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三天的早晨,离开大卡莫尔地区已有四十英里,他们经过了挂在路边弯曲树枝上的第一具尸体。
“喂,快看。”卡罗和金坐在车厢的前部,“足以安慰思乡之情。”
“只要还有多余的绳圈,我们就是这么对付盗贼的。”安那托利·维瑞斯卡说,他跟着马车步行,正在嚼他迟到的早饭:无花果干。他们的马车走在车队最前面。“每隔一两英里就会有一个。要是绳圈已经满了,或者不太便利,我们就割开盗贼的喉咙,把他们扔在路边。”
“真有这么多盗贼吗?”萨贝莎问。她坐在车顶上,双腿搁在打鼾的盖多身上,盖多值的是黎明前最后一岗。“不好意思,但我似乎没有看见什么鬼鬼祟祟的角色。”她听起来很厌倦。
“唔,有好时节也有坏时节。”车队老板说,“像现在这样的夏天,大概一个月能见到一个。上面那位朋友是我们很久以前挂上去的。后来一直很安静。
“但要是收成不好了,诸神保佑,他们会埋伏在林子里,密密麻麻像鸟粪似的。一场战争过后,雇佣兵和逃荒者会闹得天下大乱。我会加倍雇佣警卫。当然,费用也加倍。”
洛克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没有鬼鬼祟祟的角色。当初学习农艺的时候,他曾经在乡间住过几个月,乡野自有某种让人不得安宁的氛围。许多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听着风吹树叶那陌生的沙沙声响,渴望能回归城市的喧嚣:马车和皮靴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船只驶过水面的声音。
帝国时代的古老道路修得很好,但在各大势力之间的偏僻地带,路面已经开始风化崩落。空荡荡的堡垒寂静得仿佛陵墓,正在被柏树和巫木的朦胧树丛淹没,围绕堡垒而生的小镇已是遍覆青苔的废墟和泥地上的线条。
洛克在马车的另一侧步行,尽量把视线放在四周环境而非萨贝莎身上。她解开了老气的头巾,长发在温暖的微风中飘飞。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守住两人的“约定”。事实上,她几乎没和洛克说话,只是沉浸在她带在身边的各种游戏里,挡开洛克所有挑起谈话的企图,熟练得像是躲闪洛克的短棍攻击。
车队一共有六辆车,在越来越热的晨间阳光下行进。中午时分,他们穿过了一段浓密得仿佛隧道的矮树丛。一个暂时空缺的绳圈在高处的黑色树枝上摇摆,像个孤零零的钟摆。
“说起来,刚开始还挺新鲜的,”卡罗说,“但这会儿我觉得换个更喜气的路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盗贼会拆掉普通的路标,”维瑞斯卡说,“但他们不敢碰绳圈。据说一个人如果不是在流水上方吊死的,绳圈会锁住他不肯安息的灵魂。除非给它一个新的牺牲品,否则碰到就会带来可怕的噩运。”
“唔,”卡罗说,“假如一个人落到要在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抢劫车队,我看他的运气已经坏得不可能再坏了。”
晚上他们在特里桑康尼村过夜,小村庄住着两百来号人,建在三个沼泽围绕的小山包上,有削尖的木桩栅栏保护。根据维瑞斯卡的说法,这里能生根发芽的定居点只有这一种:对盗贼来说太大,无法冲进来蹂躏;对卡莫尔的士兵来说又太偏僻,不值得专程来收“道路维护税”。
这儿可不是牧歌式的田园。村民阴郁而多疑,更喜欢外来的货物而不是带货物来的外来人。不过他们提供给车队的山顶空地虽说简陋,总比在没有灯光的潮湿荒原宿营要强得多。
今天轮到洛克清扫马车底下的地面,金负责照料马匹。桑赞兄弟不情愿地接受了彼此的亲近,结伴去村里闲逛。萨贝莎还是坐在车上,守卫他们的财产。洛克只用几分钟就保证了他们将要打开铺盖卷的地方不会给文明人带来尴尬,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这儿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我,呃,昨晚没找到机会和你说话,真是太让人痛心了。”他说。
“是吗?我对你难道造成了什么实质的损失?”
