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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亲疏之别

        当夜徐子陵离开梁都,连夜独驾轻舟沿通济渠南下,到达通济渠和淮水交汇处,此时沿渠南下不半天可抵江都,若西转入淮则几个时辰到达钟离,本来交通非常方便。只可惜李子通于此驻有战船,又以铁练横渠,不准任何船只通过。

        徐子陵不想节外生枝,就在那里弃舟登陆西行,展开脚法,过钟离而不入,改为南行,只要抵达长江,便可设法坐船西上,省时省力。

        沿途他饮用的是山泉的水,饿了摘两个野果子果腹,歇下来时便钻研鲁妙子传他的手抄秘本。不但毫无寂寞感,还有自由自在,忘忧无虑的轻松感觉。

        现在既下定决心去把素素母子救出,反可抛开心事,不再朝这方面去钻牛角尖。

        途上不时遇上了荒废的村落,满目疮痍,瞧得他黯然神伤!遂专找荒僻无人的山野走,翻山越岭,在他脚下,穷山绝谷如履平地般方便。

        际此盛夏时节,处处鲜花盛放,风光绮丽。谦之河南一带气候温和,雨量充沛,不同种类的树木组成大片树林,覆盖着山坡草原。梅花鹿、金丝猴、各种雀鸟等栖息繁衍,充满自然的野趣和生气,使他浑忘人世间的凄风惨雨。

        这天正午,他越过一座高山,抵达长江北岸物产富饶的大平原,举目硕果盈枝,鲜花不败,心情大佳,走到一个小丘之顶,极目四望。

        南方不远处有座奇山,岩色赤如朱砂,奇峰怪崖,层出不穷,极尽幽奇。半山处隐见庙宇,忽发游兴,心想横竖顺路,遂朝奇山驰去。

        不片晌,他来到山脚处,一道河涧蜿蜒流过,竟有桥跨河,连接盘山而上的幽径。

        徐子陵心生好奇,想不到在这种人迹全无的荒山野岭,竟有如此胜境。

        但回心一想,人家于此建观,正是要避开俗世,自己如此登山游览,说不定会扰人清修,正要打消原意,改道而行,忽然一阵清越的箫音,从山上远处传来。

        徐子陵闻之动容。

        寇仲和宣永在总管府的书房内,研究梁都一带的十多张地势图。

        宣永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直接攻打东海,必是锻羽而归的结局。但若好好运用眼前的有利形势,说不定我们可不费一兵一卒,可把东海据为己有,少帅便不用长途跋涉的到飞马牧场招援。”

        寇仲大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宣永指着彭城东隔着吕梁山和峄山的一个大湖道:“这湖叫骆马湖,乃河道交汇处,不但鱼产丰富,其湖岸区更良田万顷,是附近各乡县的命脉。只要攻占下邳,可控制此湖,那时不用少帅开声,附近的所有城郡都要乖乖归降。”

        寇仲讶道:“竟有这么便宜的事?下邳现在由谁人控制?”

        宣永道:“下邳现落入了一批叫骆马帮的强徒手上,帮主叫都任,手下达三千之众,不但去打鱼的要向他缴交费用,连经过的船只旅客都要付买路钱,更不时四出抢掠,早弄得天怒人怨。假设我们能取而代之,又施行仁政,以少帅现时的威望,自是人心归向。到那时再取得东海西北的怀仁、琅琊、兰陵、良城四郡,及西南的沐阳、涟水、淮阳三郡,加上下邳,可完全断去东海郡的陆路交通,那时东海势成我们囊中之物。”

        寇仲动容道:“小永确是有见地的人,此计不但妙绝,且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对重建彭城更是大有帮助。”

        宣永见计策被接纳,精神大振道:“如此下属立即派洛其飞到下邳摸清楚都任的底子,看看如何可一举把他除去。”

