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火头处处,树阴蔽人,大火像无数条火龙往西南方飞卷蔓延,夜空也给染红。
无名从高空俯冲而下,降到寇仲肩头,它的主人却是木无表情,凝望山头下远方被烧成灰炭焦土的大片荒原,然而同一地方却是绿油油充满生机的林野。
跋野刚、邢元真相近干精锐在他身后待命,人人手牵战马,只待一声令下,立即登马上阵,与敌人交锋厮杀。
寇仲手牵战马,心中却在思念惨死战场上的千里梦,它陪他走遍塞外的万水千山、草原荒漠,屡次出生入死,终于难逃一劫。
他对着李世民时能笑谈阔论,面对自己的手下能摆出坚强冷静、似胸有成竹的神态。但他早被战场上的生离死别折磨得心神劳乏,可是他不得不继续支持下去,直到最后胜利的来临。
忽然他很想喝酒,一杯一杯不停灌下去,直至醉得不醒人事,暂别这冷酷无情的世界。
杨公卿的死亡,令他彻夜怀疑自己在战略上的选择,假若他没有到洛阳去,窦建德会否有另一个不同的命运。
可是米已成炊,一切错恨难返,他只能坚持下去,全力与大唐军周旋。
火光出现在山下,又是一支紧追他们追来的唐军骑兵。
他亲自率领的殿后军已曾两度伏袭,击垮了敌人两个先头部队,可欣慰的是他敢肯定对方没有带来剩余的三头恶鹭,故此无名能充分发挥它高空察敌的效用,掌握追兵的形势,施展突厥人以奇制胜,来去如风,迅袭即离的游击战术。
根据无名在空中的鹰舞,这应是敌人锲尾紧追的最后一支部队,消除这支部队的威胁后,他将会兵分多路的赶赴同一目的地齐集,然后越过隐潭山,进军天城峡。
任李世民智胜诸葛,也想不到他有此奇着,但成功失败,在于跋锋寒的援军能否及时赶至,更要看他能否在李世民大军攻击前,设立足以抵御敌人十倍以上兵力的坚固设施。
敌人在山坡下匆匆而前。
寇仲踏蹬上马,狂喝道:“兄弟们,杀啊!”
近千人马风卷疾云般从林木隐蔽处冲下斜坡,朝惊惶失措的敌人冲袭而去。
杨虚彦从第二排房舍后的密林脱身而起,足点瓦顶,借力横过近六丈的空间,稳然落到石之轩和李元吉前方十步许处,单膝向石之轩下跪,恭敬的道:“拜见师尊,徒儿输得心服口服,请师尊处置。”
石之轩仰天笑道:“果然是石某人的高徒,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你怎晓得为师不会杀你呢?”
徐子陵等听得暗叫厉害,石之轩这番话阴损之极,暗指杨虚彦有把握石之轩不会杀他,所以才会现身救李元吉,而非是真会为李元吉舍弃性命。当然,若石之轩真要杀他,他也可立即拚死逃生。不过如石之轩迫他自杀,始肯放过李元吉,将令杨虚彦陷进两难之局。
徐子陵敢肯定石之轩不是想置杨虚彦于死地。因为那会打乱魔门整个从内部颠覆大悟李家的计划。无论石之轩如何不满杨虚彦,也不愿因小失大。
杨虚彦缓缓起立,语气铿锵的轩昂道:“若能以虚彦一命,换回齐王一命,虚彦死而无悔。”
李元吉双目射出感激的神色,可是因穴道受制,没法说话。
石之轩淡淡道:“我辛辛苦苦栽培出来的好徒弟,怎舍得亲手杀掉。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再不是石某人的弟子,下趟遇上,休怪我辣手无情,放下《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你可和齐王立即有那么远滚那么远。事实上我是帮了你一个大忙,我和你再没话好说。”
杨虚彦毫不犹疑的从背后布囊取出一个铁盒,恭恭敬敬高举头上,再俯身放在脚下,然后退入李南天等人内,扬声道:“请石大师过目检规。”
他不称师尊而改称石大师,是要当众跟石之轩划清界线,这亦是石之轩所帮的忙,令李家对他再无戒心。
李元吉闷哼一声,颓然倒地。
李南天、梅珣等大吃一惊时,石之轩闪到盒前,用脚挑起,落入手中,油然道:“李元吉被我以独门手法闭塞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然醒转。若你们妄图以劣拙的手法解穴,他说不定会变为废人,勿要怪我没有预作警告。”
李南天等听得颓然若失。
他们本有打算待石之轩放开李元吉后,联同杨虚彦与石之轩再决雌雄,现在投鼠忌器,只好认栽到家。
石之轩揭开铁盒,就在盒内翻阅一遍,然后把盒子纳入怀中,冷冷道:“滚!”