“你答——唉,似乎你没有答应过。你只是说你会考虑一下的。”
“没错,我没有答应过。”
“呃……该死。你显然有情绪。”
“是吧?”她的声音里蕴含危险,“真的吗?这有什么稀奇的?一个男孩可以随心所愿惹人讨厌,可一个女孩不肯一听命令就阳光四射的话,整个世界都会嘀嘀咕咕说她的坏话。”
“我这么说只是,呃,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找个话题而已。唉,要我这么想方设法和你说话,感觉真是太他妈……奇怪了,就好像我们是两个陌生人!”
“就算我有情绪,”萨贝莎在寂静中想了一会儿,“也是因为这段旅程多多少少和我预见到的一样。沉闷,颠簸的道路,咬人的昆虫。”
“啊哈,”洛克说,“我是沉闷的一部分还是咬人昆虫中的一只?”
“要不是熟悉你,”萨贝莎温柔地说,“我会发誓说区区一个扫马粪的也想学人献殷勤。”
“你应该这么想,”洛克说,不确定他是真的勇敢,还是仅仅希望自己感觉勇敢,“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永远在企图献殷勤。”
“你这就太冒险了。”萨贝莎一翻身,跳下马车,站在他身旁。“直截了当确实会引来回应,但会是什么样的回应呢?我会鼓励你这么说话,还是会彻底拒绝?”
她双手叉腰,向前走了一步,洛克忍不住向后躲闪,在最后一瞬间靠在了马车上,否则就会摔倒在地,酿成瑟林文明史上最不优雅的社交事件。
“有人支持吗?”他怯生生地说。
“假如不是鼓励,你能接受被彻底拒绝吗?”她伸出一根手指,摸着他的下巴——既不是邀请,也不是责备,“桑赞兄弟这会儿确实逼得我们发疯,但我得说一句公道话……他们献的殷勤被挡回去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卡罗和盖多追过你?”
“当然不是同时。”她说,“有什么好吃惊的?你早该注意到了,咱们这个小团伙里,拥有全套功能正常的部件的热血年轻傻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对,但他们——”
“他们明白我对他们的感情在姐妹般的友爱和圣人般的容忍之间——虽说我怀疑他们私底下也会做些小动作啦,但他们完全尊重我的意愿。你也能这么得体地处理失望吗?”
“假如最后我将得到失望,”洛克的心脏怦怦乱跳,“我只希望你能略过前奏,干净利落地让我失望。”
“哦哦,终于有点火气了。”萨贝莎在胸部底下抱起手臂,慢慢贴近他,“告诉我,你怎么敢肯定我喜欢的不是姑娘?”
“我——”还好洛克先吐出了一个音节,连贯说话的能力才竖起白旗弃他而去。
“你根本没想过这个,对吧?”她用狡黠的声音耳语道。
“呃,该死……那是……我是说,你难——”
“喜欢牡蛎还是蜗牛?对身在你那个位置的人来说,这该死的事情是多么难以确定啊。哦……噢,佩里兰多在上,你的脸色像是马上要被处决了。”她弯下腰,咬着他的右耳轻声说,“我凑巧相当喜欢蜗牛,谢谢。”
“啊——”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又变得坚实,“我从没有……这个比喻从没让我这么高兴过。”
“这是隐喻中的冠军。”她带着一丝笑容说,“非常合适。”
“既然你已经耍弄过我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加入了卡罗和盖多的小小俱乐部?”
“他们还是我的朋友。”她像是真的受了伤害,“我的誓言兄弟。没什么可以嘲笑的,尤其是对于一个……一个你们教会未来的祭司。”
“萨贝莎,我确实喜欢你。光是承认这个就吓得我魂不附体了,但就和那天晚上一样,我愿意直话直说。但我绝不是随随便便这么说的。我……我自从和你相遇的那个时刻就开始倾慕你了,你明白吗?就是我们出阴影山去看绞刑那天的那个时刻。你还记得吗?”
“当然,”她悄声说,“一个奇怪的小男孩,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街头组。那时候的你是多么可怜的一个小麻烦啊。但是,洛克,有什么值得倾慕呢?我们都是脏兮兮饿肚子的小动物。你顶多六岁,能感觉到什么呢?”
