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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云芳草自知心

        遮护眼睛的纱布层层掀开,她勉力睁眼往四周瞧。影影绰绰,宫室帘幕,满室人影,说话声,仿佛都是在轻风中摇曳,那样的不真切,像是隔着千山万山,自己只在彼岸看花。

        “珍珠,看得见吗,看得见我么?”李俶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别过头,明明近在咫尺,身影却模糊不定,惟有他眼中血丝炽起,叫她心中焦痛。长孙鄂话中有喜:“好,夫人看得见了。夫人且别着急,现在看不清实属正常,你且合上双目,歇息片刻,再试试看!”李俶拉过她的手,也柔声道:“对,珍珠,不急,不急。”

        沈珍珠依言又合上眼,良久才慢慢睁开眼。

        李俶面容极为憔悴疲惫,但坚毅镇静之气毫未溃散,眼底是无尽的温柔和坚定,似是随时可在她虚弱倒下时,稳稳地一把将她扶起。“不,俶,这一生,我不会只让你搀扶。”她在心底默默说,经过这样的腥风血雨,以红蕊、慕容林致的性命和一生荣辱,换得她的平安无恙,此身非昨,她已脱胎换骨,再不会予人可乘之机,让自己轻易被击中打倒。

        安庆绪在收捡针灸盒,那么一个对万事都不在乎的人,眼中仿佛也有着焦灼。他是在怀疑自己的施针手法,还是怀疑其师的医术?不过,若是他再为人施针,也像这三日以来的手颤心抖,怕是无法承继长孙鄂的衣钵,将其医术扬名诸世。

        默延啜,这创下不世功业的一代汗王,竟然如此年轻。他英伟挺拔,瞳色深邃下陷的双目,挺直的鼻梁,面色白中泛青,充满慑人魅力。叶护尚不及他肩高,这个少年碧深眸中已透出犀利而冷静的光芒,沈珍珠心中莫名一跳,宛觉自己从叶护身上看到了少年的安庆绪,一种不安慢慢滋生。

        再过来,已然接上须发尽白的长孙鄂的目光,长孙鄂拈须而笑:“好了,夫人能看见了。”李俶喜极,安庆绪抬头,默延啜微微而笑。

        连日来的拷问,阿奇娜遍体鳞伤,一头金黄的卷发胡乱披在肩上,卷缩于牢房一角。

        沈珍珠慢慢走近,俯腰抬起她的下颌,虽然满面血污,依然惊艳。仇恨,既然可以让这样的纤纤女子变得蛇蝎心肠,那她沈珍珠,也不妨狠心一回。

        阿奇娜恹恹地睁开眼睛,对沈珍珠那晶莹明眸,不禁厉声尖叫:“你,你眼睛复明了?!”

        沈珍珠淡淡笑道:“不错,让你失望了!”

        阿奇娜紧咬下唇,眼中是猎猎恨意,虽知方才一问一答间,自己已输了半筹,却丝毫不肯示弱人前,直盯着沈珍珠的眼眸,说道:“我知道你的来意,想让我说出我的同谋之人么?你妄想,阿奇娜就是万死不复,也不会说……”说话间,已扶着墙壁站立起来,嘴角一抹得意的笑,眼珠有着妖冶的光芒,喑哑嗓子说道,“我要你防不胜防,要你知道,就算我阿奇娜死了,你还有敌人,躲在暗处,你那个敌人,可比我强多了……我诅咒你,死在那个人手中,惨不忍睹,哈哈,惨不忍睹……”

        又叫又笑一番,见沈珍珠不动声色立在原地,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又讥笑起来:“你们没有办法罢?任是葛勒可汗,广平王,哈哈,天底下所有的英雄来审我,也没有办法罢?阿奇娜死都不怕,更没有父母兄弟让你威胁,你还能怎样?趁早送我去天国,也省你们几顿饭食。”

        “你自小父母双亡,确是无父母兄弟姐妹”,望着面前这个几近癫狂的女子,沈珍珠终于开口,“我方才听说过一个故事,在特尔里,有一个女孩,五岁时父母亲同染时疫,双双撒手西去。那女孩本会饿死,幸得一名乞讨为生的六旬老婆婆,每日给她一块捡来的吃剩的饼,她才活了下来。”

        阿奇娜咬牙骂道:“哲米依那个死妮子!”昂然抬头,语气强硬:“你休想用老婆婆来威胁我。她年已老迈,死又何妨,我与她正好有伴!”

