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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位于东市的正北面,靖安坊却在东市的西南面。所以在荟萃楼前道过别,郭浣便与段成式、韩湘二人分道扬镳了。韩湘和段成式相伴,纵马向南回靖安坊去。

        坊街两侧的大槐树上,预备在上元节点亮的彩灯已经陆续布置出来。性急的百姓早早地就在家门口挂上了奇彩纷呈的宫灯。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都能看到工匠在金吾卫的监督下连夜搭建灯树。

        韩湘感慨道:“上元节时城中遍地火烛,最怕走水。然而奉迎佛骨又要烧香祈福,这两件大事碰在一起,也真是难为了京兆府。”

        “你说——会出事吗?”段成式问。

        沉默片刻,韩湘方道:“可惜我尚未修得未卜先知的能为。我只知道,世间的一切都祸福相依,就如阴阳共生。有恶方有善,有悲方有喜,有黑暗才会有光明。”

        “所以大明宫中有了柳国师,就会有炼师姐姐。”

        两人不觉相视一笑,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说出口。

        已经回到靖安坊了。夜更深,寒意侵人的街头,灯火渐渐寥落,星光显得比先前亮了些。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深不见底。

        段成式举起珊瑚马鞭,指向前方:“我听他们说,外公就是在那个拐角处遇害的。”

        “是吗?”韩湘勒住缰绳,举目望去。他记得武元衡是死在元和十年的六月,那个最炎热的夏季中。从那时起,几度寒暑,参与刺杀武元衡的三个藩镇只剩下平卢还在苟延残喘,而其他人,不论敌或者友,很多都已经长眠了。

        前尘旧梦,往事如烟。没什么能够永恒,唯有大唐一次次渡劫重生,靠的正是人心中不灭的信念。

        段成式打破沉默:“其实,我对飞天大盗的案子做了一些研究的。”

        “哦,有什么发现吗?”

        “首先,以本人对狐狸精的了解,飞天大盗肯定是人而绝非狐狸精。”段成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而且我相信,飞天大盗应该是一伙人。”

        “怎么说?”

        “我认为这伙人并非普通盗贼,不为谋财,所以对金银财宝不感兴趣。他们很善于利用假象蒙蔽民众,造成各种传言虚实难辨,才使得京兆府一筹莫展。另外,我认为这些人应该是外来的,且为首次作案。因为长安城内的惯偷在京兆府中大都有记录,这次的飞天大盗却不在其中。”

        韩湘点头:“段郎分析得不错,但此案难破也正在于此。”

        “不。”段成式道,“我认为此案中最令人费解的是——失窃的东西。韩郎你想,如果说药材还有些用的话,那么刚被屠宰的生猪、洗衣服用的皂角,还有茅厕旁的泥巴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去买也花不了多少钱的,犯得着冒险去偷吗?还要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

        “或许……他们不方便去买?”

        段成式蹙眉不语。

        韩湘笑道:“那些东西也就罢了,最蹊跷的是偷道经,我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了。莫非飞天大盗也想修道不成?可光偷两本经书也成不了仙啊。”

        “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韩湘点头。

        “既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暗夜之中,段成式的双眸亮如星辰,“如果能找出这些被偷物品的用处或者关联,会不会就能有所突破呢?”

        “对了!”韩湘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件事来——昨日傍晚我进城时,在城门外遇上几个胡僧,他们也遭了贼手。不知是否与这几起窃案有关?”

        “胡僧?他们被偷了什么?”

        “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段成式思忖道,“通关文牒是胡人入城的唯一凭证,除此再无他用。所以,偷通关文牒的目的只能是为了进城!”

        “而且是胡人进城!”

        “胡人?非要赶在这个时候入城的胡人,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佛骨!”

        胡人信佛者众,又素有搜罗天下奇珍的名声。他们会对佛骨产生特别的兴趣,实在不足为奇。既然要用偷窃的手段,冒用他人身份入城,就更说明其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段成式喃喃地说:“胡僧失窃,会和飞天大盗有关联吗?”

        从表面上看,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偷窃这个手段了,硬要将两者扯上关系,未免太牵强。不过这的确是一条线索。毕竟,迎佛骨是如今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而所有怪案都发生在迎佛骨的前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韩湘想了想说:“方才提到的《太上圣祖炼丹秘诀》和孙思邈真人的丹经,我曾经从师父冯道长那里抄录过一份,就藏在家里。我回去找出来仔细读一读,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太好了!”段成式也说,“这两天我会去鸿胪寺走一趟,想法把昨天进长安城的胡人名单弄出来。”

        “你还有这本事?”

