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希夷、可风道长与寇仲一道离开书斋。
可风道长问寇仲道:“看寇小兄的神情,似乎不大欣赏尚书大人有关替身的安排。”
寇仲苦笑道:“这证明了我道行尚浅,一点心事都藏不住。”
可风道长微笑道:“人在年轻时,谁不是如此,我和希夷兄都是过来人。”
欧阳希夷笑道:“像小兄弟的年纪时,我那有这么本事。”
可风道长道:“现在轮到我当值,希夷兄最好养足精神,这几天恶战难免。”
言罢停步施礼。
欧阳希夷与寇仲并肩朝大门走去,道:“世充兄的面子真大,竟请得动可风这等高手来助阵,可见他跟老君庙关系不浅。”
寇仲顺口问道:“老君庙是甚么家派,为何有个这么古怪的名字。”
欧阳希夷奇道:“你给人的感觉是神通广大,却竟然不知洛阳北邙山翠云峰顶的老君庙,此实教人难以相信。”
寇仲在门槛前停下来,瞧着雨粉飘飞的户外,从容道:“所以前辈至紧要多提点小子,我有时是很糊涂的。”
欧阳希夷低声道:“我第一趟见你们时,便心中欢喜,觉得你们很合眼缘。不过昨晚收到你们被人在天津桥围攻的讯息,却是老夫力主不要妄动。一来是我相信你们定有脱身之法,另一个原因是这明显是个陷阱。”
寇仲道:“小子怎会不晓得呢?”
欧阳希夷道:“此事若我不说,你也定不会知道。而我特别要提起此事之意,皆因力主出战者正是可风,可见他对你颇有怜惜之心。”
寇仲皱眉道:“以他的智慧,难道看不出这是精心布下的阴谋吗?”
欧阳希夷道:“当时是谁都觉得有点不合情理,对付你们,独孤阀何需派出近千禁卫去封街截道,但却都没时间去想清楚整件事。幸好世充兄手下一个叫虚行之的幕僚私下提醒老夫,否则恐怕已中了敌人的奸计。”
寇仲心中暗喜,虚行之果然是个人才,这么快便掌握到欧阳希夷是可以信任的人。
欧阳希夷拍拍他肩头道:“现在老夫要回房打坐静修,今晚你若回来,可以来找老夫聊天喝酒。你懂下棋吗?”
寇仲道:“只看别人下过。”
欧阳希夷大笑道:“世事如棋,若我是棋场中的高手,你便是棋盘外的下棋高手,小心点。想要你项上头颅的人,横冲直撞都可碰上呵!”
言罢欣然返回府内。
寇仲也觉好笑。
自己现在该下那一步棋呢?
跨过门槛,两旁侍卫肃立致敬,无不现出尊敬神色。
寇仲自知已在洛阳建立了威名,问其中一人道:“小姐是坐车还是骑马的?”
那人冲口而出的答道:“小姐骑马走了。”
寇仲心中大快,想像着董淑妮质问杨虚彦后这对狗男女知道中计的绝妙情景。
杨虚彦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不似是肯屈居人下之徒。
假若王世充跟李世民谈成交易,董淑妮将成为李渊的妃子。那杨虚彦岂非先吃了董王妃的头啖汤,这笔账该如何算?
想到这里,寇仲顿时糊涂起来。
徐子陵瞧着师妃暄那令天下男子倾心拜倒的动人背影,沉声道:“那晚在天津桥上,小姐是否根本没有被伤?”
师妃暄终于缓缓转过娇躯,清丽无匹的玉容首次露出惊讶之色,仔细打量他半晌,柔声道:“徐兄是凭空猜想出来,抑是眼力高明至可看破我的地步?”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那纯粹是一种直觉。”
师妃暄叹道:“那徐兄就真是具有慧根的人。不过我确受了点内伤,只不过绝非我装出来的那般严重,当我步下天津桥时,已完全复元过来。”
顿了顿露出个带点天真味儿的甜美笑容,秀眸深注的道:“徐兄知否妃暄为何要耍这种骗人的手段?”
徐子陵因这罕有出现在她脸上的神态而心弦剧烈抖颤一下,瞬又平静下来,微笑道:“小姐是否想要婠婠上当呢?”
她那对眸子胜比一泓秋水,于嫣然一笑中,动人至极点。
师妃暄见徐子陵在她目光的迫视下,仍是那么飘逸潇洒,神态动作宛如发自天然,芳心更是讶异。
换了以前所遇的男子,除侯希白外,在这种情况下,若非手足无措,便是心慌意乱,那像此人般完全不受自己慑人心神的目光所影响。
师妃暄淡雅清艳的玉容露出一个大有深意的浅笑,缓缓道:“没有人可以骗她,我要骗的只是你徐子陵,若非如此,妃暄便没有撤退的藉口。”
徐子陵终于招架不住,俊脸微红道:“小姐这番话确是出人意表,小姐难道认为我与和氏璧失窃的事真个无关吗?”
