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下,两人远离许城达百里之遥,雨雪仍下个不休,他们抵达一座小山之顶,山野河流在下方延展至无限的远处。
寇仲酒意上涌,叹道:“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否真如刘大哥所言,只是一大箩笑话?”
徐子陵苦笑道:“假如你真可把香玉山或魔门诸邪当作朋友或笑话,你不但不用再去争天下,更可出家做和尚。不过照我看就算空门中人,仍未能对人世漠不关心,否则师妃暄就不用和我们反目。”
寇仲颓然坐下,点头道:“还是你清醒点,只要想起香玉山,我心中立杀机。即使人生只是一场春梦,但这梦境太真实啦!一天未破醒,我们仍要身不由己的被支配。”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喟然道:“我们是因眼看着贞嫂自尽的刺激,才会生出对生命的内省,试想想在当时仇恨高烧下,我们一心一意就是要杀死宇文化及,那会想到其他。由此可以推想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回复正常,再无暇去想生命是否只是一埸春梦。”
寇仲叹道:“可是我现在确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对甚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去看看大小姐和小陵仲,更不愿于此与你分道扬镖,各自上路。”
徐子陵道:“问题是你老哥背上肩负无数的责任和别人的期待,你不但是宋缺的钦选女婿,更是他的功业继承人。寇少帅又是少帅军的领袖,彭梁的军民都等着你回去领导和保护他们。”
寇仲一呆道:“你好像是首次鼓励我去争天下。”
徐子陵道:“可以这么说。一旦李世民出漏子,又或李建成得势,突厥的大军便会南下,那时就要靠你少帅军力挽狂澜。这是宁道奇放你一马的真正原因。”
寇仲沉吟道:“如果大获全胜的是李世民,窦建德、王世充全被击跨,你对我会有甚么忠告?”
徐子陵目注地平尽处的茫茫向雪,轻轻道:“那时我将难以知道。”
寇仲剧震道:“你想到那里去?”
徐了陵双目射出斩之不断的伤感神色,摇头苦笑道:“我的好兄弟要去争天下,中原还有甚么值得小弟留恋之处?”
寇仲愕然道:“我以为你要到塞外去只是随便说说,雷老哥不是要靠你去对付香家吗?唉!至少你该到巴蜀见见石青璇,这么形单只影的到寒外流浪,实教兄弟心伤。”
徐子陵洒然笑道:“事实上我非常享受孤单的感觉,只有远离人世,我才可以更接近大自然,感受生命的存在和意义,香玉山现在已找到最强横的靠山,将来假若李世民坍台,我必回到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把突厥赶回老家,这是承诺。”
寇仲双目闪亮起来,哈大笑道:“我听到啦,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我绝不会让李小子攻陷洛阳,照你看窦建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清楚。他的行事总透着点莫测高深的味道,若没有李世民,唐军绝非他的对手。”
寇仲忽然叫这:“糟哩!”
徐子陵摸不着头脑的道:“糟甚么?”
寇仲苦笑道:“刚才竟忘记向刘老哥或小白借几两银子,现在我们两兄弟身无分文,如何捱到乐寿找大小姐?”
徐子陵笑道:“把你的井中月变卖不就成了?只要有赌本,我可多变几两银出来给你花用。”
寇仲长身而起,下意识地拂扫身上的雪渍,哑然失笑道:“若要变卖,我们尚各有一颗夜明珠,你舍得吗?那可是无可替代的纪念品,每趟拿在手上把玩,就像重历长安城内装神扮鬼那段难忘的日子。”
徐子陵耸肩道:“那就边行边想办法吧!我们年轻力壮,做苦工大概可赚几个子儿。”
寇仲豪情奋起,道:“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自离开扬州后,我们是首次被打回原形,重新做穷鬼。就让我们这对穷鬼兄弟,再闯江湖,以天为被,以地为卧席。哈!有了!我们为何想不到去猎两头鹿来换赌本?”
徐子陵悲伤稍减,叫声“好主意”,往山下掠去。
寇仲连忙跟随其后,两人迅速去远。
历亭在永济渠南岸,是窦建德的属土,为水陆交汇的大城镇,由此往乐寿,可坐船沿永济渠北上,到另一城镇东光登岸,往西两天快马,可抵目的地。另一个方法是渡过永济渠,西行至漳水,乘船亦是两天可抵乐寿。
不过无论选择那个方法,在实行上都有困难,皆因两人身无分文,在这纷乱的时代,少个子儿也寸步难行。
他们昼夜不停的急赶三天路,仍没有半粒米饭下过肚,若非他们功力深厚,早冻僵途上,午后时份来到城门外,见到设于城外的几个食档茶寮挤满商旅途人,更感饥肠辘辘,份外难捱。
徐子陵一把扯着寇仲,道:“除非你想打进城去,否则我们就于此止步。”
寇仲这才记起入城必须缴税,笑道:“我们既是他们老闯的小兄弟,寇仲和徐子陵两个朵儿又那么响,索性就向城门的兵大哥要求见驻守这里的文官武将,同他们亮出朵儿,借点盘川,医饱肚子,不是甚么都迎刃而解吗?”
