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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大批解放军已抵达俄罗斯

        那种感觉像是恶作剧,像是离家出走,或者说像是在撒谎——她很会撒谎。玛琳娜又要从头开始,准备重返命运之途。命运之途使她深刻地意识到她没有迷失方向。

        玛琳娜于六月底抵达旧金山。身上的皮肤好久没有感受到旧金山那海洋气候的清新与潮湿了。海湾风光秀丽,城市布局散漫,在淡淡的雾天,从城市中心那些陡峭街道的最高点可以眺望大海的景致;这一切她都已经淡忘了。然而,诺布山麓下的加利福尼亚剧院,那宽大的入口和宏伟的柱石却鲜活地铭刻在她的脑海中,这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

        波格丹安排她住在卡普顿·扎兰尼基老夫妇家中。一个体面的女人暂时离开家人的时候并不想独自生活。之所以选择扎兰尼基夫妇,是因为这对夫妇慈祥体贴,而且扎兰尼基夫人是美国人,这样玛琳娜就不会成天讲波兰语。扎兰尼基先生是当地土地局的资深职员,负责土地测量和土地资格认证,他显然熟悉方方面面的人,上至州长下到波希米亚俱乐部的成员。加利福尼亚剧院负责舞台表演的经理奥古斯·巴顿非常固执;通过他们的共同游说,也许可以说服他接受她的试演。她到达旧金山后的第一天上午就穿过布什大街溜进了加利福尼亚剧院,像一个感到恐惧的角斗士,为了给自己壮胆,在角斗的前一天偷偷地走进空旷的竞技场,坐在看台的最后一排,俯瞰场内铺排平整、未沾血迹的细沙。她溜进一间包厢,想看看红色天鹅绒幕布,打量一下静谧幽暗的舞台。孰料,舞台并不幽暗:舞台上正在排练。一个高大的男子坐在第十排,她心想这人会不会就是巴顿。他身着黑衣,弯着身子,正好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向舞台,朝一个演员大吼:“不要对我说你今天晚上‘不会出错’。我讨厌这句话。如果你能够不出错,现在就‘别出错’。”没错,他肯定是巴顿。

        她在给亨利克的信中坦言,现在的问题是她很少有独处的时间。她到旧金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是有波兰人聚居的地方,她怎么可能隐姓埋名?)旧金山波兰人居住区的每个同胞都希望受到邀请,与她见面。面对离乡背井的同胞热情洋溢的爱慕和敬重,她很难按捺日益强烈的雄心壮志,很难克制对失败的恐惧。卡普顿·扎兰尼基先生流亡美国,是因为他三十年前参加了波兰人民为反抗奥地利统治而掀起的自由民主革命。那次革命遭到梅特涅的残酷镇压,许多波兰自由派、主张起义的上流人士和知识分子惨遭杀害。尤其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波兰农民充当了镇压的爪牙。扎兰尼基先生不但对故园遭受的灾难深有感触,而且对接纳他的美国的政治也非常关注,但那天晚上他们只讲波兰语。他自诩是社会主义者,但他告诉玛琳娜,他对社会主义在美国的前途不抱希望,因为美国的穷人崇拜富人,就像欧洲人效忠贵族和教士一样。他主动向她阐明美国两个政党的差别,但玛琳娜最终明白的,不过是共和党希望加强中央集权,而民主党则想维持松散的联邦。玛琳娜想,也许在南北战争之前,即奴隶制度问题解决之前来理解美国两党的纷争更为容易,因为那时理智的人都会做一个共和党人。她不明白美国人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争论。一天晚上,扎兰尼基邀她去听罗伯特·英格索尔的讲演,这个“伟大的不可知论者”有关无神论的演讲在旧金山吸引了无数的听众。玛琳娜对听众的热烈反应印象特别深刻。

        对于一个演说家来说,听众频频点头称是无疑会给他极大的信心和勇气。然而玛琳娜此时却不停地自问,她如今选择的舞台艺术会有什么结果。她写信对亨利克说,无论结果,我都无怨无悔。不过,她怀疑自己是否言不由衷。

        为了躲开那些热情的波兰同胞,她从扎兰尼基夫妇家搬了出去,独自隐居在附近一套带有家具的住宅里。她典当了所有首饰。虽然那些东西值不了几个美元,但也足够她省吃俭用两个月了。她要的是离群索居,在寂寞孤独中重构艺术的直觉和技巧、激发永不衰竭的欲望、再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正是依靠这些她才成为演员。坚定有力的台步和自然卓立的身姿已经不用再加锤炼。专注于自我的艺术才是真正创造的关键所在,她现在需要的是闭关修炼。

        现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这座城市,她和她的梦想,她和英语这门语言。英语给她带来痛苦,但是又是她实现梦想的关键,她一定要掌握英语,让英语臣服于自己的“椅子”。

        “是‘意志’,”科灵格蕾小姐说,“不是‘椅子’。”

        第一次见到科灵格蕾小姐的时候,玛琳娜正在门廊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来回踱步。她胸前抱了本莎士比亚的作品,一边背诵《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台词,一边醉眼迷离地从弧形的窗户向外眺望着大街。她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她。她是个矮胖的女人,玉米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大草帽。玛琳娜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那女人朝她做了个飞吻的手势,慢慢放下手也报以会心的一笑,然后迟疑了片刻,转身翩然而去(她的披肩在风中飞扬)。

        几天后她们又见面了。那是一天下午,玛琳娜在家枯坐了八个小时后(学习英语、背诵台词),出门到离杜邦街不远的唐人街闲逛。不知不觉中,她转进了一条挂满灯笼的小巷。巷中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音乐,两边金碧辉煌的茶楼阳台上不时爆发出喧嚣的尖叫声。小巷中每家店铺都装饰着三角旗。从敞开的店铺门口望进去,能看见亮堂的屋内杂乱无章的摆设,有牙雕、红漆盘、玛瑙香水瓶、镶有珠母的柚木桌、檀香木盒、油纸伞和山水画。她身边的苦力穿着蓝色的短夹袄走得飞快,倒是几个绅士悠闲自在,他们穿着淡紫色的印花长衫和走起路来沙沙作响的丝绸裤,头上的长辫子还扎着樱桃红色的丝绳。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跟着两个妇人。玛琳娜停下来站在一边艳羡地打量着她们。她们头发梳得溜光,手腕套着玉镯,由丫鬟搀扶着。她的目光随意地滑落到她们宽大的裙裾下面,看见三寸金莲绣花鞋。她记得曾经在书中得知,这是中国的习俗,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被破坏脚骨的生长,缠上布条,让脚趾和后跟长到一起,直到她们长大成人。想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恶心,口中一片酸涩,恐惧直灌心中。

        “你怎么啦?要不要找个医生?”身旁有人问她。她极力克制,不能晕倒;问话的就是几天前她从窗口望见的那个年轻女人。

        “啊,又是你。”玛琳娜软绵绵地说。她竭力抑制住又一阵恶心,艰难地笑了笑。她看见自己的笑容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年轻的女人上前帮忙,迅疾地冲进一间铺子,拿了一把白羽毛扇出来,使劲地朝她脸上扇着风。

        “我没病,”玛琳娜说,“只是看见两个中国妇人……两个——”

        “啊,小脚妇人。我第一次看到她们的时候,胃里也一阵难受。”

        “你真好,”玛琳娜说,“我好多了。”

        年轻女人陪她回到她的住处,她们已彼此加深了了解,似乎找到了知己。我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向窗外看呢?她在信中问亨利克。为什么我会对她笑呢?这说来真有点浪漫。那时候我可没有听到她那圆润的女低音,没听见她天籁般的发音啊!是的,亲爱的,这的确有点浪漫。在美国整整一年了,我第一个钟情的对象竟然是个戴着傻乎乎帽子、披着哔叽披肩、喜欢发号施令的野丫头。她还说她养了一只宠物,一只已经长成的小猪。不过你知道,柔美流畅的声音对我特别有诱惑力。

        新朋友羞答答地告诉玛琳娜,她的名字叫米尔德蕾德·科灵格蕾。她还称赞玛琳娜已经掌握了英语语法和词汇,断言这是公正而又专业的评判,因为她是一位语言教师,一直在给诺布山上那些豪门贵妇传授演说术。

        玛琳娜告诉科灵格蕾小姐,她只有两个月时间准备试演。她要让巴顿先生看看自己的本事。

        “‘先生’,”科灵格蕾小姐说,“不是‘献身’。”

        玛琳娜请她辅导英语,科灵格蕾小姐爽快地答应下来。为了表示感激,玛琳娜象征性地支付了点薄酬(她没有钱)。科灵格蕾小姐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到她的住所来,帮助她用英语扮演角色。她们并排坐在门廊靠窗的活动桌子旁,一字一句地练习台词,尤其注意那些需要重读的元音和精心雕饰的辅音,反复斟酌一整段台词,直到两人都满意才罢休。玛琳娜在剧本上标满了停顿、重读、换气符和发音记号。然后,她会站起身,在客厅里踱着步背诵台词,而科灵格蕾小姐仍旧坐在桌边,念着(玛琳娜吩咐她用最平淡的语调)其他角色的台词。她们每天在一起长时间地练习英语,科灵格蕾小姐从来没有提过今天到此为止的请求。玛琳娜发现她的伙伴工作起来和她一样不知疲倦,有时玛琳娜要一再坚持,她们才停下来出去散步。玛琳娜没有意识到,她在享受乡间纯朴生活的宁静时,内心是多么深切怀念城市生活的脉搏和气息。

        “‘城市’,”科灵格蕾小姐提醒她,“不是‘诚实’。”

        卡普顿·扎兰尼基经常在傍晚时分带着一盘盘可口的波兰菜肴来探望她。那是他教会妻子烧的波兰菜。玛琳娜跟他谈起科灵格蕾小姐的时候,他总说:“亲爱的玛琳娜夫人,其实不用请人教英语。怎样写就怎样念,就像你念波兰语一样,那就非常好了。如果非要去念那些不可能发出的声音或刺耳的声音,你就会破坏嘴形,话语也会变得生硬。你要特别注意,不要像他们一样去发‘咝’音,你始终发不好。平声的‘特’和‘德’比美国人口齿不清的‘咝’音听上去要悦耳得多。再说,我保证,美国人对外国口音很着迷。你的发音越糟糕,他们就越喜欢你。”

        他告诉她,她不可能学会正确的英语发音。万一不幸被他言中会怎样呢?她会不会变得有些古怪,人们热烈地鼓掌不是因为她精彩的表演,而是因为她糟糕的发音。她又怎能以艺术家的才能去展示完美理想的艺术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听从扎兰尼基先生的劝告。

        她反复地练习发可恶的“咝”音——她觉得自己发音时舌头总不能准确到位,气流总不那么顺畅。她以玩笑的口吻对科灵格蕾小姐说,也许我应该去安装一副美国假牙。她曾经在苏特大街和斯托克顿大街交界处看见过一个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布莱克牙医诊所:矫正牙齿,受益终身”。

        “‘牙齿’,”科灵格蕾小姐说,“不是‘鸭子’。”

        每个单词到她嘴里就像个奇形怪状的小疙瘩。私奔、私产、私仇、私房、私愤、私货、私交、私利、私情、私事、私通、私心、私有、私自、私营……丝、丝、丝、咝、咝、咝、斯、斯、斯。

        除科灵格蕾小姐之外,在旧金山最初的几周里,玛琳娜惟一愿见的人是里夏德。但,她最终还是把他打发走了。

        里夏德比她早几天离开阿纳海姆。他一直在旧金山等她。在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这天,他们一起去听了热烈的演讲和节日的颂歌,一起观看了游行和烟花。他们看见消防员坐着红色的四轮马车四处奔忙,扑灭燃放烟花引起的火灾。又过了一天,他们租了一辆四轮马车沿着海边兜风,玩了一个下午。玛琳娜觉得自己被里夏德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手牵着手,两人的手都湿漉漉的。她心里甜滋滋的,肯定有些动情。她不再是社区的领袖,暂时也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她无须对任何人负责,只想我行我素。(她这样做过吗?)如今,她暂时离开丈夫和孩子,她是不是想成为一个情人,承担一个情人应尽的责任?

        她现在惟一要考虑的是她即将扮演的角色。

        里夏德建议去看看戏。“现在还不行,”她说,“我不想受到别人表演的影响,心想,哦,对了,美国演员应该这样,美国观众会鼓掌欢迎这样的表演。其实,要发现自己隐秘的天赋,必须在自己身上挖掘。”

        里夏德看着她又恢复了从前高傲的艺术家的形象,感到心醉。“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谦卑地说,“要自己写小说,不要从其他作家的书中去寻找灵感。”

        “哦,亲爱的里夏德,不要把我说的话套在你的身上。”玛琳娜的声音听上去高傲但不失温柔。“我必须专心致志。要当演员只能这样。”

        “这就是你的天赋。”里夏德说。

        “不妨说是我的缺陷。”玛琳娜笑了笑,“我承认我非常想去看戏。”

        第二天晚上,里夏德陪她去了杰克逊大街的中国大戏院。这家碧瓦飞檐的戏院风格古朴,有上下两层。他们要了一间包厢。随着戏台后穿着朴素的乐队敲了一阵开场锣鼓,从戏台左边的一道布帘子后一溜烟地冒出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是二十来个锦衣华服的演员,在台上开始用假声对话。玛琳娜像孩子一样拽着里夏德的上衣。过了一阵,剧情发生了变化,六个演员从戏台右边类似的布帘子后退场。

        “太精彩了,是吧?”里夏德问玛琳娜。“中国戏剧不用考虑哪边是出口,哪边是入口:演员小跑步从左边的布帘后上台就算是上场,小跑步从右边的布帘下台就算是退场。中国戏也不着力于刻画人物的内心情感:红脸一看就是英雄豪杰,白脸一看就知道残忍狡诈。他们也不需要任何布景:需要什么东西,有人会送上台;演员要换装,只须稍稍站在一边,就有人来换装,不用……”为什么我要喋喋不休地解释呢?里夏德心想,玛琳娜看得明明白白,甚至比自己还清楚得多!

        玛琳娜看见台上有人在翻筋斗,有人在舞狮耍龙,禁不住热烈地鼓起掌来。“我可以坐在这里看通宵。”她夸张地说,“我希望这出戏永远演下去。”是啊,里夏德自言自语地说,永远演下去该多好!