        宣永去后,寇仲正想取出鲁妙子的秘岌出来用功,亲卫来报,扬州桂锡良和幸容求见。

        寇仲大喜,连忙出迎。

        箫音在大自然风拂叶动的优逸气氛中缓缓起伏,音与音间的衔接没有任何瑕疵,虽没有强烈的变化或突起的高潮,但却另有一股纠缠不已,至死方休的韵味。

        徐子陵不由驻足细听,空灵通透的清音似在娓娓地描述某一心灵深处无尽的美丽空间,无悲无喜,偏又能触动听者的感情。吹奏者本身的情怀就像云锁的空山,若现欲隐,是那么地难以捉摸和测度。柔而清澈的妙韵,若如一个局内人却偏以旁观者的冷漠去凝视挥之不去的宿命,令人感到沉重的生命也可以一种冷淡的态度去演绎诠释。

        箫音忽敛。

        徐子陵仿似从一个不愿醒觉的梦里苏醒过来,决定登山一看。

        他知道吹箫者是何方神圣。

        只有她才能奏出如此清丽优美、不着半点俗意的箫音。

        寇仲把曾是儿时同党玩伴的桂锡良和幸容迎入书斋。

        一番叙旧后,桂锡良欣然道:“见到你这小子真好,自听到你大败宇文化及的消息,我们立即兼程赶来,最怕你忽然又溜到别处去。”

        幸容崇慕地道:“现在没多少人能像你和小陵那么出名了!唉!若早来两天便可见到小陵。”

        寇仲待两人用过香茗,笑嘻嘻道:“两位大哥的消息确是灵通,小弟只踢了宇文化骨几下屁股都瞒不过你们,今趟有甚么可以提挈小弟?”

        桂锡良呆瞧了他半晌,好一会才叹道:“人说发财立品,你这家伙已是名满天下,可是骨子里那份赖皮却和以前毫无分别,就像是永不改变似的。”

        寇仲捧腹笑道:“优良的本性是说改便能改的吗?像你这混蛋,当上个香主便四处充大哥,不也和你以前爱充场面一脉相承吗?分别只在你的是劣根性吧!”

        桂锡良招架不住,没气的笑道:“大家一场兄弟,这么都不放过我?”

        幸容笑得人仰马翻,开怀道:“也不知多久未试过笑得这么痛快!”

        寇仲举起茶杯道:“来!让小弟敬两位大哥一杯。”

        三人收敛笑容后,桂锡良正色道:“今次我们赶来,实有至关紧要的事和你商量。”

        寇仲笑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总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找我?”

        桂锡良佯怒道:“你再耍我便揍你一顿,那管你为今有多厉害。”

        寇仲投降道:“桂大哥息怒,请问有何吩咐?”

        幸容插入道:“自当年在江阴城给你和小陵打得晴、雨、露三堂的人落花流水后,我们在邵军师的领导下整顿帮会,由于你和宋家的关系,良哥当上露竹堂堂主,嘿!小弟都捞了个副堂主来玩儿。”

        寇仲叹道:“我还知道锡良得到邵大小姐兰芳委身相许,唉!你这小子真个艳福不浅。”

        桂锡良老脸一红道:“又来耍我?”

        幸容怕两人纠缠不休,忙截入道:“在宋家的支持下,这几年我们有很大的发展,重新在江都建立好地盘,否则也不能这么快得悉你和小陵先后大败李密和宇文化及的消息,帮内众兄弟都以你们为荣。”

        寇仲笑道:“不要瞎捧,至少麦云飞那小子不会以我们为荣,对吗?”

        当日在江阴,麦云飞不知是否因视桂锡良为情敌,对寇仲和徐子陵很不客气,结果吃了小亏,给两人弄得灰头土脸,脸目无光。

        桂锡良冷哼道:“理他个鸟!有邵军师作主,那轮得到他说话。”

        这么一说,寇仲便知桂锡良和麦云飞仍是势成水火。

        幸容道:“邵军师着我们来请你当帮主呢!”

