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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唯一破绽

        “我说的话,或是真的,或是假的。”

        面对空寂无人的幽居,徐子陵心中不断响起石青璇这几句话。

        小屋依旧,可是石青璇隔廉梳妆的动人情景一去不返。山风流动吹拂的声音变得空空洞洞,虽有好友陪伴身旁,他却生出失去一切生机的绝望情绪!与石青璇的一切,憧憬中平淡真摰,充满男女爱恋的幸福生活,至此告终!努力的争取化为彻底的失败,石青璇变成令人伤心的回忆,余生只能在孤独寂寞中渡过。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热切的希望带来惨痛的失望。

        正透窗朝屋内尽最后努力搜寻石青璇倩影的侯希白以近乎呜咽的声音道:“她根本没有来过,会否仍留在巴蜀的小谷中?”

        徐子陵颓然在屋门外两块平整方石其中之一坐下,摇头道:“她当晚立即离谷,我感觉到她不想在谷内逗留片刻的决心。”

        侯希白移到另一方石坐下,把手埋在双掌内,茫然道:“怎办好?”

        徐子陵淡淡道:“你立即去找雷九指,设法安顿好韩泽南和他的妻儿,此乃不容有失的事。否则让香家发现他们,我们会为此内疚终生。”

        侯希白把脸孔抬高,骇然道:“我去后你一个人怎行?”

        徐子陵微笑道:“有甚不行的,我会留在这里安心养伤,设法在没有青璇的箫音下忘记身负伤患,你办妥一连后赶回来,然后我们回去与寇仲会合。舍此你能有更好的提议吗?”

        来的果然是天从人愿的跋锋寒和能令寇仲绝处逢生的援军,合共四千人,车一百三十辆,其中二十车装载的是救命的火器。四千兵员有三千是精挑出来的精锐骑兵,一千是战斗力较薄弱的辎重兵,是少帅军内的新兵种。

        领军的是熟悉这一带地理环境的白文原,他的前主朱粲,曾称雄西北方不远处的冠军,朱粲虽成明日黄花,但白文原对这带山川河道的认识,却可发挥最大的用途,令援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潜来,避开唐军探子。

        跋锋寒率领一支百人部队作开路先锋,在林道与寇仲相遇,自有一番欢喜之情。

        寇仲忙发出命令,着随后而来的队伍于隐蔽处扎营休息,以免被敌人学他般看到扬起的尘头。

        寇仲为手下们打气后,与白文原和跋锋寒上附近一座小山之顶观察形势,商量大计,更派出无名到高空巡察。

        寇仲见跋锋及时赶到,心情转好,分析形势后总结道:“现在于我们最有利的,是屈突通注意力全集中在钟离,其防御策略主要是针对钟离来的军队,而你们则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探清楚屈突通的布置后,可趁其大兴土木,阵脚未隐的一刻,先以火器来个下马威,再内外夹击,保证可打他娘的一个落花流水,不亦乐乎。”

        跋锋寒道:“那批火器以毒气火箭为主,射程远达千余步,生出大量紫色的毒烟,虽未能厉害至令人中毒身亡,却可使人双目刺痛,泪水直流,呼吸果难,皮肤红肿,半天时间始能复常,大幅削弱他们的战斗力。”

        寇仲讶道:“你找人试过吗?否则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白文原道:“我们抓来一头野狗作过实验,事后本想宰来吃掉,却怕它身体带毒,终饶它狗命。”

        寇仲叹道:“可怜的狗儿,幸好没伤它性命。”又问道:“这样的毒烟,箭有多少?”

        白文原道:“共有二千五百枝,若全数施放,该可笼罩方圆三、四里的广阔范围,风吹不散,能制造这么有威力火器的人的脑袋真不简单。”

        跋锋寒道:“在两军对垒时这种毒烟箭作用不大,偷营劫寨时用以对付聚集的敌人肯定能收奇效。我们本还担心如何能用这批东西来防守营寨,幸好李世民知情识趣,派屈突通来让我们得派用场,当然是另一回事。”

        白文原道:“除二千五百枝毒烟箭,尚有五百个火油弹,八百个毒烟地炮。前者点燃后用手掷出,随着爆炸火油四溅,能迅速把大片林野陷进火海中;后者预先放在地上,敌人踏破立即喷出毒烟,纯以毒烟的分量计,会比毒烟箭更有威力。”

        寇仲咋舌道:“我们真的为李渊挡过一劫,因这批火器本应由他亲自消受的。”

        跋锋寒道:“我们必须趁屈突通未砍光营寨附近一带树木前发难,否则火油弹会变成废物。”

        寇仲当机立断道:“文原你先回营地准备一切,我和老跋立即去探路,事不宜迟,今晚将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白文原领命而去。

        跋锋寒问道:“有没有子陵的消息?”

