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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绝处求生

        时间似是一下间凝止不前。

        当王世充口中吐出投降的决定,他身旁的人,包括王系将领、外姓将领、保护王世充的七、八名亲随高手,寇仲、徐子陵、跋锋寒、杨公卿、十多名飞云卫及守卫城墙的郑国战士,人人呼吸顿止,目光全盯住王世充处,宽广延伸的墙头鸦雀无声。

        城外以李世民和李元吉为首分布整片大河原的唐军,只漫空飘扬的旌旗拂拂作响,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在间歇响起的马嘶声中,静待守城军或战或降的决定。

        寇仲脸容冷静,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毫不动气的听着王世充关乎全城军民命运的决定,仿似丝毫不把王世充的话放在心上。

        王玄恕最先作出反应,抢前跪地悲呼道:“父皇……”

        王世充怒道:“闭嘴!朕是别无选择。”

        寇仲嘴角逸出冷酷的笑意。他甚至欠缺与王世充这种自私自利、反覆无耻的小人再作计较,又成臭骂他一顿的心情,干脆俐落的道:“主上既然献城投降,已沦为敌人俘虏,没有权为自己作主,我们同心合力共守洛阳之议再没有约束力。从今夜此刻开始,大郑亡国,洛阳再不是你王世充的,谁敢反对,我就杀谁。来人!给我把王世充和其从属全关起来。”

        王世充听得脸色剧变,王系将领纷纷喝骂,王玄应高呼道:“造反啦!造反啦!”

        “铿锵”之声不绝,王系的将领、亲兵、外姓诸将、守城战士、飞云卫,所有人等同时拔出佩刀佩剑,墙头立时弥漫剑拔弩张的火爆味道,内战一触即发。

        只有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仍是神态冷漠,品字形列在王世充身前,对刀枪剑戟视若无睹。

        寇仲笑意扩大,倏地仰天长笑,暴喝道:“谁肯与我寇仲共存亡!”

        除王系人马外,外姓诸将、飞云卫和远近闻声的千百守城战士,轰然应昭,声震城墙。

        王世充、王玄应等一众王系人马,此时才晓得外姓将士,全投到寇仲一方,人人脸上血色尽褪,更有人拿不住兵器,“当啷”一声掉往地上,加添寇仲控制全局的威势。

        王世充握着佩剑的手忽白忽红,显示他对是否该拔剑出鞘,正犹豫难决。

        王玄恕倏地立起,移到寇仲旁,悲呼道:“父皇请恕孩儿不孝,玄恕决定站在少帅一方。”

        跋野刚和邴元真两把剑同时抵住王世充后背,这比甚么说话更有威胁力,王系人马没人敢动半个指头,谁都晓得大势已去,洛阳城已落入寇仲手上。

        王世充浑身一颤,松开握剑的手,泪流满脸道:“罢了!罢了!”就这么朝下城的石阶走去。

        “当啷”之声不绝,王玄应与各王系将领纷纷弃械相随,在跋野刚等外姓诸将和飞云卫押解下接受被软禁宫内的命运。

        在这种情况下,寇仲不将他们全体斩首,可说已是非常仁慈。

        寇仲探手拍着王玄恕肩头,微笑道:“我绝不会伤害他们,放心吧!”

        接着抬手,转身面向城外的李世民,大喝道:“李世民听着,只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气在,绝不投降,有本事就攻进洛阳来吧!”

        跋锋寒狂喝道:“寇仲必胜!少帅军必胜!”

        城墙上各将兵齐声应和,“寇仲必胜!少帅军必胜!”的呼声,传遍大地,直冲夜空。

        两方大军再无谈判的可能性,只能凭实力决定去留与存亡。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天下从此再非群雄割据争霸的局面,而是决定于李世民和寇仲间的胜负荣辱。

        寇仲步下东墙,跋野刚、邴元真、单雄信、段达、郭善才等外姓将领,在城阶尽处恭候,看寇仲如何领导他们度过危关。

        现在城外再非李元吉,而是名震天下的无敌常胜统帅李世民,兵力从十万增至十五万,对于寇仲没把李世民计算在内的突围大计,没人再有信心和把握。

        寇仲在最后一级止步,微笑道:“我和王世充终是一场相识,玄恕又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定要对他老人家尊敬,让他能完成投诚大唐的意愿。”

        跋野刚先向寇仲身后的王玄恕请罪,再答寇仲道:“属下明白!”

        跋锋寒悠然自得地往第六级石阶坐下去,哑然失笑道:“寇仲毕竟是寇仲,现在我真的对你信心十足,不再担心。”

        站在他旁的徐子陵和杨公卿均觉深有同感,寇仲能于此等恶劣时刻,仍从容自若,谈笑用兵,是能人所不能。

        寇仲哈哈笑道:“多谢老跋赞许。”

        跋野刚、王玄恕等人亦生出奇异的感觉。寇仲和跋锋寒置生死于度外的轻松自如,对他们有强大的感染力,忽然间都觉外面的李世民再非那么可怕。因为跋锋寒、寇仲和徐子陵,随便祭一个出来,均是李世民最恐惧的劲敌。三个合起来,天下最可怕的突厥狼军,仍奈何不了他们。

        寇仲转过身来,向杨公卿道:“我们要动用从陈留来的班底,守稳每一道可通往城外的城门,此事须立即去办。麻烦杨公!”