徐子陵没好气的道:“你即不跟随窦建德打天下,却要受他的恩惠,这算甚么英雄好汉?”
寇仲拍额道:“我是饿得糊涂,受过他的恩,将来怎好意思和他争天下,唉!那些馒头真香。”
徐子陵别头一看,最接近他们的食档正在蒸包子,热气腾升,香气四溢,不由想起当年贞嫂常义赠菜肉包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蓄意压下去的伤情,涌上心头。
档主见两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蒸笼。还以为生意来了,嚷道:“一文钱一个,趁热吃最松香美味。”
寇仲拍拍空空如也的腰囊,苦笑道:“要不要请人做粗活,我们不要工钱,只要馒头。”
档主露出鄙夷之色,不耐烦的道:“这里不请人,到别处去!”
寇仲不以为忤,哈哈一笑,洒然耸肩,朝徐子陵道:“看来是要饿着肚子上路,不若潜进河里捉两尾鲜鱼,凭我两兄弟的身手,该只是举手之劳?”
档主再不理他们,侍候棚内的几桌客人去了。
徐子陵心忖这不失为一个解决饥肠的办法,欣然道:“去吧!”
正要离开,有人叫道:“两位仁兄请留步。”
两人愕然回头,唤他的人是棚内其中一个食客,独据一桌,是个脸孔圆嘟嘟的中年胖汉,一看便觉是个做生意的人。
胖子起立笑这:“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让我管平作个小东道如何?”
徐子陵感激的道:“好意心领,怎可要管老板破费。”
管平欣然坚执道:“两位仁兄怎都要赏管平些许薄面,千万不要客气,请入座。”
寇仲向徐子陵打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错失机会,领头朝管平的桌子走去,徐子陵拿他没法,只好随他入席。
管平唤来麦粥馒头,供两人大快朵颐,忽然压低声音道:“两位是否会家子?”
寇仲一边把馒头塞进口里,一边竖起拇指赞道:“管老板真有眼光,我们都懂两下子。”
管平欣然道:“我别的不行,但鉴人之术却颇有点心得。虽对两位姓名来历一无所知,可是只看两位龙行虎步的风采雄姿,直已心折。最难得是两位并不恃强横行,宁愿挨饿仍不偷不抢,实乃真正的英雄好汉。”
徐子陵怕寇仲又给他乱起些甚么小晶、小暄、小璇一类的名字,忙自我介绍道:“我叫傅杰,他叫傅雄。来自余杭,想到乐寿探望亲戚。”
管平叹道:“实不相瞒,现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随时会给恶人害死,两位如肯相助、我愿以黄金二两酬谢两位。”
寇仲一对大眼立时闪亮,道:“谁人竟敢随意伤人害命,难道不惧王法?”
管平愕然道:“王法?”旋即苦笑道:“官府在远,拳头在近,兼且群雄各自割据称王,在这里犯事,逃往别处便可逍遥法外。坦白说,若在平遥谁敢动我半根毫毛,但来到这里人地生疏,唉!”
徐子陵同情心大起,问道:“管老板乃精明的生意人,为何会陷身这种局面?”
管平压低声音道:“皆因信错了人。今次我随大伙到山海关做生意,请得大道社的人作保镖,本来一切妥当,岂知途中始发觉大道社的人与我的仇家暗中勾结,一时令我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寇仲不解道:“既然生命受到威胁,何不一走了之。”
管平惨然道:“问题是我随伙附运的五百匹上等绸缎,有一半是行家托付的实物,如若一走了之,自己损失惨重固不在话下,回去还要赔个倾家荡产,且信誉受损,以后势将难再做生意。”
寇仲皱眉道:“山海关不是远在边塞的不毛之地?管老板有信心能把这么大批丝绸卖掉?”
