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死,以死上谏皇上,让皇上觉醒,用死来尽忠圣上,报答皇上的恩典,也以死回答友人的知遇之情。
紫禁城养心殿,道光一个人独坐在御案前,面对王鼎的奏折,心却像这窗外的雨夜。近处阴雨沙沙,远处,沉闷的雷声在滚动着,不时有犀利的闪电撕裂这沉沉的暗夜。
道光来回踱着,小太监躲在里房,见皇上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敢上前说话。道光清瘦的身影在长明烛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孤独和寂寞。
他再一次坐在御案前审视着王鼎的奏折:“陛下万岁,万万岁!臣王鼎离京赴开封督治黄水。由于夏雨连绵,黄河暴涨,祥符决堤近百丈,整个开封一片汪洋,如此洪水浸吞良田万顷,受灾饥民数以万计。臣才疏智浅,无力治黄救民,敬请我主明察,治臣不治之罪,臣无憾也!但臣保举一人,定有治黄良策,此人乃是行于充军伊犁之旅的林则徐。抛弃林则徐东南禁烟的功与过,念及昔日治黄之绩,林则徐犹有可取矣。臣思量再三,现开封洪水,满朝文武,非林则徐不可也!圣上不为林则徐考虑,应以开封水深火热之百姓着想,敬准臣奏,火速调派林则徐到开封协助臣治理黄河,将功补罪,若黄水不退,决口不堵,圣上再降罪也不迟,恳请皇上恩典。臣王鼎叩谢圣上万岁,万万岁。”
道光清楚林则徐治黄方面的政绩与能力,他明白林则徐是可用的。第一次出京私访初遇林则徐时就委以治黄重责,他不负圣望,将黄河治理得多年平安,开封一地也风调雨顺。而调离林则徐后不几年,黄河又一年年泛滥。他本打算将林则徐从湖广调任开封,但东南沿海却急需他去。可是林则徐的禁烟却禁出国祸,治他的罪是为了削平这外难,也是为己寻找替罪羊。但王鼎不识时务,一而再,再而三为林则徐求情,朕岂能饶恕?否则那皇上一言九鼎的威信何在?君王的面颜何在?可这一次不同了,黄河在呼喊林则徐,开封的百姓急需林则徐这涛涛洪水和这绵绵阴雨都似乎在呼唤林则徐。难道这是天意?果真如此,朕虽为一国之君岂敢逆天理而行?
道光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谕旨一封,准备派人疾驰星夜追赶西行的林则徐。
道光放下手中的笔,心却没有放下。抬头看看眼前这一用战事失利的告急文书,道光在风雨中感到一阵心悸,大清的江山似乎也在这电闪雷鸣中摇曳。“靖逆”将军不能靖逆,“扬威”将军无法扬威,洋人的枪炮像这黑夜中的雷声,敲击着道光的心。他恨透了洋人,也恨透了林则徐,是林则徐引狼入室,但这真是林则徐的错吗?不禁烟呢?烟是一定要禁的,但林则徐惹怒了洋人。充军是理所当然,如今调回开封戴罪立功也是理所当然。这一点,道光想通了,心气也平和了许多。但东南沿海的战势为何一败再败,他始终想不通。长龄死了,武隆阿死了,如果他们不死呢?是否也同平叛张格尔一样九战九捷,八百里红旗告捷,而现在却不能再有武门受俘的荣耀与辉煌。那也许是终生的最大乐事。每当想到午门受俘,道光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而现在,想起此事也笑不起来,这节节惨败的战局,早已将昔日的辉煌扫荡殆尽。道光只想哭,却又哭不出眼泪,泪早已哭给了母后、额娘和父皇,更有那想起来就心痛的全皇后。
母后及朝中诸臣已多次催他立后了,但他一直没有再立皇后的心思。在他心目中,全皇后已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位皇后,曾经的誓言和今日的思念,都把他的心随同那拥抱过的女人一起埋葬。他觉得,重新立后是对孝全皇后的伤害。也是对他自己的伤害,更是对皇儿奕詝的伤害,况且,这三宫大院众多妃嫔宫女中,谁又有资格为皇后,为天下之母呢?
开封,汪洋中飘浮的小船终于在洪水中成为一块水中孤岛,终于保住了,百姓也找到能够安身的家。
水退了,千顷波涛又成为良田。逃之复返的百姓群聚来到祥符缺口,顶着袅袅香烟向那消瘦的身影跪拜。王鼎露出欣慰的笑容,尽管笑容是疲倦的,也是沾满沧桑尘埃和浑浊水珠的,但这毕竟是笑容。他冲着忙碌不休的林则徐笑笑,招呼说:“少穆兄,百姓拿你当神一样焚香祝拜呢!”