        “鸿胪寺卿的公子是我的好友,经常一起去骊山行猎的。”

        “所以段郎还是打算帮京兆尹,哦,是帮京兆尹公子的忙了?”韩湘戏谑地问。

        “帮是肯定要帮的……”段成式有些发窘,“我不对他直说,是怕他抱了太大的希望,到时万一查不出结果来,失望更大。”

        韩湘微笑着点头:“嗯,还是给个惊喜比较好。”

        “但愿真能有所惊喜。还有……如果能帮上炼师姐姐,那就更好了。”

        看着段成式殷切的表情,韩湘忽然想到,今天段成式一见面便带自己去鬼花间,是不是也存了打听裴玄静情况的心思?

        他决定不去追问。最真挚的情怀,就应该尽在不言中。

        至少,关于裴玄静的下落,两年多来头一次有了准信,现在就等郭浣的行动了。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段郎,你觉得郭浣会去向京兆尹提吗?”

        段成式毫不犹豫地说:“会!”

        “这么肯定?”

        “当然。郭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只是……京兆尹敢不敢去对圣上提,就不好说了。”段成式又皱起眉头。

        韩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因上元节前段府事务繁多,所以段成式与韩湘约定过了上元节,在正月十六日的晚上再到荟萃楼的鬼花间中碰面。正月十六日也将是佛骨离开大内,迎入城中佛寺供奉的头一天。

        韩湘一直把段成式送进段府,自己才往韩府的方向去。三更的梆子声已经远去,坊街寂寂,街面被雪白的月光照得好像洗过一遍似的,几乎能映出马蹄的影子。

        这两天中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此刻,韩湘的心才静下来一些,所以并不急着回家,反而信马由缰,享受着深夜街头的寂寥。

        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拐过弯就是韩府的大门了。韩湘连忙勒紧缰绳,左右四顾——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的墙角下蜷缩着一个人,咳嗽声正是那人发出的,因咳得太剧烈,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韩湘跳下马背,快步来到那人跟前。月光照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鲜红的血沫从嘴角不停地渗出来,又从下巴一直淌到前胸上。

        韩湘惊叫:“李兄!”此人正是前一天夜里刚认识的韩府门客李复言。

        韩湘将李复言扶在怀中用力摇撼,可是他的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反应。韩湘急了,一用力把他扯着靠在自己肩头上,朝府门一步步挪过去。

        还好几步就到了,韩湘大叫:“快开门!”

        仆人应声而出,吓了一大跳:“郎君,这是怎么啦?”

        “还不快来帮忙!”

        韩湘和仆人一边一个搭住李复言的身体。韩湘急问:“快快!他住哪间屋?”

        “我、我不知道啊……”

        韩湘气得直瞪眼,又一想这个仆人只是杂役,平常连出入后院的机会都很少,硬要他记住每位门客的住所,确实强人所难,便道:“先把他扶到我的房里去吧。”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李复言弄进韩湘的屋子,平放到榻上。李复言倒是不吐血了,只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韩湘吩咐仆人:“你快去请个郎中来。”

        仆人站着不动。

        “怎么啦?快去啊!”

        “郎君,这都三更天了,我上哪儿去请郎中啊。”

        韩湘一愣,却听榻上的李复言用微弱的声音说:“不、不要……郎中……”

        “啊?”韩湘凑过去道,“李兄,你病得很重,必须赶紧医治啊!”

        “不要……我说了不要!”李复言猛地睁开眼睛,张嘴要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哟!这请郎中还管用吗?”仆人吓坏了。

        李复言只管死死地揪住韩湘的衣襟,虽然说不出话来,就是不肯松开手。

        韩湘的心中一酸,低声道:“好,那就不请吧。李兄你先歇着。”

        韩湘在李复言的身边守了一个晚上。晨钟刚刚敲过,他便命仆人去西市的宋清药铺买些上好的人参来。也不知李复言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但见他失血过多,只能先帮他固一固元气。

        韩湘伏在桌上蒙眬睡去,只闭了闭眼的工夫,又被仆人叫醒——人参买来了。

        仆人在廊檐下置了红泥小火炉炖参汤,一边唠叨:“宋清药铺关张了,我跑了西市上好几家药铺,都是铁将军把门,说要等过完上元节才开。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点人参,都不是上好的,凑合着用吧……”

        韩湘一惊:“宋清药铺关张了?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关了有一阵子了。周围的人还说宋清掌柜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也得遭贼偷。另外那几家药铺统统被飞天大盗光顾过了呢。”

        “飞天大盗真有这么厉害?”韩湘越听越奇,“都偷了什么药?”

