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个地名:青城山。
他早就听说过,那是一座仙山。山峦奇亘,森茂葱葱。自古仙人出没,神迹常有,所以是道教的福地。而现在,青城山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崔淼带着禾娘顺利混出长安城后,便日夜兼程向蜀地奔来。他在城外的驿站付大价钱雇了两匹好马,原来还担心禾娘骑不惯,却发现小看了她。许是遗传了行武父亲的矫健体魄,又跟着聂隐娘练了几天功夫,少女在马上身姿轻盈,耐力过人。而且,自打上路之后,禾娘也一扫在长安城中的阴郁神色,像一只飞向自由天地的小鸟,整个人都开朗起来。
他又何尝不是呢。
原来,束缚人的首先是自己的心结,只要打开心结,其他一切都不能成为障碍。
崔淼与禾娘都是第一次入川,因为读过李太白的《蜀道难》,对于蜀道的崎岖多少有些忧虑。但当他们穿过汉中,将八百里秦川抛在脑后,又跨越剑阁,终于进入剑南东川的地界时,崔淼惊异地发现,险峻跌宕的道路前方是更加雄奇明丽的大好河山。
天意使然,引他走了这一条路。在这条路上,既有将士们英勇抗敌所抛洒的热血,也有大唐皇帝仓皇奔逃的身影,甚至还有倾国美人的泣血悲歌。在这条路上,崔淼深深体会到了身为今日的大唐子民的复杂情愫。他想起出发前李景度说的话,禁不住心痛起来,很后悔没有在当时就反驳他。
抛开仇恨与盘算,崔淼终于能够感受到大唐的壮美与博大。假如能再见到李景度,崔淼一定要对他说:你错了。大唐不会亡,至少不会像你以为的那么快。
不过,他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崔淼不会再回长安,他也不会让裴玄静再回去。一旦找到她,他就要和她携手共赴天涯。他有信心说服她,因为他已经说服了自己。
时令渐入深秋,关中已经看不到绿色了。可是在东川,草木依旧苍翠。青城山,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好似一座巨大的青色城郭矗立在他们的面前,蔓延起伏看不到尽头。
“这可……怎么找呀?”禾娘在他身边发出低低的惊呼。
是啊,怎么找?他太兴奋了,竟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裴玄静是来青城山寻仙,而他是来青城山找裴玄静。还真不好说,究竟谁的任务更艰巨,更匪夷所思。
崔淼笑起来:“总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们也去寻仙。只要找到仙人,肯定就能找到静娘。”
“这人疯了。”禾娘瞥了瞥嘴。
可不是疯了嘛,但是他疯得心甘情愿,而且充满希望。
崔淼指着路边的茶摊道:“我看前方就要入山了。咱们先在此歇个脚,打听打听。”
自从进入东川地界后,这种沿路摆设的茶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个。蜀地之秋,除了扫尽碧穹中的云丝之外,既没有催黄丛林的绿色,也没有在风中添多一层凉意,东川的百姓就是比其他地方更得天独厚,时值深秋,仍然能够惬意地在青山碧水的掩映之下,品茶闲聊,漫谈风月。
青城山是胜地,这个茶摊就设在入山的道口外,进山出山的人都会来坐一坐,所以生意特别好。总算还有一副空座头,二人坐下后,崔淼便操起一口惟妙惟肖的川话来向伙计要茶。
禾娘抿嘴笑。
崔淼低声问她:“欸,你笑什么?”
“你从哪里学来这口川话的,你不也是第一次入蜀吗?”