        第二天早上,科灵格蕾小姐告诉玛琳娜,她的猪病了,需要看兽医,傍晚时候才能到她家来一块练习英语。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里夏德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提议出去做一天短途旅游。他来接玛琳娜乘船沿旧金山海湾观光,中途在金门公园稍作停留。途中玛琳娜告诉里夏德,她一直在回味昨晚的精彩演技。

        “旧金山还有一家中国戏院,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里夏德说,“不过那地方不大,只有条凳和站位,没有供女士看戏的包厢。我去的那天晚上,里面拥挤不堪,空气污浊,闷热难当。看戏的人很多,除了中国人,还有好些下里巴人,我猜肯定有扒手。这次经历很有趣,我发现,他们既不是表演歌剧,也不是马戏。惟一让我扫兴的是,扒手偷走了我的手帕和两美元。那家戏台比我们昨晚光顾的小很多。因此我准备看一些简单的露天表演。你知道,有一出戏是这样的:太阳冉冉升起,一条龙朝它飞去。龙想要吞噬太阳,但遭到太阳顽强抵抗。最后,龙飞走了,太阳跳起胜利的舞蹈。观众狂喜,热烈地鼓掌叫好。这还不算!不仅如此,远远不止这些。我惊奇地发现,戏中一切都跟现实非常吻合。”

        “我想知道你说的现实是什么意思,亲爱的。”

        “首先是我看到的剧情,”里夏德说,“尽管我听不懂他们在台上说些什么,但是我了解故事的情节。就像一个作家的爱情故事,作家无可救药地——也许并非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比他富有得多的美丽夫人。”

        “毫无疑问,他们最后结合了。”

        “不,幸亏他们没有,除了财富上的差距之外,这位夫人能够自由地回报作家的爱。”

        “里夏德,”玛琳娜笑了笑,说,“你在编故事。”

        “不,我可以发誓。”

        “那她到底爱上这个穷作家没有?”

        “那就是我为什么说那天晚上看的戏跟现实生活如此吻合的缘故。演员在台上走来走去,吵来吵去,有的甚至要寻死觅活,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洞房花烛,也没有生离死别。显然,对于逻辑思维能力发达的中国人来说,用一个晚上来演完主人公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生活经历简直不可思议。一出戏应当让它永远演下去,只要故事本身在继续。谁想知道结果,谁就来看。”

        “你也是个作家,你认为这出戏如果要结束,应该怎样结束?”

        “故事发生在中国,要猜到它的结局看来不太现实。但是我想,也许美丽的夫人会把爱奉献给身无分文的作家。”

        “你真这样认为吗?”

        “也许出于戏剧悬念的需要,求爱的过程将十分漫长。”里夏德说。

        “你肯定吗?也许你太悲观了。”

        “我自己的这出戏已经上演了一个月。我想知道,苦恋的作家什么时候才可能和美丽的‘茶花女’牵手——”

        “里夏德——”

        “不过,他也许已经赢得了几个颇有声望的亲友的同情,他们答应为他求亲。”他沉重地笑着说,“你看我多么有耐心。”

        “里夏德,在我准备试演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最好离开。”

        “你要赶我走。”里夏德痛苦地呻吟。

        “是的。”

        “离开多久?就像中国的戏剧?几周?还是几个月?”

        “等我的消息吧。如果我成功了,我就欢迎你回来。”

        “回来以后呢?”

        “哈,你想知道结果,”玛琳娜大声说道,“你不可能既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不,你必须等待,就像我一样,等待悬而未决的结果。”

        “悬而未决的是什么?万一你失败了怎么办?”

        “当然,我可能失败。”玛琳娜严肃地承认。

        “要是巴顿拒绝你,那他肯定是个白痴,他真该死;我回来一定要宰了他。”

        玛琳娜把里夏德这句话重复给科灵格蕾小姐听,想逗她高兴。

        “‘白痴’,”科灵格蕾小姐说,“不是‘白字’,另外,‘宰’,不念‘采’。”

        “科灵格蕾小姐预测,”玛琳娜告诉里夏德,“我命中注定要得到许多女人的爱。”她假装没有注意到里夏德的鬼脸,继续说:“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我告诉你,这么久以来,还没有一个美国人真正看上我,恭维过我。但如果相信这样一句话,女人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意志,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天后,里夏德离开了她,搬到离旧金山四十公里以北的西巴士托普村,一对年老的波兰移民同住。他们是一八三○年反抗沙俄起义的老兵。里夏德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中写道:这个地方非常适合写作,除了写作之外我几乎无事可做,他们不让我操心家务。在第二封信中,里夏德说,我正在写东西,其中有出戏是写给你的,你不用提醒我,我答应过你,哦,现在看来答应你好久了,我绝不会食言。这几天早上,我坐在桌边把写给你的东西又重新看了看,觉得还真不错。你也会这样认为吗?玛琳娜,我的玛琳娜,我心中美丽的花,我希望你那高贵华丽的披风能掩盖我剧本的贫乏。

        玛琳娜写信问里夏德,究竟应当向巴顿提议试演什么戏。她说非常想演莎剧,朱丽叶和奥菲利娅都可以;但转念一想,最好不演英语戏,这样她的口音容易被观众接受些。可以吗?《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也许更好?演这个女演员,即便演得太差,她也会像……女演员。这出戏在美国舞台上非常走俏,备受来美访问演出的欧洲女明星的青睐。二十年前,拉歇尔就在纽约演过这场戏,赢得了开门红,这可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美国巡演啊。

        演,里夏德在回信中建议。让我选的话,我更偏爱它。我认为《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太伤感、太尖酸。你必须知道这一点,玛琳娜,不管你多么喜爱这个角色。说句心里话,那结尾让我无动于衷,除非是由你来扮演。原因是如此如此。

        她也征求了波格丹的意见。波格丹建议她出演《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当然该演《阿德里安娜》。他从阿纳海姆寄来的信总是那么简短。信中有关彼得的消息让她感到宽慰,而有关农场善后的消息也让她感到气馁。波格丹惟独很少提及他自己的境遇。她从心里感激他,把孩子留给他,他从不让她感到不安。她会尽快把儿子彼得接来,还有阿涅拉;当然这一切要等到试演过后再说。现在,她必须全神贯注地准备试演。她需要的是心无旁骛,需要在彻底的孤独中体验自我。她突然想,也许以后她再也不会孑然一身了。

        “好,你既然提到了天才,”奥古斯·巴顿说,其实玛琳娜根本没有提天才这两个字,“天才能讲各种语言。我不是说这不对。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你在波兰是个大明星。在旧金山,几乎你所有的同胞都写信给我,或者亲自来到剧院,请求我见见你,看看你的介绍材料。当然,那些东西我看不懂,那些东西也不可能是编造的,是吧?不过,毕竟这是在美国。你说你想用英语演戏。外国的女演员到美国来不用母语演戏,虽然听上去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我们的观众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只要他们了解剧情,自然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我仍然坚持传统的观念:既然来看戏,观众就应当听明白演员的台词。我不是说美国的观众不会敞开双臂欢迎外国演员。事实上,美国人喜欢从讲法语和意大利语国家来的演员。恐怕你们国家使用的语言不在他们喜欢之列。他们来美国巡回演出,一切都准备得非常充分,人人都争相一睹他们的风采,演完以后他们又回到各自的国家。我不是说我不想给你试演的机会,我乐意给你一次机会,哪怕是为了让你的朋友别再来烦我,我都会让你试演,但前提是你得同意我能跟你说实话。我要坦率地提出批评,不转弯抹角。”

        “我知道。”玛琳娜说。

        “星期三上午给你一个小时,我不是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了。几分钟后我还有个约会。但是,我得提醒你不要期望太高。你看起来很有教养、高贵、意志坚定。我喜欢这样,喜欢充满才智、自立自强的女人。但是在这个国家,你必须屈从,人人都得屈从。我不是说你以前没有听说过,在这里经营剧院就是为了赚钱,到剧院看戏的人不像欧洲的观众,他们从来就不是冲着什么高雅的理想而来。我不是说你不知道,但我面前是一位女士,也许像你这样高贵的女人在你的祖国能给人留下更好的印象。当然你也许可能给这里的观众也留下好印象;但是,观众不想老是看一张面孔,观众喜新厌旧,甚至旧金山的富人也是如此。旧金山腰缠万贯的富人不少,就像过世的拉尔斯通先生,这家剧院和皇室饭店的创始人,他就喜欢欧洲新奇的玩意儿。我不是说到加利福尼亚剧院包厢来的人都是一帮生活在诺布山上豪宅里的势利鬼,富人毕竟希望自己有些教养。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剧院的原因。这里还有一些犹太人,我猜想他们才是最有修养的人,但是你不能只为他们演出。因此,我不是说旧金山没有多少人真正明白他们看的是什么。自从布斯和欧洲的一些明星到加利福尼亚剧院演出后,几乎人人都希望到这里来演出。众所周知,除了纽约的布斯剧院之外,这里是全美国最好的剧院。这使我们观众的口味变得越来越难侍候,尤其是这里报社的戏剧评论家,一直都在等待机会,想让国外那些大名鼎鼎的演员在美国出丑。我不是说平民大众不看戏。事实上,如果你不能取悦他们,你就不能成功。你得让他们欢呼,让他们又哭又笑、戳着肋骨高声嚷嚷。不知道你能否演些喜剧。哦,不,从你的气质来看,你可能不适合演喜剧。那好,就这样定了,演悲剧,你得让他们哭泣。”

        “好吧。”玛琳娜说道。

        巴顿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她。“我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些,没有让你泄气吧,不想缴械投降?”

        “不会。”

        “啊,看得出来,你很高傲,自信,或许还很聪明。”他哼了一声。“但是对于演员来说,这些东西都无济于事。”

        “我以前听说过,巴顿先生。”

        “我想你也听说过。”

        “但你说得客气多了。你完全可以对我说,聪明对于女人无济于事。”

        “是的,我完全可以那样说。不过,我会记住以后不再对你说这句话。”巴顿好奇地打量她,略微有些不快。“我告诉你,哦,对不起,夫人,我不知道怎么念你的名字。没关系。你准备马上就试演一下吗?”

        当然,她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她仍然回答说:“准备好了。”

        “我们会向朋友一样分手,好吗?没有怨恨。欢迎这周到包厢来,随便哪个晚上都行。”

        “我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巴顿先生。”

        巴顿拍了一下桌子。“查尔斯!查尔斯!”一个年轻人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去艾米办公室,就说我现在没空,让他等半个小时。威廉,打开舞台上的灯,放好桌椅。”

        “一张椅子就够了。”玛琳娜说。

        “那就不要桌子!”巴顿又大声吼道。

        他领着玛琳娜从办公室出来,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边走边问:“准备试演什么?”

        “我想演朱丽叶或玛格丽特·戈蒂埃。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也行。这些角色我在波兰演过多次,现在我已经学会用英语表演。”她踌躇了片刻,接着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我就试演阿德里安娜。在华沙皇家剧院的首场演出我就是扮演的这个角色,这个角色总能给我带来好运。”巴顿吹着口哨,摇了摇头。“我从第四幕的高潮开始,也就是阿德里安娜当着众人的面向她的对手朗诵费德尔的一大段带有羞辱性的话,然后直接转入第五幕。”

        “也许第五幕用不着演完,”巴顿迅速插话道,“另外,我看费德尔那段也不用演了。”

        玛琳娜没有争辩,继续平静地说道:“我准备请一位年轻的朋友配戏,她正在大厅等候,她带有这出戏的台词。”

        “在旧金山,就在两年以前,里斯托里的演出团来演过这出戏。在布斯剧院。当时她用的是意大利语,也许她讲过一段英语——不过你一个字也听不懂。她雇人写了许多剧评,吸引了不少观众,最后大获成功。”

        玛琳娜说:“是的。我想你一定熟悉这场戏。”

        他们来到舞台侧面。在她的面前就是昏暗的舞台,舞台中央放着一张木椅。啊,舞台!她将重新走上舞台!玛琳娜迟疑了片刻,真正的迟疑,这是她太高兴太激动的缘故。但是,也许巴顿认为,她想,我是怯场吧。也许在他看来连怯场都算不上,而是一般人常有的恐惧,一个假冒专业演员的业余爱好者的恐惧,担心骗局被戳穿的恐惧。

        “喂,开始吧。”巴顿说。

        “好的。”玛琳娜说。

        “你尽情地享用整个舞台吧。”巴顿说完,从右面阶梯走下舞台,途中,他停了片刻,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用小刀拆开。

        “让你的疑虑都见鬼去吧!”玛琳娜心想,她是针对那封可恶的信说的。“要是你们有眼泪,现在准备流起来吧!”

        “这是马克·安东尼对平民说的话。”巴顿转身看着她。“你应该看过艾德温·布斯的演出!”

        “我看过。”

        “是吗?我可要问问你,在什么地方看过我们伟大的悲剧演员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曾经到过欧洲巡演。”

        她轻轻地跺了跺脚。“就是我现在站的地方,巴顿先生。去年九月,他在这里演过马克·安东尼,还演过夏洛克。”

        “这里?也就是说你到过加利福尼亚剧院!对了,你告诉我你在这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他正好走到第十排中间的位置上。“这周你一定要找时间到剧院来。”

        玛琳娜示意羞怯的科灵格蕾小姐取下海员帽,走上台坐在椅子上。她将(不动声色地)朗读阿德里安娜情人莫里斯的台词,在这幕戏结束的时候,还有几句法国剧院经理米古内特的台词,米古内特既是阿德里安娜亲密的朋友,又是苦苦单恋她的情人。

        “记住,不要表演,只要给我朗诵台词就行了。”

        “‘给’,”科灵格蕾小姐说,“不是‘哥’。”

        玛琳娜笑了笑。“不要为我担心,”她低声说,“我不会……不会出错的。”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这是会心的笑。

        她环顾了一下空空荡荡的舞台。在这样令人沮丧的条件下演戏,她怎样才能进入最佳状态呢?座中没有崇拜她的朋友,台上没有其他演员,没有彩绘的布景,没有道具(她是不是应该要求安排一些道具,比如蜡烛、鞋拔,或权当是一束毒花的一把扇子?),也没有让她兴奋的观众,只有对着一张椅子说话,只有对着一个铁面无情的裁判表演。科灵格蕾小姐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更加娇小可怜。玛琳娜心想,也许该把坐在椅子上的科灵格蕾小姐想成是里夏德。再有,能否让第二层楼厅后面的人毫不费力就听到她的声音,她威严的声音,毫不费力就听她用英语朗诵阿德里安娜的台词?而且是在美国!

