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湘回到韩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耳房中亮着一盏油灯,仆人见到韩湘回来,忙开门将他迎进去,嘴里说叨着:“我以为郎君今天不回来吃晚饭,所以没有准备。”
“算了。”韩湘道,“我也没胃口。李二郎呢?”
“吃过了,已经伺候他睡下了。”
“……李复言呢?”
“您的那位朋友啊?他什么都没吃。唉,这人也怪,除了郎君在时,几乎不吃饭,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韩湘打断他:“你还记得他是何时来府中当门客的吗?”
仆人瞪大眼睛:“门客?不是吧,阿郎从来没有这个门客啊。”
韩湘盯住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一直以为他是郎君带回来的朋友啊。”仆人一脸无辜。
“没事,没事。”韩湘从仆人手中接过灯笼,迈进黑沉沉的院子。
刚回来时散落一地的杂物早收拾起来了,院中更显空旷。长长的穿廊上,为了节省并不点一盏灯笼。在今天这样没有月光的夜晚,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座韩府就像死了一样。
西厢的房门半掩着,烛光摇摇,从门下的缝隙里透出来。
一条长长的人影来到门后,停下来。韩湘也在门外站定。双方无声地对峙片刻,“吱呀”一声,门敞开了。
李复言道:“韩郎回来了,找我吗?”
韩湘点头。
“请进。”李复言指着坐榻,“韩郎,坐?”
韩湘站着不动:“李兄在我家中待了多久?”
李复言咳了几声,方道:“却是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难道李兄不是上元节前几天来的吗?这么切近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等韩郎到了我的年纪,就会发现越是切近的事越容易忘记,越久远的往事反而记得越深刻。”李复言意味深长地说。
韩湘冷冷地问:“你究竟是谁?”
“在下李复言,韩夫子的门客。”
“我叔公并无这样一位门客。”
李复言沉默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复言是否李兄的字,而不是名?”
李复言的唇角一扬:“原来韩郎连这都打听到了?”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复言!”韩湘厉声道,“李复言早就死了!”
李复言微微点头:“看来,韩郎什么都知道了。”
韩湘跨前一步,直视对方道:“我只知道曾有一个李姓、名谅、字复言的人参与了罗令则逆党的谋反,早在永贞元年时就被处决了。”顿了顿,补充道,“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事情!”
李复言长声喟叹:“那件事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你!”韩湘咬紧牙关,“你当真是鬼?”
“人与鬼所差的不过是一口气,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说得有理!”韩湘道,“好,我就当你是死于十五年前的李复言的鬼魂。烦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吗?”
“你为何要陷害段成式?”
“陷害?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鬼故事。那位小郎君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可那是一个诅咒君王的故事,段成式已经因此被神策军抓走了!”
“怪我吗?”李复言满脸讥笑。
韩湘气愤不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段成式与你何冤何仇?”
“韩郎刚刚提起我的死……”
“你的死?”
李复言凄恻地说:“好好查一查那段往事吧!你就会懂得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枉死者从地狱里发出的悲号——冤呐!”最后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仿佛携带着满腔血泪,竟使韩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韩湘定了定神,又道:“永贞元年段成式才刚出生,就算你是蒙冤而死,也与他无涉呀。你为什么要害他?”
李复言悠悠地回答:“我就是要害他。”
“你!”韩湘气结,“好吧。既然你都承认了,就随我去京兆府走一趟。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把刚才的这番话,再对京兆尹大人说上一遍!”
他伸手去拉李复言,哪知刚碰到对方的袖管,指尖上便掠过一阵刺骨的凉意,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李复言“嘿嘿”地笑出了声。
韩湘突然想到: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李复言,在给段成式设下圈套的同时,又跑来韩府中住下,只能说明在他的计划中,还有针对叔公韩愈的一环!他问:“你为什么要到韩府里来,是在打别的鬼主意吗?”
