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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战之学

        太阳终于没在西山之下,自午后开始,天下云层变得厚重,晴朗的天气只是昙花一现。

        徐子陵和寇仲坐在饭馆内一角,叫来馒头小菜,在进水井探险寻宝前先来个喂饱肚子的壮举。今天是年初二,开营业的店子不多,此为其中之一,故挤满食客。

        斜对面就是独孤家西寄园的后墙。

        店铺和大酒家虽集中在东西两市,这样的食店却因应需求,散布全城的里坊内。

        而客栈则多设于朱雀大街那类通衢大道。

        寇仲看看包好放于一旁的井中月和装满探险工具的布袋,笑道:“我的出走留书,放在枕头下面,这样愉快轻松的离开,对我和沙家均有利无害。另外还有两封信,一封给李渊,一封给李建成,免得常何费唇舌解释,一次写三封信,用足我整个时辰,真辛苦。”

        咬一口馒头,又道:“祝玉妍、石之轩和赵德言当然不是善男信女,表面上行事作风也很接近,总爱使手段,处事狠辣绝情,但我总觉得他们仍有很大的分别,陵少以为如何?”

        徐子陵道:“我对赵德言并不熟悉,不过只看他忽然出到掳人勒索这一招,更以‘七针制神’来对付雷老哥,手段却直接,确有两军对垒、力争胜券的味道,可见此人既有胆色更有冒险拚搏的精神,我们和他交手,要留神他这种作风和性格。”

        寇仲道:“祝玉妍比诸他又如何?”

        徐子陵沉吟道:“祝玉妍似不像她摆出来的样子那末无情,事实上她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至少对岳山和石之轩便变得不太理智。只是坐在她的位置,不能不把真正的感情隐藏起来,装出冷酷绝情的模样。要真的冷酷无情,还得数石之轩。不过就算石之轩,仍过不了他女儿父女之情那一关。”

        寇仲点头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话。只看祝玉妍悉心栽培出一个婠婠,而石之轩对两个徒弟左防右防,更令两徒弟为《不死印卷》斗个你死我活,可知石之轩是个只顾自己的人。至于赵德言则是另一类人,阴险狡诈更过祝石两人,绝不会因一时冲动或愤怒失去自制,为了个人的野心全不理别人的死活,否则就不会助桀为虐,帮颉利进侵中原。”

        徐子陵给他斟茶,笑道:“为甚么忽然这么有兴趣讨论他们性格上的分别。”

        寇仲双目闪亮,压低声音道:“我在找寻他们性格上的弱点,看看有否可资利用的地方。我对石之轩最模糊,你曾跟他三度交手,该比我清楚些。”

        徐子陵道:“他说话不多,我的直觉是他自视极高、孤傲离群,看不起任何人。事实上有资格作他对手的,确没多少个。”

        寇仲思索道:“纵使知道他们性格上的分别,但在精心策划的行动中,仍起不到甚么作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子陵点头表示明白,因为当一个人理智地去计算时,会尽量不被情绪和自身性格所牵制,兼之要有空闲容纳别的意见,会把个人的主观减至较低的程度。

        寇仲成竹在胸的道:“可是当他们发觉所有原本拟好的计划全派不上用场,情况将是另一回事。所以我才特意造出这种形势,令各方敌人在变化骤生之际,没空经深思熟虑便要付诸行动,那我们就有可乘之机。”

        徐子陵笑道:“少说废话,先到下面看看是甚么一回事,才决定怎么办吧。”

        两人先后翻过院墙,躲在一堆草树丛里,两丈许外就是目标的北井。

        寇仲低声道:“我真担心下面没有入口,那时怎办才好?”

        徐子陵明白他患得患失的心情,安慰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肯定要考考你这不肖徒儿在机关术上下的工夫,去吧!”

        两人掠过两丈的距离,纵身入井。

        井水冰寒刺骨。

        他们闭气下沉直达井底,这处光线难到,兼在水内,何况更是晚夜之时,视力全派不上用场,只能凭感觉行事。

        井底忽然开阔,果然不出所料,井底与一条地下河道相连。

        若换过是李建成派来的人,此时定弄不清楚该往地底河道那一方摸索,但两人既肯定宝库该在无漏寺的地下,方向明确,遂朝那边潜去。

        在狭窄崎岖,伸手不见五指的河道潜游摸索近十丈后,徐子陵轻扯寇仲一下,表示不对劲。

        寇仲立即会意,因为不是人人都像他们有长时间水内闭气,只靠内呼吸的本领,所以若入口离井底太远,没有道理。

        且地底河不断深入下斜,岂非离地愈来愈远。

        片刻后两人重在井底冒出头来。

        寇仲道:“肯定不在地底河内,因为地下河会因泥土的变化而改变,所以有些井会忽然干涸,入口当在底部井壁的某一处。”

