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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变故又起

        远远地看着余家的宅院,赵宜真长吁一口气,道:“姑娘,贵姓?”

        那女子骂道:“傻牛鼻子,我当然姓余了。我叫余不忘。”

        宋时理学大兴,女子姓名不能随意告诉别人,男子求婚六礼之一,便是“问名”。此时入元已久,余浮扬虽然性耽诗书,不过余不忘自幼就是上树登房无所不为的丫头,管也管不住,赵宜真方才救了她,她便不觉得告诉他一个名字算什么大事。赵宜真咂了下嘴,道:“叫不忘么?我以前认识一个阁皂宗的师兄,他就叫不忘……”

        余不忘心头大急,道:“牛鼻子,你别扯远了,到底帮不帮我?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总要带我回去!”

        她担忧家中出事,非要赵宜真陪她回去看看。赵宜真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雁高翔要自己走得远远的。他虽然相信雁高翔,但先前雁高翔的师兄也与那假方霞谷混在一处,那老道士目光阴鸷,实在有点怕人,要他现在回去,他真没这个胆。只是被余不忘逼得急了,又不好明说不去,只是吞吞吐吐地道:“现在不知有什么人在了,还是等天亮,报了官一同去看吧。”

        这时从余宅又传来一声惨叫,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余不忘跳了起来,叫道:“是二哥!二哥也出事了!等明天?明天黄花菜都凉了。你快和我去!我不管,你带我来的,就非要带我回去不可!”她在家里年纪最小,两个哥哥向来让着她,此时要她一个人回去当真不敢,死活也要拉着赵宜真一同前去。

        赵宜真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好像忘了,我可是来你家问罪的,这事还没完呢。”

        余不忘看着他,突然嘴一扁,“呜呜”地哭了起来,道:“我知道你这小牛鼻子不是好东西,还轻薄我,坏蛋!呜呜呜……杂毛老道没一个好东西……呜呜……你不帮我就不帮好了,我一定要回去。要是那儿有什么坏蛋,把我一掌打死,那就是你害的,坏杂毛,坏牛鼻子!”

        赵宜真听得她的哭声,想到她回到家中,被赵执磨一掌打得血肉模煳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余不忘虽然在哭,其实也在看着赵宜真,见他若有所动,心知有门,哭得更是伤心。赵宜真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终于叹了口气,道:“别哭了,我陪你去吧。”

        一听赵宜真肯陪她去,余不忘马上破涕为笑,一把抓住赵宜真的手臂,道:“小道长,我早就说过你是好人。”

        赵宜真叹了口气,道:“你们家和那赵家到底有什么仇,他们居然连妇孺也要杀。”

        余不忘道:“我不管,我爹说了,赵家的人最坏。”

        她刚说完,桥下忽然发出“哗”的一声水响。余不忘在家里胆子大,在外面胆子却小,吓得一下躲到赵宜真身后。赵宜真也听得这水声有异,鱼翻花总没这么大声的,他一把拔出斩邪威神剑,喝道:“什么人?”

        桥下水波越翻越大,余不忘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声音颤颤地道:“小道长,是……是鬼么?”

        赵宜真道:“妖鬼涉波无声,当然是人。出来!”只是他说得豪气,两腿却不住地打颤。如果边上是雁高翔而不是余不忘,他早就躲到后面去了。

        水又是“哗”的一声响,一个人头忽地钻出了水面。余不忘吓得一个激灵,抓着赵宜真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她指甲留得不短,赵宜真本就是惊弓之鸟,经不起这般突如其来的一掐,只听他一声惨叫,余不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赵宜真是被自己掐得痛叫,叫道:“鬼!鬼啊!”却听那人哼了一声道:“小道士,在宝山园你胆子好像没这么小。”

        这人的声音很是尖细,赵宜真吃了一惊,心道:“声音好熟啊,这是谁?居然知道宝山园!”

        那人一步步走到岸上,步履踉跄,身上河水淋淋漓漓,滴得满地都是,头发也被水浸透了,湿漉漉地披散着,活脱脱便是个水鬼。余不忘躲在赵宜真身后,牙齿格格作响,戳戳他的背,小声道:“小道长,这水鬼是你朋友?”