“我只知道确实存在这份感情。听说你被淹死了,我只觉得有人一脚踩爆了我的心脏。”
“这个我得说声对不起。不过确实有必要。”她移开视线,过了一小会儿才说下去,“我觉得你在以现在的感觉看待过去,想象出了某些光华……但那更多的是反光,并不真的存在。”
“萨贝莎,我不记得我的亲生父亲了。除了一小段……缝纫的记忆,我母亲也是个谜团。我不记得我出生的地方,也不记得引火区的大瘟疫和我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不记得盗贼导师从城市守卫那里买下我之前的事情!”
“洛克——”
“听我说!那些都忘记了!但我和你度过的时刻,无论你知不知道我在附近——这些时刻都在我心中,像火炭一样闷烧。我摸一摸就能感觉到热度。”
“金的爱情小说你读得太多了。有什么可以让你对比呢,洛克?你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生长出来的凭什么不是某种情结呢?期待亲近……也显然是……完全正常……”
“你想说服谁?”他开始进攻,玩起了她的游戏,向前踏上一步,“听起来似乎不是我。你想说服你自己不要向我吐露心声!为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萨贝莎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吃了一惊。
“你把个人的事情变成了给整个营地的讲演。”她用无懈可击的韦德兰语说。
“对不起。”洛克用同一种语言悄声说,“你看,萨贝莎,这不是什么该死的情结。要是我能——能怎么让你用我的眼睛看见你,我敢向你保证,你的双脚都永远不会碰到地面了。”
“倒是有魔法可以派上用场,”她若有所思地说,“假如你想做到这个,假如我……决定暂时领了你的殷勤。”
“唔,如果不是现在,那么——”
“我说过了,我对你的感情很复杂,事情牵涉到你就总是很复杂,我说的不是我很困惑或者糊涂或者,或者……害怕。我是说有些真实存在的情况——在我们之间,包围着我们——使得这件事很困难。该死,简而言之就是有阻碍。”
“那就告诉我啊,说说我能做什么——”
“咱们改说韦德兰语了吗?”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卡罗突然说,他趴在萨贝莎不久前占据的车顶位置上。
“啊,桑赞,瞎了你的狗眼,”萨贝莎咬牙道,“我险些从皮囊里他妈的蹿出来。”
“谢谢夸奖,”盖多从马车底下滚出来,“能不知不觉地摸近你们可不容易。你们的脑袋确实是——”
“——给塞进屁股了。”卡罗说。
“你们两个重归于好了?”洛克恶狠狠地说。
“没。”盖多说,“只是好奇而已。”
“你的韦德兰语有多好?”洛克问。
“我的韦德兰语相当好。”卡罗换上韦德兰语,夸张地用含混声音说出每一个单词,“身为两个桑赞里比较聪明的一个,好得大概是完美无缺吧。”
“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有点生锈了,”盖多说,“所以你们不妨重复一遍我们没听到的——”
“你们就习惯一下自己理解能力上的缺陷吧,”萨贝莎说,“我们其他人反正早就习惯了。”
“村子就这么不值一看吗?”洛克叹道。
“恰恰相反。”盖多说,“我们想回来拿几个银币。有几个臭烘烘的山村啃泥狗在所谓的小酒馆里玩牌。”
“用不了多少古老卡莫尔的荣光就能闪瞎他们的眼睛。”卡罗说,一块小石头在他的掌心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明早出发时我可以带走半个村子。”
“我看好像不太明智。”萨贝莎说。
“他们能怎么着?”盖多说,“宣战?这样吧,几个月以后我们回来,要是发现百来号沼泽乡巴佬已经推翻了五塔,我们保证写一封诚挚的道歉信。”
“我们只需要几枚银币入局。”卡罗掀开盖辎重的油布,“然后嘛,我们的钱袋子就只进不出了。”
“等一等,”洛克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了犯罪分子?”
