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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见不疑

        东大寺的法事仍然日夜不停的继续进行,由四大圣僧不眠不休的亲自主持,格外令人生出不寻常的感觉。徐子陵虽不晓得无边的佛法是否能拂照沉溺人世苦海的众生,却隐隐感觉到这场法事标志着一个祥和时代的开始。

        石青璇在他抵达前离开东大寺,徐子陵紧记石青璇的叮嘱,恳辞李靖夫妇陪行,独自进入隔邻的玉鹤庵。

        忽然寒风阵阵,绵绵春雨从天洒下,把静穆的庵堂笼罩在如真如幻的雨雾中,徐子陵并没有被天气的变异惹起愁思哀绪,心中充满小别重逢的美妙感觉。

        玉鹤庵静悄无声,只佛堂出射出黯淡的灯火,在雨雾里形成一团充盈水分的光蒙。

        穿过蜿蜒竹林间的小径,他的心在想,会否碰上石之轩呢?可是直至步入石青璇寄居的小院子,石之轩仍是踪影杳杳。

        石青璇站在门外,全身素白,头戴白花,像溶在雨夜里的幽灵。想起今夜何夜,再联想到她凄凉的身世,一阵比以前任何时刻更强烈的感觉潮水般掠过、紧攫他心灵,令他再毫无保留,愿用尽所有气力去爱护她。但他却发觉自己,双腿有若生根般钉立登门的石阶前,艰涩地吐出一句“青璇”的呼唤。

        石青璇玉容苍白,凝望他好半晌,然后似乎认出他是徐子陵,低呼道:“徐子陵,你终于来哩!”接着缓缓扭转娇躯,进入屋内。

        油灯剔亮,火光勾描出石青璇优美的体态,小厅一端安放着碧秀心的神位,自有一股庄严神圣的气氛。油灯那点火焰,就像连接幽冥和人间的媒介。

        石青璇别首朝他瞧来,那双他每在孤寂的深夜禁不住思忆,可以是沉幽哀愁,又可以变得天真俏皮的明眸,露出嗔怪神色!秀额轻蹙,现出几条微细而可爱的波纹,轻柔地道:“呆子!待在那里干啥?还不进来给娘磕头请安?”

        令徐子陵不敢妄动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与冰冷的距离立即冰雪遇上烈火般溶解,忙急步登阶入室,来至她旁,随石青璇下跪。

        徐子陵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耳边响起石青璇甜美的声音道:“娘!徐子陵来见你哩!”

        徐子陵的目光从供奉在灵位前的玉箫转往跪在他旁肩并肩的石青璇处,她美丽的侧脸轮廓显现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似半点不觉察到徐子陵在看她,续向碧秀心的灵牌道:“你不是说过,当爱情破门而来,是无路可逃吗?女儿终于明白你的意思,因为那道门是设在心内的。所以女儿决定嫁与徐子陵为妻,今晚在你灵前结为夫妇,纵使将来被他无情抛弃,永不言悔。”

        徐子陵剧颤道:“青璇!”

        石青璇仍没朝他瞧来,柔声道:“有什么话,直接对娘说,娘在听着哩!”

        徐子陵呼吸口气,压下巨浪滔天的激烈情绪,诚心诚意的道:“娘!我徐子陵在有生之年全心全意爱护青璇,我和青璇将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能得青璇垂青,委身下嫁,是上天赐我徐子陵最大的恩宠。”

        石青璇道:“娘听到吗,娘以后请安息哩!”

        一阵清风从门口卷进来,带来一蓬春雨,洒落他们身上。

        石青璇喜孜孜的朝他望来,道:“娘同意哩!”

        夜雨连绵中,寇仲飞马出城,截着尚秀芳的车队,登上她的香车,无名则任它翱翔夜空。

        尚秀芳坐直娇躯目不转睛的瞧着他关上车门,挨到她身旁。

        马车继续行程。

        寇仲无法移开目光的瞧着尚秀芳酥胸起伏,她忽然像感觉到什么似的,顾左右而言它:“城外密密麻麻尽是军营,岸旁泊满战船,他们是否开往前线的军队,很多人哩!”

        四目相对,寇仲爱怜地细审她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微笑道:“今次保证不会出现血流成河的骇人情况,只是互相吓唬,虚张声势,看谁撑不下去,却肯定非我寇仲。”

        尚秀芳美眸射出喜悦中带点慌乱和疑惑的神色,有些想避开寇仲灼灼目光的娇羞神态,偏又无法办到。寇仲可听到她芳心在忐忑乱跳,心中一热,双手把她整个搂抱膝上,这动人的美女轻呼一声,玉手缠上他强壮的脖子,摸着他的黑发和面颊,叹息道:“寇仲啊!别忘记这是大街大巷,噢!”