        沈珍珠直盯她半晌,忽地冷笑摇头道:“你怎么这样想?我怎会伤害老人家的性命?”

        “不会?你们当初可以用我的性命胁迫阿布思,再故伎重施又有何难,只是我不会再受你胁迫。”阿奇娜不等沈珍珠说完,已咄咄说道。

        “不会”,沈珍珠分明感到自己的话语渐渐残忍阴毒,“我只会每日将老婆婆请到这监牢中,奉以高座,每日好茶好饭款待,让她日日看着狱卒历数你的罪状,再将你狠狠鞭挞。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至——你肯全然招供!”

        阿奇娜的眼珠慢慢红了,直瞪着沈珍珠,仿佛不可置信:“你,好——毒——辣!”

        沈珍珠冷冷一笑,回道:“承蒙夸奖,却比不上姑娘万分之一。你现在是否心中万分不甘,却又莫可奈何?”

        阿奇娜将下唇咬出血来,一滴滴落在肮脏的绯红衣领上,尤为狰狞恐怖。

        “我说。”她往后退一步,软软靠在墙上,嘴角浮起笑容,竟有讥诮之意,“老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那与我同谋之人到底是谁。”见沈珍珠有些震惊,她呵呵怪笑起来,“那日下午,我正在客栈寻思如何报仇,却收到一封书信,让我到香茗居一行。我去了那香茗居,在内室中,就见着了昏迷不醒的你们三人。我那时并不识得你是谁,旁边一名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竟说你是广平王妃。我大喜之下,只想手刃而后快,那丫头不知为何,竟然知晓我复仇的心思,劝说这样太便宜,出了主意让我把你们弄到西凉国。甚且她们还知道西凉国原来的通译患病,正缺一个通译。我果然谋得那个通译职位,连夜弄了马车,把你和慕容林致由香茗居带出了长安城。”

        香茗居,香茗居!好周详的计划,好歹毒的心思。香茗居那眉目俊俏的少女,当时报茶名之音如今依然清脆在耳,那声音仿佛一掉落在地上,便会断为两截,此时忆及,只会汗透衣背。紧问道:“红蕊呢,是你杀了她?”

        “你说那个侍婢”,阿奇娜哼哼笑两下,面上尽是得意之容,“我倒没有动她,我要她来何用?不过,我听茶楼那丫头说了一句——”

        “什么?”

        “她说,姐姐说了,那侍婢身怀武艺,若留着只会坏事,趁早一刀结果了她!”

        “姐姐?她说的姐姐是谁?”这茶馆少女也是奉“姐姐”之命行事,这“姐姐”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阿奇娜懒懒一笑,目光直挑沈珍珠。沈珍珠凝视她半晌,直至终于确信她没有撒谎,这才回身缓缓走向牢门。

        “等等!”阿奇娜叫住她,“告诉我,你们把婆婆怎么样了?”

        沈珍珠叹口气,目光怜悯,对她说道:“你一心念着报仇,想是很久没有回特尔里了。你那婆婆,早在两个月前,已经年老病死。”

        阿奇娜愣了半晌,方惨笑出声:“好,好,好,这一仗,你赢得漂亮。只是,你也切莫过于得意,我不过一死解万愁,绵绵一生,恐怕你受的折磨还久长着呢。哈哈哈——”

