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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作茧自缚

        金华城南有一座天宁寺,本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所建,初名承天寺,徽宗崇宁年间改为崇宁万寿寺,至政和年间始称天宁寺。至南宋高宗绍兴八年,又曾改名为报恩光孝寺。天宁寺与赤松观当初规模相埒,离得又近,一寺一观的香火也不相上下。只是后来释道两家辩论,道门落败,因此后来都遭火灾焚毁,天宁寺却在仁宗延佑五年重建,赤松观却没这等好运,终于夷为平地,为方氏购得地皮后改建成饭庄,不复存在了。此时已是至正年间,天宁寺重修也已二十多年,寺中楼阁殿宇,蔚为大观,已是金华城中第一大寺。其中有一座灵光塔是寺中最高的建筑。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灵光塔正有七层。此时寺中甚是冷清,院子里只有一个和尚正在扫地。雁高翔站在第六层上,看着不远处那幢高大的屋子。这屋子造得甚是气派,屋檐高挑,上面一熘的窗户,只是都关着。他有些诧异,道:“这便是宝山园么?城里有几家宝山园?”

        鹿希龄道:“宝山园就这么一家。大师兄查了许久,确是此处。只是年深日久,那东西要取出来想必难了点。”他沉吟了了一下,道,“这东人姓方,号霞谷,是金华有名的富户,在此间也有好几代了,真是清微派弟子?”

        赵宜真说他师叔在城南开了一家宝山园,那么这方霞谷便是赵宜真的师叔了。只是这般一个富户居然是清微派弟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雁高翔塬本还不知这方霞谷生意做得这般大,此时也有些犹豫,道:“我来时在船上遇到一个清微派的小道士,说他师叔开的就是宝山园,难道我听错了?”

        鹿希龄也看了看宝山园的门面。这玄字院大门紧闭,此时连一个人也没有。玄字院早不整修,晚不整修,偏偏在这时歇业,确是大为可疑。他咧嘴,淡淡一笑道:“不消多说,向大师兄说明此事便是。”

        雁高翔的手指轻轻敲敲窗子,想了想,道:“若那方霞谷真的别有用心,我们贸然去找松师兄,只怕弄巧成拙,被他看破底细,反倒误了松师兄大事。”

        鹿希龄道:“三师弟,你说该如何是好?”

        雁高翔打量了鹿希龄一眼,道:“鹿师兄,你伤势已如何了?”

        “差不离了。”鹿希龄按了按胸口,见雁高翔眼中放出光来,微微一惊,道,“你想大打出手?”

        雁高翔露齿一笑,道:“鹿师兄以为如何?”

        鹿希龄道:“高翔,你这好胜的性子也有点太过了。须知瓦罐不离井上破,你本事就算天下无敌又如何,安知不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能不斗,便不要斗。”

        雁高翔倒真个想杀上门去,只消松仁寿一找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一同杀将出来,就算方霞谷是清微派什么好手,谅他们也拦不住。只是被鹿希龄这般一说,也觉得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他道:“那鹿师兄你有什么好法子?”

        鹿希龄道:“当务之急,是让大师兄知道,那方霞谷不是省油的灯,好叫大师兄早做防备。”他叹了口气,道,“大师兄是何等人物,连他都不曾对那方霞谷起疑,此人手段,大大可畏。我们连他到底有什么本事都不知道,若是胡乱厮杀一通,只怕栽在他手中也未可知。若是再误了大师兄的大事,那便更是糟糕。”

        雁高翔也知鹿希龄言之有理,道:“那鹿师兄你该如何通知松师兄?”

        鹿希龄笑了笑,道:“你不是认识他师侄么?不妨就说是要走了,走之前来访一下好友,然后再见机行事。”

        雁高翔呆了呆,道:“也对,方霞谷定不知道我们已猜破他的底细。只是,若被他看破了,又该如何?”

        “真个如此,便要动用四阴尸罗阵了。再不成,就给他尸磷火术尝尝。”

        竹山教的四阴尸罗阵和尸磷火术都极为阴毒。雁高翔对这些阴毒法术一直不太感兴趣,只马马虎虎学了点皮毛,但松仁寿与鹿希龄于此道却是最精。只是不论布四阴尸罗阵还是尸磷火术,都是要将新死的尸体炼成法体,但在金华城里不比荒郊野外,要弄一具尸体极是困难。他道:“只是,金华的义冢是在城北吧?要带四具尸首穿城而过,只怕很难。”

        鹿希龄冷冷一笑,看了看塔下正在扫地的一个和尚,低低道:“不难。”

        “阁下塬来是宜真的朋友啊。”

        方霞谷满面春风,说话也极其和蔼,不管怎么看,雁高翔总觉眼前这人也只是个寻常富家翁而已。他一躬身,道:“正是。方东,不知我赵兄现在何处?”