“这哪是感激我,分明是感激圣上,感激王兄。”
林则徐嘴角虽挂着笑意,心却是灰色的,这是戴罪立功。他日夜操劳在堤坝上,忘我地工作,很少讲话,只有不停劳作和沉默。他在压抑心头的哀伤,他想以忙为乐,用劳动去折磨疲劳的心,只有在忙碌中,他才能不想自己。有时,他想到死,用生命来献身这堤坝,向圣上表明心迹,在这黄河堤坝上劳累而躺下,永久地躺下,用行动为事业划一个符号。可他太坚强了,并没有倒下,相反,却同祥符缺口的大坝一样,站起来了。
黄河不再是瞎眼的巨蟒,它有了自己道路,黄河已不是脱缰的野马,缰绳被牢牢握住。黄河,发怒的黄河安静了,像个酒醉后不再四处乱跑只能安静睡觉的醉人。
祥符堵口也竣工了。整个开封府如同过新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欢笑,焚香放炮。盛大的庆功宴会在开封府衙门大厅举行,王鼎差人几次来喊林则徐入席,他不愿去,他只想静静地躺下好好睡一觉。几个月了,他没有睡个安稳觉,不!也许好多年了,他都没有睡个舒心觉。
林则徐静静躺在硬板床上,想着心事。河治好了,皇上会放过我吗?自古君主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鸟雀尽,良弓藏。当今皇上如何呢?林则徐隐隐觉出自己的命运,他不想往下想,用心对待皇上,用心对待百姓,问心无愧就是了。
林则徐刚要入睡,王鼎推开房门。
“少穆兄,庆功之宴已摆好,就等你老兄了。”
“王大人,我是罪人不宜坐在这庆功宴上。”
“少穆兄这可就不对了。是功是过自有后人评定。这里你就是第一功臣,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入席,他们都不愿意入席,众命难违,少穆兄,走吧!否则,我可就生气了。”
林则徐无奈,随同王鼎走进庆功宴席。
“林兄,你可不能坐那位,这才是你的位呢!”王鼎将林则徐拉起推在首位上。
“王兄,这可不能,林某是罪人,哪能坐在首位?皇上知道是要怪罪的。”
“你是第一功臣,没有你老兄,怎会有今天的水退、城堡大坝重新修好这等欢天喜地的大事。功不可没,皇上知道也会赦免你的罪行,而留在京都。”
林则徐没有说话,仅摇摇头,微叹一口气。王鼎理解林则徐的心,但他已把林则徐的治河功绩呈给皇上,希望皇上能赦免林则徐的罪责。但当今皇上是个优柔寡断、有时又让人猜不透的人,王鼎只能在心中祷告,他也无法猜测道光的心思。为了安慰林则徐,王鼎脱下皇上赐给他的黄马褂说:“林兄,你的功劳最大,皇上这黄马褂一定要给你穿上!”王鼎边为林则徐身上披衣褂边开口说。
“王兄,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是圣上赏赐的,罪人哪有资格沾染,请你快穿上!否则,林某的罪又要再加一等。”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起这衣服。林兄,你可要多喝几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为我们的胜利而干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倒想一醉不起呢!好吧,让我们干杯!”
开封府的官员举杯畅饮,林则徐虽想好好喝一场,醉他十天八天,但理智告诉他,不能醉,他对未来仍抱有希望和幻想。
“来,大家干杯!”有人站起。
“好,干,干!”
正当众人猜拳行令,畅饮之际,一声高呼惊动所有在座之人。
“圣旨——到!”
众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杯筷,离席而跪接圣旨。一个公鸭嗓子的人念道:“林则徐于大坝合拢后,着仍往伊犁。钦此。”
林则徐只是稍一愣神,他似乎早有所料,一点也不惊奇,反而心平气和地去安慰别人。
王鼎一阵眩晕,他有点悲愤,大袖一甩,一句话也没说,愤而离席,庆功宴也不欢而散。
王鼎失望了,他回到住地奏折一封送往京城,力陈林则徐治河功绩,希望皇上能论功行赏,重新起用,至少也应将功折罪,赦免流放。
奏折送出去如泥牛入水,石沉大海。道光无动于衷,没有改变主意。
王鼎无奈,只得与林则徐洒泪而别,“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
“林兄,再饮一杯,你我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会,‘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兄,不必悲伤,应多珍重,路正长,把悲伤放在心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林兄,弟一生放达豪情,得罪朝中诸多官员,王鼎不求朋友多少,有你少穆兄一人足矣!”
“王兄,林某能推迟到今天已是万幸,何敢索取什么?林某感谢你的知遇之感。天下得一知己足矣,林某又有何求呢?”