        “就是死亡的那一幕场景,第五幕后半部分。巴顿先生,你不会失望的。我马上就开始。”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怎么不太像那个女演员。“我打开德布里安公主送来的那只装有毒花的小匣,误以为是莫里斯送来的,于是吻了毒花。首先是我的回答,莫里斯正好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稍显平淡的声音——“阿德里安娜!你的手怎么在颤抖?你生病啦。科灵格蕾小姐,开始……!”

        玛琳娜盯着椅子。

        阿德里安娜!你的手怎么在颤抖?你生病啦。科灵格蕾小姐不动声色地念道。

        挑战开始了。

        不,不,我没有生病。玛琳娜悲愤地说。是女演员阿德里安娜的声音。她把手按在胸口。疼痛不在这里。她把手移到头上。疼痛在这里。

        快说呀!

        奇怪呀,不可思议。她继续说道。无数古怪异常的事情涌上心头,毫无头绪,毫无联系。这台词正好和她的情形完全相反,此刻她心里异常清醒坚定。

        狂乱的语言好似从她的心中喷薄而出。

        你说什么?啊,我已经忘记……我的想像犹如脱缰的野马,我的理智去了哪里?我不能失去理智,不……为了莫里斯……不……为了这个晚上。毒药已经在她的体内发作,她变得越来越疯狂。剧院刚刚开门……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肌肉还没有疼痛,没有抽搐。是的,帷幕马上就要开启……我知道观众多么焦急,多么好奇。他们已经期待了很久……是的,很久……从我看见莫里斯的那一天起……有人反对再上演这出戏。说它太老,看上去已经过时。但是我说,不,不……我有道理。啊,他们根本猜不出的道理:莫里斯还没有对我说“我爱你”——我也还没有对他说“我爱你”——我不敢说。现在这出戏里有些台词……我可以当着每个人的面说出来,没有人知道这些话是对莫里斯说的。这个主意不错,是吗?

        我的爱,我的至爱,你清醒过来吧!科灵格蕾小姐念着莫里斯的台词,声音还是那样平静,令人惊叹。玛琳娜看了看她。科灵格蕾小姐坐在椅子上,前后扭动,抬起头望着她,充满激情。玛琳娜突然觉得科灵格蕾小姐所有的情感都传到自己身上。这些情感在她的体内不安地跳动,使柔弱不安的地方变得镇定。安静,安静,她像阿德里安娜一样对科灵格蕾小姐说,我必须出现在舞台上。

        她非常感激科灵格蕾小姐:一个没有被爱感觉的演员,在舞台上不可能达到最佳状态。没有了爱的滋润,演员的生命就将枯萎。想一想吧,要在这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巴顿一个观众,只是留心他的感受。多么优秀的观众——数不胜数,聪慧迷人!每一道目光都审慎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观众那么善良,那么善良地关爱着我。起初,巴顿心不在焉,他在低头看信。然后,他仰靠在座椅上,双手抱在脑后,似乎在注视舞台的拱顶。她轻蔑地想不要理会巴顿;但等她把目光再次投向巴顿,她发现他身子微微前倾,双手靠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她终于激发起了他的兴趣。

        阿德里安娜!她没有看见我,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科灵格蕾小姐字正腔圆、轻快地念着莫里斯的台词。

        是的,玛琳娜看见,她已经抓住巴顿的注意力。现在他要看她的表演到底如何。

        没有人能帮助她吗?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吗?科灵格蕾小姐继续扮演着莫里斯,仍然顽强地克制自己。她接着往下念,轮到米古内特出场了。怎么啦?阿德里安娜有危险?加倍的忧伤彻底摧毁了科灵格蕾小姐的镇静自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沙哑地念着莫里斯的台词,阿德里安娜就要死了!念完,她离开椅子迅捷地跑向舞台的一边。

        玛琳娜正在忖量,这个傻丫头怎么啦,怎么离开了椅子;她突然意识到她离开椅子真帮了她大忙。

        谁在我身边,玛琳娜哀怨地低语道,我疼痛难忍!啊,莫里斯,是你,还有你,米古内特。你们真好。我现在平静了,但是,我的心中好像有团火,正在慢慢地啃噬着我。

        中毒啦,从舞台黑暗的角落传来了科灵格蕾小姐扮演米古内特痛苦的声音。

        玛琳娜瞟了一眼坐在第十排的巴顿。巴顿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表演。玛琳娜心想,她能否也能让巴顿潸然泪下呢?啊,疼痛加剧了。如此深爱着我的你,帮帮我吧!接着,她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地温柔,不过语声中暗含着惊讶和责备:我不想死。

        听了这句台词,观众无不潸然落泪。除了冷酷无情、心怀偏见的人,谁都会为之动情。玛琳娜觉得这句话在心头回荡,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把这句话说得这般真切。我不想死!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颓然坐下。

        一个时辰前,我还在期盼死亡,还把死亡看成是上帝的恩赐,她轻轻地说道,但是现在,她的声音依然低沉,我想活下去。她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坚定:啊,全能的主!听我说吧!声音依然不大。巴顿虽然麻木,但能听见每一个音节。就让我再活……再活几天……和他,和我的莫里斯,一起多活短短的几天……我还年轻,人生似乎刚开始变得那么美好。

        啊,真让人难以承受,从科灵格蕾小姐那里传来莫里斯的呻吟。

        人生啊!玛琳娜哭道。此刻声音最好逐渐减弱。人生!

        念完这句台词,无论是拉歇尔表演的阿德里安娜,还是后来里斯托里表演的阿德里安娜,都竭力要站起来,然后徒然倒在椅子上。玛琳娜从前也因袭这种表演模式。这同时也是观众期待看到的一幕。但是她现在突发灵感,有了一个新的好主意。她扭曲着身子,仰头望去,好像阿德里安娜不希望她的情人和老朋友看见她美丽的容颜被痛苦扭曲。她转过身,背对着巴顿足足有三十秒,永无休止的三十秒。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面对巴顿,让他看见的是另一个阿德里安娜,另一张脸,一张死人的脸。不,不,我不会活过来,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祈祷,都是白费。别离开我,莫里斯。我现在还能看见你,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握住我的手。过不了多久你就再也感觉不到我手的力量……

        阿德里安娜!阿德里安娜!科灵格蕾小姐哭道。

        米古内特和莫里斯的戏已经演完,只剩下阿德里安娜最后短短的遗言,全剧就要结束了。尽管她能看见台上科灵格蕾小姐苍白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但是她分辨不清巴顿的面部表情。啊,舞台的胜利!我的心再也不会跟着你炽热的情感跳动!而你,我一生热爱追求的艺术,在我死后也将会化为乌有。似乎阿德里安娜竟一时遗忘了如此高贵的悼词。在我们死后,除了记忆,万事皆空。但是她现在想起来了!玛琳娜茫然环顾四周。行了,行了,你会想起我,你会不会想起我?(她看见科灵格蕾小姐透过迷蒙的泪眼向她点头,示意行了,行了也就勉强过得去。)在梦幻中她念完台词:再见了,莫里斯,再见了,米古内特,我仅有的两个朋友!

        剧院里一片寂静。她能听见科灵格蕾小姐在抽泣。过了一会儿,巴顿开始有节奏地鼓掌,节奏缓慢,回声不绝于耳。玛琳娜觉得掌声像是打在自己脸上。巴顿掏出手帕,大声地擤鼻涕,朝昏暗的剧场喊道:“告诉艾米我没有时间见他。夫人,我……不,等一等,让我到台上来。”

        “科灵格蕾小姐,”玛琳娜柔声说道,“今天下午四点你再到我家来好吗?我想单独聆听巴顿先生的判决。”让科灵格蕾小姐在这个时候离开,似乎过于残酷,但她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巴顿气喘吁吁地冲上舞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能邀请你共进午餐吗?”

        “也许吧。但你必须先告诉我,我的命运如何?”

        “命运?”

        “能给我一周演出时间吗?”

        “一周!”巴顿惊叫道,“你想要多少周,我就给你多少周。”

        “我脾气不好,夫人,你能原谅我吗?”巴顿问。他在喷泉酒吧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招待玛琳娜。

        “没什么值得原谅的。”

        “不,不,我是真心请求你的原谅。我原以为你刚出道。不,甚至连刚出道都算不上,只是梦想登上舞台的名媛贵妇。我真的没有料到会遇到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感慨地说道,“你也许会成为我见到过的最伟大的女演员。”

        “你过奖了,巴顿先生。”

        “你不会是在说我是个傻瓜吧。行了,我会尽力弥补的。”

        巴顿说他会弥补,亨利克!一切顺利,波格丹。来吧,里夏德!

        这是城里一家高档酒吧,坐落在苏特大街和基尔尼大街的交界处。巴顿说,这地方很有名,经常有银行家光顾。

        “你看吧。”他边说边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点头打招呼。这些人都是去看一张窄窄纸带上的东西的。这张纸带哗哗地沿一面墙壁垂下,掉进地板上的一个筐内。巴顿解释说:纸带上记录着一些经过筛选的最新信息,是通过海底电缆传来的,这些信息对于在旧金山做大宗生意的人来说不可或缺。“世界各地的消息都通过浩瀚海洋下面的电缆传到这张纸带上,纸带比雪茄烟的商标环宽不了多少。”

        “真方便。”玛琳娜说。

        “过去拉尔斯通也经常到这里来。很遗憾你见不到他了。他原来是城里的首富,不过,该死,原谅我的法语讲得不好,夫人。他不幸在加利福尼亚湾游泳时遇难。说来也巧,要不然那天下午他就会得知自己银行破产的消息。问题出在合伙人身上。”他笑了起来。“他的合伙人就坐在对面,就是那个摆弄背心上纯金表链的家伙。”

        “我们现在谈谈正事吧,巴顿先生?”

        “好。”

        他们一开始就出现分歧。巴顿认为首场演出不要选《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他觉得要好得多。

        首先演《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玛琳娜说,第一周结束的时候演,接下来再演两部莎剧,演奥菲利娅或者朱丽叶,因为自己和她们的悲剧气质非常相似。尽管她最想扮演的莎剧角色是《皆大欢喜》中的罗莎琳德,但是她希望在自己的口音练得更纯正一些的时候再演这出戏。至于莎翁的喜剧,她说,她的印象是,观众对台词的感觉跟看悲剧不一样。她解释说,也许观众更希望看到演员展示莎翁语言的魅力。

        “我说清楚了吗?”她问道。

        “很清楚。”巴顿说。

        “也许你不会同意。”

        巴顿笑了笑。“我知道很难不同意你的意见。”

        “既然你现在兴致很好,巴顿先生,”玛琳娜欢快地说,“我想我们可以继续谈谈合同和待遇问题,你也可以提议演出的时间。至于其他演员,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一位跟我在波兰的搭档同样优秀的演员来扮演莫里斯。你还可以告诉我一些这里戏剧评论家的大致情况,但不要太多。以前我很少抱怨他们的剧评,但我一直不太喜欢他们。他们好像一开始就指望你会失败。记得在华沙皇家大剧院初次登台演出的时候,那些评论家个个都满腹怀疑。对了,当初我要选择《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这一伟大的作品作为我首演的剧目,他们都认为我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不自量力的表现。想一想吧,一个无名的波兰丫头,她怎能去玷污不朽的拉歇尔的量身定做之作呢?她怎么竟敢去演属于里斯托里的传世之作呢?但是,我成功了。那个角色一举奠定了我在波兰舞台上皇后的地位,从那以后事事顺心。”她笑了起来。“一举击溃别人的怀疑而取得胜利是最甜蜜不过的事情了。”

        “的确如此。”巴顿说。

        回到剧院,巴顿领着她四处转了转。他们一起参观了布景储存室和道具室。布景储存室整齐地标明了内景和外景:栎木房、哥特式建筑风格的皇宫、英式起居室、古老的威尼斯宫殿、森林空地、朱丽叶的阳台、简陋的客厅、小酒馆、月亮湖、乡村厨房、地牢、法国式的舞厅、蜿蜒的海岸、法庭、罗马街道、奴隶的住房、卧室、落基山的关隘。道具室里有御座、断头台、宫廷里的长椅、树木、象征君主地位的权杖、婴儿的摇篮、纺车、刀剑、无刃剑、匕首、老式大口径短枪、人造珠宝、棺材、纸花、高脚酒杯、香槟杯、橡胶蛇、巫婆用来煎药的锅、头骨。巴顿向她介绍了绘景师、道具管理员以及那些满身灰尘的助手。他还带她参观了舒适的明星化妆室和气派的演员休息室。剧院里没有演员。巴顿向她保证,她一定会喜欢跟她配戏的莫里斯。从巴顿信誓旦旦的样子来看,玛琳娜相信这个演员一定很好相处,不会心存戒备。

        参观完后,他们回到巴顿的办公室。巴顿提议,十天后就可以安排一周演出,也就是从九月三号开始。他解释说,剧院本来在那一周已经安排了一系列演出,包括佐治亚州滑稽说唱团和荷尔曼魔术团,以及大名鼎鼎的颅相学教授O·S·福勒的表演,但现在他乐意将这些演出推荐到布斯剧院或马圭尔剧院。这样,在十月份,她就能多三周演出时间;如果她愿意的话,甚至多四周的演出时间。

        “另外一件事就是你的姓名,亲爱的夫人。当然,在你朋友给我的信中我看到过,但是,麻烦你写一下好吗?”他望着写了名字的纸条。“M—A—R—Y—N—A—Z—A,真奇特,L—E—Z—O——S—K—A,好的,我记住了。现在请你念一遍。”

        玛琳娜把名字念了一遍。

        “再念一遍好吗?我觉得姓名的后半部分听上去和看见的不大一样。”

        她解释道,波兰语中l的发音与英语中的w相同,下面带钩的e念en,上面有一点的z读zh,而w相当于f或v音。

        “我再试试。扎棱……不,扎文……听上去口齿不清,是吧?”巴顿笑了笑。“不过,说正经的,夫人,不知你是否意识到,美国人谁也不能正确地叫出你的姓名。我相信你不愿意人家老是念错你的姓名。我担心的是,很少有人会下工夫去念准你的名字。”他背靠在座椅上。“姓名得短一些。也许可以省掉Z—O—。你觉得如何?”