        杨公卿哈哈笑道:“能和少帅共生死存亡,是老夫的荣幸。稳守城门,防内贼开门献城,只是小事一件,包在老夫身上。”

        笑着欣然在飞云卫簇拥下落阶去了。

        寇仲经拍每一个经他身旁而过的人的肩头,使人都感到他有一分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自信。

        杨公卿离开后,寇仲淡淡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我们该弄清楚李小子的形势。”

        徐子陵在跋锋寒旁坐下,心生感触,寇仲终于成长,令师妃暄的恐惧成为事实,变成能与李世民在战场上匹敌的可怕人物。

        他同时体会到跋锋寒“眼前此刻”确在武道修行上起着无上妙用。此刻他一方面正处于噩梦般的围城战中,敌人兵力在他们数倍之上,且士气高昂;而他们则是屋漏兼逢连夜雨,面临内部分裂、士气低落和箭尽粮绝的诸般问题。另一方面他却抽离一切,冷静超然地默默观察正饱受战争苦难的自己,从而达到井中月式的精神平衡。就像在梦里他晓得自己正在作梦的情况,只是没法醒转过来。

        坐在身旁的跋锋寒冷静如常,他是天生的战士,愈恶劣的处境,愈令他表现出超越的特质。他以身作教,向寇仲宣扬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战场上的金科玉律。

        而自己最好的兄弟正施尽浑身解数,先是单人匹马,硬闯敌阵,不但表现出对窦建德的情义,更向敌我两方显示出他不惧敌人的勇气。虽在最后关头被杨虚彦破坏,致功亏一篑!

        可是已激励守城军的志气,使他能以干脆俐落的手法控制全局,令王世充黯然退出,再不能左右大局。

        这一切形成他的眼前此刻,让他在双重醒觉的情况下经验这徘徊于生和死和牵涉到全城军民命运的可怕体验。

        寇仲的声音继续传进他耳内道:“敌人兵力在我们五倍以上,且战意高昂,训练精良。可是以深沟高垒围城,不利攻而利守。李世民更非愚顽之辈,所以短时间内只会尽力封锁水陆两路,不会冒险攻城。我们洛阳是大都会,只要能解决内部的问题,选择突围的时间,凭敌分散而我集中的形势,必可一举克敌破围。我们要和外面的李世民斗脑筋而非比兵力。”

        跋锋寒低喝道:“策略正确。”

        寇仲欣然一笑,目光往徐子陵投去,求教道:“陵少有甚么意见?”

        徐子陵从容道:“要走必须今晚走,否则永无机会。”

        跋野刚等十多名将领无不愕然。

        寇仲竖起拇指道:“陵少确对敌我形势洞察无遗,李世民此刻当是调兵遣将,加强围困洛阳的防御工事。若错过今晚,突围将越趋困难,且这仍非最大问题,最头痛的是我们只余十多天存粮,没有理由不趁敌人阵脚未隐时全力突围,若不这般做,李世民会猜到我们另有所恃,他只须命人把环绕全城的深壕往下再掘一丈,我们的地道将无所遁形。所以我们必须趁这情况未发生前,利用地道杀出重围,舍此再无他法。”

        跋锋寒点头道:“今晚确是唯一机会,但内部问题如何解决?李世民一向声誉良好,善待降者,会令我们军心不稳,难以发挥战力。”

        寇仲转向诸将道:“我们军中,有多少人是有家眷在洛阳的?”

        单雄信答道:“主要是跋大将军和郭大将军的部队,人数在万许间,还有是禁卫军,总人数超过洛阳军力半数。”

        守城的正规军接近二万,如此一来,只剩下万余人是没有家室顾虑的。

        跋野刚、郭善才等开始明白寇仲知己知彼的关键性。

        寇仲道:“凡有家眷在城内的,都让他们解甲归家,与家人共聚,不须参与突围战,此事必须妥善安排,分隔处理,以免影响军心。每家每户,一律发放三天粮食,静候我们弃城以后出唐军前来接管的时刻。所以非突围部队必须留在家内,违令者斩,因为我不想被敌人抽后腿。这方面的事交由跋大将军和郭大将军统筹处理遣散那些必须留下的部属。且务要在两个时辰内完成,那我们尚有三个时辰突围离开。”

        跋野刚和郭善才听得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寇仲吐口长气,道:“现在轮到我们研究破敌保命的战略啦!绝对不能出岔子,否则我们将没命饮马长江。”

