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很难受啊。”帕布莉卡说。逼得太紧有可能引发心理防御机制,会有延误治疗的可能。
烟酒店后面的空地是激发能势焦虑的一处场景。如果没有帕布莉卡参与他的梦境,可能一睁眼睛能势就会压抑自己,让自己忘记这一段了。
“啊,满头都是汗。”
“其实我身上的汗更多,”能势又一次显出难堪的神情,“床单都弄湿了,真不好意思。”
“那就去冲个澡吧。”
“好的。”能势正要起身,脸上却又显出犹豫的神色。毕竟这里不是医院,而是帕布莉卡的私人住所。“这个……在一个妙龄少女家里洗澡,还真有点……”
“又来了,”帕布莉卡笑了起来,故意带点讽刺的口气说,“一直都这么介意么?真是绅士啊。”
能势洗澡的时间里,帕布莉卡换了一条床单,然后开始准备早餐。腊肉、鸡蛋、面包、咖啡。蔬菜都吃完了,做不了沙拉,帕布莉卡就开了一盒芦笋罐头。她期待着与能势共进早餐,不禁哼起了歌。正是那首“P.S.I love you”。她对能势的为人颇有好感,随着治疗的深入,好感更进一步加深。
“在这儿边吃边继续吧。”帕布莉卡对身穿浴袍走出来的能势说。
能势还是第一次从客厅里观赏阳光下的都市景色。他发出一声欢呼:“好美的景色!真是优雅啊。”他的心里再度涌起疑问:这里到底是不是帕布莉卡的住所?不过他没有问出口。
“可惜早晨的时候阳光照不进客厅,这边是朝西的。”
帕布莉卡与能势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边。能势已经换上了衬衫。“这里的早餐像在自己家里的一样,”能势说。你夫人也不做蔬菜沙拉的吗,帕布莉卡心想。
“我们刚刚并肩作战的呀,还记得吗?”帕布莉卡莞尔一笑,问。
“是007吧,我记着呢,”能势有些腼腆,“那部电影叫做《诺博士》,是007系列的开山之作。”
“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还在中学的时候吧。我一个人去镇上看的。太有意思了,我还看了两遍,差点赶不上回家的公交车。”能势顺便说了说他自己的家乡。那是山梨县关东山地一处山脚下的小村。他生在名门,父亲是医生。
帕布莉卡把话题拉回007。“难波也出现了啊。”
“还跟他打了一仗吧,白昼的残留印象。”
真是不该教他这个词啊,帕布莉卡暗自苦笑。要是一切都简单归结于“白昼的残留印象”的话,那就没办法分析了。
“对了,之前小毬出现过一会儿,那也是你吧?”能势问。
“是的,你还记得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吗?”
“嗯,记得很清楚。鲜艳的红色。”
“看来还是有必要把反射仪做成彩色的。虽然看到过画面,但没看出自行车是红色的。”帕布莉卡说。
“是啊。再来点咖啡行吗?”
“请。骑车的人是资延,不过你记得中学时候有谁是骑红色自行车的吗?”
能势挺直了身子,凝望着新宿高楼林立的街道。“有个人从来不坐公交车,总是骑车上学。是我的同班同学。那人叫……唔,对了,叫秋重。”
“你们关系很好吗?”
“怎么可能。他是班上的老大,混世魔王,整天欺负人。”
“这么说来,资延是在这点上和他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了,是吧?所以上一回的梦里,你说到那个语文老师资延的时候,也用了‘欺负’这个词,而不是一般通常的‘批评’。”
能势目不转睛地盯着帕布莉卡。“原来如此。所谓梦境分析,就是这么做的吗?”
“是啊。”
“刚才你说濑川是高尾的替身?”
“嗯。”
“那难波……难波也不是他本人了?”
“当然。”
能势陷入了沉思。“那会是谁呢?”
“高尾被那个叫秋重的人欺负过吗?”
“没有。高尾这小子狡猾得很。他数学很好,本来最容易被秋重找麻烦,但他主动投靠秋重,当了他的跟班。”
“那你被欺负过?”
“嗯,但是印象当中好像都不严重……不,也有过。”能势的表情显得很痛苦,他的额头上又开始渗出泛光的汗珠。
“分析之前那场梦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与其说你是在被资延欺负,还是说你和他在‘战斗’更合适。说不定,你和那个叫秋重的真的战斗过吧。”
“不,不记得……等一下,好像是战斗过。”能势的声音开始嘶哑起来。
“你不要逼自己去想。你的潜意识为了掩盖不愿想起来的事情,说不定会构造出一些虚假的记忆。总之我们应该已经接近问题的核心了。还要面包吗?福尚的这种果酱很好吃哦。”
“不用了,已经吃饱了。”
“嗯,能势先生,下次什么时候在这里过夜?”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能势不禁喜形于色。“啊,这个,什么时候都可以啊,今晚就行。”
“夫人不会担心吗?”