        “把难念的外国姓名变得容易些,我还是挺乐意。”玛琳娜快活地说。“是不是外国人到美国来都得把姓名改一改?我相信我的第一任丈夫海因里希·扎温佐夫斯基一定会觉得挺有趣。我就跟他姓。我不想解释为什么他叫扎温佐夫斯基,而我却叫扎温佐夫斯卡,你们美国人没法理解。”第一任丈夫海因里希·扎温佐夫斯基对玛琳娜最后的控制只剩下他的姓了。她拿回刚才那张纸条,写好递给巴顿。

        “Z—A—L,我们别管波兰语中的l,好吗?”巴顿看着玛琳娜点了点头。“Z—A—L—E—N—S—K—A,扎温斯卡,还不错,有点儿异国情调,也不难念。”

        “几乎像里斯托里一样好念。”

        “你在取笑我,扎温斯卡夫人。”

        “叫我玛琳娜夫人。”

        “恐怕你的名也得改一改。”

        “啊,不行!”玛琳娜惊叫起来,“那可是我的名字呀!”

        “可是谁也叫不出来呀。你总不会希望人们叫你玛—丽—娜夫人吧?或者玛—丽—娜什么的。你肯定不会愿意。”

        “你有什么主意,巴顿先生?”

        “依我看,不能叫玛丽,玛丽太美国化。玛莉又带法国味。那改动一个字母如何?你看看。”

        他在纸上写道:M—A—R—I—N—A。

        “这不是把我的名字拼写成俄语了吗?不,巴顿先生,一个波兰女演员绝不能使用俄国人的名字。”她想说的是,俄国佬是我们的压迫者。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理由听起来多么孩子气。

        “为什么不可以呢?美国人谁又了解其中的区别?关键是要好念。他们会叫你玛菱娜。他们会认为这是个意大利名字,听上去不错。你觉得怎样?玛菱娜·扎温斯卡。”他挑逗地盯着她。“玛菱娜夫人。”

        玛琳娜皱了皱眉头,把目光转到一边。

        “那就这样定了。今天下午我就起草合同。现在……我提议为我们的合作喝一杯,好吗?”巴顿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我告诉你,”他说,“剧院的人员,如果发现喝酒,罚款五美元。演员加倍。”他倒了两个半杯。“当然艾德温·布斯是个例外。例外总是有的,我说得对吧,可怜的布斯。加水吗?”

        玛菱娜·扎温斯卡。玛菱娜·扎温斯卡。玛菱娜——这与艾德温·布斯有什么相关?——扎温斯卡。“什么?哦,不,不用加水。”玛菱娜,彼得的妈妈。彼得的姓看来也得改一改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亨利克。演出日期、角色、不菲的报酬,还有我残缺不全的名字。不,这个男人不是酒鬼。看我拿出一支烟,他只是“啊”了声,然后掏出火柴。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看见女士抽烟而不大惊小怪的美国人。我想我和这个巴顿先生会相处得不错。他喜欢我,甚至有点儿怕我。我也喜欢他。他精明,热爱戏剧。我和他,还有他漂亮的妻子共进了晚餐,吃的是些家常菜:奶油玉米汤、辣子蟹、番茄酱羊肉、红烧土豆、烤鸡、香蕉冰淇淋、果子冻卷筒蛋糕、咖啡。对了,我还忘了桌上高脚玻璃杯中的生芹菜,那是进餐调味品。你会不会笑话我,说我的胃口太好。

        镜子是演员最忠实的朋友。玛琳娜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离开波兰时清瘦了许多。但化妆以后,相信看上去还不会太瘦。面容已经苍老了一些,特别是眼圈周围;稍稍经过化妆,加上舞台上灯光产生的效果,她在舞台上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四五岁。我知道,她在给亨利克的信中说,我现在已经不是轻松活泼、精力充沛的小姑娘了,但是我的欢乐和激情一点未变。我相信我能准确无误地模仿现实生活中那些不曾有过的情感。我不是靠本能演出的伟大演员。但我不知疲倦,而且很坚强。

        离演出还有四天,排练开始了。玛琳娜搬进皇家酒店顶楼的一个豪华套房。这是巴顿的主意,是巴顿式的奢华。巴顿解释道:“听说你住在皇家酒店,人们就会引起注意。拉尔斯通先生曾经把什么都安排在皇家酒店。我们是美国排名第二的剧院。皇家酒店是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玛琳娜喜欢住酒店:因为住进酒店,任何酒店,就意味着,或者又将意味着要到剧院去。她认为,现在奢华的生活仅仅是对过去几个月寂寞穷困生活的补偿。穿过七层楼高、琥珀色玻璃圆形屋顶的大剧院,接受别人探询的目光,或者在四面镶嵌着镜子的水压式升降机内与人摩肩接踵,这本身就无异于一种表演。城里到处是公演的海报,声称伟大的波兰女明星玛菱娜·扎温斯卡即将在美国首次登台献艺。不过,巴顿并没有想怂恿某家报社的某个记者来采访玛琳娜。在旧金山的波兰人圈子里,人们热切期望自己的民族英雄在美国演出成功。他们纷纷送来装饰品、书籍和鲜花。在这些礼物中,玛琳娜认为最珍贵的是她在办理入住皇家酒店手续时收到的一个裹着天鹅绒的小盒子,里面装着波格丹的祖母送给她的银项链和耳坠。盒子里还附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无名的崇拜者”,但“无名”的字样已被画去,上方加上了“可怜的”三个字。

        她当即兴高采烈地戴上这些神奇般失而复得的首饰,一直到星期一晚上才换上阿德里安娜灿烂夺目的首饰演出。

        巴顿急于表现出他宠爱自己令人震惊的“新发现”,竟然提议为首场演出提供四次全班人马参加的排练,其中一次彩排安排在开演的当天。一般说来,只有新戏才有彩排的机会。对于传统的保留剧目,开演前几个小时对对台词,检查检查道具就算是充分的准备了。玛琳娜注意到其他演员对此有些微微的不满,因为他们要像她一样连续四天都在十点钟以前赶到剧院参加排练。玛琳娜进入加利福尼亚剧院的第一天早上,就觉得这一刻跟多年以前那个晚上一样重要。那时她还是斯蒂芬年幼的妹妹,第一次跨进剧院的大门。在她的哥哥表演《唐·卡洛斯》的克拉科夫剧院,看门人脾气暴躁,反应迟钝,不就像这里臭名昭著的看门人切斯特·坎特吗?也许天下所有的剧院都一样,她欢快地想道:同样的气味,同样的笑话,同样的嫉妒。为麦克白效劳的看门人是不朽的抱怨者,慢吞吞地为那些寻欢作乐、深夜不归的游客打开城堡的大门,想像自己是地狱的看门人;环球剧院的看门人不就完全可以成为麦克白看门人的典范吗?

        “你,莎士比亚的看门人。”她对着扮演米古内特的演员、友善的詹姆士·格林伍德大声说道。他也来参加排练,只是来得早了些,刚刚和脾气暴烈的看门人吵了一架。她在演员休息室就能听见他们的争吵。“我倒很想放进几个各色各样的人来,让他们经过酒池肉林,一直到刀山火焰上去。”她友善地引用莎翁的台词,“但我们希望坎特先生不要这样。”看着格林伍德毫无表情的脸,她加上一句,“《麦克白》,第二幕。”

        格林伍德紧绷着脸。“看来你还不了解,我们从来不提那名字,”他大声地咳嗽,“不管是说到那出戏还是谈到戏中的那个人,我们从来不提名字,从不。”

        “真有意思!是因为美国人的迷信?”

        “你可以说是迷信。”剧团里长年扮演德布里安公主的演员凯特·伊冈正好走进休息室,后面跟着莫里斯的扮演者、壮实的汤姆·迪恩。

        “你的意思是,美国演员演出时不能提麦克——”

        “嗨,你又提了!”迪恩说。“当然,戏里那三个女巫当然不得不说,在荒原/共同去见……你知道去见谁,班柯、邓肯和其他人的台词中也会提到他。但是除了在舞台上,我们绝不提这个名字。”

        “我的上帝,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出戏有魔法,”迪恩说,“会带来灾难。而且总是如此。三十年前,在纽约两个剧院同时上演这出苏格兰戏剧,一是由麦克瑞迪主演,他被认为是自基恩以来英国最优秀的莎剧演员;另一个是由我们美国伟大的演员埃得温·弗雷斯特主演。很多人为此深感不安,我相信很多爱尔兰人也这样认为,他们会说,一个英国人在另一家剧院演出同一出戏是对我们美国演员的侮辱,于是在麦克瑞迪开演的那天晚上,他们聚集在剧院的外面,撬开铺路石,砸烂剧院的门窗,准备破门而入,结果民兵开枪,人群中几十个人倒在血泊中。”

        “既然是这样,我一定要祈求白法术显灵才去扮演——”玛琳娜调皮地环顾周围的同事,“扮演苏格兰夫人。”

        里夏德没有敢问她,波格丹什么时候会来。玛琳娜说过她希望丈夫早日把农场卖回给费希尔夫妇,在九月份的一周演出和十月份的四周演出(巴顿建议的)中,她的收入足足可以弥补他损失的许多倍。目前,里夏德在旧金山的对手只有科灵格蕾小姐。有一次排练结束的时候,玛琳娜想再练习练习台词,科灵格蕾小姐竟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在更衣室等她。

        “她几乎爱上了你。”里夏德对玛琳娜抱怨。

        “她的确爱我,敬爱我。”

        “我真同情她。谁会想到,我和你的英语教师还有这么多相同的地方?”

        “里夏德,别难过。在这一点上科灵格蕾小姐就不像你。”

        “科灵格蕾小姐当然不会难过。她不会奢望与她的偶像有更亲密的关系。”

        “哎,”玛琳娜叫道,“我真的让你感到失望吗?”

        里夏德摇了摇头。“我是个笨蛋。我老是让你心烦。无法饶恕。我要走了,”他苦笑着说,“后天就走。”

        “如果我纵容你,你会怎么想呢?”玛琳娜说,“要是我承认我对你产生了感情……”她的脸忽地红起来。“也许你应该离开。我要坐在这里静一静。我担心我的头疼病又要犯了。我得揉揉前额,在太阳穴涂点儿古龙香水,然后意识到我想的原来不是阿德里安娜,不是玛格丽特·戈蒂埃,不是朱丽叶,而是你。一想到你,我浑身都不自在,跟怯场没有两样,呼吸加快,四肢颤抖,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启齿。”

        “玛琳娜!”

        她举手示意里夏德不要打断她。“但是我的心,我的主宰并没有说可以放纵。我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爱吗?或者说这就是女人渴望屈从于男人不断要求的欲望吗?我担心你会弄得我精疲力竭,理查德。”她故意用美国人的方式称呼他的名字,想气气他,权且算是一记温柔的耳光。

        “玛—琳—娜。”里夏德温柔地把她的手按在胸口。

        她暗暗感激波格丹没有来,她也暗暗担心他在开演前会赶来看她。现在她不必急于做出选择,在这两个男人中间选择。但是,她还是设想,如果两人都站在她的化妆间外,两人都热切地看着她一边化妆一边对女服装管理员说话,那时候她会想谁,她又该抬头看谁呢?

        星期六,她收到一封从阿纳海姆发来的电报:

        事故。从马上摔落。未伤及骨。全身有伤,包括脸、手。很难看。目前无法去旧金山。

        玛琳娜没有对里夏德说她是多么失望。在心里,她承认与其说自己感到的是一种解脱,倒不如说是气愤。如果波格丹不能前来观看她的首场演出,那么他一定感到——随他吧,她想。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想意味着什么。

        星期天晚上,玛琳娜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要登台演出的时候,巴顿突然通知她用俄语演出。

        星期一,玛琳娜提前了三个小时进入化妆间,然后按部就班地化妆。里夏德站在她的旁边,手上戴着白色的羔羊皮手套,脚上穿着黑漆皮鞋,紧张得像她的丈夫。他竭力希望能保持适度的镇静,以显示他的支持,松弛她紧张的神经。(他想起波格丹那张表情丰富、带着讥讽的脸惯有的神情。)他一直陪同她从酒店到剧院。他看见化妆师为她化好妆。她把收到的贺电钉在镜子旁边的软木板上。她精心挑选出来钉在最上面的是亨利克、她妈妈和妹妹、巴巴拉和亚历山大、塔德乌斯、克雷斯蒂娜以及波兰皇家大剧院的青年演员发来的电报。随后玛琳娜到走廊上来回踱步。里夏德七点半回来,用生动有趣的行话告诉玛琳娜,说灯光已就绪(煤气工已经用带长竿的火把点燃“四周”和幕布前面“脚下”的照明灯,并把灯光“调到微明”),剧院的大门已经打开,观众正在鱼贯入场——他看见来了许多波兰同胞。

        由于阿德里安娜第一幕不出场,所以巴顿有充足的时间向她汇报观众的情况。不错,剧场还剩有一些座位,但是一大批显赫的票友都已早早到来,其中还包括扮演朱丽叶最出名的美国女星罗丝·爱德华兹。她下周将在这里上演备受观众喜爱的英国情节剧《伊斯特·琳恩》。

        “等着让罗丝看你的好戏吧。”巴顿感慨地说,“她是个好演员,而且很精明。也许她会告诉我下周她会怯场放弃,到时候她那一周的演出时间就会让给你。”

        “我不相信一个成功的演员会轻易放弃,”玛琳娜笑着说。“巴顿先生,你用这种方法给我鼓劲,真聪明。”

        但是,我还害怕什么,玛琳娜问自己。她送走了里夏德和巴顿,独自进行最后的心理准备,照照镜子,等待第二幕开始时催场员来叫她。站在舞台的侧翼,她一点儿也没有怯场的征兆,比如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腹部痉挛。对她来说,她简直疯了,竟确信一切会进展顺利。随后她意识到,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但是这些恐惧来自外部,就像不可能变稠的空气一样。她陷入自身的恐惧,一种除了皮肤紧张没有其他生理反应的冰冷的恐惧;但她的心里感到平静、宽敞,足以容纳下她记忆中的一切词汇:英语的词汇,接下来是波兰语,最后才是原剧作中的法语。她第一次在华沙准备登台演出的时候曾经学习过法语……现在一切都装在心里,抵抗着外来的恐惧。她的肌肤,全身每一寸肌肤,从头到脚,都是一道屏障,抵抗着像铁皮一样袭来的恐惧。她的上身、嘴、舌头、嘴唇、脖颈、肩膀和胸膛,犹如一个容器,盛满了那些湿润的词汇。一旦她走上舞台,这些词语就会汩汩地涌出,变成英语。