        寇仲愕然道:“甚么?”

        徐子陵背负双手,踏上登山之路,展开脚法,不片晌抵达半山,奇松树枝横撑下,有座八角小亭,靠山一边有道小泉,清流涓涓,另一面是崖缘,可西瞰落日苍莽虚茫、变幻多端的美景。

        徐子陵驻足观赏之际,山脚处传来一声尖啸,接着是另一声回应,比先前的尖啸离他接近多了。

        凭直觉地感到前后两下啸声,都充满暴戾杀伐的味道,令人听到时心头一阵不舒服。

        徐子陵心中一动,腾身而起,躲往附近一株大树的枝叶浓深处,静伏不动。

        桂锡良兴奋道:“自你和小陵刺杀任少名后,连带我们竹花帮亦声名大盛,不但不断有新人入帮,更有地方的小帮会主动要求和我们合并。说出来你或者仍不相信,现在长江一带谁不给我们几分面子,连李子通都要笼络我们。”

        寇仲一呆道:“李子通?”

        幸容道:“邵军师和李子通很有交情,不过我们请你回去当帮主一事,却与李子通无关,而是帮中兄弟一致的决定。”

        寇仲低喝道:“且慢!”

        两人愕然齐声道:“甚么事?”

        寇仲双目精芒闪闪,来回扫视两人几遍,看得他们心中发毛时,寇仲敛起一直嘻皮笑脸的轻松神态,沉声道:“你们究竟信我还是邵令周?”

        桂锡良为难道:“这个嘛…嘿!”

        幸容断然道:“当然信你寇仲,我自少便知你和小陵最够义气。”

        寇仲目光落在桂锡良脸上,缓缓道:“你在这里说的任何话,都不会有半句泄漏出去的,还怕他娘的什么?”

        桂锡良无奈道:“他对我有提拔之恩,又肯把女儿嫁我,我…唉!当然是信你多一点啦。”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总算你两个家伙明白亲疏之别。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一个有趣的问答游戏,我问你答,若有任何隐瞒,最后的受害者必是你们无疑。”

        两人吓了一跳,又是半信半疑,只好待他发问。

        衣袂破风声才从山路处传来,那人已到亭内,呼吸仍是那么静细悠长,可知是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

        在此荒山野地,见到这个级数的高手,任谁都会感到讶异,可是徐子陵早为吹箫者的出现而惊奇过了,再没有其他人物可令他分心动容,且明白到吹箫者是故意凭箫示意,告诉来人她正在某处恭候。

        亭内的人身法虽迅捷,仍瞒不过他的锐目,那是个劲装疾服的大汉,背插特大铁剪,勾鼻深目,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味道,一看便知不是甚么好路数的人物。最古怪是头上戴着个帝皇始用冕板冕旒俱全的通天冠。

        思索间,又有一道来势绝快的人影,晃眼抵达亭外,冷哼道:“丁九重终肯从你那地洞钻出来吗?希望你在那三十六招有所进展,免得到了地府去时而后悔无及哩!”

        徐子陵心忖原来这两人是宿敌,所以甫见面即剑拔弩张,一副随时翻脸动手的样子。

        亭内的丁九重阴恻恻笑起来,慢条斯理的悠然道:“不见周老叹兄足有二十年,想不到火气仍是这么大,难怪你的赤手掌始终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听说那贱人的女儿已得乃母真传,希望你不用饮恨齐云观内吧!”

