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漫步于昼夜喧呼、灯火不绝、华车健马、比肩接踵的北里主街,忽然对寇仲那晚体会到的孤独有深切的感受。
不知是否因前仆后继般发生的烦恼,令他的情绪开始低落,他感到主动再非掌握在他们手上。无论是对付石之轩,又或池生春,他们只能被动的等候机会。
置身于长安不夜天的北里,他想起在云深不知处的师妃喧,想起远在巴蜀的石青旋,可是这一切他只能默默去忍受,孤独地一个人承担思忆的痛苦。这是他内心的秘密,他不会把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寇仲在内。
此时有人在他身旁策骑驰过,转进横街,徐子陵看到的是他马上的背影,认出是李密现在长安最亲密的头号手下王伯当,心中一动,收摄心神,跟踪去也。
池生春亲自把寇仲的蔡元勇介绍予席上诸人,入席甫坐下,池生春神态恭敬的向“大仙”胡佛问道:“小仙还未来吗?”
胡佛微笑地从容道:“这野丫头很难管教,我这作爹的答不了你的问题。”
他答得风趣,登时惹起哄笑。
寇仲始知另一空席是予胡小仙的,心中暗赞胡佛的老到,能丝毫不表露心内对池生春的顾忌。
雷九指往寇仲瞧来,皱眉道:“文通在那里?”
寇仲装出怯怯的神态,先朝池生春打个眼色,才道:“他遇上相熟的朋友,哈!”
瞧他言不由衷的神态,谁都晓得他在胡诌为匡文通开脱,实情当是开小差。
池生春知机的岔开道:“长安多名胜,司徒兄到过什么地方游玩?”
任俊的司徒福荣以他断断续续的语调道:“长安有什值得一游的地方呢?”
薛万彻笑道:“温大人是席上最有资格回答大老板问题的人,因为来长安外宾的游览节目,都是由他安排的。”
温彦博洒然笑道:“薛大将军又来耍我,长安值得去的地方因人而异,对我来说坐在上林苑已心满意足,不用到别的地方去。”
尹祖文失笑道:“想不到温大人这么容易满足。我的情况有些不同,在上林苑满足后,还要过对街的明堂窝或六福找些别的满足。”
他的话语带双关,暧昧抵死,又惹起哄堂大笑。
寇仲轻松起来,感受到尹祖文、温彦博等这些交际老手口角生春,潇洒野逸的情趣;更重要是薛万彻终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显是没有对他起疑。
苦无机会开腔的沙成功终掌握到机会,道:“长安多的是可供游赏的园林,例如昌明坊的令寺园,升平坊的药园,体祥坊的奉明园。不过若论名气和规模,则无出于乐游原和曲江池,前者是城内高地,位于升平坊和新昌坊间,登高望远,别有一番开拓自由的境况。但论景观,曲江池仍是长安之最,它位于城东南隅,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南北长而东西短,两岸弯曲,苑殿连绵,楼阁起伏,花卉周环,绿荫围绕,加上沿江设置的笑蓉园和杏园,以及沿岸小巧雅致的曲江亭子,使人几疑是置身天上而不是人间。”
寇仲首次发觉沙家二少的长处,就是在吃喝玩乐方面绝对不赖。
宋师道往沙成功瞧去,脸上掠过你对我老板说这些话等若对牛弹琴的神色,恰到好处。
果然任俊知机的道:“长安现在最赚钱的是什么生意?”
众皆愕然,心付这大俗侩刚才定是对沙成功的话半句没听进耳内去。
池生春哈哈一笑,圆滑的道:“说到做生意,我敢说在座者没有人及得上司徒兄,所以司徒兄问的该是目前在长安最赚钱的投机生意,对吗?”
任俊展示出被宋师道和雷九指苦心训练的成果,点头道:“池兄确是我的知心人,城市城市,有城必有市,城是由城墙和沟河组成的军事防御,保证住民的安全;市是商品交换的场所,代表城内外居民生活所需的经济活动。没有城市,生意怎都做不大。”
温彦博赞道:“司徒兄做生意确有见地,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有生意眼的人最易起家。说来好笑,司徒兄刚才那番话正点出目前长安最赚钱的生意,就是经营船店,这相当于货栈,只要你在东西两市又或通衡大街有十来间邸店,可赁予从各地来做生意的人,赚取租金佣金。特别是不远千里而来的胡人,十来天的租金动则以黄金计算,利润惊人。”
胡佛笑道:“司徒兄在长安收押回来的物业不在小数,确可想想这门赚快钱的生意。”
寇仲心底开始羡慕徐子陵,众人说的是他没有丝毫兴趣的话题,不过却是任俊表现他是司徒福荣的好时机。
任俊摆出专家款儿,道:“邸店是让人住宿或存货沽卖的地方,我的想法更进一步,何不经营让人存钱的邸店,加上飞钱的方便,我做的将是整座城市所有商家的生意。事实上这正是我来长安其中一个目的,这当然须靠座上各位支持,又或大家看看可如何合作。我司徒福荣牙齿当金使,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众皆动容。
寇仲心中叫绝,暗付这必是宋师道的脑袋想出来的,雷九指肯定没这种智计。
尹祖文正容道:“司徒兄的提议确是精采,可否进一步说明概要。”
任俊侃侃而言道:“其实这是钱庄和钱票的生意,这方面我仍是刚起步。商家在各地奔走赚钱,一旦钱囊胀满,首先考虑是要把钱放在什么安全地方?就需要一个能绝对信任的钱庄作长短期的存放。其次是带着一箱箱的铜钱上路,笨重而不方便,且须雇请保镖,我的飞钱对他们是一种恩赐。例如把钱放进长安钱庄,可凭钱票在江都兑现后用来买进淮盐,我们只赚取手续费和佣金。”
胡佛叹道:“这等若手上长期拥有大量现金,做起什么事来都方便。”
“爹啊!是什么都方便哩?”
