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几乎是垂直的,台阶顺着山势向下延伸,不知有几百级。到底便是一座岩洞,曲曲折折,又走了许久,才到尽头。
钻出洞外,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杂树林。回头望去,山峦起伏的阴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屏风,将月光挡在后面。出山了。
聂隐娘走在最前头,折腾到现在不仅毫无疲态,脚程反而更快了。裴玄静有些跟不上,崔淼一心护她,也拉在后面。
眼看聂隐娘越走越远了。
裴玄静急得喊起来:“隐娘!你先别急着赶路啊。咱们现在怎么办?”
前方挺拔的黑色背影停下来,但没有转身:“当然是走,尽快离开这儿。”
“隐娘想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未必是你们想去的地方。”
裴玄静一愣:“隐娘你?”
聂隐娘终于回首,月光将她的面孔照得半黑半白。她说:“静娘,且听我一句劝:抽身而退,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你与崔郎应该从此携手江湖,远离尘世,再也不要搅扰到那些是非纷争中去了。”
“可是……”
聂隐娘淡淡一笑,语气又温柔了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静娘,今日你我的缘分已尽,从此各自珍重吧。”
裴玄静咬了咬嘴唇,跨前一步道:“分手就分手,但请隐娘把玉子还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
“玉龙子不是隐娘的。”
“玉龙子也不是静娘的。”
“隐娘……”裴玄静的心疾速下坠,此次相遇后聂隐娘的种种异样,终于要有结论了吗?
“告辞了!”聂隐娘的脚尖一点,身形已掠出数丈。
“你不能走,把玉龙子留下!”裴玄静大叫着欲追赶,可哪里追得上。刚一眨眼的工夫,黑色身影就消失在杂树林的深处了。
裴玄静还在没命地向前跑,被崔淼一把揽住,喝道:“别追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人的影子都没了!”
“不行啊!她带走了玉龙子!”裴玄静不管不顾地跺脚叫嚷,却连崔淼的怀抱都挣不脱。
崔淼抱着一堆树枝走进来,朝地上的柴火中添了几根。火苗噼啪作响,仍然驱不散周身的酷寒。
裴玄静簌簌发抖,不自觉地扯了扯肩上披的袍子——是他的。
“感觉怎么样?”崔淼握着她的手腕试了试,蹙眉道,“你上回得的恶疟并没好透,就又奔波劳累,担惊受怕的。如今这脉象可不太好,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裴玄静将他的手推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去追隐娘?”
“追她?”崔淼苦笑,“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
“你没用!”
“骂吧骂吧,只要能让你好受点。”
裴玄静不吭声了,无力地靠在灰泥墙上。他们正栖身于一座破烂的土地庙中,泥塑的土地像横倒在地,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难道,这就是结局了吗?
她喃喃地说:“是我辜负了他们……”
“他们是谁?”
裴玄静沉默了,良久,两滴清泪从眼角渗出:“质夫先生死得太惨了。”
崔淼叹了口气:“又不是你害的,何必太自责。”
“不,我不甘心。”她勉力撑起身,整了整散乱的鬓发,“崔郎,我们再来理一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不好?”
崔淼温和一笑:“遵命。”
裴玄静全神贯注地思索起来。
她最初认为,一切的起因是王质夫。现在她知道了,起因其实是玉龙子。
从大唐开国之后,玉龙子就作为道教的信物,掌握在大唐皇帝的手中。直到安史之乱发生,大唐天崩地裂,乾坤剧变,玉龙子从此下落不明。
但裴玄静他们已经推测出来,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救爱妃杨玉环,也为了惩罚太子的不孝,将玉龙子偷偷赠给了杨贵妃。杨贵妃携带着玉龙子,就等于携带了大唐皇帝的钦命,从而获得道教势力的庇护,从马嵬驿兵变中逃脱出来,并顺利避祸进了道教圣山——青城山。他们原先约定,玄宗皇帝随后入川,待时局初定,便从青城山接回杨玉环。再等叛乱平息后,一起返回长安。他们天真地期盼着,到那时,一切都将回到原先的样子,霓裳羽衣舞还是当初的霓裳羽衣舞,骊山宫中长生殿上,盛世仍将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他们只不过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梦,终究醒来了。然而,醒来后的世界完全不是他们所想的样子。玄宗皇帝还没入川,就传来太子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他知道,全完了。彻底击垮他的不是叛军,而是自己的儿子。