        就在她走入聚光灯下的刹那,她提醒自己,她将不会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演出。在波兰的时候,每当她一出场,总会听见热烈的掌声,演出要中止几分钟她才能开始第一句台词。她知道此时除了她的同胞会报以热烈的掌声之外,其他人只会出于礼貌短暂地鼓掌。她曾经看见,即便如布斯那样赫赫有名的演员,美国的观众也不会在听到耳熟能详的名言警句之后鼓掌。(“在听歌剧的时候,观众会鼓掌。”巴顿告诉过她。)这犹如一场动物杂耍,怎样才能驯服他们的热情、冷淡、不满和爽快呢?她知道如何去理解波兰人的掌声、咳嗽声、嘘声或者口哨,她也知道他们在座位上不断变化坐姿的涵义。但是,这里的观众看上去太平静。她该如何去解读这种寂静?当她从两个鸽子的传说开始表演的时候(两个鸽子是情人,既温柔又忠诚……),所有的咳嗽声消失了。表演完毕,全场一时鸦雀无声,随后才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喊声、喝彩声。汤姆·迪恩尝试了五次才念出莫里斯的第一句台词,使演出得以继续进行。迪恩为此看上去极为沮丧。这一幕结束后,玛琳娜精神恍惚地离开前台,而观众在欢呼,在拍手,在跺脚。幕间休息的时候,里夏德同巴顿和科灵格蕾小姐在休息室里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他听见欢快的交谈声中观众一遍又一遍地喊道:“精彩!精彩!”观众相互点头、微笑、握手、挥手致意。一个戴着大礼帽的男子对巴顿说:“她值三万美元一年!”里夏德事后从巴顿那里了解到,他是《今晚邮报》的编辑。他的妻子身着长裙,仪态威严;她说扎温斯卡夫人的英语带有异国情调,是“甜美的化身”,玛琳娜必须保持。里夏德对科灵格蕾小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科灵格蕾小姐装做视而不见。

        内心深处迸发出的一道激流把玛琳娜拥上舞台,出演第三幕。她感到全身罩上了一道光环,通体舒适,四肢轻健,无懈可击。在漆黑的凉亭里阿德里安娜和情敌德布里安公主初遇那一幕,规范的表演是德布里安公主手持蜡烛向阿德里安娜走来,想洞察这位陌生女人的真实身份,因为在险恶的情况下这个女人英勇地解救了她。玛琳娜宽容而平静地看着蜡烛向她一步步靠近,蜡烛的火苗直指向她心窝的激情,直到观众发出惊恐的喘息声,她才意识到面纱的一角被蜡烛点燃。凯特·伊冈惊呼:“啊,见鬼!”“对不起!”幸亏观众的嘘声将她的声音淹没了。玛琳娜不知道凯特所说的“对不起”是对自己刚才的咒骂“见鬼!”表示歉意呢,还是对点燃面纱深感不安,她飞快地扔掉面纱,顺手把波纹丝巾轻盈地蒙在脸上,伸手将邪恶的公主带离险境。一些观众以为这是戏中原有的情节,而另一些观众则为波兰女演员的大胆创意而鼓掌。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结束后她都再次出来谢幕,感谢观众的热烈掌声。

        为了能准确地念好台词,她练了很长的时间;台词的节奏不过是她自己身体节奏的一部分。有些台词必然与自己的某些情感的节奏合拍(不论你扮演什么角色,哪个演员没有这样的感受?),只有一次,在演出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才在揣摩台词的含义。阿德里安娜神志不清地说,这出剧中有些话我可以向每个人讲,谁也不会知道这些话是针对他说的。玛琳娜心想,如果能够成功,扮演阿德里安娜时我的那些情话全都是对里夏德说的。

        人总得爱人。

        和以前一样,玛琳娜饰演阿德里安娜获得了巨大成功,大大超出了她的希望。剧终后她谢幕十一次。多达十一次!观众疯狂地拥到后台向她表示祝贺,波兰同胞全都来了(除了偷东西的那位朋友哈勒克,玛琳娜肯定,他也在观众之中),他们容光焕发,热烈交谈,相互拥抱。性情直爽的卡普顿·扎兰尼基老人先是呵斥玛琳娜,说她竟让人把自己的姓名改成俄语,然后又高兴地流下骄傲的眼泪。玛琳娜紧紧地拥抱他,也掉下眼泪。最令她感到高兴的是最先来到演员休息室向她祝贺的女人;她有着赤褐色的头发,身穿绣花晚礼服,脚穿绣花鞋,并自我介绍说叫罗丝·爱德华兹。“对你的演出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夫人。”罗丝对她说。

        演出结束两个小时后,玛琳娜才离开剧院。

        她和里夏德一起回到酒店。在前台,她给波格丹发了一封只有两个字的电报:成功。

        他们在大厅互道晚安。半个小时后,里夏德又来到她的套房,他是两天前搬进这家酒店的。她正在等他。她知道自己在等他,因为她还没有更衣,没有准备实施不太雅观的美容秘诀:睡觉前在太阳穴处贴上两块浸了苹果醋的方形棕色纸片,以保持眼睛周围的皮肤光洁湿润,不起皱纹。她知道自己在等他,她吹灭了蜡烛,让屋子沐浴着朦胧的阴影。她知道自己在等他,她长久地盯着桃花心木做成的睡床,从地板到天花板有十五英尺高,床头就占了一半。她第一次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张床,她把床上六个蓬松的鹅绒枕头拿掉一个,又拿掉第二个,再拿掉第三个,塞进更衣室衣橱下面。

        她关上门,两人迫不及待地亲吻起来。她一边亲吻,一边将他领进卧室。急促摩挲的亲吻像话语,像阶梯:她感觉是用舌头在引导他。他们紧紧地拥抱,和衣倒在床上,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迫使头相互分开,玛琳娜感到嘴没有了归宿。缠绕的肢体在寻找最佳姿势,松开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我觉得有些难为情,”她靠着里夏德的脸低语,“你让我感觉像个小姑娘。”

        她站起身宽衣解带,里夏德仍搂着她的纤腰。“现在别脱衣,我知道你的模样。你的身体已经珍藏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你的乳房、你的大腿、你的爱穴——我能向你一一描述。”

        “但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玛琳娜说。

        里夏德松开手,站起身。他们各自庄重地脱下衣服。里夏德把玛琳娜光滑的身子拥在怀中。

        “我可以把心交给你,里夏德,但我不能把生命给你。我不是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玛琳娜笑道,“我是个成熟的演员,只是喜欢扮演冲动的小姑娘罢了。”

        里夏德重新躺在床上,向她张开双臂。“你身上有股香皂味。”玛琳娜躺在他的身上对他耳语。

        “现在你让我感到害羞了。”里夏德说。

        “我们俩经过漫长的旅途,现在终于躺到这张床上了。”

        “玛琳娜,玛琳娜。”

        “一旦你只叫一遍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不再爱我了。”

        “玛琳娜,玛琳娜,玛琳娜。”

        “一件东西,如果你等待得太久,会不会变得——?啊……”她几乎缓不过气来。

        “谁说我们等待得太久?”里夏德问。

        “你别问了!”玛琳娜呻吟着引领他深入她的体内,用自己肢体的每个部分把他包裹起来。

        颠鸾倒凤过后,他们俩松开一会儿,并排躺在床上。里夏德问玛琳娜,他对她一往情深,可还是忍不住要另寻新欢,他不知道玛琳娜会不会因此而蔑视自己。“对我讲实话,玛琳娜。”

        她没有回答,只是报以灿烂的暧昧笑容。

        实际上,里夏德从来就没有奢望有朝一日能得到玛琳娜。只要想到对玛琳娜的爱永远也无法圆满,他就感到一阵心痛。但是他又不能摆脱欲望的诱惑。像许多作家一样,他根本就不相信现在,他只相信过去和未来。他讨厌去追求他认为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一旦得到了希望的东西,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在第二次做爱之后,玛琳娜酣然入睡。她的头枕在里夏德的胸口上,小腿搁在他的大腿上:尽管里夏德还想和她温存,但他没有惊动玛琳娜,她已经精疲力竭。他希望和玛琳娜一样,也能够进入梦乡,然而他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仍心旌摇荡。整个晚上他一直撑着玛琳娜的身体,徘徊在梦乡和清醒的边缘。就在要睡去的瞬间他又清醒过来,他想,我仍然清醒着呢。黎明来临的时候他终于沉沉入睡。几个小时后醒来,发现玛琳娜仍然横卧在自己身上。他寻思着动弹一下会不会惊醒玛琳娜。她必须多睡一会才有充沛的精力,今天晚上还要扮演阿德里安娜。

        然而玛琳娜醒了过来,吻着他的全身。“啊,我感到精力充沛!”她大声说道,“你使我恢复了青春活力。我的第二场演出肯定会非常出色。我们的波兰朋友也许会猜测我丈夫为什么不在旧金山,他们一定会想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当我依偎在扮演莫里斯的演员的怀里,诉说两只鸽子的寓言的时候,他肯定会注意到,像小姑娘似的阿德里安娜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害羞了。巴顿先生也一定会感到奇怪,从波兰来的高贵的女士到底怎么了?她似乎被成功冲昏了头脑!”她俯下身开始亲吻里夏德的腹股沟。

        “波兰夫人是不是在恋爱?”里夏德问。

        “波兰夫人肯定在恋爱——不顾一切、有伤风化、草率莽撞地恋爱了。”

        玛琳娜又连续演了两个晚上的《阿德里安娜》。在星期四晚上,她开始演,在星期六午场演完第三场之后,她又演了一场《阿德里安娜》,结束了一周的演出。观众场场爆满。热烈的掌声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疯狂。锦衣华服的崇拜者跟着欢快的巴顿到后台来见她,队伍越来越壮观。见过一面之后,她就能直呼其名,与人招呼问候。演员休息室里人来人往,她残余的精力很快就在问候声中消耗殆尽——她是那么迷人(“真的吗,谢谢,谢谢……啊,你太好了。”),容易满足,凛然不可侵犯。但愿他们知道,为了今天的成功我付出了多少代价,将来还须付出多少代价!如今她还有另一个秘密:对性的渴求使她演出完毕后的头脑更加迷糊。但是,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把好心的祝贺者送走,把他们送来的鲜花交给服装师和道具员,腾出地方准备摆放第二天即将送来的鲜花。等这一切忙完以后,她才能和里夏德一道回酒店。

        在摆满鲜花的那间化妆室里,最大的礼物是她在星期六晚上演出前收到的一只巨大的花篮。花篮呈塔形、层层地叠着红花、白花、蓝花。一张金边羊皮纸条从花篮的顶部垂下。

        “上面写着一首诗,”玛琳娜说,“没有署名。”

        “当然不会署名!”里夏德说,“这也是在情理之中,你已经俘获了另一个作家的心。把诗给我,我会完全公正地告诉你,我的竞争对手才气究竟如何。”

        “不,”玛琳娜笑了起来,“还是让我来念。这不会比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更难念。幸好科灵格蕾小姐不在,否则她又要纠正我的发音。”

        “觉得幸运的是我。”

        “好了,亲爱的,你又吃醋了。嫉妒的男人也许只有在舞台上才让人感到兴奋,在现实生活中,很快就会让人厌倦。”

        “我本来就让人厌倦,”里夏德说,“凡是作家都让人厌倦。”

        “里夏德,亲爱的。”玛琳娜呼喊着他的名字。里夏德呻吟了一声,心头美滋滋的。“你不要老是顾影自怜,专心听我念。”

        “什么时候我也该做点什么呢?”

        “别……”

        “但我得先吻吻你。”他说。

        他们热烈地亲吻,不愿分开。

        “还想用情敌的诗来打压我吗?”

        “是的!”玛琳娜重新拿起那张纸条,举到面前,用波兰评论家誉为银铃般的声音念起来:

        “啊,玛菱娜夫人,亲爱的玛菱娜夫人,”里夏德学着科灵格蕾小姐的口吻说,“同情,不是动情。”

        “我说的就是同情,你这个捣蛋鬼。”玛琳娜侧身吻了吻他,接着念道:

        “哈,这家伙原来是个戏剧评论家!”

        “别打岔!”玛琳娜说。她团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拍了两下胸脯,摆出一副老练悲剧演员的架势,故意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她那柔美的声音念道:

        尽管你异域的口音犹如镣铐——

        “镣铐!”里夏德哼了一声。

        “里夏德,不许打断我!”

        “看,他恨不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这位可怜的戏剧评论家。”

        “为什么不呢?”

        她停住不再往下念。

        “怎么啦,玛琳娜?亲爱的!”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念最后两行。”

        “这头蠢猪还说了些什么?撕掉算了!”

        “不,我能念完。”

        她放下诗,转过身。

        你得到想要的东西,然后悲从中来。

        “玛琳娜,”里夏德在叫她,“亲爱的,求求你,别哭。”

        首场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皇家大酒店宽大的大厅里来了七位新闻记者,个个都显得焦躁不安,戒备重重,一直等到中午玛琳娜才下楼来。一个小时以前,里夏德下楼告诉过他们,说她很快就会出来接受采访。里夏德给《波兰报》的编辑发电报,说他将完整报道玛琳娜在美国首场演出的情况,他的报道肯定会让所有波兰人都为之骄傲。第二天,他收到回电,称华沙另一家竞争对手的报社正派专人前往旧金山,准备进行全方位报道。里夏德立即赶制了两篇,而不是一篇长文,一篇详细地介绍玛琳娜首场演出的情况,另一篇介绍公众和评论家对首场演出的热烈反应。在文章中,他援引了当地评论家的话:“所有的人,尤其是男人,都被这位波兰女主角无与伦比的天才和特有的魅力所折服。”他知道,文章没有必要向读者再次赘述玛琳娜过去的荣光,他只需要向读者展示她目前实实在在的辉煌。

        她是谁?她以前做了些什么?这就是玛琳娜那天中午与等候在皇家大酒店里焦急的本地记者交谈的话题。接下来的几天又来了好几批记者。接受采访意味着改写历史。首先是年龄(她少报了六岁);过去的一些轶事(中学拉丁语教师变成了大学教授);如何开始演艺生涯(海因里希变成华沙一家显赫私人剧院的导演,她十七岁在那里初次登台);她到美国来的原因(为了参观百年博览会);她后来到旧金山的原因(为了恢复身体健康)。一周以后,连玛琳娜自己也都相信某些故事了。毕竟她有许多的理由说明移居美国的原因。“我生病了。”(我真的病了吗?)“我一直都梦想登上美国的舞台。”(我真的一直打算在这里重返舞台吗?)