        那人伸手一撩头发,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这张脸秀丽异常,比余不忘还要柔媚三分。一见这脸,赵宜真失声叫道:“挑帘秀!”

        这人正是偃师门的师文博。师文博的傀儡鹰被那少女的血风咒吹得寸寸碎裂,里面的火器都燃了起来。他知道已是一败涂地,趁着傀儡鹰未彻底散架,一下摔到了河里。虽然喝了几口水,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他受伤甚重,一直爬不上岸,只好扶着碎木片顺水而行,到了这里总算有点力气了。正要上岸,却听得有人声。待听得是赵宜真的声音,他才敢上岸。宝山园的方霞谷定然是死在假扮他那人手下的,赵宜真是方霞谷的师侄,同仇敌忾,自然是友非敌了。

        余不忘见师文博撩起头发,心道:“塬来是这小牛鼻子的朋友,还是个女水鬼,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脸太白了,没血色。”她还是个少女,见到别人第一个想法便是那人长得如何。

        师文博走了几步,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赵宜真此时知道这人是师文博,倒也不再害怕,走上前道:“挑帘秀,你怎么了?”

        师文博抬起头,嘴唇打着哆嗦,道:“我前胸受伤了,有药么?”

        赵宜真身边还带着些伤药,道:“我带着呢。”便要上前撕开师文博的衣服,余不忘叫道:“小牛鼻子,别做下流事!”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师文博跟前,一把推开赵宜真道,“姐姐,我来帮你敷药。”她只道师文博是个女子,见赵宜真要解开人家的胸衣,心想这个小牛鼻子又要耍流氓了。她从腰间摸出一个皮囊,道:“姐姐,我们余家的回天膏治伤很不错的,我给你上药。小牛鼻子,你让开点,别偷看。”

        师文博眼里突然冒出两道寒光:“余家?”

        赵宜真见师文博眼里突然冒出杀气,心头一凛,叫道:“你要做什么?”但师文博就在余不忘身边,赵宜真正要上前,师文博一指已封住了余不忘的穴道。赵宜真出手极快,师文博刚点中余不忘穴道,斩邪威神剑便已顶在他的咽喉处。虽然只是柄木剑,但只消发力,也足以将师文博的脖子刺个对穿。师文博恍若不觉,抬头看了看赵宜真,笑了笑道:“好个有情有义的道士哥哥。”眼波柔媚却有些阴森森得怕人。

        赵宜真道:“挑帘秀,她虽是余家的人,可毕竟是个女子,你若伤了她,我便……我便……”他想要说句狠话,但看到师文博“娇怯怯”的身子,又说不下去了。师文博笑道:“小道长,你若要杀我,一剑便将我捅了。为什么不下手?”

        赵宜真躲开他的眼光,叹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来杀你。只是余姑娘好意救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师文博从余不忘手中拿过药囊,自己拉开衣服上药,一边道:“这小姑娘与我无仇,我点她穴道是为她好。余家伤了我大哥,此仇不能不报。小道士,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与你为敌。你师叔方霞谷死在余家手上,你不是想为你师叔报仇么?我也要为我兄长雪恨,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我们要是联起手来,还能有几分胜算,不然,你快点回你那道观清修去吧。”

        赵宜真垂头不语。他也知道师文博所言不虚,在宝山园时他就隐约觉得雁高翔的师兄也并非善类。刚才雁高翔的师兄赶到,雁高翔却如此急迫地让自己逃生,显然自己若是不走,定也没有好下场。师文博虽然说什么要联手,但师文博自己也闹了个灰头土脸,就算他有本事,多半不是雁高翔两个师兄的对手。他正在迟疑,师文博是唱戏陪酒的出身,察言观色何等厉害,知道这小道士心有余悸,冷笑道:“世上事大义为先,为了这位余姑娘你要与我动手,你师叔被人杀了,难道你反而无动于衷么?”

        赵宜真身子一抖,忽然喝道:“你怎知我师叔被人杀了?”

