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惟良招呼:“都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聂隐娘与崔淼应声过去,在冯惟良的指点下移开榻。黄泥地上露出一块圆形的木盖板。冯惟良俯身将盖板掀开。
顿时,一股森严的气息从盖板下面冲出来。和通常地窖散发出的秽沤气不同,这个洞口散发出的气味充满了山野清新之感。
冯惟良说:“你们带上玉龙子,从这里离开吧。”
“这是通向哪里的?”
“通向山中岩洞,沿着岩洞可直达天台山的山腰,你们出洞从后山走,要不了半天就能出天台山。而且,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那你们呢?”聂隐娘问,“永清方丈怎么办?还有你,柳泌得不到玉龙子,一定会恼羞成怒的。”
“有石梁。”
“石梁?挡得住一时,挡不了一世!柳泌有官兵驱使,他若迁怒于你们的话,只怕国清寺和白云观危矣。”
冯惟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福祸在天。我们都是出家人,对这些早就看得十分透彻了。关键是玉龙子,绝对不能落入柳泌这个歹人之手。你们既对出了暗语,玉龙子就应该交给你们。还请速速离开吧!”
“静娘,走吧!”崔淼和聂隐娘一起向裴玄静叫道。
裴玄静没有应声,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紧盯着石梁。在柳泌的命令下,“王质夫”已经被推搡到了石梁前面。兵卒们退后,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深渊边。劲风呼啸,吹拂起满头满脸的乱发和胡须,瀑水飞溅到他的脸上,“王质夫”抬起头来。
“啊!”裴玄静惊呼。
在那张脸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了两个黑红的窟窿。窟窿下方还有数道蜿蜒的红色血迹,似乎已经凝结了。
崔淼也惊道:“这……是把眼睛挖了吗?”
柳泌的声音又穿透瀑布的轰鸣传过来:“有人挖了我弟子的眼睛,我便以牙还牙!”
聂隐娘咬牙切齿地骂:“可恨!早知如此,真不该留下那个贼道乾元子的性命。”
当日乾元子为聂隐娘所伤,韩湘才从那伙人手中逃脱。乾元子肯定跑来台州向柳泌哭诉了,于是柳泌得知裴玄静和韩湘共同行动,连聂隐娘亦牵涉其中。柳泌认准了裴玄静一行终会来到天台山,便动用官府的手段,在裴玄静等人刚进台州时就掌握了他们的行动,并跟踪而来。
裴玄静咬紧牙关。她不再怀疑了,对面之人肯定就是王质夫!
“裴炼师若是再不现身的话,本官就只能送王质夫过去找了。”
兵卒引王质夫站上石梁。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密集的水雾把乱发都糊在他的脸上眼上,他却没有抬手去捋一捋。没有必要,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柳泌亲自上前来,在王质夫的耳边悄声说:“去吧,前方有你心心念念所牵挂的东西,就算看不到,摸一摸也是好的。”
王质夫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不仅眼睛瞎了,连耳朵都聋了。
柳泌奸笑着在王质夫的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王质夫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站上石梁。石梁被瀑布冲刷得异常湿滑,王质夫晃了几晃,才站稳了。他抬起头,任由山瀑泼溅在脸上,嘴角边渐渐溢出一个笑容来。
一个双目被剜的瞎子,将要穿越横亘于深渊之上、瀑水激溅下的石梁。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裴玄静冲出精舍高喊:“质夫先生请在原地勿动!”
柳泌纵声大笑:“裴炼师,你终于肯现身了。幸会幸会!”
聂隐娘和崔淼紧跟裴玄静而出,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柳泌对他们二人也报以亲切的笑容,像在官场上招呼同僚似的。
裴玄静问:“柳刺史如此大阵仗地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非也,非也。非是本官大阵仗地要找裴炼师,而是炼师上天入地要找王质夫,不是吗?”柳泌摇头晃脑地说,“本官知道裴炼师奉命寻找王质夫,所以就专程把人给你送来了。”
“那么说,我还应该多谢柳刺史了。”
“好说,好说。”柳泌讪笑,“裴炼师想怎么谢呢?”
“你要怎样?”