        其实有些杜撰毫无必要。她都快到三十七岁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只有三十一岁。她也知道为什么要说在波兰多年超负荷的工作使她心力交瘁,所以她同意到乡间隐居一段时间(“先生们,你能想像我和那些鸡呀牛呀一起生活的十个月吗?”她笑着说。),原因是她不想让人认为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但是,她为什么要说隐居的地方在圣巴巴拉附近呢?如果说就在阿纳海姆附近,谁也不会因此就轻视她。为什么她对不同的采访者讲的话不一样呢?有时候她对记者说父亲是著名的古典文学教授,现在仍然在古老显赫的克拉科夫的大学任教。“你说什么来着,醉心于舞台演出?”她悦人地说,父亲曾经激烈地反对她当演员。(“但是我已经决定了离开克拉科夫到华沙去,一八六三年我在华沙初次登上舞台。”)她不止一次地对记者说,父亲热爱崇山峻岭,是个不合时宜的独生子,是个梦想家。在塔特拉山牧羊的那些孤独的日子里,他熟记了波兰伟大诗人的诗歌,后来离开自己的村庄到克拉科夫,希望能够进入大学,但没有找到体面的工作,也没法适应城市生活。他很早就去世了,没能为女儿今天的成就感到骄傲。她知道如果父亲还健在,他一定会为当演员的女儿感到骄傲。也许老是重复同样的故事人会感到厌倦!

        她可以说这只是在剪辑往事,以便让人了解自己:一个外国人就应该这样。(是的,她会说,“是的,我尤其高兴在旧金山举行我的首场演出。”)她也不妨笑着承认,虚构不过是女演员的娱乐和爱好。她听皇家大剧院的一位老演员说过,二十年前拉歇尔到华沙演出,对记者谈及自己身世的时候也向记者编造了许多谎言。(“和许多想像力超凡脱俗的人一样,”这位风度翩翩的老演员十分巧妙地说,“换了其他人,拉歇尔说这些话就会被指责为撒谎。”)但是,把自己的身世反反复复讲述了多次,你就不容易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对应着某种内在的真实。

        当然,一旦成了外国人,要原原本本、完整地介绍自己是不可能的,也是轻率的。有些东西需要加以强调,让当地人觉得可信(她知道,美国人喜欢听到某人早年的艰辛,受尽权贵的冷遇),而有些东西只有在老家才有分量,最好只字不提。

        她首场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在皇家大酒店休息大厅还有三个人在等候她。他们满脸严肃,彼此较劲,争着想做她的经纪人。玛琳娜与第一个面试者签了合同。他叫哈里·沃诺克,是巴顿推荐的。里夏德后来告诉玛琳娜,她这么快就决定自己的职业伙伴让他深感不安。“伙伴?”他当然不会喜欢沃诺克,里夏德艰难地说那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问题的关键是她没有意识到,从今以后,沃诺克将一直和她在一起(他的意思是和我们在一起)。他不相信玛琳娜真能长久地容忍这个人,让他老是跟在自己身边。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抉择意义多么的重大,因为经纪人这种职业在波兰戏剧界并不存在。但是,沃诺克的确能言善辩:他建议这个月底到内华达州西部(弗吉尼亚市和里诺市)和加州北部(萨克拉门托市和圣何塞市)进行短期巡演,然后十月份到纽约举行首场演出,接下来再进行一次长达四个月的全国巡演。如今玛琳娜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按捺不住;她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在旧金山取得的成功。她和沃诺克很快就在巡演的常备剧目上达成了一致。她表演的多数剧目将是莎剧——在波兰的时候她扮演过十四出莎剧中的女主角,她决定现在重演这些角色——同时继续出演《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和。在全国巡演的过程中,在那些较为偏远的地区,她还考虑加演一些情节剧。(“但最好不要选《伊斯特·琳恩》!”她说。“你把我当谁啦,夫人?我知道我在和真正的艺术家打交道。”)当然,巡演预期的报酬也非常可观。很快,他们在一些细节上也达成共识。此时沃诺克突然提到,昨天晚上高兴地听到她的波兰朋友说,她还是伯爵夫人。他可要好好利用这个头衔,让她成为明星!

        “啊,不,沃诺克先生!”玛琳娜不悦地皱起眉头。“这可不行!”波格丹的兄弟绝对不会原谅她亵渎他们家族的名声。“那是我丈夫的封号,与我无关。”为了唤起这个戴着钻石领带夹的矮胖男人心中的民主理念,她又补充说:“艺术家——演员——这头衔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你,玛菱娜夫人。我们在谈论观众。”沃诺克摆出一副温和友善的样子。

        “可出现在演出节目单上是我的名字呀!我怎么能一会儿叫玛菱娜·扎温斯卡,一会儿又叫登博夫斯卡伯爵夫人?”

        “这很容易解决。”沃诺克说。

        “在波兰,这简直不可思议。”玛琳娜大声说。她心中明白她已没法与他争论。

        “你知道,这是在美国,”沃诺克说,“美国人喜欢外国人的封号。”

        “在——在我的演艺生涯中让别人叫我伯爵夫人太俗气。”

        “什么,俗气?这个词太势利,玛菱娜夫人。说他们喜欢的东西很俗气,美国人并不感到难受。”

        “不过美国人喜欢明星。”玛琳娜冷笑着说。

        “不错,”沃诺克说,“美国人是喜欢明星。”他摇着头,好像在责备她。“如果他们喜欢你,你就可以赚大把大把的钞票。”

        “沃诺克先生,我不是天外来客。在欧洲,观众都宠爱明星。人们都有崇拜的心理,我们都知道。不过,在波兰、在法国或者其他一些讲德语的国家,戏剧首先被看成是一种高雅艺术。一流的剧院,由国家扶持的剧院,都致力于一种理想——”

        玛琳娜坐在皇家大酒店的休息大厅,耐心地向自己的经纪人沃诺克讲述她在华沙皇家大剧院获得的特权和荣誉:安定的工作、稳步的晋升、不用为沙皇服兵役、退休后每月还能领一笔丰厚的退休金。(“演员是国家公务员。”她说。“是什么?”沃诺克惊讶地问。)几乎在同时,罗丝·爱德华兹正在巴顿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她哭着说:“你也知道,奥古斯,我不是个傻瓜。我就直说吧,在那位天才的女演员演出之后,我不能再演了。再演我那亲爱的《伊斯特·琳恩》!——我不被那些评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才怪呢。如果我取消那一周的演出,你不会瞧不起我吧?我想你不会,你是我的朋友。就说我病了,奥古斯。作为朋友,你能不能支付我宾馆的住宿费,到这儿来以及到下一周演出合同地点的差旅费?行?还是不行?”

        “亲爱的,亲爱的罗丝!”巴顿几乎咆哮起来,但声音还算柔和。“明天我就在各大报纸宣布,为了满足观众愿望,继续一睹玛菱娜夫人的风采,你自愿放弃演出。公众一定会鼓掌欢迎你的高尚举动。下次你再到加利福尼亚剧院来演出,相信他们一定会更加热烈地欢迎你。我不但会支付你提出的一切费用,还会另加五百美元。”

        这样,巴顿如愿以偿,他可以告诉玛琳娜,说罗丝·爱德华兹已经取消演出。

        第二周,玛琳娜又演了阿德里安娜和玛格丽特·戈蒂埃;在完全掌握了英语之后,她又演了朱丽叶。汤姆·迪恩对于扮演罗密欧非常高兴。詹姆士·格林伍德扮演慈祥的劳伦斯神父。凯特·伊冈垂头丧气地接受了朱丽叶乳娘的角色。玛琳娜原谅了她,在第一天晚上的演出中,凯特扮演德布里安公主,她用烛火点燃了玛琳娜扮演的阿德里安娜的面纱,玛琳娜同样原谅了她。完全是一时疏忽吗?当然不是。毕竟她去年还是加利福尼亚剧院的朱丽叶,谁能想到一年过后不得不屈就朱丽叶奶娘的角色,并且还得装出欢快的样子高声宣传,“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星在美国的旧金山首次登台亮相”,玛琳娜“在加利福尼亚剧院的首演标志着戏剧进入新时代”。

        玛琳娜已经做好忍受嫉妒的准备。她知道,嫉妒总会伴随成功而来。早在波兰皇家大剧院的第一年她就深有体会。那时,她的出现是对以法兰西喜剧院为模式的原有格局活生生的僭越和挑战。在以前,演员主要是从皇家剧院所属的戏剧学校里挑选,少数几个进入剧院的外来者也不得不从跑龙套做起。玛琳娜打破惯例,收到皇家大剧院院长、具有改革意识的德米乔娃的邀请,从克拉科夫到华沙来进行十二场客座演出,这是史无前例的。同样闻所未闻、让其他演员目瞪口呆的是,德米乔娃还与她签订了终身的合同,其中包括自由选择角色的权利。玛琳娜深刻地体会到,在赢得演员爱戴的过程中,她不知道经受了多少的流言和冷眼。其实,她也知道,如果想像中的竞争对手获得成功,自己又何尝不会眼红。(她的脑海闪过一个卑鄙的念头:啊,要是加夫列拉·埃伯特能看见自己今天的荣耀该多好!)但是,美国的演员看上去心胸开阔得让人吃惊。(她将尽力向这些美国演员学习,完善自己的人格。)在美国,演员常常相互赞美,似乎很乐于赞扬他人。

        就像玛琳娜觉得自己理应得到赞誉一样,她觉得自己有接受里夏德爱情的自由。如果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这种田园牧歌似的生活不可能长久,她也会充耳不闻。

        然而里夏德听到了这个声音,感觉到了这个声音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为此,他郁郁寡欢,怨天尤人:与他们成为情人几天后的誓言正好相反。一天深夜,他们慵懒地躺在床上,玛琳娜提出了一个寒心的问题:“既然已经得到了我,你想如何待我?”从里夏德的反应,玛琳娜已经感觉到前景不妙。里夏德想,我当时就应当跟她讲清楚,让她把我看成是转瞬即逝的光。

        “这是个傻问题,我的宝贝儿!我要天天看着你。看见你我就觉得幸福。”

        “就只是看着我?你什么时候不能看见我呢?”

        “现在”——他把她揽在怀中——“我能更近地……看着你。”

        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

        里夏德原来想,他有一颗自由的灵魂,不会受到嫉妒心的羁绊。谁曾想到事情会截然相反?不久前,他拥有的女人他不爱;他爱的女人他又得不到。而如今,他拥有了她,或者说自认为已经拥有了她,便开始对她的崇拜者感到愤怒和嫉妒。当然,还有波格丹的来信和偶尔发来的电报,玛琳娜丝毫不想隐藏,那意味着她给他回过信。但是里夏德没有权利要求知道信的内容。起初他十分感激她从不提起波格丹,似乎这个男人已经神奇般地从这个世界消失。现在他开始觉得,她避免谈论波格丹只是在保护他。

        从第二周开始,在玛琳娜首次上演朱丽叶后,他们进行了一场冗长而充斥着火药味的对话。从此一切都变了样。

        “那个壮得像头牛的危地马拉领事每晚都往后台跑,听说他不是什么危地马拉人,他的名字叫汉斯——”

        “汉克斯,”玛琳娜说,“莱斯利·汉克斯。”

        “叫他汉斯更好。”里夏德说,“你和他眉来眼去的。”

        也许他说得对,她好像越来越有魅力。但是,里夏德为什么就不明白,正是因为有了他,她才对男人的殷勤更有感触;是因为她和他在一起——不,他只知道嫉妒,醋劲越来越大。如果是波格丹见她和别的男人调情,他只会觉得开心。他知道她不会当真,只是逢场作戏,毕竟每个女演员都有些轻浮和虚荣,渴望得到别人的爱,永不满足。这样看来,她就觉得里夏德还是孩子,而波格丹才是真正的男人。

        第二天晚上又出现一个叫约翰·德利的股票经纪人,于是他们又重复类似的谈话。里夏德遭到奚落,在她套房的客厅内大闹了一通,大叫说:“我非杀死那两个家伙不可。”他险些要回二楼自己的房间过夜。

        里夏德没有经受过什么磨炼。不久他就说,没有必要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几天后,他到麦克特大街散步,正当他一门心思地回味舌头在她的大腿之间游弋的滋味,突然看见约翰·德利从一幢大楼里(里夏德后来才知道那是股票交易所)大踏步地冲出来,满脸通红,凶相毕露,在跨过大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向追来的一个男人大咧咧地骂上几句。不一会儿他就冲到街头——朝里夏德这边奔来——里夏德这时才认出,在后面追赶的人就是危地马拉的领事。领事拔出手枪,朝德利的后背开火。这个股票经纪人踉跄了几步,揪着里夏德的衣领,咳了几声,倒在他的脚下。

        “如果他胆敢再给你写情书,也许我也会杀了他。不过也好,就让汉斯那小子抢先占个便宜。”

        “里夏德,这一点儿不好笑。”

        “让我觉得恶心的是,”里夏德继续说,“我现在成了目击证人,不能随便离开旧金山,审判的时候我不得不去作证,而审判肯定要拖到十一月。”

        “汉斯先生是否供认了谋杀的动机?”

        “没有,他拒绝说出原因。他说不说也无所谓,反正他得死,杀人偿命嘛。当然,如果说德利是他妻子的情夫,他听到这个消息气昏了头才杀人,也许还可以捡一条命。因为在旧金山,杀死情夫不会判处绞刑,只要你是当场捉奸。警方怀疑德利在内华达州一些矿业股的发行中有舞弊行为,骗了汉斯先生的——”

        “而你怀疑是为我争风吃醋。”

        “玛琳娜,我可没有这样说。”

        “但你这样想。”

        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争吵。但到晚上,他们上床后彼此的怨气又都烟消云散。“因为爱你爱得太深,我谁都嫉妒。”里夏德笨拙地解释道。

        “我知道,”玛琳娜说,“但你毕竟不能这样。”她正想说,波格丹在波兰并没有嫉妒你,可她转念一想,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事实。

        她顺利地结束了在旧金山第二周的演出。按沃诺克的计划,玛琳娜要到内华达州西部富裕的矿区进行为期三周的巡演。临行前两天,巴顿先生为她举行了一个欢送会。当有人邀她祝酒时,玛琳娜伸出纤长的玉臂,端起酒杯,凝视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低声说道:“为新的祖国干杯!”