“从……”卡罗眯起眼睛,假装心算,“好像是离开娘胎到掉在她两腿之间地上的中间某个时候吧。”
“脑袋先着地的。”盖多补充道。
“我知道桑赞兄弟和一条蛇进了钢筋弯箍机似的不会走正道,”洛克说,“但阿斯诺兄弟是演员,不是玩牌高手。”
“知道演员要是没戏演靠什么讨生活吗?”卡罗说,“相信我,他们中很有一些够犀利的玩牌高手。我最厉害几个招数就是学——”
“我想说的是,”洛克打断他,“我们应该当演员就只当演员。我想过这个问题。这一路上不参与赌博,也不摸钱包。我们应该在我们的卡莫尔身份和埃斯帕拉身份之间划清界限。等回到家,任何企图跟回我们原本生活中的人都会一无所获。没有线索,没有痕迹。”
“似乎……挺有道理。”盖多承认。
“就从这儿开始。”洛克说,“意思是我们不能做任何会被人记住的事情。你们真以为扫空这些乡巴佬朋友的钱袋之后,明天一早还能开开心心送咱们出发?桑赞兄弟,会有人被割喉咙的。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追杀我们,车队保镖不会救咱们。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出入这儿,他们需要这些人。”
“他说得对。”卡罗说,“没毛的下作坯,我就知道这是个他妈的蠢主意。”
“是你的主意,贪婪的臭狗!”
“好了,总而言之,”卡罗对洛克说,“我们放弃这个主意了。”
“你们不如去准备晚饭吧?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你们要是真想在村里砸钱,不如去找点不那么像砖头的肉食回来。”
桑赞兄弟兴致勃勃地接受了建议,再次消失在特里桑康尼所谓中央大道的崎岖小街上。少了这两个人,洛克和萨贝莎面对面站着,洛克在她的仪态中觉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冷淡。
“这个,”她说,“就是我说的障碍之一。”
“什么?”
“你真没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我应该注意到什么?”
“你想一想。”她说,再次抱起双臂,这次肩膀微微前倾——保护性的冷淡姿态,“我说真的。我给你一分钟。你想一想。”
“想什么?”
“几年前,”萨贝莎说,“我是一个小团伙里最年长的成员。我被导师派去学习舞蹈和礼仪。回来以后,发现一个比我年轻的小子取代了我的位置。”
“可是——我都没——”
“卡罗和盖多,他们曾经待我像是下凡的女神,一转眼却把忠诚献给了这个新来的小子。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给自己找了第三个伙伴,另一个男孩。”
“这就纯粹——什么啊,金对你也一样忠诚,他是你的朋友。”
“但并不是特殊的朋友。”她说,“和他对你不一样。”
“这就是你所谓的障碍吗?”洛克觉得像是有什么重物从黑暗中飞出来,砸在了他的脑袋上,“我和金的友情?你嫉妒这个?”
“你的耳朵和眼神一个水准。”萨贝莎说,“你就没注意到吗?我的建议永远只是建议,而你的建议对他们就是圣谕。哪怕我们的建议完全相同?”
“我觉得你这么说就不公平了。”洛克无力地说。
“你刚才就见到了!我凭最浅显的常识都劝不住桑赞兄弟喝砒霜,但他们宁可否定自己也愿意接受你的指示。这个帮派属于你,洛克,自从你来了以后就是这样,而且锁链也支持。你受到的训练和培养都是在他离开后担任角头和……唉,祭司。他的继任者。”
“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也没想过——”
“你当然没有。你自从来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怀疑过。一个人得到首领的位置,很容易就觉得理所当然……直到他悄悄地被挤下去。再然后,我觉得一个人很难完全忘记这种事。”
“可是——我和你一样辛苦地劳作学习和接受测验,”洛克尽量压低声音,“和任何人一样辛苦。你记得我花了多久赎回这东西吗?”他从罩衫领口拿出那枚装在小皮袋里的鲨鱼牙齿。“诸神在上,为了这鬼东西,我用掉的钱够买一幢市区住宅和一辆马车了。而且我一样当过那么多学徒——”
“我说的不是训练,洛克。我知道锁链是怎么折磨大家的。我说的是你接受所有事情的态度——就像你接受自己的皮囊:那么自然而然,根本不值得思考。唉,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屋子男人里唯一的女人经常有理由需要思考。”
“这么说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洛克说。
“我知道。”她轻声说,“这就是问题。”
她仰望天空,一个月亮刚爬出雾霭般的低空云层,洛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有一周。”她最后说,“漫长而缓慢的一周,充满了我说过的那些乐趣。等我们赶到埃斯帕拉,我们会累得半死,浑身酸痛,臭烘烘的,被蚊虫咬得半死。我会……我想再和你交谈,洛克,但我无法在这种环境下鼓起勇气,把交谈当成每晚值得盼望的事情。你我都不会在最好的状态。”
“而这种事值得我们最好的状态。”洛克不情愿地说。
“我认为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在路上的时候能不能就简单点算了?眼睛盯着地面,屁股放在座位上,把这些……事情都放在桌子底下,等日后再说?”
