人羡慕啊!”
他们三人要走了,老玉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到吊桥上。他站在门口用手绢擦眼泪。
“他总是这么伤感吗?”苇嫂问金。
“并不总是。今天大概是因为您,他觉得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是一位——啊,我说不出来了。”苇嫂用手遮住了眼睛。
三人走出了乐器店。外面的马路上是阳光灿烂的景色。苇嫂叹着气对凌说,真想回到亲爱的书友玉的阁楼上去啊,她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夜景呢。凌搂着苇嫂安慰她说,不要紧,后会有期,这里的规律就是如此。
“‘这里’是哪里?”苇嫂问道。
“是文学场。我们处在场内,会不断地遇见美丽的事物。您瞧金走得多么快,他心中有巨大的动力。”凌说道。
苇嫂看见金在县城唯一的大道上拐了弯,他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们是不是要追上他?”苇嫂迷惑地问。
“没关系。后会有期。”
苇嫂看见在阳光里凌脸上的疤痕又出现了,乍一望去简直令人恐惧。可是在阁楼上时她多么美啊。苇嫂掉转目光,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亲爱的凌。”凌立刻就听见了,回应她一句:“亲爱的苇嫂。”她还说玉叔已经爱上苇嫂了,这是很不容易的。据说他住在阁楼上的十年里头,常有女人爬上阁楼向他借书,但他从未爱过她们当中的任何人。
“可是我已经有爱人了。”苇嫂说。
“我知道。玉叔其实很坚强。您觉得金如何?”
“我觉得他为您神魂颠倒。现在我对他拉的二胡曲子产生兴趣了。他的表白别具一格。您喜欢他的表白吗?”
“喜欢。”凌用呆板的声音说。
苇嫂想,或许这种谈话触到了凌心中的某个痛处,人心真是个黑洞。
“金从来没有在光亮中看见过我的真面目,他拒绝看。”凌又说。
“我倒觉得阁楼上的您才是您的真面貌。”苇嫂紧接着说道。
“应该说二者都是吧。”
她们说话间凌已经带着苇嫂拐了弯,进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凌说这里是戴姨的总部,路的两旁的矮屋全部都是书库。苇嫂说,这真是神速的变化,短短的几天,戴姨就将飞县改造成了文学的堡垒。这条小巷很长,很阴凉,她俩在高高的梧桐树下惬意地走着。苇嫂说,从前她和丈夫住在城里时,怎么从未见过这条小巷?凌听了就笑起来,说,这是文学的飞县,不是她从前那个飞县。苇嫂想要领会凌的话里的意思,可是还未容她想出个眉目来,就有人在一间矮屋的门口向她俩招手了。
“左美诚,你怎么在这里?”凌惊喜地喊道。
“我知道你要来,就在这里等你嘛。”青年男子说。
“这位是我的朋友苇嫂;这位是左美诚,我在华沙的同事。”凌介绍说。
“苇嫂,您好!”
“小左,您好。这不是太凑巧了吗?”苇嫂说。
“是很凑巧。”凌说,“在华沙时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相互约定,如果回国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的话,就算是永久分手了。”
“多么残酷!”苇嫂惊叹道。
“是有点残酷,可也算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凌微笑着对苇嫂说。
小左请她们进屋去坐。
房子虽矮,却很宽敞,里面是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满满的全是书。更多的书还没拆封,堆在两张木床上。
“实际上,你为戴姨工作之前我就同她认识了。”小左说。
“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一点。我现在甚至觉得你变好了。”
“真的吗?凌?你真这样想?”
“我真是这样想的。我俩暂时没法分手了。”
“苇嫂,我可以拥抱您一下吗?”
“您抱吧,我很高兴。”
左美诚力气很大,他将苇嫂抱了起来,两脚悬空了。
“我可不是凌小姐啊!”苇嫂喊道。
“您是我的福星,我爱您!”小左也喊道。
小左告诉她们说,这个书库里有世界上最前沿的文学书,戴姨吩咐他守在这里。这几天里头他很想出去找凌,可是一想到这些无价之宝,他就拼命忍住了自己的欲念。就在昨天,戴姨还安慰他说,凌一定会自己找来的。果然!