已经荣升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还是入川了。道人罗公远特意赶到剑阁迎候,并给他带去杨贵妃平安的消息。玄宗皇帝在悲喜交加中,忍痛作出此生最艰难的决定:请道门再行方便,护送杨玉环东渡日本。
大唐已经不再是他的大唐。即使叛乱平复,他也无力保护杨玉环了。她要想活下去,只有离开大唐。
两人在青城山的神女洞中匆匆一别。杨玉环涉水东去,玉龙子象征着李隆基最后的爱意,一路守护着她。
一年后,玄宗皇帝以太上皇的身份返回长安,不久即被肃宗皇帝赶出兴庆宫,移居到年久失修的西内太极宫中,在孤寂和悔恨中苦度光阴。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以寻找贵妃的魂魄为由,派道士杨通幽去日本看望杨玉环。
这样做无疑将冒巨大的风险,但玄宗皇帝用一样东西使道门愿为之往:玉龙子。
他承诺,只要道士肯去东瀛,就能用他和杨贵妃约定的密语,取回她手中的玉龙子。
玉龙子就这样重返大唐,并被道门秘密保管起来。
为了确保玉龙子的安全,司马承祯道长将玉龙子送到了台州的天台山上,并以天台山为据点,重整因安史之乱而混乱不堪的道教各门派,使天台山成为了道教南宗的圣地。司马承祯仙去后,保护玉龙子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继承人冯惟良的身上。
可以说,自玄宗皇帝晏驾后,整整一个甲子,玉龙子的秘密被很好地保守住了。
元和元年末的冬天,一首横空出世。谁都没有想到,白居易在王质夫的怂恿下写出这首长诗,并经他的指点,将有关马嵬驿的种种真相,乃至玉龙子的秘密,统统以打哑谜般的手法写进了诗中。
王质夫是怎么知晓这一切的?
裴玄静只能推测,王质夫应该是凭借他与王皇太后之间特别密切的关系,才从族妹的口中听到了这些皇家隐情。
直到此时,裴玄静也终于明白了,当王质夫无故失踪时,王皇太后如此急迫地寻找他,其实是不顾一切地要阻止秘密泄露,因为她深知玉龙子的秘密将掀起轩然大波。但是,即使情势危急至此,她仍然要刻意瞒着皇帝。似乎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天底下最不应该得到玉龙子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当今圣上。
正因为皇太后的这个执念,裴玄静被深深地卷了进来,无法自拔。
她虚弱地说:“我好像有点儿知道,王质夫怎么会突然失踪的了。”
“唔?”
“我们假设王皇太后将玉龙子的秘密告诉了王质夫,而王质夫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相关的内容巧妙地埋设进了中。诞生至今已十年有余,流传大江南北,极受民众的喜爱,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试想,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难道就没人注意到诗中的‘纰漏’之处吗?”
崔淼沉吟道:“我想,一定会有。”
裴玄静回忆起在蔷薇涧与陈鸿的对谈,当时,陈鸿就明显地表示出了怀疑。只是因为手上的线索太少,所以他与真相之间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其他人呢?
王质夫原先在蔷薇涧隐居得好好的,元和六年突然决定应白行简之邀远去梓州幕府,有没有可能是在躲避什么?周至县离长安太近,东川至少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王质夫自己对于玉龙子的去向尚有不确定之处,于是想借此机会深入蜀地,亲身探访一番。
崔淼说:“如此想来,王质夫在李逢吉赴任东川时辞职离开,也就有迹可循了。”
李逢吉是皇帝的亲信,皇帝派他去东川执掌幕府,使王质夫感到不安,于是他再次决定一走了之。
不过,王质夫所面临的威胁很可能更加具体而凶险,所以他给两位和有紧密关联的朋友——陈鸿和白居易分别寄去了警告信。他不敢在信中直接陈清原委,只能暗示二位自己遇上了麻烦,且与有关。
裴玄静说:“他担心这回自己可能会遇害,所以才在信中点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二句,是希望给陈鸿和白居易留下找出玉龙子暗语的线索。而且,他显然更相信白居易,因而进一步给他寄去了玄宗皇帝的御注道德经,几乎等于将暗语和盘托出了。”
“但若非静娘,任凭谁都解不出暗语的。”崔淼的语气中充满骄傲。
裴玄静却黯然神伤:“所以说,质夫先生是作好了万全准备的。”
“他来天台山,莫非也是为了警告冯惟良?”
“应该是的。”裴玄静道,“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所以王质夫亲自前往。但他没有想到,柳泌已提前一步到达台州,并以台州刺史的身份,利用官府的力量将整个台州乃至天台山都监控了起来。所以,王质夫还未上天台山,就被柳泌抓住了。”
“但柳刺史是皇帝派来的。”
裴玄静明白崔淼的意思,她也在疑惑,柳泌的行动是否直接由皇帝指使?