        “‘祖国’,”科灵格蕾小姐轻声说,“不是‘阻隔’。”

        里夏德要跟她一起去巡演。沃诺克已经先行一步准备诸事。玛琳娜邀请了科灵格蕾小姐做她的秘书。科灵格蕾小姐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但是说希望她今后直呼其名。

        “当然可以,科灵格蕾小姐,如果你坚持要这样的话。”玛琳娜笑了笑,耸耸肩说。

        科灵格蕾小姐说:“科灵格蕾就够了。不要——”

        “亲爱的朋友,”玛琳娜说,“我很高兴叫你米尔德蕾德。”

        内华达州的弗吉尼亚市离旧金山有三百英里,是旧金山和圣路易斯之间最大的城市,也是康姆斯托克金银矿脉的主矿区。“这个城市非同寻常。”沃诺克出发前提醒过她。“你们的旅途也会不寻常。”列车时而在铁道上做U字形急转弯,紧贴在车窗外的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花岗岩石,时而穿行在单薄的栈架结构铁路桥上,桥下是万丈深渊,这就是中太平洋公司所谓的穿越“大山”。沃诺克告诉她,人们习惯于以玩笑的口吻称这些秀丽迷人的“大山”为锯齿山。路途中最艰险的一段是从里诺市换乘车以后接近终点的地方。到弗吉尼亚市剩下的路程,如果你像鸟儿一样会飞,直线距离不过十七英里;如果乘坐弗吉尼亚及特拉基铁路公司柠檬色的普尔曼列车(拉尔斯通先生生前另一个利润惊人的产业),铁路里程竟有五十二英里。一路上,列车沿着越来越陡峭的铁路线,盘旋在光秃秃的山中,最后抵达传说中最接近山顶的城市。“我知道你很坚强,玛菱娜夫人。”沃诺克说。

        “的确如此。”玛琳娜笑道。美国人热爱自己创造的奇迹。“谢谢你,沃诺克先生,我做好应付一切的准备。”

        沃诺克先生向她保证,只要她一看见弗吉尼亚市最著名的、跟大城市一样的剧院和六层楼的豪华国际大酒店,她将立刻忘掉旅途中的艰辛。国际大酒店豪华典雅,气派大方,雕金镂银,镶嵌精细,足以跟旧金山的皇家大酒店媲美。酒店里有中国的景泰蓝、维也纳的水晶高脚杯,连带花纹的门铃拉锁也是从佛罗伦萨进口的。这一切使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城市建筑在矿区之巅。“你知道,”他说,“门会突然关不上,你不想打开的窗户会骤然粉碎。”里夏德瞪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做好应付一切的准备。”玛琳娜梦呓般地重复。“天塌地陷。”科灵格蕾小姐干脆地说道。“完全正确。”沃诺克说,“天塌地陷随时都会出现。”

        拉开了在这座山城演出一周的序幕。

        派珀歌剧院的经理告诉玛琳娜,不要指望这里能像加利福尼亚剧院那样为她提供一流的配角。“不过你要相信,他们都是些好演员,都演过数十个角色,经验丰富。明星在演出前最后一刻告诉我们演出的剧目,无论是、《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或者,我们都能准备。我经常告诉演员,首要原则是把舞台的中心让给明星,让明星有自由发挥的空间。如果需要帮助,我们义不容辞。我还记得布斯第一次来这里演出《哈姆雷特》的情景。我猜他会想,这样一个简陋的小城,也许我们满足不了他的演出要求。他最担心的是第五幕中坟墓那场戏。但是我向他保证,他会有一个切实可用的坟墓和需要的一切。实际上我们做得更好,更加栩栩如生。我敢打赌,我们提供的是他演出生涯中最真实的舞台布景。我甚至让人锯掉了一块舞台地板,雇了好几个从俄斐来的矿工进行艰难的挖掘。那天晚上,掘墓者把几铲铁砂样品扔在舞台上,然后把道具骷髅的头骨递给布斯。布斯高声念着台词,这就是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然后跳进奥菲利娅的坟墓和雷欧提斯扭打在一起。当他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约五英尺深的坑底岩石上,大吃一惊,你要是能看见他当时的表情就好了。”

        派珀剧院演出负责人继续说,这位伟大的演员后来只字没提感谢的事,幸好他没有受伤。“我的上帝,他真是个郁郁寡欢的怪人。不过我知道,天才都是如此。”他告诉玛琳娜,他曾建议布斯离开弗吉尼亚市,到西面一英里外的一个小城小住一段时间。那里有一个温泉很特别,许多风湿病患者和忧郁症患者都去疗养。温泉的名字叫“鸡汤泉”,据说加点胡椒和盐,泉水喝起来会有一股淡淡的鸡汤味,实际上很有营养。

        “我建议你也去一去,亲爱的夫人。”

        “谢谢你,泰勒先生。我既没有风湿病,也没有患忧郁症,至少现在还没有。”

        茶花女,茶花女,人们在大街上这样称呼她。其中一个高高的男人脖子上还缠着一大块白净的绷带。里夏德说他一定是刚做过喉部手术。在这一周中,玛琳娜演出的三场戏都要求有死亡的场面:阿德里安娜死于疯狂的精神错乱;朱丽叶横躺在罗密欧身上香消玉殒;而玛格丽特·戈蒂埃则用浑身的抽搐来抗议死亡的不公。但是,几乎所有的观众都认为,她扮演的茶花女最为成功。据当地一家著名的报纸《地产业报》报道,在的一次演出中,当玛格丽特从长椅上站起来,轰然倒地而死,在有一千个座位的剧场里,两个坐在不同位置上的观众目睹此景吓得瘫在座位上,无法站起来,演出结束整整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才恢复知觉。

        《地产业报》还能有其他形式向读者表现玛琳娜演出的魅力吗?无稽之谈、玩笑和恶作剧是这家报纸对非常事件的标志性反应,而这些东西也最受读者青睐。弗吉尼亚市的历史本身就像一个荒诞的故事。约二十年前,几个无知的探矿者偶然发现山顶附近有丰富的富银石英矿脉,当时山顶叫太阳峰。后来,旧金山懂行的大亨把这里变成世界上有史以来最有利可图的矿业基地。就在最近,一些矿工还开采到一大块银矿,几乎是纯银,四十五英尺长,三十英尺宽。这听起来耸人听闻,但确有其事;难怪当地人对冷静平淡的报道不感兴趣。

        一周的演出快结束的时候,玛琳娜放出话说,她想到传说中的大山内部去看一看。很快她就接到当地最大富矿脉弗吉尼亚联合矿业公司的主管杰迪戴亚·福斯特签名的请柬。她和里夏德一起来到公司办公室。办公室的员工给她拿来帽子、马裤和披风。玛琳娜在隔壁的更衣间里把这套行头换上,重新回到办公室时,看见一位魁梧英俊的男子正在等她。他就是福斯特。他穿着鹿皮装,皮装上的银纽扣闪闪发亮。福斯特鞠了一躬,说他很荣幸为扎温斯卡夫人带路,并请求她能理解矿井中设施简陋,不好意思接待参观的客人,尤其是接待像她那样尊贵的夫人。他示意办公室里的一名员工提着油灯跟在后面,随后带着玛琳娜和里夏德径直走进一间砖房。砖房里有一台升降机,铁架子,里面铺着方形木板。随着升降机哐当哐当地慢慢下行,潮湿的空气变得愈来愈沉闷,还夹杂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在山腹深处,他们能清晰地听见通风井中的水流声。突然,升降机开始摇来荡去,里夏德立即伸手抱住玛琳娜的腰,以免她碰在潮湿坚硬的井壁上。(玛琳娜尽量掩饰自己的慌张与恐惧,心想这样的经历究竟有什么好处。是不是像过去那些荒唐的冒险历程,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感受?)升降机最后停在昏暗而又低狭的坑道口。他们从升降机出来,朝坑道中继续前行。坑道中闷热难耐,矿工全都光着上身,拿着锄头铁锹挖矿。炼狱中的工作!“我们在地下一千九百英尺的地方。”向导说。在征得玛琳娜的同意之后,他脱掉鹿皮外衣,露出洁白无瑕的丝绸衬衫。

        里夏德虽然很想脱去外衣,但他决定不脱。他有礼貌地让人带他到隔壁矿井,观看水在矿井中慢慢升起,矿工将新的抽水泵放下来抽水。弗吉尼亚联合矿业公司这位衣着考究的主管和玛琳娜仍留在原处,他认为身边这位女士对参观并不真感兴趣,但他还是非常乐意能和她在一起。

        “这是我参观的第二个矿井,”玛琳娜没有其他更好的话题,于是就说,“很多年前,我参观了家乡克拉科夫南部的一个著名盐井。”

        “一个盐井,在这里恐怕谁也不会认为那是什么矿井。”

        “是的,福斯特上校。”矿工对玛琳娜说过应该称矿业主管为上校。“盐当然没有银子值钱。不过,矿井本身倒是值得参观。你要知道,从十三世纪起这个矿井就一直在开采。”

        “还没有采完?你们国家那些人的工作效率一定很低。我想,盐的利润不高,难怪工人没有多少积极性。”

        “我知道,亲爱的上校,我没有向你解释清楚这座伟大的矿井,没有解释清楚这座波兰皇家矿井里到底有些什么。盐井不仅仅是种生意,不像美国一切都是生意。你一定不要认为波兰的矿工在消极怠工。经过世世代代的开采,他们已经挖出了一个纵深五层、广阔的地下世界,若干英里长的通道把数千间大小不同的厅堂连接在一起,许多厅堂非常宽敞。有的用木柱支撑,木柱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有的是用盐做成的柱子支撑,这些柱子就像加利福尼亚北部那些古树一样粗壮。地下还有一些巨大的洞穴,看上去无边无际,中间没有任何支撑物。其中两个最大的洞穴形成了两个气势恢弘的地下湖,要乘平底船才能到达对岸。无数声名显赫的游客慕名而来,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观赏这些叹为观止的奇观;最初来参观的是波兰伟大的天文学家哥白尼,德国伟大的文学家歌德也觉得值得一看。更让游客感兴趣的是,矿工开采完盐以后,还用盐制造出许多栩栩如生的雕塑,用以装饰废弃的厅堂。”

        “雕塑,”福斯特说,“他们在矿井下面抽出时间制作雕塑。”

        “不错。他们雕刻的是波兰的国王和王后。其中有一个壮观的雕塑是波兰开国先烈旺达,克拉克斯的女儿。当然,地下的每一层中都设有教堂,里面也有一些宗教雕像,供矿工每天早上做礼拜。地下最大的、也是最古老的教堂叫帕德瓦安东尼教堂,一排排装饰柱头、拱门、耶稣像、圣母像和使者像,装饰精美的圣坛、布道坛,神殿中还有两个神甫模样的雕像,正在做礼拜。所有的雕像都用黑色的岩盐制造。在这里,每月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弥撒。”

        “矿井中的教堂。不错。”

        福斯特先生显然不相信她说的话。他一听就知道是无稽之谈。

        当他们回到酒店,玛琳娜津津有味地向里夏德讲述她是如何挫败福斯特先生的嚣张气焰的。

        “我也知道一个关于盐井的故事,”里夏德说,“不过不是我杜撰的,是法国著名的作家司汤达讲的。在奥地利萨尔茨堡附近的哈莱因盐矿有个风俗,矿工们把冬天的枯树枝扔进废弃的盐井,两三个月后再取出来。由于盐水的浸泡,整个树枝上便结下厚厚的一层晶体,玲珑剔透。他们把这些稀有的珍宝献给来参观盐矿的女士。司汤达说,恋爱就像结晶的过程:把最爱的人浸泡在想像中,就能赋予所爱的人无瑕的完美,就像光秃秃的树枝上结出来的晶体。”

        “就像你对我一样。”

        “对于其他的女人,就一两周,我承认。”里夏德笑道。

        “对我就不这样。”

        “亲爱的,无与伦比的玛琳娜!”

        “为什么对我不一样呢?也许我就是冬天的一根枯枝,在舞台上光芒万丈、耀眼迷人,但是——”

        “玛琳娜!”

        “我不明白你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里夏德心想: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怎么会这样愚蠢?看我干了些什么?“求求你,亲爱的,我们现在别吵了。”现在?“永远!”他的回答肯定是语无伦次,不,肯定是十分虚弱。

        最后一场演出完毕后,玛琳娜随里夏德、科灵格蕾小姐离开派珀剧院时已近子夜。此时大街上还聚集着两千多人,借着明亮的月光和篝火,正在围观身着罩袍和紧身裤的埃拉·拉鲁小姐走钢丝,钢丝的一端正好系在剧院大门上方的石栏上。他们随着人流沿联合大街而行,走钢丝的埃拉小姐也在头顶上沿陡峭的街道前进。走到联合大街和D大街的路口,埃拉小姐终于到达终点,骄傲地踏上一幢砖石大楼的屋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令人鼓舞的场面。”里夏德对玛琳娜说。“她的屁股真大,是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想气气科灵格蕾小姐。他们想另找个地方乐一乐,于是又折回C大街,穿过一道双层玻璃门,进了波尔卡酒馆。

        矿井一直有人作业,酒馆也一直营业。矿工一换班就到这里来,用刚刚挣来的钱赌博,玩法罗牌、蒙特牌和扑克(他们不喜欢花哨的游戏,也不喜欢赌博机)。玛琳娜恳求两个伙伴自个儿去玩,她只想一个人坐会儿,看看热闹的场面。

        里夏德走到吧台,很快就被《地产业报》记者讲述的故事所吸引。记者报道,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银人”。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贫穷的印第安人在山洞里迷路,死后尸体经过几个世纪以来地球变化、水蒸气和金属物质的转换,变成了一块银子。记者还信誓旦旦地说,“银人”已经送到卡森城进行含银成分化验,结果显示含银量很高,其中只有微量的铜和铁。这时候,科灵格蕾小姐已经被酒馆的吉祥物黑山羊比利所吸引。比利不再是生活在废弃矿坑中、在戴维森山的山坡上苦苦搜寻草食的山羊,它俨然是这座城市的新贵:它生活在C大街,嚼着烟草。

        玛琳娜要了一杯香槟,足足有十五分钟没有人来打扰她。这时,邻桌站起来一个身穿红色衬衣的大胡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了支红色的天竺葵,醉态毕现地朝她走过来,边走边喊:“啊,朱丽叶,朱丽叶,我的朱丽叶,你在哪里?”玛琳娜环顾四周,盼望找里夏德帮忙解围。一个女人从大胡子的背后闪出,大声嚷着把他推开:“好啦,好啦,奈特,别打扰这位夫人。她的工作也挺累,让她在酒馆安安静静地休息,喝杯酒,不受崇拜者骚扰。”

        帮她解围的女人坐在邻桌没有立即走开。她稍显肥胖,穿着紧身衣,腰缠丝带,微醉。玛琳娜猜想她约莫四五十岁。“我想说,您到酒馆来,是我的荣幸。”她笑着说。从她的笑容中玛琳娜看出她过去一定很漂亮。“我真不敢相信坐在这儿的会是您。就像一位皇后驾临。一位皇后!驾临波尔卡!”