这时凌问小左找到那本书没有,小左就回答说,正在找,它就藏在这个屋子里的这些书当中。小左还说是戴姨告诉他的,戴姨说按分类来判断,那本书就在这里,不过要有高超的眼力才分辨得出来。
“那是本什么书啊?”苇嫂问。
“是一本想出来的书。”凌说,“在华沙的时候,我和小左几乎读遍了那个图书馆里的所有的文学书。我们两人都感到一些小说和诗歌里提到了某一本奇书,人们读了它之后就会变得有定力,如果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脚板底就会生出根须来。我们一直在寻找那本书。这么说,小左,你已经有把握了吗?”
“差不多吧。”小左自豪地昂起了头。
“他完全变了样!”凌对苇嫂说,“我同他一见面就发现他的眼力改变了!小左,你看我有变化没有?”
“你的变化更大!你还是原来那个,可又完全不是了——怎么回事,我好像现在才第一次爱上你。苇嫂,您可别笑话我。”
“当然不会!”苇嫂擦着泪说。
左美诚说,他今天夜里一定要将那本书找出来,他已经接近成功了。
“我恨不得马上就读到它!”凌高声说道。
她拉着苇嫂向外走,左美诚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凌边走边告诉苇嫂说,那是一本理想之书。苇嫂注意到凌脸上的疤痕即使在太阳光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奇迹啊奇迹。”苇嫂在心里说。理想的临近使得凌变成了美人儿。凌又说,共同的追求比什么都重要,她现在觉得以前同小左的那些争吵全是些鸡毛蒜皮。
“您找回了您的爱人,这太妙了。”苇嫂由衷地说。
“您不觉得这全是戴姨的策划吗?”
“女王真伟大。”
“可她不喜欢别人说她伟大。她希望每个人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说真的,凌,我觉得我离幸福也很近了。”
“那当然,这是‘幸福之旅’嘛。”
这是一条奇怪的小巷,就像走不到尽头似的,总是那些同样的矮屋,总是那些同样的梧桐树。苇嫂忍不住问凌:“戴姨的文学总部到底有多大?”凌回答说,她们一直这样走,要走到另外一个县去。她们可以在另外那个县里吃午饭。
“应该是吃晚饭吧。您瞧,天快黑了嘛。”苇嫂说。
“可我们一到油县就会是中午了。”凌微笑着说道。
“油县?我的天!那是我的老榆待的地方啊!”
“您这就是去找老榆嘛,要不您找谁?”
“还真是这样!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他。在您和小左寻找的那本书上写着答案,对吗?”苇嫂兴奋得脸上泛红。
“也许今晚小左就找到答案了。真想和他一块读那本书!”
“可您刚才为什么离开他?”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啊。因为是工作才把我和他连在一起的啊。如果我抛开了工作,我就又变得冷冰冰的了。您摸摸我的手。”
苇嫂握住凌的手,她感到那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手,正在出汗。
“我明白了。这也是我的工作。老榆会不会待在县招待所呢?此刻我觉得自己对于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苇嫂的话音一落,她俩就置身于一个广场了。广场有点旧,有个别的花岗岩地砖已经缺失了。中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广场,那些樟树都在凝视着自己缩短了的影子。凌指着前面一栋两层楼的灰色建筑说,那就是油县的图书馆,也是戴姨的据点之一。
当她俩走进那灰色建筑的大门时,有一只猫在里面的黑暗处叫了一声。她俩走了一段黑路,凌说她们经过的是一条封闭的走廊。然后她俩就站在有点阴沉的天井里了。天井里摆满了争奇斗艳的菊花。凌向二楼喊道:
“豪威馆长,你还不现身吗?”