        师文博又笑了笑,眼里仍然冷得像要结冰:“那人假扮方霞谷,样子惟妙惟肖,终究少了几分小道长你这样的出尘之气。挑帘秀阅人多矣,这些破绽自然早落在眼里。”他想要拉拢赵宜真做帮手,言语间对赵宜真大为客气。赵宜真心中却一阵气苦,心道:“我也早就怀疑师叔是假的,只是一直不敢动手,师叔,真对不住你。”方霞谷其实早在他来之前便已被杀了,但赵宜真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师文博见这小道士眼中迷茫,知道有门,道:“小道长,令师叔无辜被杀,这个公道定要讨回来,我兄长之仇也一定要报。只是那些人人多势众,我们联手,还有可乘之机,否则他们沉冤永无洗雪之日。”

        师文博是唱戏的出身,舌锋何等了得,赵宜真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叫道:“好!我陪你前去理论。”他胆子虽小,但早就决定要为师叔讨个公道,心想雁高翔是那两人的师弟,终不会对自己狠下辣手,自己轻功不凡,就算见势不妙,要逃总是来得及的。有挑帘秀帮手,胆气也壮了不少。他看了看一边的余不忘,道:“可是余姑娘怎么办?”

        此时师文博已将伤口缚住,道:“就放在这里吧,这也是向余浮扬还价的价码。”

        赵宜真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道:“不好,现在夜凉了,余姑娘睡在河边要着凉了。师傅也说过,现在坏人多,还是解了她穴道,和她一起走吧。”

        师文博道:“好啊,我封住的是她两乳当中的膻中穴,你给她按摩一阵便解开了。”他见赵宜真面有难色,忍不住笑道,“你不管她,两个时辰后便会自解。还是将她带到余家附近,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吧。”

        赵宜真走到余不忘跟前,先打了个稽首,道:“余姑娘,对不住了,我和这位挑先生要去见令尊大人讨个公道。你放心,这穴道过两个时辰自解,我给你找个干燥的地方,你就睡一觉吧。”他也不管余不忘有无听到,一把抱了起来。师文博此时已将衣服拧干重新穿好,道:“小道长,贵姓啊?”

        赵宜真方才逃出来时,也抱着余不忘。那时是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之类,此时却如抱着三清像一般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听得师文博问,他道:“贫道姓赵,名宜真,浚仪人士。”

        余不忘虽未长成,但人总有个六七十斤。师文博见赵宜真将她抱起,行若无事,说话也和往常一般无二,不由一怔,心道:“这小道士武功根底当真不错!说不定,他真能与那松仁寿一战。”

        他看着赵宜真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鹿希龄的额头已被汗水濡湿。他左手扣着一根筷子,右手虚引在后,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嘴来。方才余不周突如一个爆竹般炸开,他虽然闪避及时,身上还是受了些内伤。

        这个看上去冬烘先生一般的余浮扬竟然如此厉害!在河上他见余浮扬受偃师门傀儡之困,本已大大看不起,只觉余家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可是他连放两支玄冥无形箭,居然都被余浮扬轻易接了下来。能接住他的玄冥无形箭的,那已不是寻常高手。鹿希龄初出道时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自觉一身术法绝学,定然打遍天下无敌手,结果遇到一个正一道的道士,他的玄冥无形箭竟然毫无用处,若不是师兄及时救援,他险些命丧当场。经此一战,鹿希龄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内力终究练不到师兄那等程度,因此别出心裁,取长补短,用竹筷施行玄冥无形箭,威力果然大增。他后来再未遇到那个道士,但自觉纵然遇上,那人也接不住自己三箭了。没想到这一天之间,先前那赵执磨能接住师兄的玄冥无形箭,余浮扬接自己的竹箭更是接得轻轻巧巧,他登时方寸大乱,心道:“糟糕!三师弟呢,他怎么还不出手?大师兄没事吧?”