管平解释道:“在北疆最吃得开的就是北霸帮,北霸帮的大龙头‘霸王’杜兴在长城两边都是同样吃得开,无论契丹人、突厥人,高丽人多少给他一点脸子。故能把从山海关出口运往塞外诸夷的生意垄断,以前是抽佣了事,近年则自己大做买卖勾当。我这批绸缎是他派人来订购的,还付了一成订金。只要我把货运到山海关,便可收取议定的黄金货值。”
寇仲大讶道:“北疆竟有如此厉害人物,突厥人为何要卖他的帐。”
管平道:“一来因他武功高强,被誉为北疆第一高手,更因他有突厥人和契丹人的血统。所以突厥人或契丹人那不视他为外人。”
徐子陵和寇仲交换个眼色,暗感不妙,这“霸王”杜兴极可能是突厥入侵中原的一只厉害棋子,等若以前铁勒人培养的任少名。
寇仲道:“你们请作保镖的大道社又是甚么路数?”
管平愕然道:“你们行走江湖的人,竟未听过山西最大的帮会大道社吗?自大隋亡后,天下纷乱,盗贼四起,道路不靖,大道社于是在各省市遍设镖局,收费虽然昂贵,却是物有所值。据我所知他们只曾失过三趟镖,事后都能追回部份物资,更把劫镖者赶尽杀绝。”
徐子陵皱眉道:“镖局最重商誉,若他们监守自盗,以后谁敢信任他们?”
管平苦笑道:“在一般情理言确是如此,故今趟若非我亲耳听到,绝不肯相信。”
寇仲奇道:“这样的事,管老板怎会亲耳听到?”
管平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两条大船泊在这里的码头后,我循例到船舱检看货物,忽然听到负责今趟护镖的大道社副社主‘夜叉’冯跋和手下孟得功、苏运三人在舱门处说话的声音,内中提到收取了存义公的百两黄金,要在抵达山海关前把我害死,吞掉我的绸货。我吓得躲起来,到他们离开才敢潜逃出来,连忙离船,来到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有幸碰上你们。”
徐子陵问道:“存义公是甚么人?名字这么古怪的?”
管平道:“存义公是山西最大的布行,与我的蔚盛长和卖颜料的日升行并称山西三大商号。存义公一直想兼营绸缎,我们曾因此和存义公闹得很不愉快。”
寇仲道:“你们的货船何时继续上路?同行的尚有甚么人?”
管平道:“明早才起行,一起附运的尚有山西另外十多间商号的货物,包括存义公和日升行在内。每个商号都派出代表多人随货北上,负责交收的事务。附运的全是北霸帮订的货。”
寇仲叹道:“管老板你中计哩!”
管平愕然道:“中计?”
寇仲道:“这叫‘出口术’,冯跋等人根本晓得你在舱内点货,所以故意在舱门附近说话,好让你听个一清二楚,吓得逃之夭夭。我敢包保不关存义公的事,若你就这么赶回平遥向存w义公兴问罪之师,就正中大道社的下怀。事后大道社更可推个一干二净,还诿过于你身上。而管老板你则完了,以后再不用干绸缎生意啦。”
管平听来半信半疑,忽明忽暗,脸色变得更为难看,想得呆起来,喃喃道:“我和大道社社主丘其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竟要害我?”
接着探手抓紧寇仲的手,颤声道:“两位好汉定要助我,我决定立即退出团伙,取回实物,再另想办法运往山海关。”
徐子陵道:“我们助你取回货物只是举手之劳,不过祸根尚未消除,因为摸不清大道社为何要针对贵行下手。”
寇仲问道:“下一站你们会到甚么地方去。”
管平道:“我们正是要到贵亲所在的乐寿去,因尚有一批货物会在那里附运,唉!该怎办好呢?”
寇仲心忖又会这么巧的,笑道:“从这里到乐寿尚有几天路程,我两兄弟就暂作你的私人保镖,到乐寿后再说。”
管平反犹豫起来,道:“这里是窦建德的地头,加上有你们壮我声势,我尚或有机会把货物取回来,谅大道社亦不敢当着其他商号的人公然害我并强占我的货物,可是一旦离开历亭,大道社人多势众,情况又有不同,倘若连累两位,我管平于心难安。”
寇仲拍拍吃饱的肚子,长身而起道:“管老板放心,不要看我们穷得发霉的样子,事实上我们是能应付任何场面的高手。出来江湖行走亦是本着替天行道的心。来!让我们先到船上好好睡他娘的一觉,只要你不离我们左右,保证到什么地方那像在平遥般没人能动你半稂毫毛。”
又一拍背上井中月,笑道:“要蛮来吗?先得问问我另一个兄弟肯不肯。”
管平疑信半参,又不好意思表示怀疑寇仲的能力,为难至极点。
徐子陵扯着他站起来,凑到他耳旁低声道:“管老板,该付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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