“我是鬼,不打鬼主意,还能干什么?”
韩湘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到剑柄上。李复言扫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韩湘厉声问:“你是不是还想害我的叔公?”
李复言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勉强喘息着说:“我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韩郎一直与我在一起,我做了什么……难道韩郎看不见吗?”
韩湘决定不再恋战:“行了,就请李兄跟我走一趟吧!”
“好,好。”李复言果真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我会按照韩郎的要求,告诉京兆尹大人,段成式的故事是从我这里听来的。与此同时,我也会告诉京兆尹大人,我的故事是从韩夫子这里听来的。”
“你!”韩湘简直被他气疯了,高声斥道,“京兆尹大人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难道他宁愿相信我是鬼?”
韩湘一愣。
“韩夫子因佛骨之争遭到贬谪,故对圣上怀恨在心。他在《谏佛骨表》中已经出言不逊,诅咒了圣上。此番又编造出《辛公平上仙》的诡异故事,并借段成式之口使其广为流传,你觉得——这个故事,京兆尹大人会相信吗?”
韩湘咬牙切齿地说:“不会!”
“但他一定不敢隐瞒,必会将这番说辞一五一十地报予圣上。那么,圣上会不会相信呢?”李复言满脸阴笑,“什么才是圣上最忌讳最憎恨的事呢?我相信,凡被《辛公平上仙》牵扯到的人,不论是谁,圣上都不会放过。所以,只要你敢把我送去京兆府,我便张口乱咬,能咬谁就咬谁,定要将这长安城闹得血雨腥风,殆无宁日!”
韩湘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总之,要么将我送去京兆府,这样便会牵连更多人;要么放过我,但是你的朋友段成式所说的话,就会被当做抵赖罪行的胡言乱语,任谁都别想救他了。”
韩湘“噌”的一声拔出佩剑:“我就不信逼不出你的实话!就算你是鬼,我韩湘子手中的这柄剑,亦能杀得!”他挺剑对准李复言的胸口,“你想不想再死一次?!”
李复言呆了呆,突然怪叫着朝门外冲去:“快来人呐!救命啊!”
“站住!”韩湘提剑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奔上穿廊。太黑暗了,只有前方布袍掀动时的灰色影子依稀可辨。也许李复言真的是鬼,平时看起来病体衰弱,此时却跑得极轻极快,韩湘反而东碰西撞、磕磕绊绊,前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了。
正在焦急之时,突然射来一道红光。
“郎君?你们在做什么啊?”是仆人听到响动,提着灯笼找来了。
韩湘大叫:“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仆人闻言截住李复言。两人相互推搡起来,灯笼落地,火焰迸现。韩湘几步赶到,仆人已被李复言掐住脖子,正在拼命挣扎着。
韩湘高高地举起剑,喝道:“快放手!”
扭曲的红光中,李复言的面孔狰狞似魔。仆人已经在翻白眼了,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咯咯”声。
韩湘的剑刺了出去。
鲜血绽开,染红了李复言的灰布袍。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
仆人尖叫:“哇呀,杀人了呀!”
韩湘扑上去。满手的血,还是温热的。李复言翕动着嘴唇,艰难地说:“韩郎……快、快走……离、离开……长安……”脖颈上的最后一丝搏动停止了。
韩湘自语:“我杀人了?”
“可不是吗郎君!这可如何是好呀!”
韩湘凝视着这张青白色的脸——李复言的确是人,不是鬼。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他是韩湘平生所杀的第一个人,而且韩湘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将胸膛送上来的。
韩湘从未想过有一天真会动手杀人,更想不到此时此刻心如刀绞,似乎刚刚葬身在自己手下的,并非是一个居心险恶的仇敌,却是一位离散多年的挚友。自己本应助他、护他,却阴差阳错地杀了他。韩湘直觉到,即使有朝一日能够解开李复言身上的谜团,这份憾恨也必将缠绕自己终生了。
子时,一驾马车无声无息地出了长安春明门。走出一段路后,又悄然停靠在终南山的暗影中。
马车里,韩湘对郭浣拱手道:“多谢了。”
郭浣豪气地说:“谢什么。腰牌反正偷都偷了,不用多可惜。”
“京兆尹那里不会察觉吗?”