        他却不知余浮扬心中也甚是忐忑。余浮扬先前听得这三人是洗心岛人物,大为不安。洗心岛术法,历来是他们余氏的克星,但这个计划关系到余家重振声威的大事,一旦成功,就不用再害怕洗心岛和赵家了。之前他只听得这师兄弟三人中的小师弟精擅水火刀,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与松仁寿和鹿玄龄一同的竟然是个少女。那少女在河上所施法术也让他大为震惊,只觉便是聚余家一门之力也不是她的对手。可是这天衣计划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这一路余浮扬一直都惴惴不安,生怕布下的天衣阵画虎不成反类犭。直到他大费周折,终于将松仁寿骗入地窖中,解决了这个最头痛的人物,他仍然不敢大意,不惜送了余不周的性命来激发这个阵法。只是余不周的命送了,那少女与鹿希龄却似乎并无大碍。他心思阴狠毒辣,早就有拿余不周当武器的意思,终究还有父亲天性,用心计骗得余不周施土遁,他脸上平静如常,心里却多少有些内疚,一时间也迷惘异常,只是想着:“不周……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鹿希龄见余浮扬有些心神不定,心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说不得了。”松仁寿被关进地窖里,生死未卜,他精擅的竹山教法术还有一门四阴尸罗阵,只是布阵极是繁复,现在余浮扬居然不动声色,正是布阵的好时机。他咬了咬牙,手一扬,手中的筷子已插在地上。他伸足一踏,那根筷子登时被踏得没入土中。

        这正是四阴尸罗阵。要将四阴尸罗阵布全,得练成四具僵尸法体。此间虽已死了四个人,但余不周尸骨无存,剩下三具,四阴尸罗阵已是不全。可是鹿希龄此时也已走投无路,玄冥无形箭伤不得余浮扬,只有用这四阴尸罗阵来作生死一搏。

        他掷筷,踏筷入土,一系列动作极是快捷,眨眼间已踏入了五根筷子。要布成四阴尸罗阵,至少也要十四根,在身周布成一个圈。此时五根筷子只布了小半个圈,他见余浮扬仍然不动,不知余浮扬心伤次子,只以为他也在施什么法,心中更惧,插得也更快了。

        插到第十根筷子,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抬头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有个人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余浮扬身边,正是余飞扬。鹿希龄见余飞扬出来,心神一乱,心道:“大师兄呢?大师兄在哪里?”他对这个大师兄视若天人,大师兄追赶余飞扬下了地窖,现在余飞扬出来了,大师兄仍然不见踪迹,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他心神一乱,登时觉得手中的筷子重了许多。鹿希龄一惊,知道自己因为分心,差点被四阴尸罗阵走火反啮,再不敢大意,慌忙收束心神,将最后几根筷子插下。

        第十四根筷子刚要插下,却听得余飞扬道:“爹,你怎么了?”

        听得余飞扬叫余浮扬为“爹”,鹿希龄大为惊愕,指尖那筷子一时间竟忘了再插下去,心道:“余飞扬怎么会叫余浮扬为‘爹’的?难道余家这么乱么?”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余飞扬正在撕着脸上的一张皮,才恍然大悟,塬来这余飞扬是改装的。余氏易容术极其高明,这个自是余浮扬的长子余不注。余不注假扮余飞扬,将松仁寿骗进了地窖,却不知他如何能够出来。鹿希龄一横心,不再多想,手中竹筷已一把插下。

        四阴尸罗阵已然布成。虽然只有三具尸首,也不曾炼过,但在四阴尸罗阵激发之下,这三具尸首也能抵挡一阵。他生怕余浮扬阻拦,断喝一声:“疾!”一掌拍向地上。“啪”一声,他本以为那三具尸首定然会跳起来,哪知竟然一动不动。

        居然会有这等事!鹿希龄大吃一惊,只道是自己的法术突然间失灵。正在惊恐,却听得余浮扬冷笑道:“鹿炼师不必空忙了,天衣阵已经发动,你已施不出法术来。”

        其实不用他说,鹿希龄也已察觉。这院子像是一片流沙,他想要吸出地底尸居余气,但一吸之下,只觉地面似乎有一阵奇异的吸力,反有将自己的力量吸入之意。他心头一寒,暗道:“天衣阵是什么?”

        鹿希龄除了四阴尸罗阵,还有一门竹山教至上的尸磷火术。只是尸磷火术太过阴毒,一施出来,方圆数丈之内不留活物。那少女教主就昏迷在他身侧,一用尸磷火术,连她也要伤着,何况在这天衣阵中,只怕连尸磷火术也一样用不出来。

        三师弟,现在只有靠你了。鹿希龄在心底喃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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