“把你的想法扔在我身上,然后要求暂时停止对话,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我当然认为不公平,”她说,“但有必要。”
“那好吧。无论如何,看来我会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考虑该怎么向你解释——”
“解释?你难道以为我要的是听你怎么为自己辩护?显然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接下来——”
“什么?”
“我不想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你只需要——”
“不!”她厉声道,“我告诉了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现在轮到你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假如我的话真是闷烧的火炭,洛克,那就让它们继续烧吧。仔细琢磨,到埃斯帕拉之后给我一个答案。给我一个好答案。”
埃斯帕拉曾经拥有仅次于瑟林佩尔的尊贵地位,从帝国时代一路沦落到现在,就像部分男女人到中年变得死气沉沉,抛弃了青春的活力和野心,仿佛它们是一件再也穿不上身的衣服。
第十天刚过中午,车队拐过两座废墟点点的小山之间的弯道,驶入绿色和棕色盘卷交叠那熟悉而不规则的田园地形,洛克第一次看见了这座城市。南方地平线上能在缕缕黑烟下看见模糊的塔楼。
“埃斯帕拉。”安那托利·维瑞斯卡说,“还在以前的老地方。年轻的朋友们,咱们不休息了。日落之前,你们就可以在城里寻找你们的演员伙伴了。”
“干得好,车队老板。”洛克说,他拿着缰绳,金在车厢后披着油布轻轻打鼾,“虽说这一路称不上景色优美,但你确实无惊无险地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
“盗贼稀少的季节,这一趟就只当闲庭信步。现在又回到躲马车、呼吸烟尘和花钱住店的老日子里了,对吧?”
“赞美诸神。”洛克说。
“城市里住着的才是最奇怪的造物。”维瑞斯卡友善地摇摇头走开了,去和其他马车打招呼。
绅士盗贼帮的所有成员,多多少少正如萨贝莎的预测,每个人都脚疼屁股痛,又脏又臭,面无血色,在今天上午统统放弃步行。卡罗和盖多背靠背坐着,眼望风景以漫步速度向后掠过,萨贝莎沉浸在离开卡莫尔之前弄来的一本《盗贼联盟》里。
“这部剧好吗?”盖多问。
“我觉得挺好,”萨贝莎说,“但我这本的最后一幕被撕掉了,而且有一半被污渍盖住了许多行文字。我总觉得每一幕都结束于角色互相泼洒咖啡。”
“听起来很像我喜欢的剧目。”卡罗说。
“有什么像样的角色吗?”盖多问。
“都很像样。”萨贝莎说,“不只是像样,我觉得他们都很浪漫。我们应该起他们那样的名字,就像这些剧本里的主角,著名的盗贼、巫师和帝王。”
“只是为个帝王的名字绝大多数人连半块干牛粪都不肯给,”盖多说,“他们想要的是财富和权力。”
“我想说的是,”萨贝莎说,“我们应该使用老故事的化名,要有大而漂亮的头衔,就像……《十名诚实背节者之悲剧》?红色杰莎,流氓公爵。阿玛迪尼,阴影女王。”
“我觉得维瑞娜·盖兰蒂当化名就很好了。”洛克说。
“不,我想要堂皇、显赫和不寻常的名字。不是会被人当面叫的那种名字,而是每次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都会悄声重复的那种名字。‘天,诸神啊,这只可能是流氓公爵的杰作!’”
“诸神啊,”盖多用夸张的低沉声音说,“只有一个活人能挤出这么珠光闪烁的棕色珍宝——这是‘午夜蹲坑王’卡罗的杰作!”