        “在波兰,我们跳的舞就叫波尔卡。”玛琳娜愉快地说。

        “真的吗?”那女人吃惊地问。“我还以为波尔卡是地道的美国舞呢!”她停了一会儿。“您肯定想独自呆会儿。我理解,您身边一定随时都围着许多人。”

        “我们可以一起聊一会儿。”玛琳娜说,“我的朋友反正要等一会儿才会回来。”

        “真的吗?太好了!我不会喋喋不休,我保证。”她吃惊地看着玛琳娜。“我只是想告诉您,昨天晚上的演出真精彩,”她叹了口气,说,“演得真精彩。您知道,我在弗吉尼亚看过许多场戏。只要有时间,我从来不会错过。我几乎看过所有的巡演,当然布斯的演出也没有错过。他扮演的哈姆雷特我看了三次。有时候他也会来波尔卡坐坐。有一次他就坐在您这张桌子旁边。”

        “我很高兴能够坐在布斯先生坐过的地方。”玛琳娜笑着说。

        “对,就是您坐的座位。他彬彬有礼,没一点架子,就是有些忧郁。他醉得很厉害,可第二天晚上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啊,他演得棒极了,我不是说他不行,但我更喜欢女演员。而您是出类拔萃的女演员。您能真正地体会女人痛苦时的感觉,至少我这样认为。就以您刚刚扮演的那个法国女人为例,她把真爱她的小伙子赶走,假装不再爱他。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反正跟这出戏的名字不一样。”

        “她叫玛格丽特·戈蒂埃。”

        “对。我看过许多演员扮演的茶花女,觉得还是您演得最好。看您扮演的茶花女,我哭得最伤心。”

        “那也是女演员很好的角色。”玛琳娜说。

        “您演的朱丽叶也很精彩。还有另一出戏,我这一周也看过,主角是个法国女演员,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反正您知道。”

        “阿德里安娜。”

        “对,就是她。您比两年前到这里来的意大利女演员强多了。我也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她是用意大利语表演的。不过没关系,只要演得好,您能理解其中的情感。”

        “里斯托里。”

        “不错,就是她。我喜欢那出戏。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

        “我也很喜欢,”玛琳娜说,“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这出戏?”

        “先说朱丽叶吧,她还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应当幸福,悲剧与她本人没什么相关,那种家庭是不会长久的。至于那个法国女演员,你看我这记性,我又忘了她的名字……”

        “阿德里安娜。”

        “对。她就像朱丽叶。她所钟爱的男人对后来毒死她的那位邪恶的公主温文尔雅,这不是她的错。那只是时运不济,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茶花女,她更像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我的意思是,她不是完人,并非完全无辜。她怎么能和那么多的男人厮混。她逆来顺受、不相信爱情。在和那么多的男人厮混以后,她怎么还会相信爱情?随后她遇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从此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做不到。人们不让她改变。她得为此受到惩罚。她不得不回到从前的生活。”那女人开始哭泣。

        “嗨,夫人……夫人……真抱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玛琳娜递了块手帕给她。

        “我叫米妮,”那女人说,“你怎么知道我结过婚?”

        “我不知道,只是猜想。”

        “您猜对了。我已经结婚了。”米妮用手帕揩了揩眼睛。“但是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嫁了个我不爱的男人。”

        “我很抱歉。”玛琳娜说。

        米妮示意侍者给她来杯萨泽拉克鸡尾酒。“现在年纪大了,我倒喜欢上了旧金山产的高档酒。记得年轻的时候,我爱喝不加水的威士忌,什么波旁威士忌、黑麦威士忌、玉米威士忌等。您还来点什么?我的调酒师可以调出一流的白兰地。”

        “谢谢你的好意,不要了。我的朋友一会儿就回来,到时我就得离开。”

        “希望我没有失态。您看上去像个值得信赖的夫人。您是演员,您什么都明白……”

        “那倒不一定。”

        “让我告诉您我的婚姻,告诉您所有的一切,告诉您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故事开始不错,但不能成为您戏剧的素材,结尾不行。”

        玛琳娜温柔地说:“我倒不想再寻找一个角色,但很高兴听你讲故事。我喜欢听故事。”

        米妮开始讲述。

        “那是二十五年前,不,还要早些……我住在加利福尼亚的云山。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那地方。有个小伙子追求我,他是个警长,大赌棍,但是人并不坏。我看得出来,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知道他是出自真心,而不是只想对我动手动脚。他老是对我说,嫁给我吧,小姑娘,嫁给我。他就是那样称呼我的,小姑娘。我提醒他,他在新奥尔良还有老婆。他总说没关系,因为我才是他想要的妻子。也许您不相信,您看我,我不是那种丑陋的女人,我心地纯洁无瑕,我还年轻。我开了这家波尔卡酒馆,我所有的酒馆都叫波尔卡,许多矿工来这里喝酒,他们对我很尊重,待我像小妹妹,他们都是些好顾客。当然有的人会使坏,我也没有办法。这就是我不喜欢开酒馆的原因,开酒馆让人伤感,但是我只能埋在心里,我成天唱呀笑呀,心想有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没有办法。后来我想,警长并不坏,至少他爱我,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可我从不流露出来。

        “这时我又认识了另外一个小伙子,我立刻疯狂地爱上了他。他很浪漫,说我有一张天使般的脸,一个开酒馆的女人有一张天使般的脸。他才真有一张天使般的脸,我从没见过有人长得像他那样。他的脸形瘦削,但皮肤光洁,让人老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前额很高,头发很长,有时候盖住了大大的黑眼睛。他的眼睑也很漂亮,笑起来显出丝丝皱纹。他笑的时候笑容像是慢慢地爬到脸上,真的很慢,就像在亲吻你。只要一看见他,我就像有电流传遍全身,感到双腿发软。麻烦在于他是土匪,他以此为生。我想他是身不由己才当土匪的。他杀了人,遭通缉,不得不继续土匪生涯。他做土匪的时候装扮成墨西哥人,叫拉姆雷佐,谁都知道许多墨西哥人都是土匪。他偷偷潜回云山和我幽会,装扮成从萨克拉门托来的富家子弟,用的是自己的真名,狄克·约翰逊。约会时他对我说,他其实就是被追捕的拉姆雷佐,但自从遇见我以后,他说他再也不想当拉姆雷佐了。他答应我要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也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他,他仔细地听;那种感觉真好,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你能对他讲心里话,你能把心掏出来给他。我几乎忘乎所以!就在那段时间,爱我的那个警长正在四处搜查拉姆雷佐,没有人知道拉姆雷佐就是狄克。但是警长,他叫杰克,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他察觉出我对萨克拉门托来的小伙子有好感。那时他还不知道狄克就是拉姆雷佐。岂止是好感!我爱他爱得发疯!只要是个真正的女人,有谁会去爱一个警长,而不去爱一个土匪呢?您肯定明白。您是女人,又是演员,您能扮演所有的女人,能扮演天使也能扮演魔鬼……

        “猜猜我嫁给谁了?就是保险柜旁边、腰上别着六发左轮手枪的男人。我们共同经营这家酒馆。他就是原来的警长。早就不干了。他说开酒馆赚钱。十年后发现了康姆斯托克金银矿脉,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因为傻瓜都知道能在下班回来、嗜酒如命的银矿工身上发大财。我为什么嫁给他呢?我经常问自己。那时我深爱着狄克,便鼓起勇气和他私奔,脑子里充满了梦想。我们被迫离开我热爱的加州,因为他杀了人,到处都在通缉他;一旦被逮住,肯定会被绞死。我们逃到内华达,那时候内华达还不是独立的州,连一个准州都算不上,只是犹他州一个鲜为人知的县,没有人知道那里的地下埋着金矿。我们四处游荡,身无分文,饥饿难熬。最后狄克又去做了土匪。一想到未来的日子要整天东躲西藏,惶惶不安,我心里就害怕。我离开了他,艰难地回到加州。杰克原谅了我,我看他是真心爱我。他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像爱狄克那样爱过他,但他仍然爱我。我对他的好感也就与日俱增,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嫁给他。不过我真的嫁给了他。婚礼在云山举行,证婚人是当地治安官。那时他的前妻还生活在新奥尔良,但我想我应该让他把婚姻当回事,后来他的前妻死了,我才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夫人,这已经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真想不到我又回到了内华达,如今已有十五年了。有时候,我躺在杰克身边,整晚睡不着觉,山上的山羊在铁皮屋顶上奔跑,就像在我们的屋顶上一样,吵得我彻夜不得入眠,我禁不住会想,我应该和狄克在一起,即使是过土匪生活也在所不惜。也许我没有认真思考,也许我还不够勇敢。狄克过去总是这样说我。这里有两句诗,是他常常念给我听的:

        永远不会消失的是曾经看见过的星辰,

        我们总会成为我们本来可以成为的人。

        我现在还经常念给自己听。”米妮紧紧握着玛琳娜的手说。“但诗中说的不对。”

        “玛琳娜?”里夏德走了过来。

        玛琳娜用眼神向里夏德示意,告诉他自己很好,不需要帮忙。玛琳娜介绍两人认识。

        “这是您丈夫吗?”米妮问,“我看见他和您一起从酒店出来。”

        “是我的土匪。”

        “哈哈!”米妮被玛琳娜的话逗得大笑。

        “两位女士在谈论些什么?”里夏德问,有些紧张。“不允许男人探听女士的秘密?”

        “您是不是要犯同样的错误?”

        “我想是的。”玛琳娜说。

        “夫人们,夫人们,”里夏德说,突然感到一阵不安,“玛琳娜,不早了,你肯定累了,让我陪你回酒店吧。”

        “听起来像是丈夫在说话。”米妮说。

        “所以也许我不会犯错误。”

        “错没错,您自己清楚。您长得漂亮,又是大明星,人见人爱,您可以为所欲为。”

        “我能吗?不,我不能。”

        科灵格蕾小姐站在里夏德旁边,觉得有些不对劲,插话说:“玛菱娜夫人,你还需要些什么?”

        “我猜她也要您回酒店去了。”米妮说。

        几天来里夏德心中一直纠缠着一个问题。他和玛琳娜回到宾馆,上床做爱之后他最终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不打算让我和你在一起,是吗?”

        玛琳娜的回答其实早在预料之中,如今亲耳听见,他仍不免大吃一惊。

        “是的。”

        “可你爱我呀!”他大声说道。

        “是的,我爱你。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但是,怎么说呢?两人生活在一起,对我而言,并不重要,现在如此,永远都是如此。我现在明白了这一点。也许你会说,这是职业使然。我希望爱,也想得到爱。谁不想呢?可是我需要的是宁静……心灵的宁静。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免不了要担心。担心你厌倦了、烦躁了、写不了东西。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你看看,除了写一些关于我的文字之外,上个月你写了些什么?”

        “那没有关系!没写东西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但这的确有关系!写作是你的生命,就像演戏是我的生命一样。你不需要像我这样的生活。你现在还不知道,但你很快就会明白,也许要不了半年,最多一年,你就会明白。你不适合跟一个演员厮守。相信我,这种生活不可能长久。”

        “你是在说自己,可怜的宝贝!”里夏德一掌拍在窗棂上。

        “亲爱的,你知道我听见什么了吗?是晶体从冬日的树枝上散落下的声音。”

        “唉,玛琳娜!”

        “你问我是否真心爱你,你有理由这样问我。我想说的是,哦,亲爱的里夏德,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想也是爱呀,也许和你说爱不大一样。但事实是,一旦离开舞台,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不,这不是真的。我能感受到极度的兴奋、好奇、怜悯、焦虑,还有取悦于人的冲动,所有这一切。但是对于爱,对于你说的爱,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我不大清楚。我知道,我感觉不到表演给观众看的那种爱。也许我的感受不深。”

        “玛琳娜,亲爱的玛琳娜,你不能自圆其说,你说服不了我。我已经把你拥在了怀里。我看见了你这张从未有人见过的脸庞——”里夏德沉默了片刻,想弄清楚是否果真如此,他接着说,“玛琳娜,我了解你。”

        “是的,”玛琳娜说道,“现在,我现在感触良多,都是为了你,不是别人。但是我也感受到这些情感正在远离你而去,正朝我在舞台上创造的那些自我形象蜂拥而去。你给予了我很多,亲爱的,亲爱的里夏德。”

        “你让我太难受了。”

        玛琳娜低声说:“也许是因为,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一个人,再也不在乎演戏,以为我可以放弃。但是现在我再一次明白,我们——”

        “明白什么?”

        “我再也不会忘记。”

        “你是准备靠回忆我们的爱来过日子吗?玛琳娜,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也许是吧。演员对现实生活不感兴趣,只想演戏。”

        “你觉得我对你的事业是一种拖累?让你难以专心?”

        “哦,不,不。我只是不想欺骗你。”

        “我明白了。你要我从你身边永远走开是为我着想。”

        “我可没这样说。”玛琳娜说。

        “实际上,要我从你的身边永远走开只是为了自己,只是你没有勇气承认罢了。不,玛琳娜,要我走开的原因不是为了我的幸福。”

        “哦,里夏德,里夏德,原因很多。”

        “你说得对。那我不妨猜一猜,看看都有些什么原因。你害怕流言飞语——为了另一个男人,女演员抛下丈夫、扔下儿子!你渴望安全——为了一个穷作家,女演员抛弃家财万贯的丈夫!你不愿失去阶级特权——伟大的女演员抛弃贵族出身的丈夫,却跟了个出身低微的——”

        “啊,我在欣赏你的艺术分类。”

        “你别插话,玛琳娜,我还没说完。你害怕违背传统——女演员离开丈夫跟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你不愿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荣耀,而同时又带着个杂种,声称孩子的父亲就是名正言顺的丈夫。你以为你亲爱的波格丹假装不知道我就不知道?”

        “看来我已经没有权利要求你不要伤害我了。”

        “更不要说自私、无情、浅薄——”里夏德不再说话。覆水难收。一言既出便无法挽回。他开始哭泣。

        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玛琳娜。这是他青春的终结:他再也不能将爱与崇拜混为一谈,再也不会毫无保护地受到伤害。如果不再梦想玛琳娜,他会梦想什么呢?里夏德想,这将是最让我心痛的感觉。她也心痛吗?她是不是也紧紧地攀附着自己的情感不敢松手,生怕淹死在爱的汪洋之中?他想,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悲哀的事。他觉得身边一片黑暗,浑身是伤。过了一会儿,他又得到些微解脱。少了几分迷恋,少了分心,现在他可以写作了!我再也不会因为“太幸福”而无法写作。一想到这个念头,他心中顿时泛起一圈羞愧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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