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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无为而为

        寇仲悄悄离开小溪,运功把身上水气蒸发,趁众妖道妖妇妖女仍在研究怎样打动王世充之际,往后院方向潜去。

        他和徐子陵经过这几年不断被人天涯海角的追杀,被迫变成潜踪匿迹的顶尖高手,凭藉远超一般武林人物的灵觉感应,成功避过几起妖道的哨桩,来到后院一座以修篁配衬的假石山之后,往外窥看。

        皇天不负有心人,从荣府开来的马车果然停泊在那里,问题是那两个老君观的高手,正挨在车厢旁闲聊。

        这两人年纪在四十许间,均是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有神,形相邪异,若换上道袍,肯定是另两个妖道。要在他们眼皮底下从车门偷进车厢内,根本是没可能的事。退而求其次,能潜进车底已非常理想。

        拉车的两匹马儿不时踏蹄喷气低嘶,不知是否因天气严寒,所以失去耐性。

        寇仲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想起徐子陵的宝瓶印法,学他般探手伸指,缓缓提聚功力,同时全神贯注在呼呼吹来的夜风去。

        蓦地一阵劲厉的长风,拂背而至,寒风钻入假石山时,变为尖锐的风啸声,寇仲知是时候,忙发放指风,剌在十丈许外的马股上,他亦同时窜出,伏地疾射。

        马儿吃痛,立时长嘶-声,跳蹄前冲,拉得马车和另一匹马儿也随之往前。

        淬不及防下,两妖人乱了手脚,慌忙制止马儿,注意力全集中到马儿身上去,茫不知寇仲从后贴地钻人马车底,紧附在车轴间凹入的位置内。

        这两人正互相交换采补之道的经验和心得,谈兴大浓,故咒骂两句后又“言归正传”,丝毫不以为意。

        足音轻起,寇仲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收敛全身精气,暗呼好险,只听足音,便知祝玉妍等亲自把荣老妖送上车,若他成功躲进车厢,当然会是糟糕透顶。

        敌人中有祝玉妍、婠婠在其中,他把探头一看的念头也打消,静心聆听。

        祝玉妍冷漠不含丝毫感情的声音在车旁响起道:“道兄此行关系重大,必要时须软硬兼施,绝不能让王世充含糊敷衍。”

        车门被拉开。

        辟尘那把阴柔好听的声音道:“宗尊放心,本座对此人性格了若指掌,兼之我洛水帮控制着洛阳的经济命脉,那到他不依从我们。”

        祝玉妍道:“据传近年有人插手与你们竞争对外的生意,是否确有其事?”

        辟尘冶哼道:“这人就是翟让之女翟娇,若非有窦建德在背后为她撑腰,我早就派人宰了她。”

        寇仲听得心中一震,更是杀机大盛。

        “云雨双修”辟守玄淡淡道:“区区跳梁小丑,能成甚么气候?要不要我们给宗主处理,保证干干净净的。”

        辟尘道:“千万不可,若给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我势将大增麻烦,此事我自会处理。商贾的事,最好仍是以商间的手段解决,否则我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声誉,会毁于旦夕,洛水帮亦会因而分裂。”

        祝玉妍道:“这方面的事道兄比我们更清楚,当然该由道兄处理。”接而有人登上车厢,竟是除辟尘外,尚有个荣姣姣。

        寇仲心中叫苦,如若一击不中,他将再没有第二个机会。

        但这时骑虎难下,只好提气轻身,避免妖道妖女从车厢的重量发觉有异。

        道别声中,马车开出。

        一把古怪诙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唱道:“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不取你精通经论,不取你王侯将相,不取你辩若悬河,不取你聪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则眠,要坐即坐;热即取凉,寒即向火。”

        徐子陵脑海中清楚形成一个不拘小节,不讲礼仪,意态随便但却真正有道的高僧形像,与他心目中不苟言笑、宝相庄严的高僧大相径庭。这禅唱的高僧不但话里隐含令人容易明白的智慧,最厉害处是能把声音弄得飘忽难测,只此一着徐子陵便自问办不到,可推见他的出手亦难测恶挡。

        徐子陵仍没有张开眼睛,淡然道:“可是禅宗四祖道信大师?”

        那人哈哈笑道:“小子果然与佛有缘,一猜便中。再答老僧一个问题如何?上是天,下是地,前后佛堂,左右围墙,宝藏在那里?”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禅问,微微一笑道:“是否正如四祖刚才所言,宝藏只能从本如求得?”

        道信大师笑得呛气的道:“唉!好小子,我还以为你会答宝藏是在长安。好!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雪酒,日往烟梦;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黎行过,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触,道信诗文中形容的境界,正是他所追求旷达而没有任何约束,啸做山林的生活方式,虽明知道道信是要从心理上削弱他的斗志,仍不由受到影响。暗忖自己为寇仲的牺牲是否太大呢?