师妃暄徐徐道:“刚好相反,打开始我便知和氏璧是你偷的。”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这教在下更不明白了,为何小姐要故意放过我呢?”
师妃暄欣然道:“你终于肯承认是盗宝贼哩!”
徐子陵苦笑道:“这正是我来拜见小姐的原因。甚么账都可算到我头上来。可是我却绝不会束手待毙,但也不会伤害寺内的任何人。”
师妃暄泛起怜悯的神情,叹道:“《长生诀》虽令你步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仍差点火候。这里除妃暄外,了空大师亦稳有致你于死之能。徐兄可否告诉我,为何明知是送死,仍要来此?”
徐子陵耸肩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你们都是为万民尽心竭力,但本身又是不追求任何私利的人,使我感到欺骗你们是一种罪过。”
师妃暄步步进逼道:“盗宝不是过错吗?为何徐兄却明知故犯。”
徐子陵哑然笑道:“我想反问小姐一句。李世民会否因对手是个善长仁君,而放弃与他争地盘打天下呢?”
师妃暄不但不以为忤,反饶有兴趣的道:“想不到徐兄竟是雄辩滔滔之士,言归正传,和氏璧究竟在那里?”
徐子陵颓然道:“坦白说,假若和氏璧在我手上,说不定我真会还给你,可惜和氏璧已完蛋了!”
师妃暄玉容不见半丝波动,静静的注视他好半晌,最后娇叹道:“想不到千古以来,经过无数贤人圣士殚思竭虑都解不开的两个秘密,先是《长生诀》,接着是和氏璧,都给你们揭破了,这不是缘份是甚么呢?”
徐子陵大讶道:“只这么一句话,你便明白了。”
师妃暄温柔地道:“早在桥头初遇时,我已生出感应,却是难以置信,到现在始能证实,还有甚么话可以说的?即使杀了你又是于事何补。”
徐子陵奇道:“是否我的错觉?小姐似乎根本不把和氏璧的存亡放在心上。”
师妃暄淡淡道:“天下之事,莫不有数,像和氏璧这种稀世奇物自有其气运定数,丝毫勉强不来,徐兄请走吧!”
她肯下逐客令,徐子陵本该额手称庆才对。但这刻他却彷有宁愿被她痛打一顿或狠狠教训一番的渴求,苦笑一下,施礼离去。
在雨粉中走了五、六步,终忍不住停下来道:“小姐可否再详作赐示,那晚为何要诈伤放过我们?”
师妃暄平静的优美声音从后传来道:“皆因妃暄生出怜才之意,这样说够坦白了吗?”
徐子陵哑然失笑,洒然去了。
师妃暄定睛瞧着他孤傲不群的背影,直至没进林路深处,才收回目光。
寇仲策骑奔出皇城,心中总像多了一根刺似的,心情郁闷,难以排遣。
最令他困扰的,就是王世充的畏首畏尾,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弄得不汤不水的,教人啼笑皆非。
王世充本身乃一等一的高手,在有心防备下,又有他寇仲和徐子陵在旁护驾,在遇刺下佯作受伤,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沉落雁的武功在他现时眼中虽不算怎样,可是对她的狡诈多智,寇仲却是深深顾忌。若非阴差阳错,加上机缘巧合,恐怕他们两兄弟早栽在她手上。
所以用兵必须如臂使指,否则就算孙武复生,武侯再世,都成不了事。
想到这里,已转上天街。
董家酒楼矗立桥头,与另三座高楼相映成趣。
天街人车络绎不绝,河上则船揖往来,细雨徒添某种难以说出来纠缠不休的气氛意趣。
现在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
小陵是否能及时赶回来陪他赴会?