“你们两个缺少想象力。”萨贝莎说。
“怎么可能,”盖多说,“事业越低潮,我们的发明之火就越是旺盛。”
“你似乎有点闷得发疯了,萨贝莎?”洛克说,这么多个阴郁而沉闷的日子之后,又能听见她的声音里有了活力,他私下里觉得挺开心。
“有可能。我陷在这辆马车上,数了一个星期桑赞兄弟放的屁,也该允许我稍微幻想一下放放风了。我是说,能在你活着的时候,看着自己的传奇慢慢生长,这样难道不好吗?坐在酒馆里听着周围的人讨论你的功绩,却浑然不觉你本人就在他们中间?”
“我坐在酒馆里,愿意被大家视而不见多久都是我说了算。”卡罗嘟囔道。
“有朝一日我想去看看七髓王国。”萨贝莎说,“按我的方式玩遍每一个城市……挽着贵族的手臂,离开时掏空他们的口袋,把他们迷得昏头转向。我会像是难以抗拒的自然力量,他们会为共同的苦恼想出一个美妙的头衔。‘是她……就是她……是玫瑰。’”
萨贝莎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显然沉醉其中。
“他们会叫我七髓的玫瑰。‘是七髓的玫瑰毁灭了我!’他们会扯着头发向老婆和银行家解释,而我已经策马奔向下一座城市。”
“所以我们都得起个愚蠢的绰号?”卡罗说,“我们将是……北方的灌木。”
“温提拉的野草。”盖多说。
“既然她是玫瑰,”卡罗说,“那洛克也需要个什么名字。”
“他可以当郁金香。”盖多说,“精致的小郁金香。”
“不行,萨贝莎是玫瑰,洛克就是她的刺。”卡罗打个响指,“卡莫尔的荆刺!这名字够响亮!”
“我他妈就没听过这么愚蠢的名字。”洛克说。
“我们回到家就办起来。”卡罗说,“伪装自己。在酒吧抛下线索。到处讲故事。给我们一个月,所有人都会谈论卡莫尔的荆刺。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会开始胡说八道,好让别人觉得他消息灵通。”
“你们要是敢做这种事情,”洛克说,“我向十三诸神发誓,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们。”
下午第四个小时刚过,渐阴的天空洒下温暖的细雨,马车驶进埃斯帕拉城东石砌的加兰河拱门。驾车的是金,他勒住马匹,在一队披斗篷的武装男人前停车。
“怎么,维瑞斯卡?”显然是首领的男人问道,他胖得很优雅,虽说拖着个适合切成汉堡肉排的大肚子,但一看就知道能跳小步舞曲。“我们都可以按你设个滴水钟了。一路上走得很安稳吧?”
“应该怎样就怎样喽。”车队老板和警卫头领握手。慷慨的谢礼立刻消失在了胖男人的口袋里;维瑞斯卡之前在卡莫尔就和大家商量过,每辆马车都出了相同的份额。“那么,警士长,你检查行李东戳西戳的时候,对禁药和隐藏的武器请格外手下留情,谢谢。”
“我答应这次留你一定不超过十个小时。”大块头埃斯帕拉人笑道。他的手下格外粗略地搜了一遍车队,显然为的是凑巧在附近的观众,而不是执行这座城市的海关法。
“欢迎。”一名警卫对萨贝莎说,她已经换回了全套最朴素的行头,“第一次来埃斯帕拉?”
“说起来,是的。”她答道。
“需要我们帮各位找什么吗?”大块头警士长问,走到他的部下身旁。
“啊,那可就太麻烦您了。”她说,洋溢着少女的迷人魅力。洛克咬住舌头,免得笑出声来。“我们在找一个叫佳思莫·蒙克莱因的人。蒙克莱因剧团,是一群演员。”
“怎么?”警士长说,“你们是债主?”