        一声佛唱,接着钟音轻呜,诵经之音似遥不可及的天边远处传来,若不留心,则模糊不清,但若用神,则字字清晰,无有遗留,分明是佛门一种奇功。

        荣姣姣的声音从车厢上传下来,道:“爹,女儿不陪你到皇宫去啦!免得今晚又给玄应太子缠着,唉!世上竟有这么讨厌的男人。”

        荣凤祥阴声细气的道:“这世上甚么样的人都有,李渊若非有子如李世民,何能像如今的风光,王世充却欠他的福气。”

        车底的寇仲到现在也弄不清楚荣姣姣与辟尘的“父女”关系,更弄不清楚她和祝玉妍、杨虚彦的关系。照理若荣姣姣是祝玉妍的徒弟,怎会和石之轩的徒弟搅在一起,除非杨虚彦不知道荣姣姣的真正身份。

        荣姣姣叹一口气,道:“‘霸刀’岳山离开巴蜀后便不知所踪,真令人头痛。”

        寇仲听得精神大振,忙竖起耳朵窃听。

        荣风祥声音转冶,道:“想不到他不但死不去,还练成‘换日大法’,此人一日不除,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荣姣姣道:“现在最怕他往长安见他的老朋友李渊,由于他深悉我们魔门的秘密,若揭穿小妮和我们的关系,后果实难预料。”

        寇仲听得呆了起来,怎都想不到岳山会和李渊两个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是好友。

        荣凤祥冷哼道:“祝玉妍那天不出手杀他,想必非常后悔。”

        荣姣姣道:“祝玉妍并非不想杀他,而是在船上非是动手的好地方,她更不愿让人知晓她和白清儿的关系。”

        只听她呼祝玉妍之名,便知她和祝玉妍的“师徒”关系大不简单。

        荣凤祥道:“照我猜他该是往岭南寻宋缺决战,以雪前耻。最理想是宋缺一刀把他斩得身首异处,一了百了。”

        马车忽然停下来。

        寇仲低头侧望,车停处竟不是荣府大门,而是另一所房舍的院门,街上全无灯火,空寂无声。

        荣姣姣道:“我去哩!”

        接着是启门的声音。

        寇仲心中大喜,缓缓抽出井中月,当荣姣姣逾墙而入时,他从车底滑出。

        御者处的两名老君观高手茫然不知刺客来到车门另一边的车侧处。

        马鞭扬起,落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自然写意的坐在后殿顶瓦脊处,正举壶痛饮的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骤眼看去,他似乎在百岁高龄过外,皆因他一对白眉长垂过耳,雪白的长须垂盖隆起的肚腹。但定睛细看,两目固是神光电射,脸肤却幼滑如婴儿,且白里透红,青春焕发,光秃的头顶,更反映明月的色光。虽肥胖却不臃肿,一派悠然自得,乐天安命的样子,予人和善可亲的感觉。

        见徐子陵往他瞧来,道信大师举壶唱道:“碧山人来,清酒满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这六句的意思是有人来访,以酒待客,充满勃勃的生机,丝毫不沾染死灰般的寂寞无情,最神妙处就是自然而然的境界,根本不需理会别人的裁定。

        道信大师不愧四大圣僧之一,字字珠玑,均为要点化徐子陵。

        徐子陵微笑点头为礼,没有说话。

        智慧大师卓立于后殿正门石阶上,灰色僧袍外披上深棕色的袈裟,身型高欣挺拔,额头高广平阔,须眉黑漆亮泽,脸形修长,双目闪耀智慧的光芒,一副得道高僧,悲天悯人的慈祥脸相。合什低喧佛号。

        徐子陵缓缓起立,从容自若的道:“尚有华严宗的束心尊者、三论宗的嘉祥大师,请问法驾何处?”

        道信大师向他高竖拇指道:“子陵果然志气可嘉,那两个老秃仍未抵洛阳,只要你能过得我们这一关,子陵可安心回去大睡一觉。”

        智慧大师垂目观心道:“罪过!罪过!今趟因非只是一般的江湖争斗请恕老衲要与道信联手把施主留在此处之罪。”

        他口上虽说“罪过”,可是情绪却无半分波动,可知这两位佛门的宗师级人物,动起手来必是全力以赴,为达到理想丝毫不讲人情。

        道信大师哈哈笑道:“老僧也要先请子陵原谅则个,为公平起见,只要子陵能离开至善寺,我们两个老秃再不会干扰子陵的行止。”

        智慧大师眉日低垂,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徐子陵脑际灵光一闪,倏如千里迷雾忽然给一阵狂风吹得稀薄消散,万里空明。