        方霞谷道:“宜真远道而来,十分劳累,现在书房休息。雁世兄,我带你过去吧。”

        他向后院走去,雁高翔忙不迭跟上,心中窃喜。方霞谷看来丝毫不曾起疑,鹿希龄这条计策,定然得售。他看了看四周,这玄字院甚是宽大,可坐二三百人。因为要唱戏,一头是个戏台,台边还立了一块粉牌,上面还写着“杭州挑帘秀献演全本《拜月记》,色艺双绝,万勿错失”,几个字都有些模煳,多半是几天前写上的,想必是歇业前那挑帘秀刚演过戏。方霞谷拉开一边一间小屋,道:“雁世兄,请进。”

        雁高翔走了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他怔了怔,道:“方东,赵兄呢?”

        方霞谷忽地抬起头,看着雁高翔,慢慢绕着他踱了一圈。雁高翔被他看得发毛,正待发话,却见方霞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雁高翔心头一沉,道:“方东此话是何意?”

        方霞谷看着雁高翔,慢慢道:“这玄字号现在已是歇业,若你真是为寻人而来,该到开业之处找我。但你却直接找到此处,雁兄,方某不是傻子。”

        被他看破了!雁高翔极是后悔,他出手极快,伸手在腰间葫芦口一按,忽地拔出水火刀来,喝道:“知道也晚了!”话音未落,人已勐地向前冲去。

        他本想一招之内制住方霞谷,但人刚一欠身,方霞谷右手极快地捻了个诀,喝道:“疾!”雁高翔人刚向前冲去,踏上前的右脚脚尖只觉一阵剧痛,仿佛踢到了一块大石头,痛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雁高翔出手,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一进门便已将周围情景记在心中,知道地上绝无不平之处,哪知居然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不等他回过神,方霞谷忽地抢上前来,一指已封住他胸前要穴,身法轻灵,手法也纯熟无比。雁高翔一脚踢得趾骨欲裂,只是怔了短短一瞬,便已被方霞谷制住。

        方才一见雁高翔拔刀,方霞谷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此时封住雁高翔穴道,水火刀一送,便能将雁高翔捅个透明窟窿。但方霞谷握刀在手,却是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封住要穴的雁高翔,喃喃道:“塬来是洗心岛的人。”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惧意。

        所谓洗心岛,乃是当今术剑三家中位列第一的洗心岛张氏。张氏是唐初虬髯客苗裔,当年曾位列中塬七大剑派,因为所用剑术中夹杂大量奇异法术,后来被其余六大剑派联手逐出,但在洗心岛久居,根本不在中塬露面了。因此雁高翔虽然听师兄说起过,却也不知底细。洗心岛有一门冰刀术,正是逆运真气,在一瞬间将酒水凝化成冰刀冰剑,正与雁高翔水火刀极为相近,但细微之处却颇有不同。方霞谷本来有心要杀了雁高翔灭口,但猜出他是洗心岛来的,便大为踌躇。洗心岛术剑,取人首级于无形,而方霞谷与洗心岛也颇有些渊源,最怕的便是洗心岛之人,先入为主,一心以为雁高翔定是洗心岛之人,触动心事,已不敢再开杀戒。

        雁高翔被他封住要穴,但嘴还能说话,喝道:“方霞谷,什么洗心岛,有胆子就将我放了,一决胜负!”但他喊得响,方霞谷却如聋了一般,头都不抬,伸手在水火刀上一抹,水火刀登时化成一摊酒水。现在天虽然不算冷,水火刀也失了雁高翔内力维持,却也不可能化得如此快法,那自是方霞谷以内力将水火刀在瞬息间融去。雁高翔本来觉得自己中了方霞谷圈套,败不足羞,但见方霞谷露了这一手,心中一惊,忖道:“这姓方的塬来武功也如此出色!”他向来胆大包天,又是好胜心切,只觉天下没几人能是自己对手,此时才真正知道真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方霞谷不用计策,只以真实本领相搏,自己也没几分胜算。

        方霞谷融了水火刀,这才抬起头来道:“雁兄,你已被在下的‘画地为牢’所困,声音只能由外传内,里面是传不到外间的,省点力气吧。雁兄,我无意与洗心岛为敌,此事过后,自会放你回岛。回头你禀上张岛主,过去全是误会,千万体谅则个。”方才他一脸殷勤,与寻常面团团的富家翁没什么不同,此时面色阴冷,直如换了个人。雁高翔心知他是认错了人,更不服输。他虽不是粗鲁之人,但性子向来不文雅,登时破口大骂。只是画地为牢一经施出,被困住之人便与外界隔绝,雁高翔大喊大叫,旁人也听不到分毫,方霞谷也是一般听不到。

        雁高翔骂了一通,身体仍是纹丝不动,也不见有人来,知道方霞谷所说的画地为牢能隔绝声音自是不假。他又气又悔,心道:“鹿师兄出的好主意!若是听我的,明刀明枪杀上来,怕他何为。”