        沈珍珠走出牢门。人与人存在世间本就各有艰难,却偏还要相互为难。阿奇娜举以一杯毒酒了却此生,但香茗居的“谜”,尚没有解开。然而沈珍珠确信,离解谜之日,已然不远。

        正午炫亮的日光映得脑中一阵发昏,脚下趔趄间,已被守候在外的李俶稳稳搀住。她苦笑道:“俶,今天你是见识了,我是不是阴毒无比?”李俶怔了怔,揽过她的肩,轻轻说道:“我宁肯你真是阴毒无比,只要不再被旁人所伤。你若要下地狱,我陪你就是。”

        这件事看似线索已断,却至少有两处值得玩味追究。其一,香茗居从何而来?香茗居豪华考究并不足道,长安城富庶者大有人在,要治此茶楼并不难,难的是茶馆尽布天下绝品好茶,这货源从何而来?其二,慕容林致是怎样被掳?可惜以李俶所说,慕容林致被解救出来后已大异常人,无人敢轻易在她面前提及往事。再说,此事涉及皇家颜面,诸人遮掩尚且不及,谁会认真追查探究。

        “禀殿下,陈大人特派驿吏十万火急书信送到!”一名侍卫疾步上前,将火漆封口的书信呈给李俶。李俶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信笺。写信之人却是在长安的风生衣,落署日期在二十日前,想是他写完信后,由陆驿层层火速传到陈周处,陈周再特派金城郡一线最熟悉回纥地形的驿吏,直接日夜兼程赶至回纥都城,这才只在短短二十日内,将此信传至李俶手中。

        纤薄两页纸,他一目十,瞬息看完,不经意瞳孔微缩,沈珍珠尽收眼底,不由问道:“什么事?”

        李俶瞥待卫一眼,那侍卫往后退几步,同时禀道:“那驿吏尚在驿馆恭候殿下。”

        李俶这才对沈珍珠道:“长安有事。太府卿窦如知遇刺身亡。”太府卿位从三品,掌管国库和市场贸易,遇刺身亡果是大事,但亦然不值得李俶如此动容。果然听李俶接着说道:“倓被擒拿当场,陛下十分震怒。”

        沈珍珠十分诧异,说道:“倓向来不喜欢与朝中官员交往,怎么会无端与窦如知扯上关系?”

        李俶低声道:“慕容林致与倓离居后,陛下新定的建宁王妃,便是窦家的女儿。”沈珍珠呆了呆,李俶已抬手为她理好鬓角一缕散发,说道:“我去去就来,在房中等我……我们,回家,好么?”肃声对侍卫道:“保护好王妃!”

        在八名侍卫的应答声中,他已带了几名贴身侍卫去得远了。

        沈珍珠立在原地默默想了半晌,耳边传来哲米依的声音:“沈姑娘,可汗有请。”虽已知沈珍珠是大唐广平王妃,她依旧未能改口。这几日为阿奇娜之事,她容颜大为清减,心中定是颇受折磨,沈珍珠不忍,握住她的手,问道:“要去见阿奇娜最后一面么?”

        哲米依垂下眸来,说道:“你们汉人也说,东流不作西归水,我与她姐妹情分已尽,也不必回眸顾盼。沈姑娘,可汗在侧殿等你。”

        穿过青石板的长廊,随着哲米依指引,曲曲折折走过几座殿宇。再一折,面前闪出一排全副武装的回纥卫士,当先一人迈步挡在侍卫与沈珍珠之间,用汉语说道:“可汗只请王妃,请其余人等留步!”

        领头的侍卫并不示弱,抱剑朗声答道:“我等奉大唐广平王之命,寸步不离保护王妃!”

        回纥卫士哼哼一笑道:“这是回纥王宫,若无可汗之命,怎会容你们佩剑四处行走,切莫不知好歹!”

        领头侍卫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小子还没出世时,你先代的回纥可汗就已向我大唐皇帝北面称臣!”