他背后的男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啊,不,”她说,“我们是卡莫尔的演员,前来加入他的剧团。”
“卡莫尔难道也有剧院,小姐?”一名警卫说,“我以为你们更喜欢看,呃,鲨鱼把女人咬成两截。”
“我倒是挺想开开眼界的。”另一名警卫嘟囔道。
“我们来的地方有许多剧院。”萨贝莎说,“不过呢,我们巡演的时候比较多。蒙克莱因订了我们今年夏天余下的时间。”
“哈,”警士长说,“这样的话,祝你们好运吧。要找蒙克莱因剧团的人,可以去,呃,院子里有棵橄榄树的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格洛里亚诺酒家。”另一名警卫回答。
“对,对。格洛里亚诺。”警士长说,“喏,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文拿坡萨神庙就左转,记住了?走过那条河就到了我们叫‘慰藉山’的地方。格洛里亚诺酒家就在右手边。要是发现自己的三面都是墓碑,那就是走过头了。”
“非常感谢您。”洛克说,一丝不祥的预感开始慢慢生长。这在未来难说不会被证明完全正确。
他们告别了维瑞斯卡的车队,循着警士长指点的方向,走进埃斯帕拉的深处。回到熟悉的环境里,看着高墙深院和遍地垃圾的小巷,闻着雨水下潮湿的烟雾,人们挤挤挨挨走在街上能落脚的地方,洛克觉得大家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
“为了一杯像样的麦酒欢呼三声吧。”盖多渴望地说,“在一家像样的酒馆里,四周没有筑起他妈的木栅栏,阻挡该死的沼泽怪兽。”
“我看这就是慰藉山了。”金说,他们走进的这片城区,车轮每转一个方向,情形似乎就离繁荣更远一步。建筑物越来越低矮,窗户越来越肮脏,灯光越来越稀少。“看,那是一个墓园,格洛里亚诺肯定不远了。”
没走完一个街区,他们就找到了格洛里亚诺: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是相当一段距离之内灯光最明亮的建筑物,不过考虑到光线揭示出的墙壁和屋顶的状况,又可以说亮得不太明智。两名城市警卫守着拐进酒馆院子的路口,雾蒙蒙的提灯照亮他们湿透的制服,绅士盗贼帮的马车被他们挡了下来。
“有什么事情吗,警官?”金喊道。
“你们不是真的要拐进去吧?”一名警卫小心翼翼地问,像是怀疑有人在捉弄他们。
“好像是的。”金说。
“但这条路去格洛里亚诺的院子啊。”警卫答道,语气更加谨慎了。
“很高兴听见您这么说。”
“你们是来送东西的?”
“送的就是我们。”金说。
“诸神在上,你们是认真的。”警卫说,“虽说没听过你的声音,但我听得出你不是本地人。”他和同伴让开两步,彬彬有礼得夸张,摇着头走远了。
金驾着马车驶进倾斜的帆布雨篷底下,雨篷上的窟窿比布料还多,旁边是黑洞洞的马厩,里面只有一匹马。可怜的动物看着他们,像是希望得到拯救。洛克第一个听见了喊叫声。
“那是在嚷嚷什么?”萨贝莎说。
洛克认不出那是什么喧嚣声。拳击、抢劫、谋杀、夫妻吵架——这些都有熟悉的节奏和韵律,他听一秒钟就能知道是什么。但此刻听见的声音更陌生,像是从建筑物右侧转角的另一侧传来的。
“金,萨贝莎,别出声,跟我走。”他说,“你们两兄弟,看好马匹。它们要是有半点脑子,说不定就要企图逃跑。”
皮靴踏进烂泥,他这才想到他又做了萨贝莎抱怨过的事情: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可是,该死,现在不是用放大镜研究人生观的时候,而是要搞清楚他们会不会立刻丧命。
“我要把你活活拆散,一个关节一个关节扭断骨头。”一个男人用引人注意的低沉嗓音怒吼道,“痛饮你的惨叫犹如美酒,你懦夫的喉咙吐出每一声……越来越轻的……哀号,我的狂喜都会愈加旺盛!”
“我操。”洛克说,“不,等一等。这是……这是一部戏的台词。”
“卡塔利纳斯,《亚莫佩斯的最后王公》。”金悄声说。
洛克、金和萨贝莎一起蹑手蹑脚地拐过转弯,赫然发现前方是个院子。两层楼的酒馆有三面厢房,中间围起这片空地,正中央有个难看的大窟窿,像是什么东西从地上被拔走了一样。
一男一女坐在一侧没有灯光的地方,看着双手各拿一个酒瓶的第三个人站在烂泥窟窿边上。这个男人乃是臃肿的楷模,无论从周长还是从宽度上都胜过了锁链神父,雨水打湿的一圈白发搭在皱纹丛生的面庞两侧。他只穿了件松垮垮的灰色长袍。
“我要把你的骨头磨成粉末!”他吼道,刺人的视线盯住了三名绅士盗贼,“然后用粉末做水泥铺人行道,陌生的车轮会碾压你,陌生的皮靴会践踏你,你会有一百年不得安息!醉鬼会把不洁净的水洒在你身上,卡塔利纳斯,我想一想就要大笑!我一直要笑到咽气的那一刻,我死的时候会有全尸,彻底向你复了仇!”