李南天等把兵器收起,像一群斗败公鸡般绕过石之轩左右两旁,小心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李元吉,迅速离开。
石之轩看也不看这群手下败将,两手负后的从容走到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前方,目光先扫过阴癸派辟守玄诸人,最后目光落在侯希白身上。
边不负悲切的道:“这妖女废我一臂,请邪王为我主持公道。”
石之轩并不回头的冷然道:“闭嘴!我自有主张。若非你一向纵情酒色,纵使婠婠练成天魔大法,你也不会几个照面就吃上大亏,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边不负射出怨毒的神色,两片嘴唇一阵抖震,终不敢说话。
侯希白敌不过石之轩的目光,垂头颓然道:“希白向师尊请安。”
石之轩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小心杨虚彦,此人心胸狭窄,有机会定不肯放过你,因为希白你已成我石之轩唯一的继承人。”
侯希白道:“多谢师尊提点,唉!”
石之轩皱眉道:“希白为何欲言又止?有甚么话尽管说出来,为师是不会怪责你的。”
婠婠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弄不清楚石之轩的真正心意,更无法估料他还会有甚么行动。
侯希白目光投往辟守玄,低声道:“徒儿斗胆请师尊进一步说话。”
石之轩洒然道:“何用鬼鬼祟祟的?”转头望向辟守玄去,若无其事的道:“你们走吧!”
辟守玄、荣凤佯和闻采婷等同时失声道:“甚么?”
石之轩理所当然的道:“我想单独处理这里的事,够清楚吗?”
辟守玄等你眼望我眼,他们均知石之轩一向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性格,而大明尊教就是最佳的示范例子,只好依言悄悄离开。
到只剩下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后,石之轩道:“希白说吧!”
侯希白鼓起勇气问道:“师尊是否已把不死印法传与杨虚彦?”
石之轩微一错愕,讶道:“希白为何有此猜测?为师可保证没有此事。”
侯希白目光投往徐子陵,道:“可是子陵却肯定杨虚彦练成不死印法。”
石之轩朝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心中涌起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竟和石之轩在聊天,肃容道:“当我和他对掌时,我的身体生出被扭曲的难受感觉,就像第一次在城门内与前辈交手的经验。”
石之轩露出深思的神色,点头道:“那确是不死印法入侵对手后的现象。待我想想,有答案时再告诉希白。好小子,真不简单。”
三人都不生出异样的感觉,隐隐感到石之轩掌握到一些线索,只是不肯说出来。
最后两句对杨虚彦的评语,更显示杨虚彦足可令强如石之轩者生出警惕。
石之轩目光移到婠婠俏脸,叹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婠婠平静的道:“邪王请勿再说废话,婠儿愿领教高明。”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充满人性化的表情,轻轻道:“我并没有杀死玉妍,我是绝不会对她下杀手的,一错焉能再错。”
婠婠娇躯轻颤,忽然垂下俏脸,没有说话。
石之轩仰望沉黑的天空,呼出一口长气,柔声道:“我是最后一趟对你好言相劝,玉妍是求仁得仁,因为她活得太痛苦,痛苦至不能忍受,所以想我陪她一起离开这众生皆苦的人间世。我既试过一次‘玉石俱焚’,又何妨再试一次,以你的功力,是绝没有机会与我同归于尽的,因为我不会让容活到那一刻。阴癸派现在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自应物归原主,放下《天魔诀》,你可以离开。”
徐子陵暗忖石之轩不愧是石之轩,其辩才更不在伏难陀之下,随便几句话,已大幅削减婠婠的拚死之志,令她犹豫是否该以“玉石俱焚”与石之轩同归于尽。
事实上,石之轩和婠婠交上了手,后者则处于下风劣势。
徐子陵不禁微微一笑道:“邪王此话似乎有欠考虑,婠婠是祝后指定的继承人,此事我可作证人,因是祝后亲口对我说的。所以谁都不比她更有资格作《天魔诀》的原主。”
石之轩不但不以为忤,还哑然失笑道:“好!我就看在玉妍份上,也当作是对它的一点补赎,被一次例,让师侄保留《天魔诀》,直至你百年归老的一刻。”
婠婠秀眉轻变,轻叹道:“婠儿可问邪王一个问题吗?”