        寇仲摇头颓然道:“希望他吉人天相,大吉大利啦!”

        徐子陵放打坐,他无法忘记严重的内伤,因为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随身感觉,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虚弱和来自全身经脉的难受痛楚,气血不畅的情况更是烦厌的重压。

        精神愈集中,这受伤的感觉愈清晰,令他不能晋入忘我的境界,眼前此刻的自己只能是个默默忍受苦况的人。

        他走进屋内,隔廉瞧进石青璇曾留下倩影的闺房,心中忽然充满温柔,勾起他对那动人的邂逅的美丽回忆,对石青璇的少许怨憾立即云散烟消。

        既然爱惜她,就好该为她着想,尊重她任何决定。个人的得失又如何?当撒手人世,过去生命只像瞬那间的发生。

        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沉醉在初识石青璇的情景里,往事一幕一幕的重现心湖,既实在又虚无,除师妃暄外,他从未试过如此用心去思念一个人。若然生命和一切事物均会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就让石青璇成为过去的部分。

        不知不觉下,他发觉自己走出屋外,在大门旁的方石坐下,太阳没入山后,四周丛林的蛩虫似知严冬即至,正尽力奏出生命最后的乐章,交织出层次丰厚的音响汪洋。

        他沉醉在这平日顾此失彼下忽略的天地,洞然忘我间,终从对石青璇深清专注的思忆忘情地投身到虫鸣蝉唱的世界,其中的转接洞然天成,不着痕迹。

        在忘情忘忧忘我的界中,他成功从心中的百般焦虑和扰人的伤势解脱出来,精神与大自然的残秋最后一丝生机结合为一,茫不晓得两脚涌泉穴寒热催发,先天气穿穴而入,从弱渐强的缓缓贯脉通经,滋养窍穴。

        时间在他混沌中以惊人的速度溜跑,当他被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觉从深沉至似与天地同游中醒觉过来,睁眼一看,残月早移过中天,黑绒毡幕般的夜空嵌满星辰。

        究竟那一颗是石青璇死后的归宿,自己的归宿又会否是最接近的另一颗星辰,长伴在她左右,完成生前尘世未了的宿愿。

        生命是否受前世今生的因果影响,既是如此,第一个因是怎样种下来的?

        “这是甚么地方?谁曾在此结庐而居?”

        徐子陵收回望往星空的目光,落在负手傲立身前的盖代邪人“邪王”石之轩身上,微笑道:“邪王因何如此错荡?光临山居?”

        石之轩学他般朝夜空张望,好整以暇的道:“子陵睁目后,牢牢瞧着天空,究竟看甚么?”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想人死后的归宿,是否会回归本位的重返天上星辰的故乡?”

        石之轩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语气却冷酷平静,柔声道:“子陵晓得我来杀你吗?”

        徐子陵耸肩洒然道:“邪王既不晓得这是谁人的地方,当然非是专诚来访,而是跟踪我们来到此处。事实上邪王一直有杀我之心,只是不愿当着希白眼前下手而已。”

        石之轩神情不动,低头凝望徐子陵,轻轻道:“石某人不是没有给你机会,若你肯留在幽林小谷陪伴青璇,不过问尘世间事,我绝不愿伤你半根毫毛。可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与石某人对你的期望背道而驰。子陵可知你和寇仲已成我圣门统一天下最大的障碍,今晚不狠下辣手,明天恐怕悔之已晚。我故意待至你内伤尽去才现身动手,是希望子陵你死能瞑目,不会怪我邪王乘人之危。”

        接着又叹道:“如此一日间伤势尽愈,我石之轩不得不写个‘服’字,可正因如此,迫我不得不狠下决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个将轮到寇仲。”

        徐子陵长身而起,一种全新与新生的感觉充盈全身,他再感觉不到体内真气运动流转,一切发乎自然,就像空鸟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让他予取予求。

        失而复得后是迥然有异的另一层境界。

        石之轩目灵讶色,沉声道:“子陵的武功终臻入微的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响起警号,这番出手再不会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

        徐子陵晓得此乃生死关头,必须施尽洞身解数,才有保命机会,却淡然自若道:“邪王不是有兴趣知道这是谁人的幽居?为何不寻根究底,追问下去?”