如果答案为“是”,那么皇帝对于玉龙子的秘密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对于裴玄静的青城山寻仙之旅的真实目的,又掌握到什么程度?裴玄静的一举一动,到底有多少是在他的盘算之中,又有多少超越了他的意志范围?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玉龙子最后被聂隐娘夺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此外,王质夫临死前为什么要说,柳泌想毁掉玉龙子?如果柳泌的确奉旨而行的话,皇帝又有什么理由要他毁掉玉龙子?裴玄静认为,皇帝肯定最想要玉龙子完璧而归。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申他的权力乃天命所与,并且击碎所有觊觎玉龙子的蠢蠢野心。
毁掉玉龙子,就等于毁掉李氏替天行道的依据,皇帝怎么可能给柳泌下这种命令。如果王质夫不是胡说八道,那么就一定是柳泌对皇帝阳奉阴违,私底下实施着自己的阴谋。
韩湘不是早就指出了这一点吗?
裴玄静感到精疲力竭:“现在该怎么办?”她问。
崔淼说:“王质夫死了。”
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说到了关键。裴玄静是奉王皇太后密令来寻找王质夫的,王质夫一死,她的任务便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裴玄静喃喃:“可是玉龙子被聂隐娘抢走了。”
崔淼反问:“这和你有关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王质夫死前的面孔,两只血污的眼眶中没有眼珠,却仍然执着地盯向前方。
许久,她问:“隐娘会把玉龙子带去哪里?”
“也许是蔡州。”
“蔡州?”裴玄静惊愕地望着崔淼。
“静娘上回曾向我提起过,朝廷在淮西连战连捷,吴元济吓得上表求饶。你怀疑隐娘的夫君是不是去支援淮西了,当时我为了减轻你的忧虑,并没有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裴玄静点了点头:“现在请说吧。”
“对隐娘有知遇之恩的刘昌裔,生前与当初的淮西镇守吴少诚友好。因朝廷决意要对淮西用兵,刘昌裔不愿与吴少诚兵戎相见,引起了皇帝的不满。皇帝召刘昌裔回朝,昌裔深知皇帝心意,担心回朝受到惩处,遂报称昏眩请求回家休养,皇帝准了他。隐娘夫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才辞别刘昌裔的。结果昌裔回到洛阳后不久即病逝,隐娘还专程去哭祭了他,可见其对昌裔的一片赤诚。”顿了顿,崔淼说,“据我所知,吴元济正是吴少诚的侄子。”
“崔郎怎么如此熟悉淮西的情况?”
崔淼一笑:“我从小是在淮西长大的,所以才学得这么无法无天,只知有藩帅,不知有天子嘛。”
“原来如此。”裴玄静恍然大悟,难怪崔淼和聂隐娘一见如故,“所以你也认为,隐娘会去蔡州助吴元济抵抗朝廷?”
“我认为,以聂隐娘的侠义,定会那么做。而且,我相信隐娘的夫君已先行一步了。”
“可是朝廷对淮西用兵多年,隐娘并未直接参与过啊。”
“那时候吴元济尚有还手之力,而现在已到了穷途末路。像聂隐娘这样的人,只会雪中送炭,绝不锦上添花。”
裴玄静却想,在这种时候去帮吴元济,恐怕连雪中送炭都称不上,而应该算作自寻死路吧。就吴元济之残暴荒淫的品行来说,根本不值得聂隐娘夫妇以命相报,但聂隐娘这么做,并非为了吴元济,而是为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刘昌裔。只有聂隐娘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只有聂隐娘,才配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带去玉龙子?”
“吴元济准备投降,但以皇帝的性格,未必肯放过他。隐娘带着玉龙子去,等于多一个和朝廷谈判的筹码。”
裴玄静沉默半晌,说:“我要去蔡州。”
崔淼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唔”了一声。
“隐娘用玉龙子去和朝廷市价,我倒不反对。好歹玉龙子还会回到皇帝的手中。可我担心的是,吴元济和他的部署挟玉龙子来对抗朝廷,心存侥幸,妄图反败为胜。那么玉龙子对于淮西和朝廷,都将成为一个祸害。”
崔淼笑道:“我怎么觉得,那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是个祸害。”
“总之,我要去蔡州提醒隐娘。”
“哦。”
“崔郎不赞成吗?”
“我赞成怎样,不赞成又怎样。”崔淼长吁了一口气,“静娘,其实你才是我见过的最有主见的娘子,都按你说的办吧。”
“崔郎可以不去。”
“让你一个人去闯淮西?你觉得我会吗?况且我本在淮西长大,对那里十分熟悉。有我陪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去瞎撞要好得多。”
裴玄静苍白的面颊有些泛红了:“你真的没有必要。”
“这个嘛,你说了不算。”
裴玄静不作声了。耳边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愈来愈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催促着它燃烧。
许久,崔淼道:“静娘,我只问你一件事,隐娘建议你我遁出江湖,从此远离是非纷争,你到底怎么想?”
又过了许久,她才回答:“等找回玉龙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就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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