想到这里,早过了天津桥,往南门驰去。
寇仲一口气赶过三辆骡车,又在两辆马车间穿过,痛快之极。
如此在闹市中策马奔驰,昔日在扬州时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儿,那想到自己亦有机会享受这种风光。
这时左方行人道上有几个结伴而行,打着各式彩伞的标致胡女,正对他行注目礼,秋波抛送。
寇仲连忙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以灿烂的笑容回报,惹得她们更秀目发亮,娇笑作态。
寇仲大感有趣,示威似的快马加鞭,连过两名骑士,风驰电掣间,心中忽生警兆。
一道微仅可察的黑影,从右方行人道电射而来,斜斜穿过两辆奔行的马车和骡车间的空隙,以惊人的准绳和速度朝他射来。当寇仲察觉是一条长而闪亮的头发时,它已钻进马儿的右鼻孔去。
暗算者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利用两辆车子作掩饰,待被袭者察觉时,已不及应变。
若头发的目标是寇仲本人的话,他定可及时避过,现在则是马儿惨遭暗算。
马儿一声痛嘶,人立而起,接着往右倾摔。
寇仲在随马儿一起跌个灰头土脸前,弹了起来,越过马车,往暗器来处扑去,心中勃然大怒。
街上的交通立时乱作一团,人人奔走侧目。
马儿挣扎下又爬起来,此根头发摆明是作弄性质,并没有真的伤及马儿。
但寇仲正在意气风发的当儿,更感脸目无光。
足尖点在对面车马道微靠行人道那一边奔至的另一辆马车顶上,借力再作腾升,刚好捕捉到一个优美的女子背影,闪进一道横街去。此女穿上红色劲装,目标明显。
寇仲猛提一口真气,顾不得惊世骇俗,就在行人的头上掠上一间杂货铺的瓦面,追赶敌人。
如此当众失威的事,这些日子来他尚是首次遇上,这口恶气怎都硬咽不下去。
远处瓦面那动人的红影一闪而没,像是诱他追去的样子。
寇仲现在艺高人胆大,明知可能是个陷阱,仍夷然不惧,全速追去。
一口气掠过十多间房舍,奔落一条横巷时,女子倏地出现前方。
寇仲一震停了下来,愕然道:“原来是你!”
赫然是把李靖从素素手上抢了过去的红拂女。
红拂女不知是否钟爱红色,不但手上的拂尘血红似火,与红衣互相竞艳,乌黑闪亮的秀发处更插着一朵红白相间的簪花。配合着她的冰肌玉骨,不但没有丝毫俗气,还出奇地显得冷艳秀气。
寇仲不知如何,心中的怒火消敛大半,正思忖谁人可穿红衣比她穿得更好看时,红拂女冷笑道:“今趟我使手段引你来此,纯是为了私人间的恩怨,与秦王完全无关,所以你不用担心会有旁人插手。”
寇仲踏前一步,皱眉道:“我和你间有甚么恩怨?”
红拂女一对动人的美目射出凌厉的神色,语气却出奇的平静,徐徐道:“若非你两人颠倒黑白,不辨是非,我夫君何须为你们终日长嗟短叹,困苦惆怅。大义当前,你们现在若能迷途知返,尚为时未晚。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寇仲大感头痛。
只看刚才她以秀发作暗器的手段,便知她名不虚传。无论内功、手法、眼力均达到顶级高手的境界。
寇仲自问便办不到,而她却是一击功成。
他并非真的怕了她,皆因他从没有在暗器此项上下过功夫。
最大的问题是无论他如何痛恨李靖,亦难以狠心下杀手来对付他这美艳的娇妻,除婠婠外,他对女人都是容易心软的。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是全力出击,而他则是心有顾忌,自然是大大不利。
红拂女还以为他在认真考虑她的忠告,耐心的等候着,那知他心中想的竟是这么回事。
好半晌后,寇仲叹道:“夫人究竟是怎样遇上李靖的呢?”
红拂女不悦道:“你先答我刚才的话。”
寇仲颓然道:“我不想和你动手。”
红拂女玉容转冷,沉声道:“那你是一意孤行,执迷不悟了。”
寇仲哂道:“这不是执迷不悟,而是人各有志。试问谁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乃最正确的事?”
红拂女双目闪过杀机,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若非看在你们曾是夫君的兄弟份上,我早出手宰了你们。大是大非之下,尚要砌词狡辩。只是你们盗取和氏璧一事,已是死罪难饶。”
寇仲一点不让的与她锋利似剑的目光对视,沉声道:“今次你来找我,李靖是否知情?”
红拂女眼中露出痛心的神色,拂尘扬起,矫叱道:“看招!”
寇仲哈哈一笑,往后飘退。
只退半丈,便知自己因无心作战,致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
天策府的第一高手,果是非同等闲。
城门在望,徐子陵快马加鞭,以免因迟到而失约。
对侠义豪情的宋鲁,他一直保持看崇敬之心,何况他是宋师道的族叔。
他从来没有想过宋师道是这么情深义重的人。由于出身的关系,他对高门大族的子弟向来没有甚么好感,但宋鲁和宋师道却改变了他的想法。宋玉致也是个好女子,可惜。
正思索间,十多骑迎面而至,还一字排开,拦着去路。
徐子陵连忙勒马,原来是拓跋玉师兄妹和一众突厥好手,人人脸色凝重,杀气腾腾。
徐子陵心中叫苦,这时避之已不及,只好策马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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