“小时候教我认字的先生是蜀人。我觉得他的口音好听,就缠着让他教我川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
“崔郎就是聪明。”禾娘说着,脸上情不自禁地一红。出长安后,她就恢复了汉家女儿的装扮,简单挽起的发髻上,仅仅插了一支金簪。簪头垂下的红穗子,总会随着她的巧笑倩语在鬓边悠悠摆动。
崔淼认出了这支金簪。这支金簪,既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与憾,也将他和裴玄静更密切地牵系在了一起。看着飘荡的红穗子,与裴玄静初识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他不禁心神荡漾……
“崔郎,你在看什么?”禾娘悻悻地问。
“没什么。”
禾娘垂下眼帘,兀自黯然神伤。她太心知肚明了,虽然崔淼对自己十分照顾,但他的心神几乎从不在自己的身上逗留。她曾想过种种办法引起他的注意,讨他的欢心,甚至惹他生气,结果却总是失望。
青城山就在眼前了,他们真的能找到裴玄静吗?假如找到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禾娘不敢再往下想了。
伙计上茶了,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
还是在入川之后,他们才见识到这种以清水烹茶的新鲜方法。他们原来吃惯的茶,都是煎好后加盐和奶酥,又香又腻又浓,吃上一顿茶,能混个半饱。巴蜀人民却让他们大开眼界,原来茶还可以清泡,取其天然不掺杂的纯正香气,喝时再佐以精致的茶饼,滋味大美。
“好茶。”崔淼由衷地向伙计翘了翘大拇指,心里盘算,可以趁机打听一下裴玄静的行踪。不管裴玄静有没有找到仙人,她要上青城山,必得从此经过。以她和韩湘的出众外貌,应该会引起注意的。
于是他笑着问伙计:“这位小哥,最近这些天,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结伴上山?”
“一男一女啊,那可多咯。”
“一男一女都是道士的,不多吧?”
伙计翻了翻白眼,努力思索。
“女的长得很美,像个天仙。男的嘛,呆头呆脑的,像只笨鹅。”
禾娘正朝崔淼瞪眼睛,就听伙计在旁边一拍脑门:“要的!”
“你见过?”
“就是嘛,今天早上刚刚来过,在我这儿喝了茶才上山的。”
崔淼的脸上竭力保持笑容,心中却似有十七八个吊桶在拉扯——裴玄静和韩湘刚到青城山?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早出发了好些天吗?
他忙又问:“你肯定没记错?”
“哎呦,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能记错?”伙计有点儿不高兴了。
“你可知他们去了山上何处?”
伙计打量着崔淼,面露狐疑:“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啊。”崔淼的脑筋飞转,“我们在打赌。”
“打赌?什么赌啊?”
“我们听说青城山上有神仙,所以分头来找,看谁能先找到。”
“哦!”伙计恍然大悟,这年头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还真不少,遂道,“听说山上神仙可多着呢,不过我们肉眼凡胎的,从来没见过。”
崔淼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不能让他们先寻着仙人,我们也得赶紧,要不就输了。小哥可知他们上山的方向?”
伙计想了想,道:“唔,他们向我打听当年玉真公主修道的真武宫。”
“真武宫!怎么走?”
伙计指着前方的山路说:“你们沿此路上山,到天师洞后转右侧山腰,再向前走便是。”
崔淼大喜,忙从腰带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进伙计的手里,又朝禾娘使了个眼色,就要起身。
偏在这时,旁边的一副座头上起了喧哗。
“这茶是怎么回事,太难喝了!”几个道士打扮的客人将桌子敲得咚咚乱响。
伙计上前问:“几位道长,有什么吩咐?”
“我说这茶,不地道!”
“怎么不地道了?咱们这儿的茶都这样啊!”
“我不管,反正你的茶没味儿,你给我们重新上!加盐,加奶酥!”
崔淼又坐了回去。听口音就知道这几个道士来自京兆地区,北方人喝不惯清茶也正常,只是他们的态度过于嚣张了,实在不像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他觉得蹊跷。
伙计亦面露鄙夷之色,回道:“道长,您都进了东川地界,就该喝这里的茶。入乡随俗,懂不懂?每天来咱这小摊上的,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从没人说过咱的茶不好喝。况且,您要的盐和奶酥,小摊也没有。”
听口气,就差直接骂乡巴佬了。
要茶的道士果然气得直捋袖子,好像准备大打出手。旁边的同伴赶紧将他拽住,压低声音道:“别耽误了正经事!”
崔淼竖起耳朵,把这句话听得真切。就在他们动手动脚之际,一道寒光掠过他的眼角,这几个道士均身怀利器。
一个领头模样的道士将伙计招到跟前,低声问了几句话,便向桌上扔了几枚铜钱,大家起身离去。
崔淼叫来伙计问:“方才那拨人向你打听什么?”