        徐子陵调匀气息道:“由现在开始,我再不靠你甚么劳什子的机关学,因为小弟左足踢到的,肯定是入口的机关。”

        寇仲大喜道:“不要动!”反身钻回井底去,循徐子陵的脚摸到有问题的一方石块,果然从井壁上突了寸许出来,刚才若非注意力全集中往地底河,该不会大意错过。

        寇仲心叫一声老天爷保佑,向半尺见方的石块用力按去。

        在两人期待下,“轧轧”声响,在井底的窄长空间份外触耳。

        在浮在井水面的徐子陵头顶处,井壁缓缓凹陷下去,露出仅可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寇仲浮起来,喜道:“我的娘,终成功哩!”

        徐子陵叹道:“我没有信心。”

        寇仲愕然道:“要信心来干吗?入口就在眼前,只要不是没手没脚,就可以爬进去。”

        徐子陵哂道:“我不是对宝库没信心,而是对你的机关学没有信心。”

        寇仲心情大佳,没暇计较他的揶揄,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刚才只是没有表现的机会,陵少爷,让小弟打头阵吧。”

        领先贴壁而上,钻进黑沉沉的小方洞去。

        通道先往上斜斜伸延达五丈,又改为向下斜伸,且颇为陡峭。

        秘道四壁出奇地没有长满苔菌一类最喜湿暗的植物,空气闷浊得可令人窒息,幸好两人有转外呼吸变内呼吸的“胎息”绝技,索性像在水底内般闭气而行。如此往下膝行十多丈后,寇仲倏地停下得意洋洋的道:“又有一按制钮,兄弟!今趟我没有失威吧?”

        徐子陵知他学乖了,不敢错过任何异样的情况,在后面点头道:“你是专家,一切由你决定,不用徵询我这外行人的意见。”

        寇仲好整以暇的大发议论道:“只是这条花岗石筑成的秘道,已是巧夺天工,当年不知动用多少人力物力,最难得是牵涉和动用到这么多人,竟能瞒得过杨坚?由此可见杨素当时必是权倾天下。”

        说话间,用力把凸出左壁的制钮如法泡制的用力下按。

        “轧轧”声再响。

        两人身处的一截通道忽然移动起来,带着两人往下滑行。

        此一变化大出两人料外,心叫不妥时,壁底下传出滑轮磨擦岗岩的难听的吱吱声,更因窄仅容身的通道大幅限制他适动应变的能力,欲退无从下,惊骇之中,这截忽然变成能活动的通道,带着身不由己的两人往下滑去,且不住加速。

        两人心叫我命休矣,“轰”的一声,活动通道在俯冲近二十丈后,不知撞在甚么地方,蓦地煞止。

        他们却没有通道煞停的好运道,给强猛的冲力撞带至茫茫黑暗中另一空间,身子凌空下跌,蓬蓬两声,分别一头栽进一幅像鱼网般的东西内。

        弹起又再跌下,震得两大年青高手浑身酸麻,晕头转向,不知人间何世。

        他们的噩梦尚未完结,网子忽往下堕,疾跌近丈后,随跌势网子往下束收,到跌定的一刻,刚好把两人网个结实,动弹不得,你的头紧贴我的脚。

        自出道以来,从未试过窝囊狼狈至乎此等田地。

        地下河水流动的声音,在这绝对黑暗的空间底下响起,淙淙作声。

        网子摇摇晃晃下,左旋右转,似永远不会停下来。

        寇仲叹道:“我现在才明白鲁大师书中写的甚么‘机关之学,心战为主,诡变副之,其他均等而下之’这道理,第一个掣钮安全,教人怎想到第二个掣钮竟是这么娘的一个陷阱。”回音阵阵,可见地穴之广。

        徐子陵沉声道:“不要呼吸,这里充满沼气,多吸半口都有问题。”

        网子转势已尽,又往反方向转回去,由缓至快。

        虚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洞穴中,即使绝代武学大宗师,亦要失去位置方向的感觉。

        寇仲道:“你呼吸过吗?否则怎晓得?”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试试这空间有否通气口,唉!若我所料不差,刚才像倾倒废物般把我抛进来的,若非如此,地道内就该充满沼气。”

        早前在地道内的空气虽然闷浊,却没有能令人中毒致命的沼气。

        寇仲道:“唯一的好运道,就是这张网子非是像美人儿军师那张网般以天蚕丝料织成,而是用粗牛筋精制,不过经过这么多年,已出现朽腐的情况,只要我发神力一挣,保证寸寸碎裂,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怎敢轻举妄动,陵少怎么说?”