他向前挥动双臂——也许是存心的,也许只是巧合——似乎突然意识到还拿着酒瓶,于是凑到嘴边痛饮几口。
“不好意思。”洛克说,头顶雷声隆隆,雨下得更大了,“我们,呃,在找蒙克莱因剧团。”
“蒙克莱因!”白发男人叫道,扔下一个酒瓶,挥动双臂,在泥坑边缘保持住平衡,“蒙克莱因!”
“你是佳思莫·蒙克莱因吗?”金说。
“我,佳思莫·蒙克莱因?”男人跳进深及大腿的土坑,溅起黑乎乎的脏水。他从另外一侧爬上来,大踏步走向他们,自腰部以下都沾上了烂泥。“我是席尔瓦纳斯·奥利维奥斯·安德拉休斯,一千英里内一千年间最优秀的演员!佳思莫·蒙克莱因在他……最灿烂的日子里……也只能指望他抵得上老子的……一滴尿!”
席尔瓦纳斯·奥利维奥斯·安德拉休斯踉踉跄跄走过来,空着的那只手按住金的肩膀。“愚蠢的孩子,”他说,“我需要你借我……五个罗亚尔……到悔罪日就还。噢,诸神啊……”
他单膝跪下,低头就呕。金的反应够快,只被毁掉了一只鞋子。
“操!”金说。
“啊,不,我向你保证,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席尔瓦纳斯说。他试了几次想晃晃悠悠站起来,突然又注意到手里剩下的那个酒瓶,凑到嘴边兴高采烈地喝了起来。
“唉,对不起。”女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看着这一切。她个子很高,黑肤色,用披巾扎着头发。她的伙伴是个瘦削的瑟林小伙子,只比绅士盗贼们大几岁。“席尔瓦纳斯在自毁这方面拥有稀世罕见的野心。”
“你们就是蒙克莱因剧团吗?”洛克问。
“谁想知道?”女人犹豫道。
“我叫卢卡萨·德巴雷。”洛克说,“这是我的表哥乔凡诺·德巴雷。这位是我们的朋友维瑞娜·盖兰蒂。”自我介绍没有得到回应,他清清嗓子。“我们是蒙克莱因的新演员。从卡莫尔来的。”
“天!亲爱的诸神在上,”女人叫道,“你们是真的。”
“对,”洛克说,“而且还,呃,湿透了,很困惑。”
“我们以为——唉,这么说吧,我们以为你们并不存在,而是蒙克莱因编造出来的!”
“我们坐马车煎熬了十天来到这里,”金说,“允许我向您保证,我们不是任何人编造出来的。”
“我叫杰诺拉。”女人说,“这位是阿隆度——”
“阿隆度·拉齐。”年轻男人说,“你们似乎不止三个人吧?”
“阿斯诺兄弟在转角那头照看马车。”洛克说,“那么,我们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佳思莫·蒙克莱因存在吗?”
“蒙克莱因。”席尔瓦纳斯喃喃道,“屎拉在他脑袋上也……挡不住阳光。”
“蒙克莱因,”杰诺拉说,“正是席尔瓦纳斯这会儿……呃……和清醒一刀两断的原因——”
“蒙克莱因在号泣塔里。”阿隆度说。
“那是什么地方?”金问。
“全埃斯帕拉最坚不可摧的监狱。守门的不是城市警卫,而是女伯爵的龙骑兵。”
“啊哈,地狱的疱疹哟,”洛克说,“他已经因为欠债被抓起来了?”
“欠债?”杰诺拉说,“不,他还没来得及因为这个烂摊子被抓进去呢。今天上午他一拳打断了某个傲慢小老爷的下巴,他被控攻击贵族的族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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