众人朝大门瞧去,进来的正是姗姗来迟,艳光四射的胡小仙。
徐子陵翻过后院墙,借夜色和园内树木掩护,潜往外堂的方向。
王伯当非常狡猾,诈作进入明堂窝,寄放马匹后只身从后院翻墙离开,来到离明堂窝不远水安渠旁一所看似是寻常百姓家的宅院。若非跟踪他的是徐子陵而是一般庸手,肯定会被他甩掉。
此时宅院没有半点灯火,但徐子陵超人的灵觉清楚正有十多人分伏院内各处,布下暗哨,宅内外全在严密的监视下。
在如此情况下,即使高明如徐子陵亦感有心无力,只能行险一博,趁王伯当敲门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刹那空隙,闪入宅内。过得此关,轻松多了。说话声从中进传来,徐子陵不敢太过接近,躲在后进一间寝室内,功聚双耳,窃听对方的说话。
一把低沉的声音道:“我们已为密公打通所有关节,密公出关一事该没问题。”
徐子陵心中一震,认出说话者是京兆联的老大杨文干。想不到他造李渊的反失败后,仍胆敢留在长安,难怪宅内外均有人放哨。却又大惑不解,杨文干为何要助李密?李密怎肯信任他?他们如何会勾结起来?
杨文干又道:“只要能离开长安,我们有办法保你们安然出关。”
王伯当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那我就回去和密公商量,看该否于明天早朝时正式向李渊提出来。”
杨文干道:“千万勿当众提出来,若有不识相的大臣反对,会横生枝节。尤其是天策府的人,必会指秦王正用兵洛阳,任何行动均须押后为由反对此事。一旦有其他人附和,李渊又不想在此非常时期令李世民不快,会弄巧反拙。”
王伯当道:“那只好由密公私自求见李渊。”
杨文干道:“李渊未必肯私下接见密公,且必有其他人在,亦不妥当。不过你可放心,明天宫内将有一场马球比赛,李渊最爱热闹,一向欢迎大臣旁观或参与,我已使人作出安排,密公会在被邀之列。到时密公只要把心愿轻描淡写的提出来,李渊点头便成。”
暗里听着的徐子陵大感不妥,杨文干应是不安好心。若真的打通所有关节,又得李渊同意的情况下,何须如此偷鸡摸狗的。偏是一时间仍看不被杨文干的用心和目的。
如李渊一日拒绝李密,反没有问题;假设李渊真的答应,问题将复杂多了。
王伯当感激的道:“今次倘若事成,我们答应过的事,绝不会反悔。”
杨文干道:“此处你我均宜久留,一切依约定办。”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付如若明天仍联络不上沉落雁,沉落雁因眷念故主之情,大有可能被敌人算计,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绝不能容许事情如此发生的。
胡小仙芳驾一到,有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立即注进这男人世界另一种活泼的生机。
表现得最殷勤的是池生春,亲自为她拉开座椅,伺候她坐下。
胡小仙头梳盘龙髻,面饰朱色花铀,身穿粉绿色紧袖糯衫,紫红色的披巾,乳白色窄长裙,脚穿尖头履,尽显其优美的身形体态。她的美丽虽与商秀珣、师妃喧那级数的美女有一段距离,可是美目流盼间自有一股骚在骨子里的媚态,非常引人。
被她能摄魄勾魂的美目扫过,寇仲心付恐怕除她老爹外,谁都要色授魂与,至少令他本人心动。
胡小仙坐往寇仲右旁,似另眼相看别有含意的先朝这邻居慷慨地送一个媚眼儿,仍立在她椅后的池生春忙作介绍,接着引介任俊、宋师道和雷九指三人。
胡小仙晓得对面的任俊是“正主儿”,嫣然笑道:“希望小仙不用光顾司徒大老板就好哩!”