二楼的窗户立刻打开了一扇,露出一位中年人粗糙的脸。
“我当然听见你们来了。可这猫缠着我,现在好了,它离开了,我这就下来。”
听见砰砰的下楼梯的声音,他穿着拖鞋出现在天井里。
“二位好!凌,你让我找的那本书已经有眉目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谢谢豪威馆长!我是苇嫂,凌的朋友。”苇嫂说。
“我早就知道您,亲爱的苇嫂。我有一位书友,几次谈起您。我一直在等您来,因为这位书友交给了我一个任务,我必须见到您才能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
两位女士跟随馆长走进一楼的一家餐馆,三人一道品尝了油县有名的美食:腌鱼和香酥鸭。他们还喝了不少红酒。苇嫂喝酒之后立刻变得眼泪汪汪的了——她想起了老榆。豪威馆长鼓励苇嫂继续喝酒,但苇嫂不愿再喝了,她对他说道:
“您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请说吧。”
“可是——可是,我的话是要对您一个人说的啊。”馆长显得为难了。
“没关系,凌是我的最好的朋友,等于亲人,您说吧。”
“老榆托我告诉您,他在上个星期已经结婚了。”
“老榆结婚了,他应该结婚。我从前爱过他,我祝贺他。”
苇嫂机械地说了这些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豪威馆长同凌面面相觑。
但苇嫂很快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
“豪威馆长,请您谈谈那本书的事吧。”苇嫂大声说。
“那本书——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奇特的书!事情正如凌告诉我的那样,只有在我读其他的书时,那本书的内容才会出现。自从凌拜托我找这本书之后,这本书就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当然总是在我读书时出现。最近这一个月里头,我已经可以背诵出它的一些片断了。凌,我问你,书中是不是有野鸭游过水潭的描写?”馆长问凌。
“没错。你已经接近目标了。”凌高兴地说。
“你们描述的这种事正在解除我心中的伤痛。”苇嫂说。
“苇嫂,首先在脚板长出根须的那个人会是您,我敢肯定。”
凌一边说出这话一边用力握了握苇嫂的手。苇嫂也感激地回握了她。
饭后三人便去图书馆的阅览室。
阅览室位于一楼的阴暗的大房间里,一共有三间房。豪威馆长领两位女士进去的那一间阅览室里面没有一个人。
苇嫂刚一坐下,面前的那盏台灯就亮了,周围变得更黑,她感到非常舒适。与此同时,她发现馆长和凌已经不在房里了。
苇嫂拿起桌上的那本小说来读。那是一本游记类型的小说,主角是一对年龄不明的情侣。苇嫂读了内容简介之后,便翻到书的中间部分,从那里开始读。她读到这对情侣骑在马背上,在蒙古国的草原上行走。然后她读到情侣相互间的山盟海誓。突然,阅览室里有人在说话。
“苇嫂,您有过山盟海誓吗?”
“我没有。我和他属于心有默契的那种。”苇嫂不知不觉地说。
“您现在感到默契结束了吗?还是默契正在实现?”
“我感到我们之间的默契正在实现。”
苇嫂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她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她绕房间走了一圈,又回到她坐的位子上,继续读这本书名为《大陆探秘》的书。山盟海誓之后,情侣就分开了,两人朝相反的方向骑马飞奔。苇嫂心里想,这就正像她和老榆之间发生过的情况。女人来到了巨大的湖泊边上,她在饮马。她看见了湖水中马的倒影,在马的倒影的旁边,有模糊的男子的身影。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的未婚夫或情人。女人凝视那倒影,但始终看不清。
现在是女人独自在草原上飞奔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呼唤着:“流大,流大,我来了!”流大就是她的情人,她在草原上追他。可是慢慢地,女人觉得自己追的并不是流大,却是另外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子。苇嫂读到这里时,便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搏击,她的脸涨红了。
她关掉桌上的台灯,沉浸在昏暗中。这昏暗令她的思路额外清晰,她用短短的时间回顾了她同老榆之间的爱情。她的结论是自己已经经历了她一生中最有激情的爱,可是这爱已经过去了。这是浓缩的激情,所以才会戛然而止。苇嫂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的整个身体慢慢地在放松。她自嘲地对自己说:“莫非真有另一位?他会出现在现实中吗?”
她面前那本书在她手掌下移动,好像要溜走,令她很吃惊。正在这时房里的灯全亮了,她看见豪威馆长和凌走了进来。
“我同馆长旅行回来了!”凌高兴地说,“苇嫂,您感觉如何?”
“我感觉好极了!这里有一个无边的世界。油县图书馆,令我难忘的地方,我以后会常来光顾。馆长,您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凌。”
“我当然是!”馆长也很兴奋,“您还没来这里时,我就将您看作最好的朋友了。您是信息员——您不是一般人!可是凌,你和苇嫂一定累了,你们去休息室吧。”
苇嫂和凌来到休息室。那是一间大房间,里面有两张床。窗户的对面是一个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影片。苇嫂看见屏幕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他陷入了沼泽,正在沉沦。苇嫂努力回忆自己看过的那些电影,想记起这位男子,但失败了。当男子没入水中之际,屏幕就黑了。这时凌从卫生间出来了,她洗了个澡,头发湿淋淋的。苇嫂看着凌的眼睛说:
“您能帮帮我吗?”