        城里城外,战云密布。

        城外号角声、马嘶人嚷、密集的蹄音此起彼落,显示果如寇仲所料,李世民正调兵遣将,严防他们突围逃走。

        洛阳城则内张外弛,诸将默默执行寇仲的命令,为突围作出一切准备。

        麻常完成近百辆填壕的虾蟆车,土泥包过千袋和五辆木驴。三十挺八弩箭机和十五台大飞石车,都陆续运抵南门广场,突围部队分作三组,每组约三千人,在长夏门、厚载门和定鼎门枕戈以待。尚有把守其他各门和城墙的八千战士,待时机来临,会从各处赶来投进撤退战争去。

        寇仲、跋锋寒、徐子陵来到城南卫所,听负责地道的陈老谋报告最新情况。

        陈老谋道:“幸不辱命,通往高寨和外壕两座箭塔阵地的地道均已完成,只要把支撑的棚架毁折,便可达目的。可是三条地道只得一条地道贯通,会大幅减慢我们的行动。”

        跋锋寒目光落在立于寇仲肩上的无名,道:“我担心康鞘利的猎鹰,它大有可能发现我们的人从地道南端出口把辎重运送出去。”

        寇仲凝神静思片刻,通:“鹰儿始终是鹰儿,有它的智慧局限,在这兵员广布,活动频繁的战场上,鹰儿会瞧得糊涂起来,难分敌我。”

        陈老谋道:“少帅能否指挥无名去攻击另一头同类?”

        寇仲点头道:“我虽然未试过,但突利曾告诉我无名受过这种训练。不过我不会往无名身上打这方面的主意,因几可肯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陈老谋细看无名抓着寇仲宽肩的鹰爪,哈哈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假若我把见血封喉的毒药抹些在无名的爪上,死的只有是对方的猎鹰。”

        三人同时动容。

        徐子陵皱眉道:“这方法确是可行,不过仍有无法解决的障碍难关,陈公何来见血封喉的毒药?”

        陈老谋苦笑道:“我离开梁都时,随身带一瓶自家秘制的毒液,原意是侍候自己,以免被擒受辱。唉!我这把老骨头再受不住任何折腾。是啦!究竟还有甚么困难呢?”

        跋锋寒微笑道:“少帅军又多一位视死如归的好汉,以我个人的经验,老天爷的脾气很古怪,你一心求死反死不去。至于子陵提及的障碍疑难,是唐军养有六头专门对付猎鹰的恶鹫,即使无名有毒爪作武器,在恶鹫围攻下将难幸免。”

        寇仲沉吟道:“事在人为,畜牲怎斗得过我们的智慧,李世民并不晓得我们知道六头恶鹫的存在,假若我在城头放出无名,着它往南飞去,他会有怎样反应?”

        陈老谋道:“他定会立即放出恶鹫,追杀无名。”

        寇仲摇头道:“事情该不会如此简单,恶鹫并不懂分析敌我情况,只有当它看见无名,才会追击。所以若无名在某处空中盘旋,对方首先会召回猎鹰,以免误中副车,然后负责的人会把恶鹫带至近处,发令恶鹫进击,那时只要无名降往低空,引鹫来追,我们便有机可乘,对吗?收拾恶鹫后,我们再对付康鞘利的猎鹰,从此我们再无上空之忧,要忧心的也将是李世民。”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此法确是可行,我们就在城墙上把恶鹫解决,对李世民立个下马威。”

        寇仲向陈老谋道:“请陈公依原定计划,把辎重送往地道出口的山林秘处,一个时辰后我们发动攻势,我拨出五百人给你老人家指挥,以应付任何危急情况。”

        陈老谋掏出装有毒药的小瓶,说明用法,交给寇仲后,欣然去了。

        跋锋寒道:“寇仲你须是最后一个离开洛阳的人,以安军心,偷袭高寨交由我负责。杀鹫后,子陵最好亲赴出口的山林处,接应我们突围的大军。”

        徐子陵道:“李世民大概不会派猎鹰巡视南方远处山头,却不会放过侦察城内军员调动的情况,若发觉我们把军队全集中在城南,对我们大大不利。”

        寇仲道:“这个容易,整场突围战分作六个阶段进行,首先是从地道运送兵员辎重。第二个阶段是分别在城南和城西布军,使李世民摸不清我们究竟要从何方突围。第三个阶段是假设成功令李世民召回猎鹰兼射杀他的恶鹫,就把西门部队移师南门。第四个阶段是出城攻击和偷袭高寨、同时从地底摧毁敌阵三管齐下,进行填壕渡壕之战。第五个阶段是所有把守城墙城门和监视王世充的部队全速从南门撤走。最后一个阶段是随机应变,逃之夭夭。”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少帅算无遗策,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谓偷寨必劫粮,我们的粮食顶多可支持十天,未到襄阳怕要吃草根树皮,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当我军对敌阵发动猛烈攻击,高寨敌人必空巢而出,防守薄弱,我们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高寨控制手上,把寨内物资从地道运走,然后一把火烧掉高寨,再与你破围而来的少帅军会师,一起逃命。”

        寇仲一拍额头,欣然笑道:“我真糊涂,这么简单的事竟想不到,好哩!兄弟们!该是到城墙来些刺激玩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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