“怪了。”伙计道,“他们也在打听一男一女的两个道士,莫非都赶着寻仙?”
崔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跟他们说了?”
“说是说了。”伙计坏笑着说,“不过,我瞧他们不顺眼,就指了条远路。他们要绕到真武宫,且得下半夜了。准保您比他们先到,先找着仙人。客官您说说,他们的口味那么重,又要奶又要盐的,我看就不像正经道士……”
“对!我们该走了!”崔淼打断伙计的唠叨,朝禾娘一点头,两人出茶摊上马便行。
伙计追出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喂!你们此刻上山,等到真武宫也该天黑了,可小心着点呦……”
崔淼和禾娘早已绝尘而去了。
前半段的山路还算好走,到达天师洞时正是日落时分,万道霞光刺破苍穹,为整片青山染上红色,半山之上金光灿灿,山坳下则是深不见底的黯黑。
蜀地的秋日明丽如春,夜晚却降临得格外迅疾。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山道已被山峦和茂树的暗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点清冷的月色指引着前方。
从天师洞向后盘绕的山道变得格外狭窄,而且蜿蜒崎岖,两侧时不时趋近陡崖,即使白天,马匹通行也得十分小心,夜晚就相当危险了。崔淼和禾娘干脆将马匹拴在天师洞外,弃马步行朝后山而去。原来没准备夜间赶路,所以二人连火折或提灯都没有带,只能借助微明的月色,几乎摸黑前行,速度又不得不减缓许多。
崔淼算是明白那茶摊的伙计有多鬼了,近路都这么难走,他再指示那几个长安来的道士绕远路,且不说下半夜能不能到得了,说不定先一脚踩空掉下山崖了都未可知。为了安全起见,那几个人多半只能等到天明再行。
这么想着,心里安稳了些。但不知真武宫到底还有多远,更觉道路漫长,走着走着又焦躁起来。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山道渐渐平缓起来,而且越来越宽,再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群山环绕中的一块平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宫观。月光如水银泄地,照得殿宇如同漂浮在银白色的水面上。远远望过去,真武宫内一片漆黑。而宫观外的左右两侧,却有什么东西高低起伏着,一直延展到平地边缘。
“怎么全都是墓啊!”禾娘惊叫出来。
真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真武宫、玉真公主曾经的修道之所,竟然被坟墓团团包围。
崔淼说:“咱们过去看看。”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上突然乌云遮月,前方平地顿时变得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只能又停下脚步。崔淼感到禾娘伸过来的手冰凉,知道她害怕,便安抚地握了握。其实他自己也有点胆寒,更感到忧虑,此情此景实在诡异得出乎意料。崔淼不敢设想,玄静和韩湘真的在这里吗?假如是,那么他们现在的状况怎样?他们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神仙,崔淼是从来不信的。他自小就懂得,世间的一切,不论善恶都是人为。所以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裴玄静与韩湘的安全。山下茶摊碰到的那几个道士,为什么也盯上了他们?崔淼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忽然,前方的黑影中亮起了一星火光。火光摇摇曳曳地游走着,速度还挺快。天地仍然被黑幕所笼罩,因而只能从方向上判断,火光正朝平地中央的真武宫而去。但还未到真武宫的大致位置,火光就停了下来。随即,原地又亮起一团更大更亮的火光,映出两个黑色的轮廓,并肩站在一座坟墓前。
禾娘惊呼出来:“啊,鬼!”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却见那两个黑影弯腰挥臂地动作起来。“唰唰唰”的声音不断传来,虽然很低沉,却足以打破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崔淼和禾娘都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没有看错,这两个家伙是在掘墓!
正当愣神之际,从真武宫的另外一头又亮起了一星火光,摇曳逡巡,冲着两个掘墓者直扑而来。刹那间,两块火光已经撞到了一起!紧接着便传来一个女子短促的叫声:“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夜空中乌云散去,一轮明月大放光芒,将真武宫照得通体泛白,如同玉石雕砌一般,连它周围平地上鳞次栉比的坟墓,也变得一个个玲珑剔透。
就在这些坟墓中间,三个人扭打成一团。旁边还站着一名白衣女子,手里握着块石头,正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
“静娘!”崔淼大喝一声,向前冲去。
他可算看清了,和两个掘墓人对打的是韩湘,旁边抓着石头的女子正是裴玄静!
