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隐蔽行藏,韩湘带着李弥专挑冷僻小道,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抵达北都太原。太原又名并州,是高祖李渊的发迹之地,同时也是大唐面向广大北方的屏障要塞,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目前担任北都留守的,正是皇帝最信任的宰相裴度。
既然是北都,地理位置比长安要往北不少。北方的时令似乎总比南方快上半步。当韩湘来到太原城附近时,已经能够见到枯枝中萌发的新芽,早春的气息侵入肺腑,让他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太原城中井然有序,虽不如长安恢弘壮丽,也比不上洛阳旖旎繁华,但街上行人的神态看起来更沉着也更安逸些。
长安的人和事,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
韩湘来到北都留守府求见裴度大人,没多久即被引入二堂。对于韩湘来说,裴度本是熟稔的长辈,今日一见更是百感交集,抢前几步拜倒行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有半点隐瞒,便将自己从蓝关山道上受叔公韩愈之命,回到长安后遇到种种事端,一五一十地对裴度讲起来。
裴度听得很专注,只有当谈及李谅的时候,才第一次打断韩湘。
“李谅,字复言?”他沉吟道,“我记得这个人。当年他受到罗令则谋反一案的牵连被杖毙。恰好他的夫人正怀有身孕,受到刺激后难产而死,可谓家破人亡了。”
“竟然是这样……”
裴度叹息一声:“更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后便有证据表明,李谅的罪名完全是被捏造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是蒙冤而死的。”
韩湘喃喃自问:“难道我真的杀了一个冤魂?”
“怎么可能?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裴度慈爱地看着韩湘,“我倒想起来了,李谅似乎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
“是的,也同李谅一起被抓,遭到严刑逼供要他指认其兄谋反,他宁死不从,被刑讯而亡了。”
韩湘怒火中烧,一拳砸到案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裴度平静地说:“据老夫所知,天理和王法并非一直都在,但是,它们终究都会在。”
韩湘愣住了。
少顷,裴度又道:“我听你的描述,这个自称李复言的人身有痼疾,却不肯延医治疗,还声称有冤屈。所以我在想,此人会不会正是李谅的那个兄弟?”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谅是明正典刑的。他的兄弟只是证人,被刑讯逼供而死,我估计尸体就被随意丢弃在野外了事,未经仔细查验。说不定他的命大,又活了过来。”
“这么看来……”韩湘越想越有道理,“倒是很有可能!他死里逃生,蛰伏多年后来到长安,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转念又一想,“可是他要报仇,么报到段成式和我的头上了?”
“因为李谅案当时的御史中丞,即案件的主审官员正是武相公。”
“什么!”韩湘惊道,“我不信武相公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他没有做。”裴度的语气有些奇怪,“当时真正办理案件的人是吐突承璀。”
韩湘目瞪口呆。
“实际上,事后为李谅平反的才是武相公。”
韩湘明白了。本应负责案件的御史中丞武元衡靠边站,吐突承璀却越俎代庖,草菅人命,而武元衡只能在事后略作补救。此案背后操纵者的身份不言而喻了。“李复言”却只知向当年的主审官员复仇,想必叔公也是因为和武元衡的密切关系,被一并当成了复仇对象。
是“李复言”错了吗?韩湘悲哀地想,不,他没有错。即使武元衡和韩愈并未实际介入此案,但他们不也是袖手旁观,冷漠地看着好好的一个官员和他的家人被活生生地逼死了吗?而“李复言”明明已将自己装入彀中,却在最后关头以死相逼,意欲使自己免遭吐突承璀的毒手。相形之下,他的行为要高尚得多,也宽宏大量得多。
韩湘的心刺痛难忍。只因自己无意中给予的友善,“李复言”便放弃了复仇,而自己却亲手杀死了他。
韩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着裴度的面落下泪来。
过了好一会儿,韩湘才能继续往下讲。裴度再没打断过他。官衙的钟敲午时,韩湘正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裴度立即便问:“李弥在哪里?”
仆人把李弥带上堂来。如今他的样子已十分整齐,只有眼神依旧呆滞得吓人,对裴度慈爱的问话也没有丝毫反应。
韩湘说:“他什么人都不认得,也完全不会讲话了。”
裴度长叹一声,目光落到李弥的手上。早已变形的金簪从握紧的拳头中探出来,指缝间滑落几缕丝线,很难分辨出原先的颜色了。
裴度曾听裴玄静讲述过这支金簪背后的故事。他知道,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充满歉疚的爱。他更知道,这位父亲正是为了救自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失去了和女儿团聚的机会。而自己,却从未替那个可怜的女孩做过任何事,任由她被残酷的命运吞噬。这支金簪中凝结着女孩的结局,将永不为人所知。很可能眼前这个痴呆的少年是知道的,但少年拒绝把那一切说出来,为了替女孩保持最后的尊严,他决定从此不再对这个世界说一个字。
裴度不由闭了闭眼睛。作为一位帝国的宰相,他深知“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本就意味着牺牲,再多的鲜血也不会令他的信念有丝毫动摇。可是今天,他仍然感到了剧烈的心痛——
这样真的对吗?