众皆大笑,晓得她不明白任俊的生意并不限于押店。
任俊的表情有点尴尬,两眼放光地直勾勾的瞧着胡小仙,竟忘记回答。
寇仲心中奇怪,若按先前与池生春争夺胡小仙的计划,任俊此刻的表现肯定是超水准的精采演出,连他都不会怀疑。可是目下该已把原计划放弃,任俊此刻的情况如是情不自禁,那就糟糕透顶,因怎可对这荡女动真情。忍不住朝宋师道和雷九指瞧去,只见两人均对任俊的神态露出错愕之色,更感不妙。
池生春回归席位。
“大仙”胡佛佯作不悦的朝胡小仙道:“仙儿为何这晚来?还不向各位赔罪。”
胡小仙现出一个受责委屈的神情,另有一番楚楚可怜最能打动男性的娇柔风韵,先谢过罪,秀眉轻蹙的解释道:“小仙千辛万苦从皇宫脱身赶来哩!”
接着美目往身旁两个空席一瞥,撅起小嘴刁蛮的道:“不是有人比小仙还晚来嘛!”
她无论表情动作,均是娇俏可人,媚态横生,惹人遐想。
此时有人进厅附耳跟尹祖文说了几句话,把众人注意力扯回尹祖文身上,那人去后,尹祖文欣然道:“倩小姐刚回来,整妆后会来侍客。”
薛万彻笑道:“我们今晚大可到大仙和池爷的赌馆赌两手试手风,这几个月来只有走运的人才可在上林苑见到倩小姐,前天齐王早预先约好她,她却忘记了,齐王也拿她没法。”
寇仲等心付纪情的架子真大,李元吉也不被她放在眼内。
温彦博道:“不要说在上林苑难见到倩小姐,她赌场也少去呢,谁若能告诉我原因,我愿以一席酒菜答谢。”
沙成功笑道:“待会由温大人亲口问她不就成吗?”
胡小仙娇笑道:“女儿家的心事只会告诉女儿家,温大人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谈笑风生下,气氛更是融洽。
任俊终于回复常态,没话找话来说的向胡小仙问道:“胡小姐刚才说很艰难才能从皇宫脱身,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胡小仙装出个没好气的动人表情,横任俊一眼,待后者如触电般一呆之际,巧笑倩兮的道:“还不是为明天宫内举行的重要马球赛事,皇上不知是否心情特别好,刚才练习足有整个时辰,小仙怎敢离开?”
任俊俏然道:“打马球?”
胡小仙美目一膘左边的寇仲,含笑道:“我们这里有一位打马球的高手。唤!该说是两位,司徒老板想晓得马球是什么一回事,方便得很?适才还有人在皇上面前提起他们两位哩!”
众人目光朝寇仲瞧来。
寇仲、雷九指、宋师道和任俊同时心叫糟糕,听胡小仙的语气,再看她的眼神和席上诸人的反应。这两位打马球高手分明指的是”太行双杰“蔡元勇和匡文通,此事一个应付不好,会立即败露身份。
寇仲出身寒微,对这类流行于权贵之家的游戏不但一窍不通,且是一无所知。试问他如何向自己的老板解释打马球是什么一回事?
任俊在后悔发问,而雷九指则在悔恨让两人扮什么劳什子的太行双杰。
寇仲求助的目光先朝宋师道瞧去,故作谦虚的道:“我只是爱玩马球,对马球的历史和源流却不知道,嘿!”
这是没办法回答的回答,把球儿交往宋师道这世族出身的人去。
宋师道心中暗赞寇仲的急智,从容向任俊道:“打马球起源于吐蕃,西传波斯后再传至北方,比赛者跑马争夺以木料挖空涂红漆绘花纹的马球,以弯曲的球棍击进对方木板墙下开出一尺见方的孔洞为胜。竞赛进行的场外有人击鼓奏乐助威,非常刺激热闹,不但讲究击球的技巧,还要有娴熟的骑术,缺一不可,所以又称为‘军中戏’。”
尹祖文赞叹道:“申兄不但是名闻天下的鉴赏家,想不到对各款游戏更有深到的认识,我从不晓得马球戏源出吐蕃,尚以为是突厥人流行的玩意。”
寇仲暗松一口气,始明白胡小仙甫坐下时别有含意看他的眼神,又心知此事尚有后患,如李渊邀他们太行双杰入宫献艺,他们该怎么办?
胡佛忽然插入笑道:“仙儿!何不拿出爹在你今年生辰时送的小玩意,让申兄过目。”
宋师道微一错愕,晓得是精于鉴赏的胡佛要考较自己这方面的功夫来了。胡佛当然不晓得自己曾“大展神威”为李渊间接鉴画,否则此着可免。
在众人期待下,胡小仙略带娇羞的翻开少少领口,露出雪白修长的玉项,然后以一个惹人遐思的诱人动作,玉手探进领口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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