想来韩湘跟着聂隐娘夫妇练了一段时间的功夫,所以颇有点武力,胆气也壮,居然敢一个对俩。而那两个掘墓者却明显心虚,本来仗着多一个人,还用手里的铁锨胡乱抵挡。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又凭空冒出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郎君来!两个掘墓的彻底慌了,很快便招架不住。见势不妙,他们拔腿便朝旁边的山林跑去。其中一个腿脚稍慢,被崔淼赶上一剑刺中后背。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崔淼正要上去擒他,那人的手中寒光一闪,居然还藏着一把短刀,朝崔淼的前胸直刺过来。幸好禾娘及时赶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的后脑勺猛砸过去。那人“咕咚”倒地,手里的短刀刚巧扎进自己的咽喉!
崔淼将他翻过来看时,鲜血自咽喉处的伤口往外直涌,已然断气了。
“咳!”崔淼没好气地说,“就这么死了?我还打算留活口呢。”
“我以为他要刺你……”禾娘连忙辩解。
“不怪你。”崔淼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
“崔郎……”
他猛地回过头去,是她。
终于又见面了。他们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别已久,在长安时,他们同居一城之中,却有数月如同陌路,彼此并无交涉。而今天,竟在距长安千山万水之外的蜀地青城山中重逢,多么不可思议,又好像命中注定。
她望着他,英俊如昔的面庞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沧桑,使他有一点点显老,但也更有男子气概了。他也望着她,刚刚一场恶斗令她的发髻松乱。连日奔波劳碌,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一对清澈如水的明眸也笼上了云烟,在他看来却越发楚楚动人了。他似乎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般柔弱,恨不得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抱紧,再不让她受到任何惊吓或者伤害。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你怎么……”又都一齐住了口。
几步之外,禾娘黯然而立,夜风拂过她的面颊,是悄悄吹干了什么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韩湘去追另外一个掘墓人,现又返回来,见到崔淼便问:“欸,你们怎么来了?”
“我想来就来。”崔淼反而质问韩湘,“你追的人呢?”
“他钻树林子里去了,没追上。”
崔淼把眼睛一瞪:“没追上你就回来?”
“我……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要保护静娘嘛!”崔淼一见到韩湘便故态复萌,教训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寻仙吗,怎么把静娘带到这种可怕的地方来?难道神仙都躲在坟墓里不成?”
“哎呀,你知道什么!”
“别吵了,你们快来看!”是裴玄静在招呼。
两人立即休战,一起围拢到裴玄静的身边。
裴玄静就蹲在那座刚被掘开的墓旁。翻开的泥土中,碎石杂草下隐约可见黑色的木棺。
“静娘,怎么了?”崔淼问。
“得把这口棺材挖出来。”
“啊?”其余三人均大吃一惊。韩湘脱口而出:“我们也要盗墓吗?”
裴玄静道:“韩郎,这两个掘墓人是有的放矢的,他们并非为了盗取墓中的财物。”
“那是为什么?”韩湘还要追问,崔淼捋起袖子道:“啰嗦什么,赶紧动手!”
韩湘只得跟着崔淼抄起两个掘墓人丢下的铁锨,用力铲起土来。铲了几下,他们都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墓明显比一般的墓挖得浅,泥土也填得松松垮垮,难怪刚才那两人根本没挖几下,木棺的顶就露出来了。再经他们现在这一通猛挖,很快整个木棺都暴露在眼前。两人停下手,一起望着裴玄静,等她下指示。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墓碑,平静地说:“请二位郎君将这口棺材打开。”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果断地开始行动了。
棺材盖一撬就开,用的是最普通的薄杉木。崔淼和韩湘各抬一边,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棺盖移到旁边去了。
四个人一起探头望向棺中——没有尸体,更没有骸骨。空荡荡的木棺中央,只放着一具绸缎包裹着的人形石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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