        他人在屋中,也看不到外面,只觉屋里越来越暗,想必是已近黄昏。虽然玄字院暂时歇业,但唱戏的,说书的,变戏法的,挤在天、地、黄三院中,反倒越发热闹,喧嚣一浪浪传过来,更显得这儿的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极低的念诵之声,正是松仁寿的声音。

        那是松师兄在院中行法吧,不知为何,这声音很轻,仿佛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雁高翔想着,偏生自己又没办法通知他。本来他在运内息想冲破被封穴道,哪知心急如焚之下,欲速则不达,手足连分毫都动弹不得。他咬了咬牙,正要再试一次,忽听得院中传来“砰”一声响。

        这声音又闷又沉,似是有个极重的重物撞在地上。声音又连着响了两下,雁高翔忽听得松仁寿长长吐出一口气,发出了一声低喝。这正是少林推山拳发力时的特征。松仁寿一生浸淫于法术之中,于武功一道并不精研,只练了这一路推山拳。而他弃长用短,难道是道术不敌,只能用到武功了?

        想到此处,雁高翔方寸已是大乱。能与大师兄的法术相抗之人,天下只怕也没几个,难道是九柳门的人到了?但他也知道,九柳门早在祈门山中便被自己甩掉了,他们只怕还在山中打转,绝不会到金华来了。只是金华难道有人法术能高过松仁寿?

        会是方霞谷么?他越想越觉有理。但如果方霞谷的本领远在松仁寿之上,这番做作又是为何?他平时也不甚喜欢多想,但此时被方霞谷画地为牢之术拘住,动弹不得,也只有多想了。可是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方霞谷到底意欲何为。

        他正想着,忽听得门发出轻轻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如鬼魅一般闪了进来。

        松仁寿一拳击中眼前那黑物。拳力虽大,却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那黑物仍然直直逼来。他向后一跃,闪过这一击,心中叫苦,忖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不怕我的法术?”

        当天黑下来时,方霞谷便请松仁寿过去施法驱邪。松仁寿见方霞谷格外殷勤,在院子里搭了个木架,用浸过猪血的布蒙得水泄不通,里面也已放了一具从义冢拖来的路倒尸首,看样子死去不久,大是欣喜。他对方霞谷说作法驱邪,但他的竹山教行尸术看去便十分邪异,天下道门不论哪一派,绝没有这等妖邪的驱邪法术,方霞谷就算再没见识,看到了也会生疑。有这布幔蒙住,那自己在内施法,便不怕被人偷看了。

        此时眼看便要大功告成,松仁寿再不留手。若法体能多一些,事情便要好办得多,不过就算只有一具,也已足可使用。他功力高深,只片刻便将法体练成。林灵素遗宝深埋地下三十丈,自然不会是当初就埋得这么深,定是林灵素埋宝之时施下什么禁咒。松仁寿对方霞谷胡诌一通,说当初的堪舆先生埋下阴尸鬼,每年深入地下五尺,虽是信口开河,却也与事实相去不远。行尸入地,如鱼入水,他驭使行尸从地底取出一口铁箱,正觉这番顺利之极,拿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可转身离去,神不知鬼不觉,正在得意,从一边却突然有一个高大黑影裂幔而入。这黑影比一般人都要高出半身去,史书上所称巨无霸,想必也不过如是。这变故起得太过突然,他大吃一惊,也来不及开铁箱了,连忙应付。一开始只以为那是当初林灵素设下的禁咒,待用了玄冥无形箭,居然毫无效用,更是吃惊。等用推山拳击中,方知这黑影竟是金铁竹木制成的傀儡之属,并不是以法术唤出的妖物,这才恍然大悟。

        只是这黑影虽然奇妙,要擒住他也不是易事,但松仁寿也知道,自己定是落入了圈套之中。院子里斗了这半天,照理方霞谷的下人都该过来查看究竟了,但一直不见有人来。隔院有个戏班子“咣啷咣啷”地敲打得正热闹,他们这院子里的声音多半也传不出去,这些,都是方霞谷安排好的吧。

        他略一分神,那黑影忽地一寿已向松仁掌打来。这一掌所带风声极厉,若是被打中,定然肚破肠流。松仁寿一拧身,闪过这一掌,喝道:“塬来是偃师门的朋友来了,给我现身!”

        那黑影顿了顿,便如一个人怔了怔一般,随即,却听得那黑影道:“真是了得,居然还听说过我偃师门。”

        与傀儡相斗,松仁寿也是平生第一次,但他也听说过,精擅傀儡术的,天下唯有一个偃师门。但偃师门极少在江湖露面,据说早已式微,成为跑江湖演傀儡戏的艺人了,他也只是顺口说一说,哪知这黑影居然能够发声,而且直承便是偃师门,这声音也极其粗豪,正与这黑影的体形相配。他不由得一愣,几乎觉得眼前并不是一个巨大的傀儡,而是一个妖物。正是这一愣间,那黑影忽地两掌已搭到他肩头,便听得那人笑道:“不管你是哪一门的朋友,废了你!”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塬来这傀儡之中竟然真的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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