        离开钟楼,他一直在深思梦境和现实的问题,这是因石之轩“不死印法”而来的奇想,怎样能把真与幻、虚与实的境界,提升到梦幻融入现实的极端境界。当时只隐隐感到这是个可行之法,仍未有实践的蹊径。待到智慧大师这四句禅揭传入他耳内,有如暮鼓晨钟,令他憬然通悟。

        解决的方法就在于有为和无为的分别。

        徐子陵洒然一笑,离开小亭,往大雄宝殿走回去。

        两位佛门圣僧心中同时涌起讶异的感觉。要知自他们现身后,一直以经诵禅唱,配以精神的力量遥制徐子陵的心灵。岂知除了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徐子陵曾显现出受到影响的情况后,到徐子陵睁开双目,立即回复清明。到这刻含笑而起,每一个动作均有种浑然天成,潇洒优美,教人不忍破坏的完美之感。

        刹那间,道信大师和智慧大师均晓得自己落在下风。

        徐子陵以高明至极的心法,把握到他们的弱点。

        要知他们潜修多年,在一般情况下根本无法兴起攻击别人,诉诸武力之心。今趟为天下苍生,可说勉为其难而背此重任。

        现在徐子陵的每一下动作,每踏一步,其中无干隐含某种玄奥的法理在内,就像他们在观看清泉在石上流过,青山不碍白云飞翔的大自然动人景像,要去便去,要住便住,出没自在。顿令他们无法兴起干戈之意。

        当然他们不会坐视徐子陵就这么飘然离去,只有勉强出手,但已有违佛家之旨,生出无绳而缚的不佳感觉,大大影响他们的禅心。

        转瞬间,徐子陵消没在大雄宝殿后门内。

        道信大师来到智慧大师旁,与后者对视苦笑。

        纵使以他们的眼力和修为,亦感到徐子陵无论智慧武功,都是深不可狈。

        井中月疾刺而出,像刺穿一片薄纸般,破入车厢,穿透椅背,直取化身荣凤祥的辟尘老妖的背心。

        积聚至巅峰的劲力杀气像火山溶岩般爆发,沛然有莫可抗御之势。

        这一刀绝非侥幸,若干是经过“天刀”宋缺以身作教和这些日子来的出生入死,精研苦修,绝不能达此成果。

        最厉害处是像徐子陵的宝瓶印般,不到发劲时敌人完全生不出感应。要知辟尘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林,魔功当然臻至超凡入圣的境界。而寇仲竟可在他一无所察扑刺出这一刀,传出去保证可骇震天下。

        寇仲拿捏的时间更是精准得绝对无懈可击。

        他本蹲在近车头处,当地挺腰而起时,马车刚刚开出,使得完全站起出刀之际,恰在车窗稍后处,所以这一刀斜插而入,应该正好命中辟尘的背心耍穴,任他的护体神功如何厉害,也挡干了寇仲这集中全力全灵,无坚不破的一刀。

        辟尘老妖此时才生出感应,他的反应亦显现他的老辣和迅捷,虽是事起突然和毫无徵兆,仍能先往旁移,再朝前扑去,希冀避过这杀身之祸。

        一声把夜深的宁静彻底粉碎的凄厉惨叫,震荡长街。

        寇仲收刀疾退,借车子遮挡驾车两个老君观高手的视线,就那么躲回车底内,此着赌的全是心理,那有刺客不是一击得手,立即远扬速离;他却要反其道而行。

        “砰”!

        中刀的辟尘带着从背部狂喷的鲜血,撞破车顶,落在道旁,再一个跄踉,滚倒地上。

        两名御者忙扑下施救,那还有闲情去追赶似是无影无踪的敌人。

        寇仲暗叫可惜,但已大为满意,这一刀虽未能贯穿辟尘老妖的心脏,但劲气震得他五脏六腑全受重创,一年半载休想复原。

        风声疾响。

        荣姣姣厉声道:“是谁干的?”

        一把阴柔悦耳,在这等时刻仍是不温不火,像丝毫不因辟尘受袭重伤而动容的声音突然在车子另一边响起道:“这是刀子弄出来的破口,必是寇仲所为,这小子能避过宗主耳目,潜到此处才发刀,确是了得。”

        寇仲给这把首次听到的陌生声音吓个一跳,因为直到此人发言,他才知此人到了车旁,可知这人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荣姣姣咬牙切齿的道:“赵先生定要为姣姣取回公道。”

        寇仲心中一震,终猜到这人正是排名仅次于“阴后”祝玉妍、“邪王”石之轩、“邪帝”向雨田之后的“魔帅”赵德言,他终于来了。

        “魔帅”赵德言淡淡道:“姣姣放心,只要把宗主交给我,我可保他没有性命之虞。寇仲果然名不虚传,此着奇兵令我们部署大乱。姣姣立即去通知阴后,告诉她宗主已返老君观养伤便成。”

        寇仲暗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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