        徐子陵道:“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寻回刚才的来路,你不是把鲁先生的遗卷反覆看过十多遍吗?快用你的小脑袋想想吧。”

        寇仲道:“小脑袋能想出甚么东西来?但小眼睛却可看到很多东西,我随身带有十多把火熠子,全都以防水油布包好,不怕。唉!要不要冒这个险呢?我们的闭气神功绝捱不多久。”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在有沼气的地洞,最忌点火,你的火熠可留待我们自尽时再用吧!今次看来真是一语成谶,分别只在就算我们有锣有鼓可打,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

        寇仲漫无目的朝上黑暗投上一眼,笑道:“我们若能重返地面,告诉在朱雀大街行来行去的人,下面有另一个天地,保证没有人肯相信。来吧!我们先离开这里。”

        网子终于静止下来。

        “嗤嗤”连声。

        寇仲一口气发出数十线指风,激撞往四方,射上洞壁,沙石碎溅。忽来“当”的一声!

        寇仲喜道:“成哩!”

        徐子陵亦听出其中一缕指风声音有异,大有可能是触到密封洞口的钢板,否则不会生出金铁类的鸣响。

        两人感官何等敏锐,即时把握到钢板的位置。

        网子又再见动。

        徐子陵宝瓶印气疾发,回撞力带得网子往钢板方向荡过去。

        两人同时运劲,果如寇仲所料,网子寸寸碎裂。

        凌空提气,借着荡势,寇仲和徐子陵有如脱笼之鸟,灵巧的往钢板所在扑去,成功吸附在钢板两旁凹凸岩石的洞壁处。

        徐子陵伸手敲敲钢板,道:“寇大师,怎样开门?”

        寇仲道:“鲁大师在机关学一书开宗明义说过,土木机关乃阴损之学,为积天德,须在绝处予人一线生机,依他这个作风,这地穴内必有启关之法,问题是我们能否找出来吧!”

        徐子陵沉吟道:“要在这么一个宽广不可测的地穴寻找一个按钮,在找到前我们早憋不住气一命呜呼。所以鲁先生若真的留下生路,这个按钮的位置该是可推想出来的。哎?惨啦!”

        寇仲虎躯一震,朝漆黑的上方瞧去,点头道:“对!必是在壁顶吊索的地方。唉!罢才若不把索网震得粉碎有多好。”

        徐子陵腾出右手,发射指风,好半晌才撞上顶壁,“笃”的一声。

        两人为之愕然,听回响这里离穴顶的距离至少有十丈之遥。

        寇仲一言不发往上攀去,不片刻又降回原处,苦笑道:“愈往上爬愈是光滑,湿漉漉的,以我的壁虎功恐怕亦捱不到洞顶的中央去。最糟是这般运功非常损耗真元,令我更憋不住气。幸好老子尚有最后一招,哈!”

        徐子陵不用他说明,探手到他背在背上的囊子里取出长索,苦笑道:“我才不信你的索子有十丈长。我的娘!只得这么的两丈许,有甚么用?”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请摸清楚点,我还有一条呢,我寇老仲做人最公平,怎会不预你陵少的一份。”

        徐子陵探手再摸,果然尚有另一条牛筋索,哂道:“又关你的事,里面的东西是占道给我们准备的。”

        寇仲微笑道:“谁准备都好啦,一条绳缚在我腰际,另一端你拿在手上,不用我说陵少也该知道怎办吧!先来个‘仙人探路’。”

        朝着上方指风连发。

        错非两人能以指风作探子,换过其他人,在这情况下肯定一筹莫展。

        寇仲道:“找到啦!指风撞上去的感觉完全不同,来吧!”

        两人同时发力,掌心吐劲,弹离洞壁,往后方上空背撞而去。

        倏忽间他们来到地穴中央处,寇仲凌空换气,往上腾升,手中两丈长索挥个笔直,朝目标射去,猛地刺个正着。

        若有人在旁观看,必会他们在如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连串动作与移位后,仍能分毫不差的找上目标而叹为观止。

        在徐子陵只觉是理所当然,猛换一口真气,朝钢板旁的洞壁扑过去。

        寇仲就借索拉之力,成功扑附原处。

        “轧轧”声再起。

        铁板终于重新开启。

        两人均有筋疲力竭的感觉,先后爬回洞内,不知是否因他们的重量触动壁底的机关,钢板竟又落下,把洞口封闭。

        寇仲提议道:“我快憋不住气哩!不若先爬回井底,喘顺口气,再回来寻找入口吧!”

        徐子陵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当然同意,忙一先一后往原路爬回去。

        先爬下再滑下,终回到井底的入口处,登时惊骇欲绝,因井底的出口竟然已被封闭。

        徐子陵一言不发,掉转头再往内爬,若再找不到入口,他们将永远离不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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