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的守卫已经认识崔淼了,并不多加盘问,只按例遣一名内侍陪他入宫。崔淼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来到王皇太后的寝殿——咸宁殿。
咸宁殿是兴庆宫中的一座大殿,因为一直有人居住,所以,当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流转于青色琉璃瓦上时,就显得比其他殿宇更加生动而温暖。但是崔淼每次走进它时,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释怀的悲意,从每一道梁柱、每一扇屏风、每一片帷帘中渗透出来。
内侍陪他到殿门,便退出去了。由皇太后的宫女将崔淼引至西阁,请他在重重帷帘外坐下。
她说:“皇太后尚在午睡,还请崔郎中在此稍待。”
“是。”
崔淼正襟危坐,宫女送上茶来,他只是口中道谢,既没有碰瓷盏,也没有朝那宫女看一眼。
郑琼娥太美了,美得令崔淼不安。
并不是他的心中有什么邪念,实际上,郑琼娥美到让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崔淼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自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恻隐与不平交织的复杂情愫。
上苍赋予她如此非凡的美貌,又让她以最卑贱的身份在深宫中无声无息地老去。崔淼总是会想,命运对她何其不公。但换一个角度想,命运对苍生又何其公平。
他不愿意见到郑琼娥,因为她总会令他想起自己。
“崔郎中,今天又有事要麻烦你了。”郑琼娥在他身边悄声说。
“哦?并不麻烦的。”崔淼淡淡一笑,接过郑琼娥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叠得小小的粉笺。展开来,金屑麻纸上仍是一笔娟秀的字迹。崔淼认真看了看,道:“这倒也不难。”遂捡起桌上的笔,在粉笺左边空白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很快便写完了,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才递给郑琼娥。她双手接过,欠身道:“多谢崔郎中。”
“不必。”崔淼道,“前几次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有用吗?”
“都非常好。”
从崔淼第二次来给皇太后诊病起,郑琼娥便悄悄地向崔淼求方,据她说都是宫中姐妹听闻崔淼的医术高明,特意请他帮忙的。
起初崔淼也觉得奇怪,宫中本有女医,而郑琼娥拿来求方的这些病症,看起来也非疑难杂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找自己写方子呢?
郑琼娥解释说,女医都在大明宫中,因为兴庆宫的特殊处境,这里的宫奴们得病后基本上无人理睬,就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至于皇帝派来给皇太后看病的御医,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只能来求崔淼。
郑琼娥还说,只求崔郎中写方子,她们可以用平日积攒的钱,请小太监们代办抓药。
说得如此可怜可悯,崔淼自然义不容辞了。
这几个月中,崔淼每次来兴庆宫,都会给郑琼娥写方子。时至今日,他的心里也有疑惑,怎么宫中那么多人生病,还病症各不相同?但只要看见郑琼娥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他就问不出话了。
寝阁之内似乎有动静,帷帘掀起,一名宫婢出来将郑琼娥唤了进去。
她匆匆来到榻前跪下,把崔淼刚刚写过的粉笺捧上去。虽然竭力控制,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王皇太后的手哆嗦得比郑琼娥还要厉害。
就在王皇太后面前的檀木几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张粉笺,每一张上面都有崔淼的飘逸字迹。这些,全是郑琼娥按照皇太后的旨意取得的。
郑琼娥垂首,不敢去看皇太后的面孔。
少顷,她听见皇太后吩咐:“去,请崔郎中进来。”
“是。”
“把这些方子都收起来,再将帷帘卷起。”
郑琼娥惊得抬起头来,一旁的宫婢也大惊失色,各个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王皇太后向来贞静,除了宫中资格最深的御医能以“望闻问切”一睹圣颜之外,崔淼来了这么多次,都只能隔着垂帘为皇太后诊脉。
王皇太后扶着宫婢缓缓坐起来。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双眸晶亮,像含着泪又似燃着火。郑琼娥来到兴庆宫快半年了,所见到的皇太后始终是一副病怏怏、心死若灰的衰弱样子,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命崔郎中进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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