柳泌捻了捻山羊胡须:“我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玉龙子。”
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不知是否错觉,裴玄静看到山瀑仿佛有一瞬停止了奔泻。而石梁的那一端,在王质夫那张已经不成样子的脸上,也突然光彩陡升。
裴玄静缓缓地说:“我不明白柳刺史的意思。”
“是吗?”柳泌扬起手,从他身后的队伍中闪出一列弓箭手,在石梁前整齐地排开,弯弓搭箭,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石梁。
“唉……”柳泌叹了口气,“如果裴炼师再不明白,本官就只能送王质夫走了。”
“慢着!”裴玄静高喝一声,将手中的玉龙子托了起来。已是晚霞初绽时分,玉龙子一被举高,便像磁石般吸敛来道道霞光,方才在屋中还有些不起眼的玉龙子,此刻突然玲珑剔透通体闪耀,神奇不可方物。
崔淼轻声问:“你真的要把玉龙子交出去吗?”
“皇太后命我找的是王质夫,而不是玉龙子。”
从身后传来冯惟良道长的一声喟叹,但他没有说什么,更没有上前阻拦。裴玄静当然明白,他是在为玉龙子叹息,更是在为道教的前途担忧。但眼前有一个人是她必须要救的,别的只能再作打算了。从王质夫的样子来看,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但他并没有屈服于柳泌的淫威之下,所以柳泌只能亲做跳梁小丑状,率领官兵来封堵裴玄静他们。
裴玄静又将玉龙子捧回胸前,对石梁对面的那位绯袍“小丑”说:“刺史大人,我可以把玉龙子交给你,但是你要放了王质夫先生。”
“没问题!”柳泌回答,“王质夫就在石梁上,裴炼师领他过去即可。”又指着裴玄静胸前的玉龙子,“不过,你得把玉龙子送到这边来。”
“好。”
“静娘!”崔淼说,“还是我去吧。”
裴玄静温柔地瞟了他一眼,转首对聂隐娘道:“请隐娘在这侧接应质夫先生。”
聂隐娘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柳泌又道:“裴炼师请放心过来。其实,不论炼师本人,还是玉龙子,都非本官能做得了主的。本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这些人嘛——”他示意那些弓箭手们,“也只是以防万一。”
这话算是基本挑明了,柳泌的背后正是皇帝。所以,贾桂娘的牺牲,汉阳公主的处心积虑统统失败了。裴玄静还来不及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并不感到懊丧,反而有些许模糊的庆幸。与其让玉龙子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让它归于皇帝。这才是裴玄静最真实的念头,也是发现玉龙子时最初的念头。
裴玄静小心地抱着玉龙子,走上石梁。
现在离得近了,王质夫那张灰白的脸和上面的两只血洞看得越发清楚,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静的心绞痛起来,颤抖着声音说:“质夫先生,我找了你很久。”
王质夫听到动静,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出乎裴玄静的意料,王质夫的声音苍浑有力。两只被挖空的眼睛还在流着脓血,其痛可想而知,但从他的语调中却听不到半点遭受酷刑的苦楚。裴玄静不禁打心底里佩服,郑重答道:“我叫裴玄静,是皇太后命我寻找质夫先生的。”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之中,她相信只有王质夫才能勉强听到。果然,他浑身一颤,甚至下意识地朝她抬了抬头,仿佛要看清她的样子。
“她……还好吗?”
裴玄静立即意识到,王质夫所问的是王皇太后,赶紧回答:“皇太后并未亲自召见于我,只听说她很为先生担忧。”
“唉,都是我的错啊!”这一声喟叹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又有多少深沉的憾恨与惆怅。
裴玄静多么想有机会和王质夫坐下来,听他讲一讲所有的来龙去脉,关于,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关于玉龙子和皇太后,以及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和隐藏在秘密背后的命运——大唐的命运。
可惜,没有时间了。
她说:“质夫先生,请您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过来。”
裴玄静知道,石梁的长度统共也就十步而已。她径直走向对面的王质夫,这样做无疑是相当冒险的。因为当她带着玉龙子到了石梁的那一头,就再没有机会和柳泌讨价还价了。柳泌尽可以将王质夫连同裴玄静和玉龙子一网打尽。裴玄静只赌一点:柳泌感兴趣的是玉龙子,而非王质夫,更不是自己。一旦玉龙子到手,他没必要将王质夫和自己赶尽杀绝。王质夫和裴玄静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柳泌应该懂得投鼠忌器。
可她刚向前迈了一步,便听得王质夫一声断喝:“不行!”
“质夫先生,怎么了?”