“当然啊,您说吧。”
“我想请您去告诉老榆,我祝他永远幸福,因为他应该得到幸福。”
“好,我去说。我也祝您幸福,我预感到您很快会要得到幸福了。”凌说。
“奇怪,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不知为什么。”
“这再自然不过了。”
苇嫂洗完澡出来时,看见凌已经睡着了。她想,凌已沉浸在幸福之中。
苇嫂进入梦乡后,便同凌来到了老玉家门口的吊桥上。她搂着凌,老玉则搂着她,晚风吹在三人的脸上,小城的轮廓在灯光中忽隐忽现。老玉凑在苇嫂的耳边轻轻地说:“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啊。”苇嫂的身体便战栗起来。那个梦似乎很长,其间又穿插了草原和骑马的情节。苇嫂在马背上感到自己精干有力,完全恢复了青春。骏马飞奔,她目标明确。
醒来之后,她脑海里浮出的第一个句子是:“我在找谁?”
“您找到幸福了。”凌回答她说,“这是文学的设计。”
这时墙上的巨大屏幕亮了,苇嫂先前看到过的那位男子在水面上轻快地行走。凌轻轻地推了推苇嫂,说:“您还不去追他啊。”
苇嫂立刻朝那条大河奔去,她喊道:
“请您等等我!我来了!”
她同那人会合了,两人拥抱在一起。
“您就是他吗?”苇嫂问。
“我就是您!我们在阁楼上歌唱过幸福!”
虽然看不清这个人的脸,苇嫂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爽朗地发出笑声。
水面在脚板下起伏,脚板痒痒的。苇嫂想,根须正在脚下长出来。
“我爱您,”老玉说,“整整爱了一辈子……”
“我也是……为什么我看不清您?啊!”苇嫂又在颤抖。
“我们中了文学女王的魔法。苇嫂啊,我要搬出阁楼,搬进您的青砖瓦屋。从此我们便一块读文学书。”
“但我俩每天仍要到阁楼上去,那里有文学的风向标。”
屏幕黑了。两人在黑暗中轻轻地抚摸着对方。苇嫂听见凌在什么地方笑。
“凌!凌……”她含泪喊道。
“我在小左这里……我们……我们快要找到……”
凌的声音是从房间外面的风中隐约传来的。
“老玉,我俩在哪里?”苇嫂问。
“苇嫂,我们在信息的河流中。苇嫂,您是最棒的,我多么爱您。”
“这信息员的工作令我变得狂热了。这是一个将文学和生活融成一体的工作。戴姨和我的朋友们给了我这个美妙的机会。”
这对情侣在河面上徘徊,他俩稳健的步伐令他们自己暗暗吃惊。老玉告诉苇嫂说,这栋房屋的上面也有阁楼和天桥,他问苇嫂愿不愿意同他上阁楼,然后从天桥上走回飞县去。苇嫂回答说,她愿意同他走遍天涯海角。“这上面真的有天桥?”她迷惑地问老玉。老玉回答她说,许多普通的楼房上面都有阁楼和天桥,尤其在夜里是这样,他本人就是属于夜晚的。
被老玉牵着手,苇嫂感到自己从一个狭窄的通道上到了阁楼,阁楼的木门“吱呀”一声朝外敞开了,他俩走向吊桥。那吊桥浮在油县的点点灯火之上,苇嫂走在吊桥上,觉得自己脚步很有定准,心中很有把握。他俩就这样手牵手地前行。苇嫂感叹道:“原来天桥是起这个作用的啊!”她又听到凌在附近的黑暗中说话,凌和小左在一块朗读一些听不清的句子,看来他俩找到了那本书。苇嫂告诉老玉关于凌和小左寻找理想之书的事,她感到老玉的手在发抖。
“我从未奢望过这样的幸福!”他大声说。
他的声音在空中发出回响,就仿佛是某种誓言一样。
“老玉啊老玉,您怎么出现得这么晚?”苇嫂的声音有点哽咽。
“可是这难道不圆满?”
“圆满!圆满!一切都来得正当其时!这就是文学的奥妙。”
“让我们快快回到您的家里,将《无尽的爱》那本书的结尾一起读完。”
“那个结尾……那个结尾就是开端。”苇嫂笑了起来,“看来您待在阁楼里,是为了夜晚的奇迹出现……我一见到您就爱上您了,但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我的爱。您听,男女二重唱,他俩多么热烈……”
后来那些灯火完全黑了,他们踩在飞县坚实的土地上,前方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县城的轮廓。他们遇见了一位小贩。
“这么晚了,您还在卖东西吗?”老玉问他。
“我的货物全卖完了,我在等待那个诺言实现。”
“祝您好运!”
他俩听到了乐器店老板拉出的悠扬的二胡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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