石之轩别转雄躯,往荒村南端出口步去,高唱道:
“绿杨着水草如烟,归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胡茄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道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歌声远去,石之轩消没在林路弯末处。
寇仲率兵在敌阵中来回冲杀,井中月变成敌人的催命符,在他刀下只有死者没有伤者。在李元吉掌毙窦建德的一刻,他大彻大悟的掌握到跋锋寒“谁够狠谁就龙活下去”这句话的真谛,古来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在以前他非是不知道战场上没有仁慈容身的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身体力行却是一回事。
可是从洛阳逃窜到这里来的这段惨痛经历,却把他改造过来。
当他目睹杨公卿归天的一刻,他终被战争转化为无情的将帅,晓得为求胜利,必须用尽一切手段狠狠创伤打击敌人,直至对方全无还手之力。
“当!”“当!”
井中月左右挥闪,他不用目睹只凭身意,便把两敌连人带兵器劈飞马背,以重手法令对方坠地而被震毙。
围攻的敌人见他们状如疯虎势不可挡,不由四散策马奔逃。
寇仲得势不饶人,领着队形完整的突袭雄师,朝敌人密集处以凿穿战术锥子般刺进去,杀得敌方人仰马翻,火把掉到地上把草树熊熊燃烧,弄得火头四起,烽烟处处。
敌方骑队达三千之众,实力是他们三倍之上,可是甫接触即给寇仲断成两截,首尾难顾,再来一轮来回冲杀,更便敌人陷进致命的混乱中,我集中而敌分,战争在寇仲占尽优势下一面倒的进行着,深得突厥人以奇制胜,以快打慢的战术精神。
忽地一队人马从左侧杀至,交锋至此刻,倘是敌人第一趟有组织有规模的反击。
寇仲厉喝一声,调转方向,身先士卒的朝冲来的敌人杀去,井中月黄芒大盛,寇仲的精神进入高度集中的微妙境界,对敌人的动静强弱了如指掌,就如高手决战,不会错过对手任何破绽或具威胁的攻击。
“当!”
井中月闪电般朝前直劈,一敌立时溅血往后仰跌,寇仲刀势开展,以人马如一之术灵活如神地破入敌阵,把敌人勉强振起的攻势彻底粉碎。一时又成混战的局面。
后方的邢元真、跋野刚和众手下均以他马首是瞻,保持完整的队形,随他冲入敌阵中,激烈的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鲜血洒遍荒野,伏尸处处,失去主人的战马吃惊地四处狼奔鼠窜,更添混乱。
倏地寒光一闪,一把长戟朝寇仲左腰棚来,戟未至,劲气先把寇仲锁紧,功力十足,是伏击战开始以来对寇仲最有威胁的攻击。
寇仲知有高手来袭,先左右开弓挑翻前方攻来的两敌,接着纯凭身意反手回刀,在戟尖尚差三寸刺进腰胁的一刻,重劈戟头。
长戟被劈得往外荡开。
寇仲别头向右,与持戟将打个照脸,心中立即涌起千百般没法分清楚的情绪。
对方长戟一转,换个角度一道闪电般猛刺寇仲面门。
寇心中暗叹,招呼道:“柴绍兄你好!”
井中月朝前疾挑,螺旋劲发,在巧妙的手法下,较击长戟,先重劈戟头一记,震得戟势全消,再像毒蛇般紧缠长战,通劲绞挑,长戟应刀上扬,柴绍立即空门大露。
纵使在残醋至不容何情的两军生死交锋的战场上,遇上自己这个“情敌”,寇仲仍是难以自已。
若不是柴绍,他可能早投诚李世民,成为他旗下的猛将,命运将会由此改写。
若他杀死柴绍,对世民将是心理上严重的挫折和打击,此正是消耗战的真义,尽量令对方伤得更重。
可是他如何面对李秀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此时的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斩杀李世民,却无法狠心杀死初恋情人的夫婿。
寇仲暗叫一声“罢了”,收回井中月。
柴绍本自分必死,见寇仲竟停止继续进击,愕然以对,一时忘记反击。
寇仲笑道:“柴绍兄请啦!”一声大喝,勒转马头,朝东面杀去。
敌人早溃不成军,寇仲的部队势如破竹的杀出敌阵,望东面襄城的方向扬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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