        石之轩无法掩饰的露出震骇神色。

        徐子陵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重演当年真言不师传他九字真言印诀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动根本印,禅喝道:“临!”

        石之轩容色再变,应声后撤三步。

        自徐子陵屡次与石之轩交手以来,尚是首趟把石之轩逼在下风,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禅力,大半是觑准石之轩唯一的破绽,他心底下永远的破绽──石青璇。

        石之轩那如堵石墙的真气直迫而来,令他无法再作寸进,乘势强攻。

        石之轩一手负后,另一手前挥,五指缀合成刀状,锋锐遥指徐子陵。双目精芒大盛,长笑道:“好!自我石之轩出道以来,尚是首趟有人能令我甫动手立即屈处下风,虽嫌有点取巧,可是高手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应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轩的心胸气魄,大家风范,确异于常人。

        双手紧拢胸前,如莲花,不动根本印转为大金刚轮印。自得真言大师传法以来,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体会到真言印法与精神相辅相乘,结合无间后的神妙禅力。对不死印法他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法本身根本是无迹可寻,破绽惟在石之轩内心。

        眼前一花,石之轩现身左侧,手刀弯击而来,取点是他左颈侧要穴。

        徐子陵自知永比不过他的幻魔身法,只能以静制动,手莲鲜花般盛放,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每个手印均妙至毫巅,似有可寻,又似顺乎天然,微妙处没法以任何笔墨去形容。

        “波!”

        徐子陵一指点出,正中石之轩掌锋。

        石之轩往后飞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气血翻腾,跄踉跌退近丈。

        石之轩没有乘势追击,反两手负后,卓立远处,讶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后着,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传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对你刮目相看。不过有利必有弊,坦白说,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决心抛开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罢休。否则若再给你一年光阴,说不定我‘邪王’石之轩也无法置你于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来邪王要下决心是这么困难。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邪王指点。”

        石之轩容色平静,双目射出冷酷无情的目光,淡淡道:“说罢!”

        徐子陵清楚感应到眼前的石之轩再没有任何阻止他杀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寻最佳的出击机会,只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动,不能保持“剑心通明”的至境,将招来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击。

        缓缓道:“邪王因何要放过婠婠?”

        石之轩皱即道:“你该想到原因,婠儿乃圣门继我之后最杰出的人才,如虚彦没有背叛我,我对她绝不容情,现在却是爱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担心我会去对付她,现在该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叹道:“邪王有否感到自己陷于众叛亲离的处境?在统一圣门的斗争上,控制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赵德言,又或是得李渊信任的杨虚彦,更怕是最后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颉利。”

        石之轩长笑道:“若出现子陵描述的情况,受到最大打击的势将是以慈航静斋为首的所谓白道。我圣门本来一无所有,故天下愈乱愈好,危机下见生机,大乱后始有大治,此为历史循环的法则,屡试不爽。我圣门饱经忧患,应付危机的灵活远胜任何人,子陵若想以甚么民族大义来说动我,实是枉费心机。”

        徐子陵洒然道:“算我说了一番废话,邪王请赐招。”

        石之轩忽然环目巡视,目光透窗朝屋内瞧去,脸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徐子陵的精气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时生出感应,岂肯错过如此良机。

        “兵!”

        真言吐发。

        宝瓶气意到手到,一釿隔空击出。

        “轰!”

        石之轩随意封挡,两手盘抱,气柱卷旋而来,硬拼宝瓶气劲,双方真气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绝无转寰或假借余地。

        石之轩后退三步,徐子陵像断线风筝般抛跌往后,恰巧穿门滚入屋内,落地后仍收不住势子,破廉跌入石青璇的闺房。

        石之轩如影附形的追入屋内,进门后一震停步。

        徐子陵弓背弹起,手捏外狮子印,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石之轩冷冷瞧着他,并以衣袖抹去唇角泄出的血,点头道:“宁道奇那趟不算数,自我练成不死印后,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伤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当然晓得自己伤得更重,适才他中了石之轩的奸计,以为他因想到这可能是石青璇的避世处,心神露出破绽,岂知竟是石之轩故意布下的破绽,使他从上风落回绝对的下风,从天上回到凡间,再不能保持早先无人无我,抽离凡躯的神妙境界。

        两人隔对峙。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勉力提聚功力,道:“邪王不是说过再出手便至死方休,为何又停下来?”

        “邪王”石之轩双目杀机剧盛,厉喝道:“这是否青璇另一个隐居之所?”

        箫音在屋外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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