林则徐说着强压心中的悲痛,提笔赋诗一首安慰痛苦的友人,也表明自己的心迹抱负。
王鼎带兵回到北京,家还没进,就抱病入朝叩见皇上。
“陛下万岁,万万岁,臣有本奏!”
“王爱卿请讲,不必多礼,你治黄有功,朕决定加封你……”
“谢皇上,不必了!治黄成功并非臣的功绩,而是林则徐的功绩!皇上应给林则徐将功折罪。”
“王爱卿,不必多言,朕自有处置。林则徐治黄有功,将功补过,但他的功无法弥补其祸,发配充军已是朕给其封赏了。”
“陛下,我皇不给林则徐行赏,也应赦免于内或放之回乡也可,为何对有功之人治罪如此之重?国家正处于战乱纷呈之际,急需人才,请皇上收回谕旨,赦免林则徐。”
“国家何以战乱,如果不是林则徐做事不得法,如何会得罪洋人,导致今天的战乱纷呈?”
皇上尚没发话,穆彰阿就跪着同王鼎争辩起来。王鼎见是穆彰阿发话,心中十分鄙视,开口就极为反感地说:“穆彰阿,你包庇子嗣,嫉贤妒能,欺君误国,还在此一派胡言。作为臣子,不思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却整日欺下媚上,诬陷忠良。如此卑鄙无耻,与秦桧、严嵩有何两样,还不滚开,免得玷污我嘴!”
王鼎慷慨陈词,历述林则徐功绩,又痛恨穆彰阿如此卑鄙小人落井下石。此言一出,更是怒发冲冠,大骂穆彰阿祸国殃民。
穆彰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王鼎一顿羞辱,也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只好阴阳怪气地嘲讽王鼎:“皇上旨意,岂容你随意篡改?林则徐罪有应得,难道王中堂意欲给他开脱罪状吗?不杀林则徐已是皇上网开一面,如果王中堂仍不识好歹,将有愧圣上龙恩。”
道光坐在龙墩上,听王鼎与穆彰阿争执,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王爱卿,你醉了!”
王鼎一听皇上如此说话,十分气恼,又无可奈何,正色道:“皇上,臣滴酒未沾怎么会醉呢?望皇上忠奸分明,赦免林则徐!”
道光唯恐王鼎再讲下去,有损自己的龙威,脸一板,喊道:“大内侍卫何在?”
“臣在!”
“王中堂醉了,在朝廷上醉言醉语,你等把他火速送回府中休息。”
“遵命!”
“皇上,臣没醉,臣没醉!”
无论王鼎如何唤喊,申辩,没有二个回答,就这样,王鼎被大内侍卫强行扶送回府。
王鼎回到家中,义愤填膺,余怒未息,越想越气愤。如今皇上因东南局势战败,将火气和怨愤发泄在林则徐身上,做臣子的不能为皇上解忧,作朋友又不能为朋友解难。皇上昏庸。不察忠奸、让奸人当道、忠良受害,我又活之何益?不如以死谏皇上,望用臣的死来唤醒昏庸的皇上和日益麻木的臣子。
这天晚上,王鼎把儿子王沆叫到身边:“沆儿,你如今已是翰林院编修,在朝为官应忠奸分明,不可投机钻营,趋炎附势,作那委屈求全的小人。”
“父亲,这话你不知给孩儿讲过多少遍了,孩子记住就是。况且,孩儿的为人,父亲你又是知道的。”
“孩儿,你能记住父亲的话,父亲也就满足了,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辈读书人应以此为鉴。”
“父亲,孩儿觉得你今天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有话你就直说,孩儿一定为你排忧解难!”
“孩儿,你记住父亲的话,今后做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父亲就足了,何求太多呢?今后这官能做则做,不能做就回咱陕西蒲城老家做一个普通百姓,苟且一生也未尝不可!”
“父亲,如今国家已乱,你不见东南战败,丧权辱国的条约已订,内地各路叛匪作乱与百姓起义不断,天下将衰。父亲你为官多年,却如此清贫,孩儿不求在朝为官大富大贵,只想守在父亲身边,早晚照料就心满意足了。如果父亲觉得在朝为官心瘁,也像龚自珍叔叔那样,早早辞官隐退,安度晚年也好。何必在此与那些奸人争风夺势,到头来,落得个林则徐叔叔的下场!”
“沆儿,你别说了。‘读得圣贤书,交于帝王家’,父亲无法再做陶渊明那样的闲情雅士了,只好把这把老骨头拼出去,尽忠于皇上,无愧于皇上的恩典罢了。”
“父亲,你要保重身体,自开封回来就身体欠佳,你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得这样操劳。”
“沆儿,你回去休息吧,父亲也还能照顾自己。”
“好吧,孩儿走了。父亲,你也早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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