        寇仲的嘴巴雨点般落在她的脸蛋、鼻子、香唇,心底再无半分内疚,炽热激烈的情绪推动他的心魂,满足地叹道:“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哩,致致答应了我们的事。”

        尚秀芳愕然仰后,皱眉道:“少帅有些误会哩,谁要嫁给你呢?”

        寇仲像给一盘冷水照头淋下,呆瞪着她道:“你不愿嫁给我吗?”

        尚秀芳温驯地伏入他怀里,贴上他脸颊,轻轻道:“你忘记刮胡须。”

        寇仲焦急地捧起她脸蛋,迫她四目交投,重覆道:“说!你是否肯嫁给我。”

        尚秀芳抓着他双手,又缓缓放下,微叹道:“人家不是早说清楚,想嫁你是过去的事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颓然垂手,道:“这个误会真大,原来尚秀芳再不爱我寇仲。”

        尚秀芳缓缓摇头,道:“人家若不爱你,那肯任你放恣。因秀芳另有想法,求取的只是少帅一夜恩情。”

        寇仲摇头生气的道:“不!你根本不爱我。”

        尚秀芳哄孩子般柔声道:“还记得秀芳说过吗?世上并没有恒久不变的爱情,永恒只能从乐艺中寻觅,那才是秀芳托负终生之所。秀芳从小对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没有兴趣……”

        寇仲绷紧着脸截断她道:“我从没听过!”

        尚秀芳不解地审视他,忽然发觉他嘴角逐渐扩张的笑意,粉拳骤雨般的落往他宽敞的胸膛,大发娇嗔道:“你诡诈!”

        寇仲不理她的拳击,忽然掀帘探头往车窗外,大喝道:“谁告诉我?武功城最好景观的房子在那里?我今晚要在那里借宿一宵。”

        尚秀芳“嘤咛”娇呼,霞生玉颊,红透耳根,狠狠用尽全力在他臂膀扭了一记。

        前后众侍卫给他问个措手不及,哑口以对。

        李世民的声音从城门方向传过来道:“肯定是朕出生的武功别馆,在武功城南十八里渭水滨,码头东的山林内,少帅肯借宿一宵,当令别馆蓬荜生辉。”

        寇仲大笑道:“谢主隆恩,儿郎们给我改道。”

        头缩回来,向羞得无地自容的尚秀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吸收一下真龙生地活龙气应是不错吧!”又吁一口气喃喃道:“幸好适逢天子出巡,问路问对人。”

        漫天雨粉,层层飘舞,降往大地,玉鹤庵融化成幻境般天地,水雾把殿舍和林木覆没!模糊了物与物间的分野,愈显得供奉在灵位孤灯滴焰的凄清冷美。

        石青璇与徐子陵十指紧扣,另一手拿起玉箫,倚着徐子陵跨步出门。

        “当,当,当!”禅钟声响,从隔陵的东大寺传过来,于此时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扬钟音的禅机深意。

        忽然庵内某处传来歌声,有人唱道:“大风卷兮,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苦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歌声疲惫嘶哑、情深悲慨,彷似毕生飘荡,孤独卖艺于街头的歌者,又若浪迹天涯无有着落的浪子,历经千山万水,心疲力累的回到最后归宿之地,唱出忏情的悲歌,而岁月已涤尽他曾一度拥有的光辉。

        石青璇抓着他的手更紧,却没有说半句话,美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雨雾迷茫的院门,花容转白。

        石之轩终于来了。

        “空潭沥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歌声渐近,徐子陵心中暗叹,不论才情武功,石之轩肯定是魔门第一人,没有人能超越他。若非与碧秀心苦恋,他大有机会振兴魔门,主宰中土。

        歌音一转,变得荒凉悲壮,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后,如蚕吐丝的献上命运终结的悲曲。

        “三十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徐子陵心神剧颤,此曲正是石之轩自身的真实写照,而他终闯不过青璇这唯一的破绽,向碧秀心俯首称臣,表白衷情。

        石青璇轻轻把手抽出,举箫凑唇,令徐子陵心弦颤抖的箫音像时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间流转,破入漫夜绵雨中,一切就像个浓得化不开的梦,彷似苍天正为箫曲怆然泪下。

        石青璇奏起的箫曲与夜空和春雨交错成哀美虚无的旋律,酝酿着充满沉郁压抑的感情风暴。使徐子陵感觉置生命的长河,正作着沧海桑田的转移,一时峭拔挺峻、一时温柔如枕,叠砌出石青璇的独白,备受宿命的包围、缠绕的生命,又隐含令人心颤的静涤之美。

        他终于现身,初时是院门外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最后竟是满脸热泪,曾纵横天下从没有人能奈他何的“邪王”石之轩。

        箫音消去,天地回复先前的宁静。

        徐子陵温柔地握上石青璇下垂、抖颤、冰冷的玉手。

        石之轩于丈许外直勾勾的瞧着石青璇,双目射出心若粉碎的悲伤神色,两唇轻颤,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当!当!”