        那回纥卫士面红耳赤,手按腰间,弯刀半离鞘口,回纥人向来性情直爽,眼看要按捺不住,剑拔弩张,沈珍珠断喝一声:“放肆,我等在回纥为客,岂能不遵规矩,任性妄为。你等在此守候,可汗对本王妃有救命之恩,本妃正要当面致谢!”说毕,拂袖往内走去。

        侧殿当前巍然而立,殿门外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宫人侍卫。

        沈珍珠深呼一口气,抬起双手,浑厚的“轰”声,回荡在廊间院内。大门打开,一束光线射得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一股浓烈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萦绕四周。

        这是酒气!沈珍珠倏地失悔,扭头往外走。然而手臂吃痛,整个身子被拉扯着回旋,耳边风声闪烁,已被人紧紧掐入怀中。带着浓郁酒气的吻霸道地、不容抗拒地铺天盖地而来,他强迫地抵开她的齿贝,让自己的气息漫入她的肌肤,浸染她全身。她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惟有硬生生以手臂奋力推他的胸膛。可他全身仿佛均是铁打钢铸,不但挣脱不开,她的手臂反而吃痛不已,面上现出痛楚之色。她挣扎着慢慢向后退,他步步紧逼,蓦地脚下一滑,栽倒在地,堪堪被他压在身下。这也使得他的唇暂离了她的,她甩手而上,“啪”,清脆的一记耳光,喝道:“默延啜,你要做什么——”

        默延啜这才慢慢放手,站起身朝后歪歪地退了几步,酒后的脸上略有红晕,增了几分放浪不羁。

        “可汗,请自重!”明知此话真是世上最可笑的废话,沈珍珠还是气势汹汹地说出来。

        默延啜却不理她,身子又后退几步,顺势坐上大殿正中的高椅之上,斜倚椅背,酒意醺醺:“你,已决定跟广平王走?”

        沈珍珠想起那日他对自己说的话。

        “如果你愿意留在回纥,不论是做我的可贺敦,还是长期居于回纥,我默延啜终此一生,都会保你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他对自己的深情,自己岂能不知,又焉能毫不动情。只是一个人一颗心,却是那样狭小逼仄,若是注定负他,又何妨永生缄默。当下答道:“珍珠自然是跟着夫君走。可汗对我的恩情,只能辜负。”

        默延啜扬手提起身侧一壶酒,咕咕咕又是几大口,放下酒壶,眼渐渐地红了,说道:“恩情,恩情!原来你只认得我的恩情!”话音落处,袍袖狠狠扫过桌案,酒壶落地开花,眼睛红如喷火巨兽:“我只恨那日没有要了你!……若我真要了你,不知你那夫君还是否对你不离不弃,奉若至宝?是否会和那建宁王一样,嫌弃妻子失贞,弃如敝履?”

        沈珍珠面色渐白,默延啜所说,莫不正中她心病。她也曾无数次想问李俶,“若将我换作林致,你将会怎样?”然而,她始终无法开口相询。这是为难他,也是为难自己罢。他该当如何?金玉之质的男子最容不得瑕疵,李倓如是,李俶怎能幸免?

        “知道你的夫君方才为何匆忙前去驿馆吗?”

        沈珍珠一怔。默延啜,看似酒醉,却这样清醒明白,耳目灵通。酒,千古而来,均是凭借之物。

        “我猜,他定是要问驿吏,如今坊间是如何传说广平王妃被掳失节之事。”

        他果真是瞒了自己一层,当时见他面色有异,已觉不妥,该来的必定会来,堂堂的嫡皇和妃子,三四个月来在宫中宴会、应制之时屡屡缺席,就算李俶刻意隐瞒,亦足以引起有心之人的警觉。然而,此去就算是龙潭虎穴,千辱百折,她也得回去。

        既然决定,无须再怯弱犹豫。

        沈珍珠爽朗一笑,明媚自信重回面上,对默延啜盈盈拜道:“我与夫君今日便会离开回纥,重返长安,珍珠先拜别可汗,望可汗善自珍重。”

        步出殿门,默延啜的声音仍在身后:“既你执意要走,我不会横加阻拦。你要记着,我回纥王庭之门,随时为你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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