        这周老叹的外貌,比那丁九重更令人不敢恭维,脸阔若盆,下巴鼓勾,两片厚唇突出如鸟啄,那对大眼晴则活似两团鬼火,身形矮胖,两手却粗壮如树干,虽身穿僧衲,却没有丝毫方外人的出世气度,只像个杀人如麻的魔王。

        他头上还挂着一串血红色节珠子,更使人感到不伦不类。

        从他们的对答,可知他们对吹箫的石青璇是充满敌意的。

        焉地周老叹吐气扬声,发出一下像青蛙般咕鸣,左足踏前,右手从袖内探出。

        骇人的事发生了。

        他本已粗壮的手倏地胀大近半,颜色转红,隔空一掌朝亭内劈去。

        周遭的空气似是被他膨胀后的血红巨手全扯过去,再化成翻滚腥臭的热浪气涛,排山倒海般直卷进亭内去。

        徐子陵已对他有很高的猜估,但仍没料到他的赤手掌如此邪门霸道,不由为石青璇担心起来,心想自己怎都不能坐视不理。

        “蓬”!

        亭内的丁九重闷哼一声,周老叹则只是身子微晃少许,显是在掌力较量上,丁九重吃了点暗亏。

        周老叹收回赤手,“呵呵”厉笑道:“过足了二十年瘾的丁大帝,竟沦落至给我轻轻一按,差点连卵蛋都给我挤出来,可笑啊!”

        劲风疾起。

        徐子陵只见人影猛闪,亭内的人抢了出来,巨铁剪疾挥单直接的一记强攻,但落在徐子陵眼中,却看出这一击不简单。不但手法玄妙,且变化多端显出手底强硬的实力。

        周老叹虽说得轻松,但神情却凝重之极,两只暴胀转红的手从袖内滑出,化作漫天焰火般的赤手掌影,迎上巨剪。

        “蓬”!

        劲气交击,四周立时树摇花折,枝断叶落。

        周老叹往左一个跄踉时,丁九重退回亭内,狞笑道:“我丁大帝新创的第三十七式‘襄王有梦’滋味如何?”

        周老叹此时才刚立稳,脸上阵红陈白,也不知是他运功的情况,还是因为羞惭而来的现象。

        徐子陵却是暗暗心惊。

        这两人随便找一个到江湖去,都是横行一方的霸主级人物,现下竟然有两个之多,怎不教人惊异。

        以他目下的身手,要应付任何一人,都会感到吃力,更不要说同时与他们对敌。

        周老叹尚未来得及反唇相稽,一阵娇笑声从山路传来,娇嗲得像棉花蜜糖的女子声音接着道:“我的大帝哥哥,老叹小弟,二十年了!仍要像当年那样甫见面便狗咬狗骨,不怕给我金环真扭耳朵儿吗?”

        徐子陵心中差点叫娘!这些退隐二十年的魔头一个接一个的不知从那里钻出来,为的该都是和石青璇母亲碧秀心的陈年瓜葛,自是怨恨极深,她是否有能力应付呢?而自己又有没有帮助她安渡难关的本事?

        幸好他为人洒脱,并不会为此心烦,更不会计较成败得失,只下定决心,要为这尚未谋面的俏佳人出一分力。

        人影一闪,一个千娇百媚的彩衣艳女出现周老叹之旁,还作状向周老叹挨过去。

        周老叹如避蛇蝎的横移两丈,到了上山的路口处才立定,骇然道:“你要找人亲热,就找你的丁大帝吧!”

        丁九重干笑道:“老叹兄恁地好介绍,还是留给你吧!”

        徐子陵听得糊涂起来,忽然间,周老叹和丁九重又变为言笑晏晏的老朋友,再没半分火药味儿。

        金环真宫装彩服,年纪乍看似在双十之间,要细看下才知岁月不饶人,眉梢眼角处隐见蛛网般往鬓发放射的鱼尾纹。但其眉如远山,眼若秋水,总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只是玉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活像冥府来的美丽幽灵。

        只见她跺足嗔道:“你们算是甚么东西,竟敢把我‘媚娘子’金环真来个你推我让的。总有一天我要教你们跪在地上舐老娘的脚趾。”

        震天长笑自远而近,一把本是粗豪的声音却故意装得阴声细气的“缓缓”道:“他们不敢要你的,就让我‘倒行逆施’尤鸟倦照单全收吧!”

        徐子陵终于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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