        “也没什么稀罕的药材,听说就是些雄黄、雌黄、硫黄之类的吧。”

        韩湘对医药所知不多,如果崔淼在就好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愿再往下想了。

        参汤炖好了,韩湘亲自拿了一个小匙,一口一口给李复言喂下去。又守候在旁边,看到他的面色稍有舒展,原先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也逐渐平缓,才稍微放下心来。

        冬夜来得格外迅疾。韩湘整天待在屋中,一边留心李复言的情况,一边钻研那两本道经。正看着书,光线便昏暗起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李复言在榻上呻吟了一声。

        韩湘上前查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遂道:“李兄,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李复言用极微弱的声音道了声谢。

        李复言前夜已经离开,为何昨夜又返回韩府?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坚决不肯请郎中?这些问题堆积在韩湘的心头,但一个都没有问。乱世之中,谁没有些秘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世道的错。

        韩湘只是微笑着说:“李兄不必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李复言面呈困惑。

        若不是你发现了那首《华山女》,我又何尝能探得静娘的下落。韩湘心里这么想,嘴里说的却是:“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可这韩府里冷冷清清的,哪有半点年节的气氛。如今有李兄和我一起过年,好歹热闹些。”

        李复言在枕上勉强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韩湘又道:“其实我不喜欢过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叔公抚养我长大的。我虽有家有亲人,却也有永远不得圆满的思念。我热衷修道,便是希望能藏于深山之中,忘却尘世岁月,抛开人间冷暖,然而……”他摇了摇头,“还是忘不掉,也抛不开。唉,终究道行不够啊。”

        少顷,李复言断断续续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韩湘从墙上取下父亲留给自己的洞箫,笑着说:“李兄身子不好,就别发感慨了,干脆我以一曲助兴吧。”

        箫声在静夜中响起,悠扬婉转,仿佛夜鸟鸣唱,直入云霄。这箫声穿不透生死的屏障,唤不醒长眠的逝者,但是——韩湘在心中默默祝祷,惟愿它能飞向龙首之巅,跨越重重往复的宫墙,给幽禁中的伊人送去自己的问候。

        一曲终了,他惊讶地发现泪水布满了李复言苍白的面孔。

        “李兄,你……”

        “十几年前,我家中遭了一场横祸……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年了。”李复言抬手拭泪,“让韩郎见笑了。”

        对于韩湘来说,这是一个悲喜参半的新年,一个吉凶难卜的新年,却也是一个有所期待的新年。

        接下来的三天,韩湘没有出过韩府的大门。院墙之外,佳节欢声不绝,韩湘统统充耳不闻,只窝在屋中照顾病人,同时钻研两本道经。李复言靠着参汤吊上一口气来,毕竟沉疴在身,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卧床昏睡,倒也不添什么麻烦。暮去朝来,日子过得飞快,韩湘把那两本道经颠来倒去读了好多遍,却始终没有迎来灵光乍现的一刻。

        转眼又日落了,仆人来给韩湘送饭,问今夜是否可以出去看灯。

        “看灯?”

        “郎君,今儿个上元节,街上的灯都亮了。您也出去逛逛吧。”

        话音未落,便从坊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韩湘抬头一望,夜空中不见星月,夜色更与往日不同,温暖璀璨如同白昼。不用问,那定是遍布长安城的彩灯齐齐绽放,照彻了整个夜空。

        上元灯节,没有宵禁。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座坊的坊门通宵全开,每年仅此一夜,所以百姓们倍加珍惜,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观灯、歌舞、看百戏,孩子们还要放爆竹和祈愿灯,尽情欢乐,直到正月十六日。

        “是啊,都上元节了!”韩湘笑道,“好好出去玩吧,不用管我。”

        正说着,又一阵爆竹声响起来,离得特别近,好像就在墙根底下。仆人红着脸道:“是我家的那个淘气鬼,嘱咐了让他跑远点儿再放……”

        “没事。”

        忽然一股呛人的气味钻进韩湘的鼻子,他冲仆人的背影叫起来:“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是爆竹里的硫磺味儿……”仆人回过身来,愈发局促,“那个小兔崽子,我这就去揍他一顿。”

        韩湘连连摆手:“不不,你们去玩吧,别打孩子。”

        他激动地冲进屋里,先翻开孙思邈的丹经,又找到《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的那一页。

        就是这儿!几天来一直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终于被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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