也许,裴玄静的话是有道理的。真相就是真相,不该因为任何观念而改变。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更没有救赎。
裴度吩咐仆人为李弥准备住处,好生照顾他,又对韩湘道:“你也累了,就在留守府里住下吧,好好休息。”
“是。”韩湘答应着,又问,“京城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京城的什么事?”
韩湘让裴度给弄糊涂了:“好多事啊!段成式怎么洗脱冤情?《辛公平上仙》的幕后策划者到底想干什么?他们的阴谋是否会危害到圣上?所有这些事情都关系重大,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啊!”
“采取行动?”裴度叹道,“只怕鞭长莫及啊。”
“啊?!”
裴度轻轻地拍了拍韩湘的肩膀:“听老夫的话,少安毋躁。我想,长安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韩湘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了裴度的召唤。
刚一踏进裴度的书房,韩湘就被裴度的面色吓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厉声问:“裴相公,出什么事了?”
裴度指着书案:“长安来函,你读一读吧。”
将书信匆匆扫过一遍,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截、截舌!”
“怪我,都怪我啊!”裴度哑着喉咙说,“我不该任由玄静陷入宫中而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抱着幻想,指望她会在宫中磨砺了性情,并最终改变想法。可叹啊,这些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我早该料到会有今天!”
韩湘急问:“为什么?为什么圣上要对静娘下如此毒手?她做错了什么!”
“你没看见信上写的吗?因为玄静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所以才会被处以截舌之刑……”顿了顿,裴度惨然一笑,“唯一的好消息是,《辛公平上仙》一案告破,段成式洗脱罪名,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韩湘还在一个劲儿地翻看书信,“这里没写啊!我不明白,静娘到底说了什么话呀!”
“我想……我知道她说了什么。我还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说。”裴度沉痛地说,“玄静她恨我,更恨圣上!”
“恨您?恨圣上?”
“因为她亲眼目睹我射杀了崔淼,并且她相信,正是圣上命我这样做的。她之所以在宫中隐忍两年,目的就是要查明崔淼的死因。她想弄明白,崔淼这个江湖郎中到底犯了哪条死罪,竟使他不得不死。这一次,她一定以为找到了答案,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忤逆圣上,因为她要为她所爱之人鸣冤啊!唉,就像……李谅的兄弟要为他的兄嫂鸣冤一样。”说到这里,裴度看着目瞪口呆的韩湘,长声喟叹,“我只道玄静是个执着的孩子,愿意寻根究底,却不想她还如此刚烈。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她——崔淼没有死,他还活着。”
“……崔淼还活着?”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了。
“我的那一箭从城头射出,被崔淼胸前的假玉龙子挡了一挡。假玉龙子从中裂开,箭矢插入他的胸膛,崔淼受了重伤,但没有当场毙命。按照圣上的旨意,我原应该再补上一刀,割下他的头颅才是。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裴度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留下了崔淼的性命。他只告诉韩湘,发现崔淼尚有一口气之后,他便命人将崔淼藏了起来,另外从淮西战场上找到一具年纪和相貌近似的士兵的尸体,将其头颅砍下带回长安。当时裴玄静疟症复发,再加目睹崔淼中箭所受的刺激,病得人事不知,所以才侥幸瞒过了她。回到长安之后,皇帝根本没有兴趣查看崔淼的头颅,就命裴度将它处理掉了。
“如此一来,崔淼已死遂成定论。但实际上,我将他转送去了洛阳,悄悄找人为他医治。”裴度解释道,“崔淼的伤势非常严重,不将他带入长安,一则是怕走漏了风声,二来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了长途旅行。到达洛阳之后,崔淼的情况仍然几经反复,很长时间都处在生死的边缘。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对玄静提起。恰好那时,圣上迁我为北都留守,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我原计划带着玄静一起来太原,再把崔淼也安排到这里来救治。可是万万没想到,玄静自作主张搅乱了回鹘和亲,被圣上没入宫中……”
平复了一下心情,裴度继续说:“玄静奉旨入宫,我固然大为不舍,但也觉得她的行为太过失当,无法偏袒。玄静是以陪同永安公主修道的名义进宫的,今后还有机会离开。故而我思之再三,赞成了圣上的决定。玄静的性格有时的确太过执拗,我以为让她在宫中过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静心修道,约束性情,同时把过去的事情逐渐淡忘掉,对她终究是件好事——可是,唉!”
事与愿违固然令人伤感,但裴玄静会有今天的遭遇,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更粉碎了裴度的美好愿望。
裴度告诉韩湘,到太原后不久,自己就命人将崔淼接来,为他多方延请名医,最终救回了他的性命。等崔淼真正恢复健康时,距离蔡州之战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在崔淼卧病期间,裴度始终没有和他照过面。对于崔淼的各种问题,仆人们遵照裴度的吩咐一概置之不理,同时对他保持着严密的监控。
直到崔淼基本痊愈,对这种囚徒般的生活再也无法忍耐时,裴度才与他展开了一次严肃的长谈。正是这次谈话使裴度震惊地发现,崔淼的身世大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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