“我们是在一座桥上吗?”王质夫问,“我听得到水声,还有水花溅落在我的脸上。”
“对。一座石桥,很窄。所以您不要动,我来接您。”
“你的手里有玉龙子?”
“是的。柳大人要我用玉龙子来交换先生您。”
王质夫喃喃:“玉龙子……”抬起头厉声道,“你不要过来。我过去!”
“可是您看不见啊!”
“你告诉我怎么走。”王质夫的脸上浮起一抹不可名状的笑容,“你我同时向桥的中间走,这样才妥当。”
这样的确比较妥当,如果王质夫没有瞎的话。
裴玄静问:“质夫先生,你肯定要这样做吗?”
他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看不见,岂不是更好吗?”
夕阳又落下来一点,头顶的瀑布和脚下的深渊,以及整座石梁都笼在一层金色的云烟中,美轮美奂。裴玄静深吸一口气,率先向对面迈出一步,随后指点王质夫也向前走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
王质夫走得异常果断,虽然周围人看得惊心动魄,从他本人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惶恐。过石梁需要的是信心,在失去了眼睛之后,王质夫的信心反而更加坚定了。
总共十步的石梁,两人很快就在中间会合了。
“质夫先生……”裴玄静激动地热泪盈眶。
王质夫向她伸出双手:“玉龙子在哪里?”
裴玄静连忙将玉龙子捧给他,王质夫接到手中,无比珍爱地摩挲着,叹道:“原来这就是玉龙子。真可惜啊,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了。它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美极了。”
“我听说玉龙子质美弥坚,虽历经多次辗转流离,却从未损坏过。”王质夫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又将玉龙子交还给裴玄静,“保护好玉龙子,绝对不要交给柳泌。”
裴玄静一愣:“可是?”
王质夫翕动着嘴唇,几不可辨地说:“他不是要得到玉龙子,他是要毁掉玉龙子!”
“毁掉?”
“怎么了?玉龙子把玩够了吧?”柳泌的尖利嗓音横空刺来,“别再耽搁了,请裴炼师快将玉龙子送过来吧!否则,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快走!”王质夫低喝,也不等裴玄静回答,率先转过身去,朝着柳泌的方向怒斥,“柳泌,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你这个妖言惑主的贼道!玉龙子怎会为你所有!我王质夫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好好!本官就让你逞了这口舌之快!”柳泌逼视裴玄静,“裴炼师,你还不过来吗?本官这里的弓箭可等不了太久!”
王质夫纵声大笑:“刺史大人又何必虚费朝廷的弓箭!天道轮回,纵尔机关算尽,总有报应之日!”
站在石梁的中央,王质夫展开双臂,山风夹着瀑水,荡起两副被血污沾染、辨不清颜色的袍袖。王质夫就这样将裴玄静挡在自己的身后:“快走啊!”
裴玄静转身向回跑。
柳泌气急败坏地吼叫:“快,快射死他们!”
乱箭齐发,朝石梁射去,纷纷钉上了王质夫的身体。
随着一根又一根箭扎过来,王质夫剧烈摇晃着,血沫从嘴角喷出,却仍拼命稳住身体,要用这血肉之躯保护身后的裴玄静和玉龙子。
他看不见,其实就在柳泌下令射杀的同时,聂隐娘已从石梁的这端凌空跃起,于千钧一发之际,从裴玄静的手中夺过玉龙子,并挟住她飞奔下了石梁。
顷刻间,王质夫已经成了一团箭垛,轰然倒向深渊,立即被翻滚的云雾吞没了。
乱箭丛中,聂隐娘护着裴玄静退回精舍。冯惟良等人也紧跟着跑进来。原先聚在山门前的国清寺僧众们也纷纷向寺内奔逃。永清方丈躲闪不及,腿上吃了一箭,幸而被崔淼及时拽进房中。
聂隐娘率先跳下地道,崔淼也把裴玄静推了下去。永清方丈道:“你们走吧,我还得守住我的山门。”
冯惟良搀住他:“你不走,我自然也不能走。”
“好。”两人相视一笑,合上地道的盖板,又一起用力把坐榻移回原处。随后,一僧一道便并肩上榻,盘膝合目,用各自的方式为王质夫超度起来。
精舍外,残阳如血。惊风吹动寺檐下的铁马,应和着瀑布泼溅之声,如同战场上金鼓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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