        禅钟声响二度从东大寺传来。

        石之轩躯体剧颤,忽然举步朝他们走过来。

        徐子陵直觉感到他是要往碧秀心灵前致祭,拉着石青璇移往一旁,出奇地石青璇柔顺的遵从。

        石之轩在两人身旁止步,不敢望向石青璇,目光投往供奉在屋内供奉的灵牌,叹息道:“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徕谷,时见美人。青璇此曲《织嫁》,深得秀心太华夜碧、月出东斗之旨,且青出于蓝,我石之轩尚有何话可说?何憾可言?”

        说罢负手登阶,步履轻松。

        徐子陵仰望夜空,凉浸浸的夜雨洒到他脸上去,心中百感交集,几可想见当年碧秀心遇上石之轩那知音人时才子佳人邂逅的景况,只可惜却是悲剧收场!而纠缠多年的事已抵终结的一刻,因为石青璇终向石之轩吹奏出碧秀心遗曲,而他更掌握到石之轩立下死志,将自绝于碧秀心灵前,而他却没法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石之轩这唯一解脱方法的理由。

        石青璇的手抖颤得更厉害,神色仍然平静得教人心碎。

        石之轩在灵前止步,摇头吟道:“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秀心啊!还记得当年我问你‘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你一直明白,我一直不明白。现在你已抵无忧患的净土,我石之轩仍在人间世的苦海浮沉上,是否我必须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徐子陵再忍不住,叫道:“前辈!”

        石之轩闻唤一震,背着他们惨然道:“我多么希望子陵叫的是岳丈大人。”

        石青璇死命抓紧徐子陵的手,不断摇头,一对美眸神色茫然,虽是示意徐子陵勿要依从,自己却是六神无主。

        石之轩缓缓转身,脸上老泪滂沱,苦涩的道:“我的小青璇,爹去陪你的娘啦!小青璇没有准备送爹一程吗?”

        石青璇软弱地靠往徐子陵,全凭他的手轻托粉背,垂首咬着下唇,好一会樱唇轻吐道:“娘到死前一刻仍没有半句怪责你的话,她……”接着泪水淌流,再说不出话来。

        石之轩全身抖颤,本是不可一世的魔道霸主却似无法依赖一己的力量立稳,前后摇晃,双目射出悔疚交集的神色。

        徐子陵知道不妙,就在此时,梵喝声起,佛颂之声从东大寺遥传而至,念道:“圆觉妙心幻空花,空花灭已金刚性,依幻说觉亦名幻,幻觉无觉未离幻,知幻即离离方便,离幻即觉未渐次;一切众生本来佛,无修无证现金刚,轮回空花本无生,空花灭时无所灭。”

        竟是四大圣僧齐声颂唱,于此关键时刻清晰传来,充满了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的禅机意境。

        石之轩这苦海梦里迷人露出惊慌错愕神色,彷似如梦初醒。

        “非性性有圆觉性,循诸性起无取证,实相无无无无,幻化现灭无证者;如来寂灭随顺得,实无寂灭寂灭者;一切障碍究竟觉,得念失念皆解脱。”

        禅音消去,石之轩回复往昔神采,但又异于平常,跨步出门,往唱来处的茫茫雨夜仰首瞧去,双目闪闪生辉。

        徐子陵生出似曾见过他这神态的感觉,倏地心中一动,记起此正为他化身为大德圣僧,于无量寺主持法事时宝相庄严的神态。

        石之轩忽然立定,双手合什,目光投往石青璇,忽又哈哈一笑,垂下双手,步下台阶,笔直朝院门走去。

        “爹!”

        石之轩安然立定,顶上头发在细雨飘洒中纷纷连根落下,随春风雨四散飘飞,转眼成秃,双手合什道:“成法破法各涅般,智慧愚痴成般若,菩萨外道同菩提,无明真如无差异。他日石之轩能得证正果,全赖小青璇唤这句爹。”

        仰天一阵长笑,洒然而去,消失在院门外雨雾深迷处。

        石青璇的玉手不再颤抖,神色回复平静。

        徐子陵暗呼一口气,对石青璇,对石之轩,对他,这该是最好的了结。

        石青璇柔声道:“子陵啊!我们找个地方埋葬娘的玉箫好吗?青璇为娘守孝七天,以后将再无牵挂,可以好好作子陵的好妻子。”

        春雨仍下个不休,却再没有先前凄风苦雨的况味。

        耳鼓里似又在响起石之轩得法前的悲歌:“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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