“没事,我这就给他放回去,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郭浣又道,“亏得今天晚上我在段府里,本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正好能找到我,否则你也通不过夜禁,跑到安兴坊我家里去。”
“是啊,我的运气还不错。”韩湘苦笑着说,“你不会觉得我当了逃兵吧?”
“怎么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可是圣人的道理啊!”顿了顿,郭浣又懊恼地说,“偏是段成式这家伙死脑筋,否则我连他也一块儿送走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听说吐突承璀原要把他带进宫去审问,可是圣上命先押在大理寺了。”
“在大理寺好点吧?”
“那当然。真要落到吐突承璀的手里,十个段成式也扛不过去。”
韩湘点头:“想必圣上也知道这一点。”
“对。我爹也说了,就算是看在死去的武相公的份上,圣上也得手下留情的。”
“所以说,段成式心里还是有数的。”韩湘勉强笑道,“这个鬼精灵,知道自己不至于吃大亏,所以才肯自首。要不然,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呵呵,就是。”郭浣也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韩湘又道:“我在想,段郎一口咬定辛公平的故事是听来的,虽说没有办法证明,但别人也没有办法证明他在胡说。所谓鬼神之事,本来就扯不清楚。要不怎么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郭浣一拍大腿:“对啊!况且咱们圣上,本来就特信这些个。”
韩湘正色道:“但你要尽快设法通知段成式,绝对不能提起李谅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一旦提起这个人,就会牵扯出多年前的往事与恩怨,便再也不能推到鬼神上去了。”
“可是……”
“你听我说,陷害段郎绝非李复言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他肯定还有同党。我们对他的同党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目标应是武家和韩家无疑,我们只有查出背后的关系和隐情,才能真正帮助段郎洗脱冤情,也才能避免今后的祸端。”
郭浣频频点头:“应该怎么做呢?”
“让段成式在圣上和吐突承璀面前继续装傻充愣,把辛公平的故事编得越邪乎越好。反正世人皆知段郎喜好妖魔鬼怪的传说,说得再离谱都没关系。我已把李复言的尸首藏在韩府后院了。你回去之后,赶紧找机会去一趟,将尸体运到妥当的地方保存起来。我家中的仆人会帮忙。我已嘱咐过仆人,等尸体运走后,他自会去潮州投奔叔公。然后你再想办法找一找永贞元年办理过罗令则谋反案的人,但凡能找到一个当年旧人,就带去认尸,辨一辨死者到底是不是李谅。”
“我明白了。”郭浣想了想,又问,“万一找不着当年的旧人呢?”
“实在找不到,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韩湘长叹一声。
交代得差不多了,两人都安静下来。韩湘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李弥。折腾到现在,他仍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右手中依旧牢牢攥着那支破烂不堪的金簪。
韩湘叹息:“要不是为了他,我留下来又何妨。可是万一我出了事或者被抓,他怎么办?既然静娘把他托付给了我,我便要负责到底。”
郭浣问:“韩郎打算去哪里?我这里若是得了消息,怎么告诉你?”
“我将去太原府投奔裴相公,你有消息可以送到那里去。”
“成。”郭浣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郭浣下车时,韩湘又叫住他:“郭郎,如果有机会见到裴炼师,请你务必转告她,我带着李弥走了,让她放心。”
“没问题。”
“还有……麻烦你也给段成式带一句话。”
“什么话?”
“请你告诉他,‘鬼花不语,频笑辄坠’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故事。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度过此劫,因为万物有灵,段成式是生来为它们写故事的人,所以它们也一定会护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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