“我到了公司就会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在治疗,不会担心的。”
“是吗,那你今晚就过来吧。”帕布莉卡热情地说,“你现在正试图回想起你曾经的痛楚,也就是心灵上的创伤。但同时你对它的压抑也很强烈。两股力量在你心中相持不下,所以焦虑也就越来越严重,弄不好还有发病的危险。现在这个阶段距离你想起所有事情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想起来,你的焦虑就会消失。而且有过两次熟悉过程,现在的你差不多也习惯我的梦侦探了。今天晚上就算我出现在你的梦里,你也应该不会太惊讶了。”
“是吗?”能势的眼中闪烁着光芒,“真让人高兴啊。”
“还有更让你高兴的事呢。我会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登人你的梦境,你也能像我一样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能在梦境里行动自如。”
“和你一起?”
“和我一起。”
“真是让人期待啊。”能势开心地沉吟着,又重复了一句,“真让人期待啊。习惯了之后随便谁都能这样吗?”
“只要意志力坚强、症状也比较轻的人,一般都能做到。话说回来,我受理的基本上也都是意志力坚强的轻度患者。”
“我以为神经症的治疗会非常痛苦,”能势凝视着帕布莉卡,“岛寅太郎该羡慕死我了吧。那你的患者是不是都对你难以忘怀呢?”
“这个谁知道呢。我的原则是治愈之后就不再和他们见面了。”
能势颇显遗憾地说,“是因为都是知名人物的关系?”
“嗯,一旦被人知道他们与精神医师有来往,难免会惹出什么事情。”
“不过总能再见我一回吧,就当庆祝我的痊愈?唔,我们不是约好了另找个时间到Radio Club好好再喝几杯的吗?”
“约过吗?”
“约过的。”能势一本正经地断言。
帕布莉卡忍住笑起身去药柜。“你的药已经吃完了吧?我再拿点给你今天吃。”只要今天一天的量应该就够了,帕布莉卡心中想。她对今晚的治疗很有自信。
“对了,你和那个叫小毡的女孩关系很好?”能势正要回去的时候,帕布莉卡问道。她想起关于小毬自己还什么都没问过。
“啊,你说小毬啊,”能势望向远处,眼神中带着怀念,“她是邻村的女孩,非常可爱,我曾经很仰慕她。但也是因为太可爱了,我一次都没敢和她说话。连在梦里说话,今天也都是头一次。”能势微笑着望向帕布莉卡,“不过那其实是你啊。”
能势离开之后,帕布莉卡卸了妆,又睡了一小会儿。她的睡眠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只要累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立刻睡着。
千叶敦子十点钟起床,化了一点淡妆。时间用的不长,只有装扮帕布莉卡所花时间的五分之一。她穿着平时最常穿的杏黄色套装来到地下车库,进到自己的车里。她的车是辆深绿色的马基诺。
一进研究所,敦子就看见大楼下面的员工停车场人口处的玻璃门前,有个人站在阴影里,鬼鬼祟祟地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面孔。敦子认出他就是之前记者招待会的时候问了那个敏感问题的年轻记者。他看见敦子,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像是道歉似地稍稍鞠了一躬。“那天的提问真的非常冒昧。”
“嗯,找我有事?”敦子微笑着回应道。她的神情语气都很亲切,任谁看到了都会情不自禁地放下戒心,“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唔……或许应该说是有事情要告诉您……”年轻记者瞅了瞅周围,“也可以说是对于之前我的失礼行为表示道歉……”
这个人肯定遇上了什么事情,对自己的看法才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敦子想。这么年轻,不至于能有如此高超的演技吧。
“您想说什么呢?不是研究所的员工不能进去,所以只能站着说了,抱歉。”
“您愿意听我说?”年轻记者似乎本以为会遭到冷遇,这时候他显出感激的神色,递出自己的名片,“非常感谢,我是大朝社会部的松兼。然后,那个,其实……是关于帕布莉卡的事情。”虽然敦子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但年轻记者还是急急地澄清说,“不不不,之前我也说过,我完全没有继续追究帕布莉卡真实身份的打算,只不过现在各家报社——也包括敝社在内——社会部记者中间有一条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帕布莉卡又在六本木出现了。所以,我就是想说,您还是小心一点才好,对于这件事情。”
“这个呀,”敦子嗤嗤地笑了,“我又不是帕布莉卡,您对我说这个也……”
“是是是,话是这么说,”年轻记者苦笑着抬头望了望停车场的顶棚,“总而言之,唔,万一您认识帕布莉卡的话,请转告她一定要小心。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您为什么不惜背叛同事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呢?”
年轻记者的表情严肃起来。“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然后,还有……”他停住了口。
“还有?”敦子微笑着追问了一句,“是研究所里的什么人,把那些风言风语透露给您的呢?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这个啊,”松兼看起来好像想要鼓起勇气说出真相,但是又犹豫起来。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在我调查清楚以后,会告诉您的。所以……”这位长相英俊的记者直直地站着,正面凝视着敦子的脸,充满正义感地说道,“请务必小心。”
“嗯,小心?您是指什么?”
“我会再来的,我还会再来的。”年轻记者看到后面又有汽车开进来,于是稍稍鞠了一躬,沿着墙边向出口走去。
这个记者似乎是要自己提高警惕。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千叶敦子一边揣测各种可能,一边按开了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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